〔俄罗斯〕米普里什文
太阳上山之前,但见明月悠悠,向西坠落--比昨天显得远多了,竟没有在化了冰的水面上倒映出来。
太阳时而露脸,时而被浮云遮住,你满以为:“要下雨了。”然而始终不下。天却暖和了起来。
昨日热烘烘的阳光还没有把新结的冰融化净尽,留下两条薄薄的晶莹的冰带,如同宽宽的饰绦,镶在河的两岸;碧绿的流水泛起涟漪。惹动着那薄冰,发出像孩子往上扔石子的声音,又像有大群鸟儿叽叭喳喳地横空飞过。
水面有几处昨天留下的薄冰,好似夏天的品藻,红嘴鸥游过,留下了痕迹,从岸上孩子手中逃脱的野鼠跑过,却无半点塌陷。
举目望那整片浸水的草地上的仅有的一棵小树--我窗前的那棵榆树,只见所有的候鸟都栖身在那上头,有苍头燕雀,金翅雀,红胸鸲,我就频频联想到又一棵树,当年行役天涯的我,在那棵树上停下来,从此和它融为一体,它的根也就成了我长入故土的根。在我像候鸟一般漂泊不定的生涯中,就是这样在自己的根上站立起来的。
蛇麻草
一棵欹斜在漩涡上头的参天云杉枯死了,连树皮上的绿苔的长须都发黑了,萎缩了,脱落了。蛇麻草却看中了这棵云杉,在它身上愈爬愈高--当它爬高了的时候,它从高处看到了什么呢?自然界发生了什么呢?
一条树皮上的生命
去年,为了使森林采伐基地上的一个地方便于辨认,我们砍折了一棵小白桦作为标记;那小白桦因此就靠了一条树皮危急地倒挂着。今年,我又寻到了那个所在,却叫人惊讶不已:那棵小白桦居然还长得青青郁郁,看来是那条树皮在给倒悬的树枝输送液汁呢。
瑞香
朋友刚离我而去,我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一个被空的云杉球果穿满了孔的老树桩上。
啄木鸟在这儿操劳了一个冬天,树桩周围厚厚的一层云杉球果,都是它一冬中衔来,剥了壳吃了的。
从这层果壳下面,一支瑞香好容易钻到世界上来,争得了自由,盛开着小小的紫红花朵。这支春天最早开放的花儿的细茎,果然十分柔韧,不用小刀是几乎折不断的,不过也好像没有必要去折它:这种花远远闻去异香扑鼻,有如风信子,便移近鼻子,却有一股怪味,比狼的臊气还难闻。我望着它,心里好不奇怪,并从它身上想起了一些熟人:他们远远望去,丰姿英俊,近前一看,却同豺狼一般,奇臭难闻。
(叶尔恬译)
一支粉笔
〔英国〕切斯特顿
记得在暑假里一天早上,天气晴朗,一片碧蓝和银白,我本来没有正经干什么,不过应付点差事,我勉强摆脱手边的工作,戴上一顶什么帽子,抄起一根手杖,口袋里揣上六支颜色鲜艳的彩色粉笔,然后走进厨房(厨房,连同这幢房子其余部分的主人,是苏塞克斯农村一位十分古板而又通情达理的老太太),问这位下厨的主人,有没有棕黄色纸。她有很多,实在是太多了;她对棕黄色纸的用途及其存在的基本道理有所误解。她似乎有一种看法,认为如果有人需要棕黄色纸,准是用来打包;我最不愿意干这种事,说实在的,我发觉自己没有这份才能。于是,她谈起这种纸皮实、耐用等等好处来,讲了一大篇。我解释说,我仅仅用来画画儿,根本用不着经久耐用,因此,据我看来,问题不在皮实,而在纸面是否易于着色,这种特点与包装关系不大。她明白了我的用意之后,显然以为我要用旧棕黄色包皮纸记点什么或写信,是为了省钱,便给我一大堆信纸,多得叫人受不了。
于是,我试着解释那颇为微妙的道理,说我不仅喜欢棕黄色的纸,也喜欢这种纸的棕黄色的质地,正如我喜欢秋天森林里、啤酒里,或北方产泥炭的地区那种棕黄色的质地一样。棕黄色纸有创世之初那种洪荒朦胧的昏暗气象,只要用一两支颜色鲜艳的彩色粉笔一勾勒便能烘托出点点火光,金色的、火红的、碧绿的火花,就像那些从混混沌沌的昏暗中最初冒出来的耀眼的星星。我向老太太信口诌了一通,便把棕黄色纸揣进口袋,和粉笔,也许还有别的东西,放在一起。我以为谁都会想一想,装在口袋里的东西有多么原始,多么富于诗意;比方说,一把小折刀,就是人类一切工具的象征、刀剑的雏形。我还打算就我口袋里的东西写一本诗集,不过,后来觉得写来太长,而且如今也不是那产生伟大史诗的时代了。
