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漠华
阿贵今天忽然来看我们,这是出于意外的事。
他是一个青年木匠,住在离我乡五里路的溪口。他底父亲,也是木工。我十二岁的时候,在外祖父家里过年。元旦闲着无事,外祖父坐着给我讲些故事。夕阳快要落山了,他指着那摆在厅堂中央的四方桌说,“这是森友做的,做来已经十几年了,到现在还没有脱缝呢。”森友就是他底父亲。过了几年,我父要造座排五的房子,就去请了他父子来。他还有一个弟弟,年纪大约相差二三岁。那时我还和四五个弟妹在老屋楼上读书。夜里也要读三支香的时间才去睡。他时常趁着楼上有灯光,来到楼上吵闹。他那时是戴着黄卵金镶边的毡帽;狡狯的面孔,做出泡骨头的怪样子,时常嚷些不中听的鲁莽的粗糙的话。后来惹起弟妹底讨厌来,就央求祥兄把他赶下去。并禁止他不准再到这里来;甚至于说踏上楼梯一步,我们都要不肯干休。他临走时,满面绯红,还假装作安常的神态,徐徐走下楼梯。走到梯末底几级,我们听得接连响着的他底急促的脚步声,知道他是不好意思了。我十七岁时,在上陶小学校里教书,听说他是在悟正寺修理大殿;并听说他时常和别人打架。悟正寺离学校不到三里路,我时时散步到那寺里;但每回东西走了一转,木匠是有七八个在那里,他却一次也不曾遇到。不久我离开上陶到杭州来,关于他底消息,就一些不知道了。
我到杭州月余的一天午后,我正用过了午饭,自己洗了碗,想走过轩间来。正走过那篱笆的尽头处,却听得有个杭州人底口气,喊着我在家乡通常称呼的乳名。我当时很觉得惊异,回头一看,如梦境里似的,认得是他了。他来杭州我是没有知道的。他那天穿了一件旧蓝布的夹袄,腰里围了一条边缘破了的布裙;手里拿了一把作刀,在那儿修理那篱笆。我当时很高兴,就快快地走近他那儿去,问他几时来杭州的,现时住在那里。他似乎一时说不出,凝着眼微笑地看住我。我们在那篱边,差不多谈了半个钟头。我才晓得他来杭州已经半年多了。他和他底老婆同来的。现在是住在跟近西桥边的木店里;他就替那木店里做个伙计。但他来杭州底原因,老婆又是同来的,这因为不便详细问他,就没有晓得底细了。这还是前年秋天的事。后来过冬边,我到梅花碑去有事,在西街上逢着他,他是提着筠篮买菜。他问我几时回乡去,说有信托我带给他父亲。我当时告诉他我归家的行期,请他送信到我寓所里来。我们这样说就分别了。我要动身回家去的前几天,果然收到他奉他父亲的信。因为那天他送信来时,我正出外有事去,他就留下信去了。他这信是不封口的,我随手抽出信来看看,信上面是这样写着:“父亲大人膝下:男到杭州快一年。身体安好,勿要挂念。你不要时常写信来,后来我会归来。男阿贵敬禀。十二月二十二日。”这信后来是祥兄带去的。我因为临走时忽然病了,便留在杭州过年。
去年一年,我只逢着阿贵三回。第一回,是在正月里,我特为走到西桥边的木店里,去回话他托我带信的事体。我那时病已好了多日,就坐在那脚下堆满了木花的短凳上,看他一面工作,一面和我谈说些故乡底事情。他几次想放去墨斗,专来和我谈话,几次都被我阻止了。他说在杭州,是做不得有好吃。杭州房租又贵,这样大的一间屋,一月要一块钱的房租。他说时用曲尺在地上画了一个四方桌样大的圈子。我因为怕妨碍了他底工夫,坐不到一刻就走了。第二回,是在路上逢着,他问我讨几张旧报纸,没有说什么话。第三回,就是我送些旧报纸去,正值他立在门外,口里衔着纸烟。他接了旧报纸去,我就回来了,也没有说什么话。我此后也时常想起他,但也轻烟似的想起,轻烟似的放去,没有仔细去推想他是怎样。
