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牧良
龙山是我们湖南一个二等名山。位置在宝庆和湘乡的交界处。宝庆府志有一段唐朝孙思邈在这山里著《千金方》的记载。据一般传说,山上那个首峰--岳平顶,是与衡山的祝融回雁两峰齐高得名的。乡里人形容着说:
“四十六面龙山,半在天外半在人间。”
可是这地方我没去过。
今年春季回到了故乡,有位老朋友君石对我说:
“克明现在龙山养肺病,想来看你,可是他不能走。”
提到克明,我就记起了十来岁时共板凳念书那个圆睛白皮的小胖子,口没有迟疑的答道:
“啊,他害了肺病?这……这该我去看他才对!什么日子我们同去……老实说:我还想搭着看看山哩。”
一个晴和的日子,我和君石起身到龙山去。
九点钟左右,我们到了少狮峰。--这是一座峻峭的高峰,比起岳平顶来,逊不了多少色。可是一点也不像狮形,倒像匹伏在地下受载的骆驼。龙山的山脉,本来就和水浪子一样起伏着,一到离少狮峰不远的地方,格外显得崎岖挺拔,冒出这个狮头之后,(许多人都指那高岗叫狮头。)又矫健地向北拐去。
从南边的山峡里泻出一条小涧,紧抱着少狮峰的山脚。两岸尽是岩石,水势急湍。沿山涧十步或二十步的急水滩头,有些纺车大小一座的筒车。可是车上没装有水勺,不像用来灌田的。岸边石板上另外安设一节装有长柄的木材。水力激着车轮,使木材自动地在石板上磨擦。还有许多砻米砻糠的水研舂,都是一样安设。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地方有了一架大大的发动机。
我刚想要问问这些筒车怎么不装水勺,君石可比我先开口:“你看了不认得吧?--这是香车子。”
“香车子?我还以为是小筒车。”
“哈哈……筒车在这地方有什么用处?”君石笑了起来,“山里的人没田种,土里可用不着多灌水的。”
我看看两边,果然没有田。君石就详详细细说出香车子是借水力把木料磨成细粉,收集起来做线香,子午香,檀条香……这一类东西的原料,算是山里人的一种出产。
我们一面说一面走,从一座小木桥上横过这条山涧,到了少狮峰去飞水洞的路上。君石抬一下头:
“唔,上岭了,我们预备。”
他脱下夹袍子来横搭在肩上,我也把裤脚边子卷得高高的。
路--不过二尺来宽,从一些蒙茸的乱草和柴薪中间扭上去,像个草写的之字。一到极陡的地方,要攀着柴草才爬得上。气喘得急起来了,我俩张开嘴巴,悄没声的在坡上攀援着。
大约走了七八里路,到了少狮峰的山腰里。君石向左边拐一拐弯,路就成了横的,对一座挤密的竹林里扑去,身上沁出汗水,衣服粘在皮肉上怪难过的。
竹林里没有少狮峰那么多柴草,老竹的新叶长成了,嫩竹正在开着枝。懒黄黄的太阳打竹梢上洒下来,把地下映成千百万个三角叉,在纵横的晃荡着。湿潮潮的落叶上,还有些露水滴,脚步踏上去,听得擦呀擦的响,整个林子里发出一股泥土香来,闻到鼻子里,使你觉得全身都要轻松些似的。
“呀,坐一刻吧,”君石停在山凹里一个石墩子边上说,“爬山真不行,我们比起山上的人来,连一个老太婆都不如。”
他翻起夹袍子的衣襟来擦把汗,一P股顿在石墩子上,两手捧着脑袋。我透过一口气,问:“还有多远--到飞水洞?”