我带着小刀、粉笔和棕黄色纸,拄着手杖来到一大片丘陵地。我爬过一个个山坡,山势的起伏既柔和又坚实,体现了英格兰最优秀的本质。那山势的平静,和大挽马或山毛榉树的平静,有相同的含义:它宣称,强者是仁慈的,毫不理会那些认为强者是胆怯的、无情的种种说法。我抬眼一望,只见这片景色和其中的村落一样使人感到亲切,不过,在力量上它像地震。可以看出,散布在大山谷里的村落,若干世纪以来都安然无恙;可是,如果大地往上一臌,就会像掀起的巨浪一样,把村落冲毁。
我走过一个又一个野草丛生的丘陵,找一个可以坐下来画画儿的地方。千万别以为我要画大自然,我要画魔鬼和六翼天使,画人类在开明以前所崇拜的瞎眼古神和穿着阴森森的暗红色袍子的圣徒,画绿得离奇的大海。总之,画那些用鲜艳的色彩画在棕黄色纸上显得效果极佳的种种神圣的,或怪诞的象征。与其画大自然,真不如画这种东西,太值得一画了,画起来也容易得多。这时,一条奶牛懒洋洋地在附近地里走过,如果我仅仅是个画家,就可能画它;不过,我画四足动物,后腿总画得不对劲儿。我只好画奶牛的灵魂;它就在前面阳光下走动,看得清清楚楚,浑身一团紫气白光,有七个角以及兽类的神秘气氛。我用一支笔虽画不出大自然的妙处,得其神髓,但不能因此认为,大自然不能得之于我。我认为这正是人们误解华兹华斯以前的古代诗人的地方,而且,仅凭他们很少描写大自然,就认为他们对大自然不甚关心。
不错,他们宁愿描写伟大人物,而不愿描写名山大川;但他们却到名山大川去写作。对于大自然,他们虽写得太少,可是,受其熏陶,也许得益太多。他们成天瞧着那耀眼的白雪,便用以描绘圣女的白袍;那黄昏时金光熠熠紫气氤氲的景色见得多了,便用以绘制武士的盾徽。心中积累了成千上万片树叶的绿,才描绘出活生生的绿林人物罗宾汉。不经心地看了不少蓝天,那蓝色一变而为圣母的蓝袍。灵感来时如缕缕阳光,显现时巍然似太阳神。
可是,当我坐在那里胡乱画这些荒唐的形象时,渐渐明白过来,有一支粉笔没带来,而且是那支最妙的必不可少的粉笔,真让人心烦。我找遍了所有的口袋,半支白粉笔也找不到。凡是了解棕黄色纸作画艺术所象征的全部哲理(不,简直是宗教)的人,都知道,白色绝不可少。这里我不得不谈谈道德上的意义。这种棕黄色纸作画艺术所揭示的高明而令人敬畏的真理中,有一条就表明,白是一种颜色。白,不是完全没有颜色;而是闪闪发光的实实在在的颜色,如红色一样强烈,黑色一样明确。可以说,用铅笔画玫瑰,铅笔就变成火热,画星星,就变得白热。而且,最好的宗教道德中,比方说,基督教教义中,有两三句大胆的老实话,有一句说的也正是这一事实。宗教道德的主要论断,就是坚持白是一种颜色。善并无恶意,或无堕落之虞;善是鲜明的,自在的,犹如痛苦或特别的气味一样。仁慈,并不是说不残酷,或不报复,不惩罚,仁慈像太阳那样明白而实在,有人或者见识过,或者没有见识过。贞洁并不意味着不淫乱;而是意味着一团烈火,像圣女贞德似的。总而言之,上帝着画使用了多种颜色,可是当他用白色作画时,画得最美,我几乎要说最绚丽。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这个时代已经认识到这一事实,而且我们阴沉的服装就表明了这一点。认为白是消极的,不表明任何意义,是一片无色的空白,如果这种看法属实,那么,就应当用白色代替黑灰色作我们这个悲观时代的丧服;就应当看到都市的绅士们都穿上洁白无瑕的银白色缎子礼服,戴上白得美丽的海芋百合花似的高顶礼帽。可是情况并非如此。
这时,我还是找不到粉笔。
我怅怅然一筹莫展地坐在山丘上,附近那一带离奇切斯特镇较近,就是镇上也不可能有一家出售绘画用品的商店。可是,我这些荒唐的小画少了白色,如同这世界上没有好人一样,毫无意义。我木然地向四周注视着,挖空心思,找应急的办法。我突然站起身来哈哈大笑,笑了又笑,笑得那些牛都瞪眼瞧着我,并议论起来。想想看,一位绅士身在撒哈拉大沙漠竟因为没有沙装沙漏计时器而发愁。想想看,一位绅士身在汪洋大海之中竟为没带盐水供他作化学实验而感到遗憾。而我正坐在一大仓库白垩石上。这里的风景全是由白垩石构成的。满山都是白垩石,堆得高耸入云。我弯下腰,从我坐的岩石上掰下一块,当然不如商店卖的粉笔好用,可是,也画出了效果。我站在那儿,大喜若狂,由于领悟到英格兰南部不仅是个大半岛,也是一种传统,一种文明;甚至是一种更可爱的东西。是一支粉笔。
(石永礼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