今年春天,品南也来杭州和我合住在一块。他是和阿贵同地方,两家隔了一条溪住着。他到杭州后几天,一切都安定了,我凑空就向他说起阿贵的事情。他忽然忆起他离家时阿贵底父亲向他说的话,就说,“他现在是住在那儿呢?他父亲叫他归家去哩。”我现在才晓得事情是这样的:阿贵父子三个,手艺虽然高妙,但家里人口多,年成又不好,做做总是不够吃用,每年要借贷些凑凑。到了前年春天,欠账就欠到满项颈了。他想尽管这样混下去,是不会有宽泰的日子过的。他于是就请了几位亲房来,给阿贵兄弟分家;将债账每人担负一半。阿贵本是个强项的后生,心想这样做去,将要终年劳苦,赚几个钱来充充利息,都不够了。于是他就打定主意,在一天的早晨,骗说到姑公家中去一去,就带同老婆一溜烟跑来杭州了。品南又说,“他离家后,半年没有消息,父母都急煞,到处央人访问。直到下半年九月间,才知道他是在杭州。他父亲时常写信来叫他回去,但他总没有回信。后来过年边,才收到你祥兄带来的那封信。他底老婆,从小是他母亲养大的,他底母亲很疼爱她;现在他们还愁她被他卖掉呢。我来时,他父亲来和我说,叫我去劝劝他,喊他回去。账呢,一概都由他自己负担。说只要他回去就好了。”我们于是定后天去访他。
我自去年七八月会着他一次,后来就再没会面过。几次走过那西桥边的木店前,也看不见有他在那儿工作。我们现在去访他,只有仍旧到那木店去探问。
我们走到那木店门口时,那小伙计就招呼了。因为我去过多次,他有点认识我。“你又来看你那位同乡么?他久已不在这里了。他现在是在这里走过去,过了官桥隆兴当店间壁的一片木店里。那儿是一间屋的门面,上手就是一月新开的茶店。你们走去就可以晓得的。”当他这样殷勤地指导着的时候,旁边坐着一位老妈妈,似乎有些厌恶,几次口唇颤动,想来插嘴的样子;那小伙计却一面和我们说着,一面使眼色,止住她。
我们向那小伙计道谢后就出来,依他底话走去。走到了,我反向下面去寻,品南却早早看见他了,他背着身在工作。我们踏进门内走过他底身边时,他向后一看,才知道是我们来了。他慌慌放去墨斗,解开作裙,随意丢在作篮的背上;用手掸去粘在身上的木屑,口里连说,“坐坐罢!坐坐罢!”他走到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三支纸烟叫我们吸,我们因为从来没有抽过烟,只得回了他。他又跑进内房去,拿出一盒火柴,自己点了一支,放在嘴里。我们问他几时换到这里来的,现在住在那里。他也问品南几时来的,乡里的情形怎样等等话。他说,“那边,我已同他们闹过架儿。去年九月初到这里来做的。开始离了那木店,是搬住在骆驼桥边。才前几天,又搬到大东门直街去了。”
“你这里每天多少工钱呢?”品南这样问。
“工钱是比我们乡里多些,吃他底饭每天三角五。但做做也只靠一天供给一天。这里米一斤要一角二分大洋,柴要两个铜子一斤。去年我们运气不好,时常害病,一年虽然做得九十多块钱,弄得现在还欠了八九块的账。”
我们这样谈着,他那支纸烟也快要吸完了,他顺手把它丢到街心去。我当时凑空就说道,“品南离家的时候,你底父亲和他说,叫你归家去做,他老人家很挂心你;现在账已都还掉。还乡也可找着生意做,他叫你不要远离开家乡。你心中以为怎样?”品南也接着说,“你的老婆,你母亲是很疼爱的,你自己也知道的。她现在日夜挂念着,总想她回去看看她。你父亲对我说,你如再不回去,他要自己到杭州来寻你。我想你省得他老人家想念,还是回去的好!”他听我们谈到这个问题,就低下头去,半晌不说话,两手只徐徐揩着那放在凳上的粗糙的木板。两次抬起头来,想说话,眼眶满含了眼泪;但都苦笑了一笑,又垂下去。后来他气急的说,“前年初来的时候,东西寻不着生意做,却也想到还是不出来好。现在人地熟识了,也勉强可以支糊得过去。回去一次,路费要十几块,现在那里有余钱呢?父亲叫他不要白费了钱,叫他不要来;后来我自然可以归去。你们以后逢着他们,尽可这样对他们说:‘他在杭州很好,叫你们不要挂心;后来他自己会归来的。’你们只要这样对他们说就好了。”我们再想说几句,他就拦住道:“我们到外面去耍子去,去耍子去。”我晓得他是不愿意谈着归家的事情了。谈到这些事情,可以使他心痛。他现在面上已经火红,手指有些颤动,说话也有些不自然了。我们也就转了话柄说,“不要去耍子罢。我们今夜没有事,还是到你家里去坐坐;晚饭后,你回家时来叫我们,我们在那里等你。”