“远倒……翻过这座竹山就瞧得见了。”
我坐到君石隔边的地下,想来抽一支烟,刚刚擦燃自来火,忽然上面有个女人压尖着嗓子喊:“这地方坐不得的,这地方……我们要放竹了。”
我和君石赶急闪到右边一个坂上,还没坐下,上面就有许多去掉了枝子的绿皮嫩竹,接二连三的向凹里射来,不到一杯茶久,百十条死蛇似的嫩竹,在凹里躺拦一地的。
我正想瞧瞧山上有多少人,猛听得P股背后有阵脚板响;一个二十零岁的女人,从山脊梁上赛跑似的冲下来。她左膀子底下挟着三尺多长一截树,右手拈把镣刀,在这些凸头孔脑石子上,踏着平地一样的飞奔着,等到她插过我的身边,才发现她背上还有个字纸篓一样的竹篓,里面装个岁把的小孩,在吃山茶泡。她的髻子上,插着几朵新摘来的燕山红。
一到凹里,她就把挟来的那截树顿到地下,像板鸭店里的斩砧似的用镣刀在上面砍着嫩竹,断成一节一节的。她的臂膀蛮有力,一刀下去,嫩竹就成了两截,刀子还砍在树上站得稳稳的,可是头脑子上沁出汗来,这么三月里的天气,只穿着一层破烂的单衣,还时不时把衣袖在擦那酱油色脖子上的汗。
“龙山的男子汉呢,怎么要让女人来干这些事?”我歪一下脑袋向着君石说。
他把下巴朝我的背后一翘:“哪,不是打那里来了么?”
我回转头去,并没有瞧见什么男子汉,只有两捆已经劈成小块的嫩竹,打我们刚才走过的地上向这儿移来。每一捆嫩竹,都有那么丈把长,合抱来粗。我不能估计它的重量,不过它们中间,有条茶碗大小当扁担用的杉树,两端都沉了下去。
两捆嫩竹移近了,我看明白了中间那个挑的--这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前额有点突,一见眼,就知道是女人背上那个孩子的父亲。他光着上半截身子,个子并不怎么高大,比起他挑的那担东西来,很不相称。可是他下死劲地驮了它们在这条横路上歪着身子走,步子踏得非常慢,两条多毛的脚杆,发着抖。他的胸脯和膀子都凸起一瓣一瓣的栗子肉,颈筋绷得弓弦一样,那条做扁担用的杉树,深陷地嵌进肩窝的肉里面去。
我和君石赶紧站起来让他走,他可一眼也没瞧我们。--那两颗突眼球紧盯了脚底下这条路,断续地发出“ng!ng……”的喊叫。这声音沉重地打中人心里,我有些受了压迫似的感觉。君石坐的石墩子上有了两个圆形的湿点子,这是那汉子滴的汗水。在太阳光底下,我仿佛看它带着血红色。
那汉子一走到凹里,就把嫩竹斜靠在一棵树边上,抱着嫩竹上挂的一个茶筒“咕嘟咕嘟”的喝。
“你去接了姆妈那一担来吧,她走不动了。”男的把茶筒放下,用一手扒掉额上的汗,就给女的解下那个小孩来说。
这小女人去不多久,打那边山里又挑了一担来,虽然没有男的那担大,百把斤是有的。她的背后跟着一个头发斑白了的老太婆,张开一张瘪嘴来喘气,整块衣背心给湿透了。
我们在这地方坐不到多大一会,君石又站起身来向前走。这时候,山凹里那对夫妻,已经在劈着那些砍断的嫩竹。老太婆一面逗小孩,一面劈花子。离开他们不到三五丈远,我就问君石:“男男女女都能这样拼命,山上的人也不家家如此吧?”
“那里,住在龙山的人,都一样地靠着山土过活,不拼命,他怎么能过下去?”
