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巴嫩〕努埃曼
一年四季,各有其意义,清新、朗润与欢乐,致使关于四季之间的比较,就像是某种诡辩或毫无价值的争论。因为任何一个季节都不能代表其余季节,而任何季节的完成,也有待于其余季节的完成。
春季,是被封锁起来的大自然对周围一切的造反。封锁已使大自然感到厌烦,于是起来挣脱桎梏与锁链,毫不犹豫或毫不留情地将其打个粉碎。蓓蕾渐次膨大,开出花朵,生出叶子和枝条;各自萌发生芽,裂开包衣,冲出黑暗天地,沐浴灿烂阳光,成为挺拔滴露的香草;根茎挣脱枷锁的束缚,拨开泥土,昂首空中,伸向四面八方;昆虫、蛇蚁、飞禽走兽嗡鸣、舞蹈、啼唱,成双结对,兴高采烈,欢欣鼓舞,深深沉浸在万物更新、再度欢腾的微醉情状之中。大地沸腾,动中祝福,形态种种,五彩纷呈。苍穹起舞,送来热情、光明、欢歌和妙曲,都是对胜利暴动的陶醉。
如果说春天是大自然对封锁所采取的暴烈行动,那么,夏天就是那场暴动本身,且可言登峰造极,如愿以偿,愤怒随之消逝。反抗行动变得温和,一切都从微醉中苏醒过来,开始安排自己的事,清点战利品,保卫自身的安全,注意自己的生长,以便日后最大限度地享受自己创造的美味。
秋季到来,大自然的暴动带来了果实,带来的是成熟的、光彩夺目的可口果实;华美、鲜味与健康已自在其中。
大地走来,因眼见自己的划时代果实而欢喜,于是动手采摘,饱吃足食一顿,然后将剩余的果实储藏起来。肚饱之后,精疲力竭,困神缠眼,正好入睡,以便消化吃下去的食物,除却怀孕、分娩、生产的污物。
冬令,则是大自然的休眠期,那是生命强加于她的,意在怜惜她的体力过度消耗及肠胃消化困难,唯恐她陷于神经紊乱状态。生命自有其生活哲学,宁愿带着自己的子女缓步走上完全解脱的道路,而不肯一下将他们推到那条道路上去。那是因为自由是一种长寿灵丹妙药,只能一口一口地吞服,借以进行自疗,一口足保一生或一个周期。
或许我们在用隐喻方法谈及人生四季时,道出事实的精华。世界上的一切都像地球上的四季变化规律一样,服从于一定的严格规律。每种事物必在一定时候开始,又在一定时间结束,先经过革命暴动,继而经历一个时期的力量集聚与调整,然后进入采摘收获时节,接着便是新的封锁或休眠,兴许长达一个月,也许久至一个时期;那时,我们就像谈论地球上的春、夏、秋、冬一样,完全有权利谈论太阳或宇宙任何星球的春天、人类的夏天、城市的秋天、学说的冬天。
我一点也不怀疑,人的生命仍然分为四季,有展开之时,有卷起之日,带着人到达最大自由境地,直至从四季的桎梏和岁月的权势下得到永久的解脱。
然而,无论我们怎样坚持将一年四季与人生四季之间进行比较,无论此与彼之间的相似之处如何吸引我们,我也不应该对不会开口说话的自然界与有理性的人类之间的巨大差距视而不见。依照我们的躯体所遵从的规律而论,我们或多或少地无异于草木、昆虫和牲畜。因为我们像它们一样,要经历四个阶段--开花,成长,采果,衰败。但是,我们具有草木、昆虫、牲畜所不具有的开花和成长要素--我们有思想、有想象力,有意志--所有这些,如果说受某种规律约束的话,那么,它不是四季那种规律,而是一种我们至今仍不明其目的与深度的规律,我们又如何为之划定界限呢?