“我屋里有什么好坐呢?象猪栏鸡笼一样的哩。待我来叫你们好了,你们一定要去。”我们走出门外来十多步,回头看看,他正在那里提转小襟,想拭眼泪。
那天晚饭后,我们就谈论着他底事情,等他来。品南说,“他口里这样说,心肠不知怎样的回绕了!他在家时,时常和父亲阿弟赌气的;现在这里住了两年,觉得比较舒服些。他又是一个带有好汉气的后生,总想后来有钱再回去,也可以面上稍为过得去。现在这样叫他回去,他死也做不到的。”可是夜一刻一刻的过去了,他终于没有来。
阿贵那夜没有来。第二天,我们还谈起他好几回。第三四天,我们还时常想起;后来日子长久了,我们也漠漠然似乎忘记了。他今天突然来寻我们,这是我们想不到的事。他今天是穿了一件丝罗缎的旧夹袄,下身穿了一条深蓝的粗布的裤子,裤脚缠了一双玄色的扎带。鞋面是有点破了,但已补上一块小青布,不仔细看,也认不出破痕来。他坐在靠放窗前的椅子上,品南斟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时,他半身立起,说句客气话。品南问他,“今天不做生意么?”他说有好几天没有做了。因为牙龈痛的旧病,近来又发了。有时痛到很厉害时,连说话行走都不能,只好安睡在床里。他说昨天觉得清爽些,所以今天来叫我们到他家里去。但他那天为什么说了来又不来的缘故,却没有说起。
我们才出门外几十步路,他就向着一家络丝的人家走去。当时我心想他就是住在这里的么?他走到那门前,却立着向里面一个正在络丝的女人说,“他们要到我们家里去呢。”我立刻就想起,那女人必定是他底老婆了。品南是认识的,我问他时,他向我点点头,那女人年纪约二十三四岁,披发弯弯的覆在额上,看去似乎和善,但又觉得有几分粗笨。她当时在衣袋里拿出一串锁匙来,交给阿贵,阿贵向后招呼了我们一声,再向东平巷走去。我在路上问她络丝的事情。他说,“她来到这里络丝,才三四天。每天早晨天一亮,就要吃了早餐到这里来,夜深了才回去。她现在每天也可得一角五分钱的工资,听说后来可络得四五角钱一天。但我不愿她多辛苦,她身体也很软弱的,三日两头有病。”
我们转了几个弯,走入一条小巷里,他在一个小门前停住了,回首向我们说,“就是这里。”我们随了他进去,经过狭隘的一条弄堂,向左手转弯去,他在那转角的一间屋前用那锁匙开门了,这里面住着不止一家,蓬头乱发的妇人和污手垢面的小孩,不时在厢门口出入。天井是狭长的一条。这边没有垃圾和石砾堆着;那边便满是破饭甑碎碗片和一堆堆的断砖残瓦。那朝东的檐下街沿上,却放着一个人样高的破凳,上面放着栽在破竹篮里的几篮菊花,现在还正在抽芽,细小的嫩绿的叶片,可使人发出惊异的赞美。
他把门推开,我们就跨进门内。里面是很狭仄的。靠墙壁沿,放着一个新做的桌。桌上放着酒壶,饭碗和筷子一类的东西。那桌角放着一个发刷;刨花也浸在一碗浅水里,放在旁边。桌下放着一个长凳。再那边就是风生炉,泥灶,铁钳一类烹饪用的杂具。靠墙边那屋柱上,挂着一把铜丝锯。这些东西,表面看去似乎零乱;但却也都很清洁,放置着有一定疏散的秩序。我们进去时,他用手指着间壁说,“那边也是这样大的一间房子,就是我们底卧房。出乡来,也总如此住住,究竟有什么好呢?”
“我想你还是回去好!”品南趁机又这样说。
他面上就立刻微红起来,头转向外面看住天井,低声颤抖的说,“我现在是不能回去。等我运气稍为好些,等我积蓄几个钱起来,再回去看看他们也不迟。但我在家时,父母也太看不起我了!现在他们挂念我,也难怪他们的!我到这里来已过了两个年了!”他用手轻轻抹去眼泪。各人底心头,都深沉的怆凉的缠绵着乡愁。
那天别了他归来,已是上灯火的时候,晚饭都预备好放在桌上,可是我们底肚里,总觉得非常的饱闷,不想再吃什么东西。戴着黄卵金丝镶边的毡帽的几年前的阿贵,在故乡流着泪的我亲爱的母亲,荒凉草满的死父底墓地,低头缝衣的阿姊,隐约模糊的故乡底影子,尽活泼地明鲜地涌上在我底回忆里。品南呢,他也有他的愁虑。呵!缠绵的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