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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故乡行

　　曹靖华

　　大半个世纪来，迫于形势，我到处飘泊，走了大半个地球。所到之处，那些山啊，总没有故乡的翠；那些水啊，也没有故乡的甜；至于人啊，故乡的父老兄弟姊妹们的恳挚豪爽，也是少有的。这是偏见吗？也许是，但我总觉得自己感受是如此的，故乡一切甲天下！

　　提起故乡卢氏，在豫西八百里伏牛山的腹地，千峰万嶂，不用说解放前颠沛流离，山水阻隔，回一趟故乡，可不容易，就是解放后，忙于工作，也难得有这样的机遇和心情。

　　今年6月，西安地区文教各单位，为了纪念鲁迅诞生一百周年，举行学术讨论会，我应邀前往。会毕，乘车东返。一出潼关，就是灵宝。灵宝啊，鲁迅先生赞不绝口的灵宝红枣，就是这儿产的。灵宝也是我青年时代离家外出求学的必由之路。但那时，我是一个穷学生，每次途经这里，也只能在“鸡鸣早看天”的小客栈歇上一宿，次日天不亮又匆匆跨上征途。这次既然经过灵宝，我可得好好看看故乡。

　　车到灵宝，县委的负责同志就已经冒着酷暑前来迎接了。恳挚之情，令人永感不忘。在这里我看到党的三中全会以后，生产面貌发生的变化，现在除抓传统的粮食、棉花、大枣等以外，搞各业并举，开采金矿，种植泡桐，后两项收入都很可观。这里的泡桐还远销日本（这是防震最理想的建筑材料，它质轻而且经久不腐），每年为国家换取不少外汇。此外，这里的黄香蕉和青香蕉苹果，在去年质量评比中，竟压倒盛产苹果的东北和其他地区，而一举夺魁，这是我从所未料的。现在县委正带领全县人民，向每人平均收入千元的目标奋进呢。从灵宝，我看到家乡在飞跃，祖国在飞跃……

　　由灵宝到卢氏，在旧时代不通汽车。当年，伏牛山窝的人，如果不出县境，甚至不知道车轮是圆的。那时，由灵宝到卢氏县城，需翻山越岭，沿着崎岖的山路，步行需整整两天；到五里川，仍得整整一天。青年时代，每次外出回家，都得背着行李，要通过“二十五里脚不干，四十五里猴跳圈”的羊肠鸟道。历来都称“蜀道难，蜀道难，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上青天”容易啊！而现在呢，崇山峻岭中，已修起了盘山公路，汽车沿蜿蜒崎岖的公路驶去，穿过西安岭的隧道，过了五里川西部的五龙潭，这原是一个大山头，山头歪着，把河水聚成一个深水潭，相传是龙喝水的地方。旧时代的老路，就从这水潭旁边绕过。现在把山岩劈开，公路从龙脖子穿过去。从灵宝车行五六小时，即到老家五里川路沟口了！“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现在我迢迢千里，回到你的身边了，怎能不叫我从心坎里涌出热泪呢。八十多年前，我出生的三间小土屋，经受了近百年的风风雨雨，而依然无恙；大门外那口井，已经装上了辘轳，无需再用井杆打水了；村边那一片石垄啊，我童年时代曾在那里种过谷子，如今那比牛大的“卧牛石”都被搬走作石料了。这块原来不生长任何作物的沙石地，已垫上土，生长着一片绿油油的庄稼。童年时代在家门口捕鱼的那条小河啊，河水依旧潺潺地流着，依旧那样明净、清澈……我“回家”了！回到了阔别数十年的老家了！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啊，都比骨肉之亲还可爱，还亲切啊。

　　由五里川东去三十里，就是朱阳关。这里清末称河南陕州直棣分州，因为卢氏县面积过大，所以把朱阳关划出来，成为直棣于陕州的“分州”。它的行政权比县大，有文武两个行政官，文的官署在街东头，称东衙门；武的在街西头，称西衙门。前者管民事，后者管治安。并设有一所“义学”，就是州的“书院”。这是分州的最高学府，虽然程度不同的学生都有。当年我父亲就在这里教书，我在这里读书。这里当年交通是很发达的，它是北通陕州，东通襄樊的要道。辛亥革命前后，州的地位逐渐消失，后来成为卢氏县的一个镇了。当年义学的校舍，现在还保留着一部分。

　　车过鱼塘沟口，不禁想起了沟里的“鱼库”，鱼塘沟正是因“鱼库”而得名的。那“鱼库”，每逢谷雨前后，常由山跟前的泉眼里出鱼。我在《尾尾“没六”洞中来》的散文里，谈到广西“没六鱼”时，提到过这里也出鱼，大概同“没六鱼”的道理是一样的。

