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梭罗
几个月前我去观赏了莱茵河宏大辽阔的画幅,那仿佛是一场中世纪的梦。我顺着史迹处处的河流而下,徜徉在比想象还要美好的景物中。我从罗马人建立起、又经历代英雄修葺过的桥梁下面通过,也从城市和城堡下面经过。它们的每一个名字在我的耳里都像音乐一样好听,每一个名字都是一个传说的主题。有我从历史书上知道的厄伦布莱茨泰因城堡、罗兰塞克和柯布棱茨(三个地方都是莱茵河上的古迹。)等。最令我感兴趣的是废墟,从废墟的流水上、从它藤萝纷披的山峦和峡谷上,似乎隐隐有乐声飘起,是十字军正要向圣地进发,在跟故土告别。我一路漂流,沉醉在魔法里,仿佛已被带回了一个英雄的时代,呼吸着骑士精神的空气。
不久以后,我又去观赏了密西西比河宏大辽阔的画幅。当我带着今天的眼光溯流而上,看到汽船拖着木材上行的时候,当我数着新建立的城市、注视着诺伍(伊利诺斯州地名。)的新废墟、看到印第安人横过河流西行的时候,当我正如前不久遥望摩塞尔河(德法边境上的一条河流。)上游一样遥望俄亥俄河和密苏里河的时候,当我听到杜布克(密西西比河上一个古老的印第安城市。)的传说和威诺纳(伊利诺斯州中部城市名。)的峭壁的传说的时候,我都缅怀着过去,思索着现在,但想得最多的还是未来。我看到密西西比河成了另一条莱茵河。城堡的基础正待修建,有名的桥梁正待跨过河流;我感到今天便是英雄时代的本身,虽然我们并没有意识到,因为今天的英雄是最朴素最默默无闻的人们。
……
我所说到的西方(指北美的西部地区。)不过是蛮荒的另一说法。我打算阐明的是:为了维持这世界,野性是需要的。每一棵树长出纤维来,它追求的是野性;城市不惜一切代价运进的是野性;人们耕耘土地驾驶船舶也为了野性;滋养身体的补药和树皮来自野外。我们的祖宗是野蛮人。罗慕洛士吃狼奶长大的寓言(罗马神话:罗慕洛士和雷慕士在母亲里娅西尔维亚死后,由一条母狼拾去喂养大,以后罗慕洛士建立了罗马。)不是没有意义的。每一个后来的名城的建造者都是从类似的野蛮的乳头吸取乳汁的。因为帝国的子孙不是狼奶喂养大的,所以被北方森林的狼奶喂大的子孙取而代之了。
我要搬到渺无人烟的荒野里去住,那儿有鸫鸟的歌声,我已经渐渐熟悉了那儿的生活。
非洲的猎人康明告诉我们,大羚羊和许多其他品种的羚羊刚被杀死时,毛皮里会散发出一种非常美妙的森林和草原的香气。我希望每个人都像野羚羊一样,每个人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他的身子也要这样散发出芬芳,向我们的感官宣告他的存在,让我们想起他经常出没的那一部分大自然。用捕兽机捕捉野兽的人身上发出的麝香鼠的气味就比通常从商人或学究的皮袍上发出的气味好闻得多--我这话并没有讽刺的意思。当我打开他们的衣橱,翻动他们的衣服的时候,那里没有东西令我感到他们去过草原或开花的草地。我想到的只是他们经常出没的尘灰飞扬的交易所和图书馆。
晒黑了的皮肤应当受到极高的尊重。也许橄榄色比白色是更适合于人类的颜色,因为那是森林居民的颜色。非洲人可怜白人,称之为“苍白的人”,对此我并不感到奇怪。自然科学家达尔文说:“在一个塔希提(塔希提:南太平洋波里尼西亚群岛中的一个岛屿。当地人是棕种人。)人身边洗澡的白人,就像在旷野里蓬勃生长的绿树旁的一棵被园丁培养得苍白无力的植物。”
本琼生惊叹道白皙的东西多么近于善啊!