也许我们当中某人年迈,于是神经衰萎,耳欠聪,目不明,多数器官出现故障,失去正常功能;虽然如此,他却仍富有想象力,意志坚强,思想与心脏还很年轻。而另有一个人,虽正当华年,思想却在摇篮里,想象力仅在袖口,意志已入老年。在人们当中,没有两个生命季节的意义完全相同的人,即使二者的年龄与外貌毫无差异。因此,谈人生的季节是很困难的,办法只有一个,即从总体上去谈论它;也许这个办法不适合于所有的人,但在多数情况下是适合于多数人的。
在人生的秋天,阴影不但多而且长。我们所进行的任何一种活动,或每一项爱好,或每一个想法,都会在我们的生活中留下阴影或痕迹;不论我们处于行、止状态,还是醒、睡之时,它都会与我们形影相随。这些阴影就像吉他上的琴弦一样,不停地振动,依照琴手的手指动作方向,时而这根弦被按下,时而那根弦被弹起。弹琴者也许受控于突如其来的一种情感,也许受控于某种一闪即逝的思想,或者受控于不可抗争的某一事件。琴弦的嗡鸣一波一波传入我们的耳际,有欢乐之波,有悲伤之波,有赞美、歌颂之波,有斥责、非难之波,有胜利、舒展之波,有挫折、萎靡之波,直至登上人类情感阶梯的最后一个台阶。真正幸福者是那种已经进入人生秋天的人;自打春天一直绷紧到秋天的琴弦,成了金声玉振、音色动人、情感纯真的琴弦;他将在自己的人生之秋摘到最甜美的果子。
在人生的秋天,人们常常回顾往日,很少向前展望。每当我们接近必然结局时,我们便竭力回想过去,从往日里寻觅适合于那种必然结局的食粮。那些昔日路途上布满圈套、荆棘、黑影的人是多么不幸!正是他们在自己的手脚上绑上重物,然而却说:“走,我们爬山去吧!”当他们无力负重时,便失望地后退,竟诅咒起山来,说那山令神鬼见愁。正是他们,人生之秋使他们病入膏肓,他们真希望生命永远是春天,而全然不知那是不可能的。他们终于懒于前进,因为他们看到眼前只有一个窄小、黑暗而又寒冷的泥坑。至于那些阴影淡薄的人们,他们则乐于在人生之秋展望未来;眼前的一切蒙不住他们的眼睛。冬天只能伤害那些无家可归,以及那些家无隔夜粮的人。那些已为冬季来临备足粮食的人们,即使在严冬里他们也会得到最美好的思想与情感。
在人生的秋天,血和肉的活力极大限度地松弛下来,胸间没有炽燃的火焰,没有抽击心与脑的长鞭,没有缠绕枕席的梦幻,没有耸入云霄的宫殿,没有幸福之光照耀下的双眼。然而此时此刻,人却有不可意料的幸福临门;因为他永远地摆脱了欲望的引诱和唆使,而且那种诱使是不可救药的。
在人生的秋天,最宜于深思熟虑,自我清算。人度过了自己生命的春天和夏天,迎来了无可逃避的秋天,无论其思维与想象力多么迟钝,他一定会问自己:自打看到人间光明时就沉睡着的力量从何而来?又是谁将其从昏睡中唤醒,然后进行组织、训练,继而组成大军,在一千个前线进行一千次战斗,或胜或败,或强或弱,或饥或饱,然而绝不投降,一直战斗下去;或进或退,或攻或守,战斗的意义究竟何在呢?有其向往的远大目标吗?目标究竟是什么?再则,我们为什么一时竟相信那种天性和力量,而后却不顾我们的反对,硬要收回去呢?难道因为我们不大理解它?或者我们没有用好它?谁晓得我们当中谁善于使用、谁又不善于使用它呢?这些与我们永不分离的影子,莫非仅仅是某种记忆?我们何必欢迎其中某些影子,而又躲避另一些影子呢?为什么这个影子亲近我们,使我们高兴,而那个影子又疏远我们,抛弃我们,好像我们的心灵在哭号呢?难道仅仅直觉本身就足以向我们报告善恶,还是人们当中有比直觉更忠实可靠的向导呢?在永恒的斗争中,善与恶又算什么呢?究竟是善与恶在进行搏斗,还是我们之间在进行搏斗?在茫然与高热状态下,我们所看到的是我们同大自然的搏斗,不是吗?
也许人从自己生命的秋天采摘到的最佳果实是平静、安然的心情:感到有许多颗心脏在自己的胸中跳动,友谊、情怀、爱慕自在其中;感到自己落在大地上的阴影是那样浓密柔和,足以让辛勤的劳动者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在那里歇荫乘凉。人可以用这样的情感展望人生的冬天,足以使冬之严寒变为温暖,令凄凉变成热闹,使荒芜化为肥沃。人若能把坚定的信仰与生命的哲理、美妙与公正联系在一起,那么,他便能够面对死如同面对生,面对坟墓如同面对摇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