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芳
小的时候,离我家门前不远,有条水渠。这水渠从哪里来,往哪里去,我都说不清了。只记得顺着水渠朝前走,穿过一堵破旧的土城墙,就可以望见碧绿的麦田,斑驳的菜地,以及呆呆地卧在那里的村子了。
最使人难忘的是水渠边那块荒地。不知哪个朝代留下的石人石马,怪模怪样地站立在荒地上。因为无法耕种,它便成了小草和野花的世界,也成为附近的孩子们的宝地。在我的记忆中,这宝地上的野花,总是那么灿烂,红、黄、蓝、紫,竞赛似的一茬接一茬,仿佛终年不断--除非水渠结冰了,雪花掩没了大地。
有一次,外婆牵着我从水渠上经过。老远地,就望见草地上新冒出来的野花开得一片粉白。走到近处,才看清那花儿生得十分异样,粉中透红的花瓣连在一起,形成一个浅浅的小碗,那“碗”底上还滚动着夜里的露珠。多么新奇、多么有趣的花儿!我挣脱外婆的手,蹦跳着去摘那些花。不想外婆却急忙扯住我,连声不迭地说:
“不敢,不敢,那是打碗碗花--”
好怪的花名儿,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呢。
“-谁折它,谁就要打破饭碗。”
我被唬住了,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花里头有好看、不怎样好看的;鲜亮的、不怎样鲜亮的,我可从来没听说过有让人专门打破饭碗的。我将信将疑地看着外婆,她脸上的神色是严肃的、郑重的,并且絮絮叨叨地说起来,谁家的孩子在过年时候打破了花碗,谁家的新媳妇刚过门就打碎了婆家的碟子,全都因为折了这打碗碗花--她千叮嘱万叮嘱,让我当心,再也不要碰这打碗碗花了。
还有一次,一伙女孩儿在草地上耍亲亲家。几个大一点的,要我作她们的“娃娃”,着意地打扮我,七手八脚地往我的头上插花。我跑到渠边一照,水中间映出满头是花的我--那一色的黄茸茸的小花,蝴蝶似的在我的头发上悠悠颤动。我大约以为那样很美,玩过之后也舍不得取掉,洋洋得意地顶着一头的碎花回家去了。
走进家门,外婆大惊失色。像是我闯下大祸那样,她吼喊着,扭动着一双小脚朝我跑来:“天爷爷呀,你不想要头发了,咋敢把这秃子花戴一头……”
待我弄清,这种叫秃子花的花蕊如果落在头发上,头发就要脱落,变成一个秃头的时候,我的沮丧和惊惧比听到打碗花大过十倍。谁家的姑娘不珍爱自己的头发?何况是我--大人们总是那么嘲谑地议论我,眼睛如何地小,鼻子如何地塌,脸又如何地像个柿子杷杷。只有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倒是经常惹人夸奖。倘若连这头发也脱光了,那我还有什么可珍贵的呢?我急得差点哭出来。外婆一边麻利地拔掉我头上的花,一边把那些花朝树上的喜鹊投去,咒语般地喃喃说:“叫喜鹊戴花去,叫喜鹊脱成一个光秃秃去……”
过了一些时候,外婆的警告和由此产生的不安,逐渐地淡薄起来,而好奇心却强烈地鼓动我,想要看看打碗花究竟怎么个打碗?秃子花究竟怎么个秃头,难道它真会使人手中的碗叭的一声落在地上,打得粉碎吗?难道它真会使人满头黑发一根根地脱掉,变成一个秃和尚吗?
吃饭的时候,我把一束打碗花藏在布衫底下,端起碗,一声不吭地嚼着饭。我紧张极了,真担心手中的碗会像变戏法那样骤然打碎。但一顿饭吃毕,那碗却安然无恙,丝毫也没有要破的意思。我又用同样的办法得知,秃子花也并不伤害人的头发--这个重大的发现,使我小小的心如释重负,我再也不肯听信外婆关于打碗花、秃子花的话了。倘若她再要提起,我便自信不疑地回答:“打碗花--不打碗,秃子花--不秃头!”