我也要说野性的东西多么近于善啊!
生命存在于野性之中。最有生命力的是最有野性的。没有被驯服过的野性能使人耳目一新。不断前进的、永远劳动不息的人,迅速成长的对生命有无穷的追求的人永远会发现自己生活在一个崭新的世界之中,在荒野之中,周围是生活里的原始材料。他在原始森林里盘根错节的枝干上攀缘。
在文学里只有野性的东西才吸引人。沉闷只不过是驯服的别名。在《王子复仇记》、《伊利亚特》和在学校里学不到的经卷和神话中,使我们喜爱的东西正是那没有受到文明影响的、自由的、野性的东西。正如大雁要比家鸭飞得快而且长得美丽一样,野性的思想--思想的大雁也飞得更快,长得更美。它在沼泽地里纷纷洒落的露珠中振翅飞翔。一本真正的好书应是顺乎自然的,却又出人意料的、难以描述的漂亮完美,有如在西方的草原或东方的丛莽中发现的一朵野花。天才是一种亮光,它能照明黑暗,有如电光的闪动,它说不定会粉碎知识的殿堂。它不是点燃在民族的壁炉上的蜡烛,一经普通的白昼的光照,就苍白失色。
英国文学,从唱游诗人的时代到湖畔诗人(湖畔诗人:指英国的浪漫派诗人华兹华斯、柯勒律治和骚塞,以居住在湖畔得名。)的时代--乔叟、斯宾塞和弥尔顿,甚至包括莎士比亚,他们所唱出的调子也并不是很新鲜的、野性的--我指的是从这个意义上讲的野性。英国文学就本质上讲是驯服的文学,文明化了的文学,反映的是希腊和罗马。它的所谓荒野,不过是一片绿林;它的所谓野人,不过是罗宾汉。它有大量的对大自然的衷心的爱,但是大自然本身却不多。英国的编年史告诉了我们,它的野生动物是什么时候灭绝的;但是没有告诉我们,它的野人是什么时候灭绝的。
洪波尔特(亚历山大冯洪波尔特(1769-1851):德国科学家、探险家和作家。)的科学是一回事,而诗是另外一回事。今天的诗人尽管掌握了许多科学的发现和长期积累的知识,但他所处的地位并不比荷马优越。
表现自然的文学在哪儿?能把风云和溪流写进他的著作,让它们代替他说话的人才是诗人。能把词语钉牢在它们的原始意义上有如农民在因霜冻融化而高涨起来的泉水里钉进木桩一样的人才是诗人。诗人使用词语,更常创新词语--他把根上带着泥土的词语移植到书页上。他们的词语如此真切、鲜活、自然,好像春天来到时花苞要开放一样,尽管躺在图书馆里霉臭的书页中闷得要命--是的,尽管在那儿,也要为它们忠实的读者逐年开花结果,按自己种族的规律,跟周围的大自然声气相通。
我很想引用一些恰当地表现了对野性的渴望的诗歌,但我找不到。从这个角度谈去,最优秀的诗歌也是驯服的。我不知道在哪儿去寻找,在什么文学里去寻找,无论是古代的,或现代的。我找不到任何关于我所认识的自然的满意的叙述。你可以看到,一切的文明,无论是奥古斯都时代也好,伊丽莎白时代也好,都不能给我我所要求的东西。神话倒是最接近于它,至少希腊神话如此。它所植根于其中的自然不知道要比英国文学肥沃多少!神话是旧世界(梭罗此处指的“旧世界”,是欧、亚、非大陆,尤其特指欧洲。)的土壤肥力耗尽以前的果实,那时想象和幻梦还没有受到枯萎病的影响,在它的原始活力没有减弱的地方它仍然结着果实。所有其他文学的寿命都像掩映我们房舍的榆树一样,而神话却像西印度的巨大龙树。它跟人类一样古老,而无论人类的寿命如何,它的寿命也将和人类的一样漫长,因为其他的文学的衰朽会形成使它蓬勃生长的土壤。