　　从朱阳关，我们一直来到马耳岩。那是群山环抱中的一个山村。父亲晚年也在这里教过书。沟里的那条河，就是汤河。因上游有汤池而得名。中国的老地名，凡带“汤”字或“温”字的，一般都有温泉。汤池的水是硫磺质的，当年有皮肤病的人，常到那里浴疗。这是难得的天然恩惠，是天然的财富，可否由科学工作者取样化验，如水质值得开采，则大可设汤河疗养院，供劳动人民之用；广东省从化温泉疗养院，泉眼就在山前流溪河的河心，将泉眼围起来，用管子将热水抽出，送到疗养院的。如果从化不是有温泉，那里当初也不一定设疗养院了。中外各地，大都如此……

　　故乡啊，比起大半个世纪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山性使人塞”，当年山峦起伏，交通阻隔，过去内乡、卢氏一带连盐都要从晋南过黄河，经灵宝，用骡子驮，人力挑，沿着比蜀道还难的“难于上青天”的栈道，翻山越岭运去的。运到目的地，光“脚钱”比盐价不知高多少倍啊。深山的劳动人民，旧时代有多少过年过节才能吃上盐的。那样的日子，到了解放才结束。卢氏山多地少，平均每人只有几分地。要富裕，还要加强开发山区资源。这里也有许多宝，伏牛山的漆树、桦栎树，木耳、猴头、药材及其他山货，是取之不尽的宝库。卢氏的漆，早在清朝就远销武汉、京津，而漆树不但出漆，树干可作种种用途，漆籽可榨油。桦栎树可产木耳，树皮即栓皮，不但可做软木塞，工业上用途极广。我想，在六中全会召开后的今天，这里不也该像灵宝那样，取长补短，把伏牛山这座宝库开发经营得更好吗？陪同的同志在车上告诉我，在我们到达的前几天，这里刚用飞机播下了大片的松树籽。飞机造林在这里早已开始了。春风化雨，我跟前展开了一片绿色的海洋。多么希望卢氏也像灵宝那样，插翅奋飞啊。

　　故乡行的下一站，就是途经洛阳到开封。开封，这中州的历史名城，它激起我多少思绪啊！学生时代，我曾从熊耳山区来到这古城求学。“五四”运动中，我在这里参加学生运动，抵制日货，宣传新文化，打倒卖国贼。1920年，也正是在这里被选为全省学生代表，出席在上海召开的全国第一次学生代表大会；大革命前夕，在这里参加了国民革命军第二军苏联顾问团的外事工作，国民革命失败后，奔赴广州，参加了北伐军，打到武汉、南昌、郑州……这次重到开封，来到“五四”运动中在开封读书的第二中学的旧址（今开封第五中学），当初我上课的教室楼，现在仍旧耸立在那里；当年站岗把守城门，检查日货的宋门，已被拆除，现在只留下两段城墙；而行宫角附近苏联顾问团的那座办公楼，已荡然无存了。当年翻译《阿Q正传》的王希礼，就在那小楼里工作。我站在当年的小楼对面，迎着毛毛细雨，心里浮起当年共同打倒军阀，帮助王希礼翻译《阿Q正传》的情景；想起王希礼得到鲁迅先生为他写的俄译本《阿Q正传序》时的欢快的心情。当时我们同在开封，同游龙亭……他是第一个把《阿Q正传》译成俄语的欧洲人，第一个把《阿Q正传》介绍到苏联，由苏联传到西方去的。他在苏联介绍中国现代文学上是第一个。通过他的介绍，中国现代文学才由苏联传入西欧。他在苏联文教界传播中国现代文学是有贡献的。50年代初，莫斯科大学有位研究中国文学的女博士波兹涅耶瓦，就是王希礼的学生。不幸他在斯大林肃反扩大化中被“扩大化”了。我们的《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再论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中，谈到斯大林晚年时说，“在他犯极严重错误时，他还以为非如此不足以捍卫十月革命的成果”。这确是中肯之论。

　　由开封返回郑州，是这次故乡行的结束。在即将离开郑州时，我满怀激动的心情，感谢河南省委、省出版局、省文联、洛阳地委、洛阳地区文联、灵宝、卢氏县委，以及五里川公社的同志们，他们为我这次的故乡行，做了极细心的安排和无微不至的工作，使我每到一处，都受到情逾骨肉的关切，这是我终身感念不忘的。火车徐徐开动了。那一张张亲切的面庞，那一双双挥动的手臂，一直浮现在我跟前，那恳挚叮咛的乡语，在耳边萦绕。再见了，故乡啊！再见了，亲人们啊！我虽然离开了故乡，可是我的心啊，却永远留在这青山碧水之间，留在那魂牵梦萦的故乡，祝愿它同全国各地一道飞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