我们又走上大半里路,才出了这座竹林。
飞水洞那道瀑布,挂在前面的高峰上。那岗峦比少狮峰还要高出几十丈。远看去像个白胡子老头坐在那里烤太阳,两边耸着许多小峰,有些像笔架,有些像尖顶帽子,还有一些像小孩和鬼怪,都围着这老头的前后左右。那道白胡子在太阳底下,显得格外惹眼,还隔着一二里路,就听得到“xa-a-a-a-a-a……”。
脚底下的路已经变平了,靠飞水洞这边的大半面山,全是山芋地。这中间瞧不见一棵树,或是一根草,全是新挖垦的,直伸到前面那片大大的桐子树山里,有几百亩宽。
半山上横站着十多个人,在挖呀掘的。他们列得像散兵线一样,保持着相当远的距离,有男人也有女人,还有驼着脊背的老头子。都弓着脊梁,挺起P股,在运用着那些笨重的锄头。
我和君石走在路上,离他们还有上十丈地远,瞧不出他们是不是运用了全身的精力,可是从那姿式上,和打木桩一样的重浊的响声听来,我仿佛也看见他们一锄下去,全身的肌肉都得那么抖动一下。
到了飞水洞底下,天上罩着一层厚厚的云雾似的。一些粉一样碎的水星星,溅在衣上和头发上,成了一层白毛,似乎上面正在下着牛毛细雨。我和君石只隔得四五尺远,也得打手势--说话是听不见的。
我们攀着柴草和树枝在左边那岩石上走,可是不敢去瞧右边--底下是个十丈高的深坑,两边矗立着许多狗牙齿一样的岩石,碧绿的水流一摔到这些石齿上,就便成牛奶似的一条白虹,汹涌地,怒吼地,向涧里滚去。
三四十分钟以后,爬到了飞水洞上面。这地方离岳平顶大约有二十来里路,远远相对,可像两个旗台。我们一到那最高峰,整个龙山都踏在脚底下。全山的岗峦,杂乱的像个大义冢山里的坟堆子,可是远处那许多高峰,照在太阳光底下,变成了青灰色,又仿佛一些倒摆着的螺丝。
龙山的云,可真有些古怪:有的堆得宝塔一样,挂在高空;有的却像棉絮,满铺在这些山凹里。猛一看,这个岗峦和那个岗峦的中间,似乎隔着一沟水。在飞水洞右前方那个叫做芙蓉峰的高峰,简直像飞在空中--山脚全给白云埋着了,只有上面露出一个尖顶来。
经过这样一次攀登,我和君石都有点疲劳。我还把眼光放得远远的,想数清龙山到底有多少峰峦,君石却仰躺在草地上,闭着眼睛半天没有动弹一下。
太阳已经爬到了天顶上,我的影子成了一个圆饼,贴在脚尖子前面。君石有气没力的爬起来坐着说:
“走吧?我们还得和克明去多谈一谈。”
“来了就还看一刻吧,费了这样大的劲!”
“我说瀑布还是要隔得远看才有趣,爬到上面倒觉得没有多少意思。”
“看山不是越高越痛快?干么一定要看瀑布……杨家滩那条河都成了一条带子,帆船不过和些虱子似的在上面爬。”
君石站起来伸个懒腰,向我指着的方向随便望了一望,可还是提不起什么兴致来。我怕他等急了,站不到十来分钟,就同着他打山北寻路到克明养病的地方来。
事情可真不凑巧,我们来到克明的门口,上面挂着一把锁。君石找着他一个又聋又瞎的邻居婆子问了半天,才知道他又吐过两次血,给他的家里人用轿子抬下山去了。
“怎么办?”君石把眼睛瞧着我,“只有明儿到他家里去。”
我点了点头。还想问问这老太婆克明的病到底怎么了。可是她只摇头,问不出什么道理来。君石又催着我早点下山去,一路找不出什么店子,肚子里可有些饿了。
一路上,我们并没有多说话,都感到有些扫兴。
快走到那桐子树山里的一个岩石边上,君石发现了那边的洼地里有一座小茅屋,他刹住步子,回头瞧我一眼说:
“我们到这屋子里去买点什么东西吃吧?我真饿起来了!”