但我始终不能明白,人们何以要把这样一些丑恶的名字加给它们。须知那原是一些美丽的、可爱的花朵呀!
我的母亲常常为之叹息,她因为无法照看我,不得不把我丢在乡下,让外婆作了我童年的启蒙教师,因而把许多诸如打碗花、秃子花之类古老的、带着迷信色彩的观念灌输给我。我被早早地送进了学校。
念书了,自然没有工夫再到渠边和荒地上去。随着年龄的增长,关于打碗花、秃子花的事,也像黎明前的星辰,渐渐地隐没了。但有时候,一些完全不相干的事,却常常触动儿时的记忆,使它突然蹦出来,变得十分鲜明。
有一天,我捧着一本书,看得入神了,忘记吃饭。母亲走过来,拿过我的书,她朝那书皮上瞥了一眼,顿时脸色都变了,惊恐万状地说:“你怎么还读这样的书?”
这是什么样的书,我并不完全清楚。只记得第二天的报纸上,赫然刺目的大字批判这本书和作者,以及别的书和作者。在“四害”横行的日子里,这样的文字充斥了所有的出版物,让人看后,背透冷汗。
图书馆开始了大检查,凡属这样的书,都捡出来,扔进火堆里去了。母亲千叮嘱万叮嘱,让我当心,再不敢贸然地乱读这些书了。她的焦急和不安,一如当年外婆看见我手摘打碗花、头戴秃子花一样,仿佛这书里每一个字都含着毒汁,一碰它就会使我浑身肿起来。
但是我忘不了那些书,它们是那样吸引我,打动我。尽管大火毁去这些书的大部分,但仍然在青少年中暗暗流传。每当这种时候,不知怎的,我会猛然地想起打碗花、秃子花来。难道这些书籍的命运也和这两种野花是一样的吗?
我因为胡乱地读书,也胡乱地偷偷地写起文章来了。这文章要让真正的作家笑掉牙。就连我自己,每每看见它变成铅字的时候,总是满面羞愧。我们那里写文章的人常常说:别人的婆娘,自己的文章--我可从来没有过这种自豪感。但是在六十年代那场政治风暴中,它却给我带来大祸。我们那个仅有几十人的小天地,因为再没有更多的“文化”,便从我的那点可怜的文章揭开本单位“文化大革命”的序幕。
我更惊愕地看到,许许多多如庞然大物般的著作家们,因为他们的著作,一个个被削职流放--将饭碗打得粉碎;一个个被剃了脑袋--比秃头更难看的那种半阴半阳的头;更有严重者便进了监狱,丢了性命。
不知怎的,我又一次想起打碗花、秃子花来。难道他们被称之为毒草的著作,真的像人们说的这种野花一样,使它的主人不可避免地要遭此厄运吗?假若这种危难也落在我的头上,难道真是因为我儿时摘了那种危险的花朵吗?
我格外地怀念起已经过世的外婆来,懊悔没有认真地听从她的忠告。我是多么热切地盼望,她能像从前一样,扭动着小脚跑过来,咒语般喃喃着,将眼前一场灾难化为乌有呵!
今天,这一切连同儿时的记忆,又一次变为遥远的事了。
我欣喜若狂地看到,那些被不公正地诬为打碗花、秃子花,而实际是带着露珠的,很美丽的花朵,都得以在祖国的土地上,重新开放,自由开放。生活似乎在提示:真正的美,具有不衰的生命,而不管你曾经把它称作什么。
花儿似乎应该竞相开放,不必再担忧人们给它加上什么丑恶的、污秽的名称。
培花人似乎应该大胆栽培,不必再担忧手中花朵使他们打碎饭碗、秃了头发。
但愿我关于打碗碗花的记忆,永远地成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