西方正准备在东方(这里东、西方的概念是地理的概念,东方指东半球,即欧、亚、非大陆,西方指美洲。)寓言之上加上自己的寓言。恒河流域、尼罗河流域、莱茵河流域都已产生了它们的果实,我们等待着看亚马逊河流域、普拉特河(在美国中部。)流域、奥里诺柯河(在南美委内瑞拉境内。)流域、圣罗伦斯河(在美国和加拿大的边境。)流域能产生出什么东西。说不定随着时间的流逝美国的自由也将成为古老的虚构的故事--正如目前它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虚构的故事一样--那时世界各国的诗人也会从美国的神话里得到灵感。
简而言之,一切好的东西都是野性的、自由的。音乐的乐曲,无论是乐器演奏的或是歌喉唱出的,例如夏夜的号角,它的野性都令我想到野兽在它们生长的森林里的叫声--我这话并无讽刺的意思。我对它们的野性十分理解。让野性的人而不是驯服的人做我的朋友和邻居吧。野蛮人的野性不过是善良的人和恋爱的人彼此接近时的庄严慑人的野性的微弱象征。
我甚至喜欢看家禽家畜要求它们天生的权利--我喜欢看到它们最原始的野性习惯和活力还没有完全泯灭的迹象。例如当我的邻居的母牛在早春季节逃出了牧场的时候。它勇敢地在那二十五到三十杆(一杆等于5.0292公尺。)宽的河里游着,那河里流着寒冷的、灰白的、为融化的积雪泛涨起来的春潮。我看到那就是野牛在横渡密西西比河。母牛的这一壮举在我眼里给牛群增加了尊严--我本来就尊重它们。本能的种子还保留在牛群和马群的厚厚的皮肤下,像种子保存在大地的肚腹里一样--它将永远地保存下去。
家畜凡有欢跃的表示都被人看做是不正常的。有一天我看见大约一打公牛和母牛跑来跑去,它们不那么灵便地撒着欢,像一头头大耗子,甚至像小猫。它们晃动着脑袋、翘起尾巴,在小山坡奔上奔下。我从它们的犄角和动作看到它们和鹿科动物的关系。但是可惜,如果“喔哇”一声高叫传来,它们的情绪就会立即冷却,从野生动物重新降成肉牛,腰部和筋肉僵硬了,变成个行走的机械。除了魔鬼谁曾向人类发出过这样的“喔哇”之声!的确,畜群的生活也像许多人一样,不过是机械地活着而已。只要它们稍一逾越规矩,人便带上他的家伙半途迎上去;鞭子所到之处,牛立即像中了风一样,僵住了。对于牛的肋部所动的念头,谁敢动到猫科动物(猫科动物包括许多凶猛的野兽如虎、豹等。)矫捷灵活的肋部上去?
我很高兴马驹和小公牛不经过制服就不肯成为人的奴隶。在成为社会的驯服成员之前,人类自己也有一段野性难驯的时期。毫无疑问,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成为文明的顺民的。因为大多数人都像羊和狗一样,从娘胎里带来了驯服便去戕贼不驯服者的天性,使他们降低到同样的水平,这是没有理由的。大体相同的人禀性有差异,这造成了他们之间的千差万别。如果只用以达到一种低级的目的,那么,无论谁都差不多,甚至完全一样。但是,要用于高级的目的,就须注意个体的优异本质了;如果是用来站在洞口挡风,当然什么人都可以。但是要做像这篇论文的作者这样不平常的工作,换个人就不行了。孔子曰:“得虎豹而鞣其皮,与鞣犬羊之皮何异。”(见《论语颜渊》原文为:“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鞟是去了毛的皮革。译者此处表述有出入。)文化的真正任务不在使老虎驯服,正如不在使绵羊凶暴一样。鞣制老虎的皮来做鞋并不是老虎的最佳用途。
(孙法理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