“行!”我这样答应。
屋子里有三个人坐在那里吃饭,一见我们进去,一齐站了起来--原来是上午在竹山里的那对夫妻和那个老太婆,只有孩子睡着了。他们那些嫩竹,都堆在前面的坪子里,君石说出了我们的来意,老太婆就满脸含笑说:“阿弥陀佛!只怕我们吃的东西你们不能吃,要给什么钱……还有那些篙子粑粑,请你们尝尝我们山里的口味去。”
接着,她就招呼那插燕山红的小女人进里面屋子里弄粑粑去,她自己也给她去烧火。屋里只有那汉子还在吃他的饭,他不很爱说话,显得非常朴厚,似乎见了我们也有些局促。他们的桌子是一条烂板凳仰天躺着,四条脚上架着一口缺了一小块的锅子,里面装着一些野苕苗。
君石站在那汉子的后面,向他碗里努努嘴,我才发现他全吃的是锅子里那些东西,并没有饭。可是他吃得非常香甜的样子,仿佛不知道还有别的更好吃的东西似的。
老太婆从里面装上了一大碗篙子粑粑给我们,那颜色虽然有些发青,可是里面杂着有些高粱粉做成的,比起他们的野苕苗来,可有些两样。
我们正在费力地咽着篙子粑粑,外面走进来了一个穿黑海青的中年和尚。老太婆一见眼,赶紧让出自己坐的那张凳:“阿呀,迪光师,你来了!快坐一刻,到这里坐一刻!”
可是那和尚只靠着门站着,不肯进来,他瞧一眼男的说:“嘿,你们家里倒好!去年的药税没缴清,今年的嫩竹又不肯合漕,这话到底怎么说?”
那汉子睁着眼睛看住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是老太婆先赔了一个笑脸说:“这事情是这样,迪光师!不是不想合漕,他父亲去年死了,还欠一身债,我想把嫩竹卖几个现钱来救急。要不是,寺里不是一样的?只怕远水救不了近火……本来想先来求求老师父,那药税……”
“不要唠叨,不要唠叨!”那和尚一面摆手,一面返身就跑,“每一次来,你都有这么多话说的……你们不先把药税弄清,不要想把嫩竹卖出去,莫说我没有给你们的信。”
老太婆追出去,想再和他说几句话,可是那个和尚已经走远了。插燕山红的女人望望窗户外面,不知她嘴里骂了一句什么。
老太婆转来了,她脸上显着有些不安的神色。看看儿子说:“这事情。你今天下午还是先到寺里去说一下的好,你想这些贼秃驴的心不狠?方家呢--那不是已经做了一个样子么?”
“怎么你们的嫩竹庵子要威逼你卖?”我问那老太婆。
“是罗!先生,你哪里知道我们龙山?老师父就比县太爷还要大,嫩竹子要和他们合漕,又不出现钱。真的说我们欠寺里的药税,老早在生息钱的,他怎么能管得到嫩竹上来?”
“和尚这么凶起来,你们不告他么?”
“呵,还说告?我们凭什么东西去告寺里的?吃饭的钱都没有,还打得起官司……作孽哟,真是敬菩萨的人,反比什么都要狠!”
我可给这老太婆说得不能开口了,君石在微微地对我笑着。这使我有些不解。我们吃过篙子粑粑,给了两串钱,她不肯要。我把钱丢在那孩子睡的摇篮里,掉头就跑。
“你刚才笑我的什么,话说错了不是?”离开那屋不远,我就问君石。
“我笑你太不知道龙山了!”
接着,他就详详细细告诉我:住在龙山的人,嫩竹,山芋,高粱,都还是副出产,顶重要的一年都靠在秋季以后挖药草。不知什么朝代起,挖药草每百斤要纳庙子里二十斤税,不纳不成;龙山的庙多,和尚也多,他们一年到头,吃的就在这些人身上,山里的人得罪了庙里,就不要想活在龙山,宝庆县都管不了,到什么地方告去?
“你想你刚才说得不值得笑么?”他结束了他的话。
“哦,原来如此!”我恍然的答。
等到我们走下山来,整个龙山,都已笼在苍茫的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