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钧
同朋友喝酒,嚼着薄片的雪藕,忽然怀念起故乡来了。若在故乡,每当新秋的早晨,门前经过许多的乡人:男的紫赤的臂膊和小腿肌肉突起,躯干高大且挺直,使人起康健的感觉;女的往往裹着白地青花的头布,虽然赤脚却穿短短的夏布裙,躯干固然不及男的这样高,但是别有一种康健的美的风致;他们各挑着一副担子,盛着鲜嫩玉色的长节的藕。在藕的家乡的池塘里,在城外曲曲弯弯的小河边,他们把这些藕一灌再灌,所以这样洁白了。仿佛他们以为这是供人体味的高品的东西,这是清晨的图画里的重要题材,假若满涂污泥,就把人家欣赏的浑凝之感打破了;这是一件罪过的事情,他们不愿意担在身上,故而先把它们濯得这样洁白了,才挑进城里来。他们想要休息的时候,就把竹扁担横在地上,自己坐在上面,随便拣择担里的过嫩的藕或是较老的藕,大口地嚼着解渴。过路的人便站住了,红衣衫的小姑娘拣一节,白头发的老公公买两支。清淡的甘美的滋味于是普遍于家家且人人了。这种情形,差不多是平常的日课,直要到叶落秋深的时候。
在这里,藕这东西几乎是珍品了。大概也是从我们的故乡运来的,但是数量不多,自有那些伺候豪华公子硕腹巨贾的帮闲茶房们把大部分抢去了;其余的便要供在大一点的水果铺子里,位置在金山苹果吕宋香芒之间,专善待价而沽。至于挑着担子在街上叫卖的,也并不是没有,但不是瘦得像乞丐的臂腿,便涩得像未熟的柿子,实在无从欣羡。因此,除了仅有的一回,我们今年竟不曾吃过藕。
这仅有的一回不是买来吃的,是邻舍送给我们吃的。他们也不是自己买的,是从故乡来的亲戚带来的。这藕离开它的家乡大约有好些时候了,所以不复呈玉样的颜色,却满被着许多锈斑。削去皮的时候,刀锋过处,很不顺爽。切成了片,送入口里嚼着,颇有点甘味,但没有一种鲜嫩的感觉,而且似乎含了满口的渣,第二片就不想吃了。只有孩子很高兴,他把这许多片嚼完,居然有半点钟工夫不再作别的要求。
因为想起藕,又联想到莼菜。在故乡的春天,几乎天天吃莼菜,它本来没有味道,味道全在于好的汤。但这样嫩绿的颜色与丰富的诗意,无味之味真足令人心醉呢。在每条街旁的小河里,石埠头总歇着一两条没篷船,满舱盛着莼菜,是从太湖里去捞来的。像这样地取求很便,当然能得日餐一碗了。
而在这里又不然;非上馆子,就难以吃到这东西。我们当然不上馆子,偶然有一两回去扰朋友的酒席,恰又不是莼菜上市的时候,所以今年竟不曾吃过。直到最近,伯祥的杭州亲戚来了,送他几瓶装瓶的西湖莼菜,他送我一瓶,我才算也尝了新了。
向来不恋故乡的我,想到这里,觉得故乡可爱极了。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起这么深浓的情绪?再一思索,实在很浅显的:因为在故乡有所恋,而所恋又只在故乡有,便萦着系着不能离舍了。譬如亲密的家人在那里,知心的朋友在那里,怎得不恋恋?怎得不怀念?但是仅仅为了爱故乡么?不是的,不过在故乡的几个人把我们牵着罢了。若无所牵,更何所恋?象我现在,偶然被藕与莼菜所牵,所以就怀念起故乡来了。
所恋在那里,那里就是我们的故乡了。
我的家乡白薇我的家乡我生长的村子,名叫“秀流”。
“青山耸翠,秀水流长”,这八个字可以形容我们村子的环境。
东面是重重叠叠的高山,一个峰依着一个峰的肩怀,高峰甜蜜地吻着青天,以一个熄火山,俗名“通天蜡烛”的巨峰顶,衬在最后,而从远地滚滚流来的江水弯过山脚,我们的村落,就从那儿起头。
南面是一条刚刚转过弯的江水急流芦下,横过村前,水面很宽,澄清见底。隔江是湘粤交通的大路,芦洲,沙岸,散散的桃李,伟大的樟树,松林,巨树掩蔽的伙铺绵长半里,点缀路的两旁;还有田地交错的平原,绿野,浅山,慢慢地层叠而上,展开遥远的洞口(洞口,是山与山之间的有田有地有倾坡浅山的开朗的地方)十几里。
西面除了少许的禾田之外,隔江是壁立的山岩,山壁怪石嵯峨,断岩片片陡映江心,而江水碰着西面的山壁,又转一个弯折而北下。山下是澄碧的深渊深几十丈,水涡回旋,山上是灌木,小竹满山好几里。春夏雨水足时,几十天的瀑布飞溅着可爱的白沫,轰轰的瀑布声交应着“咕咕咕”的鹧鸪唱和声;瀑布旁有著名的山洞,洞长四十里。依照洞内天然的石壁,建有很大的庙宇,村村的妇女求子问财祈福寿,都到那庙里去烧香许愿,庙门就对着我家的西窗。洞中有美丽的钟乳石,石乳滴成的莲花盆(是雪白的石乳莲花,坐在雪白的石乳盆里),乳桌,乳球等,用棍去敲这些乳桌,莲花,发出铿锵动听的声音。又有无数大蝙蝠,展开翅膀六尺许。还有层层不规则的石壁房,及暗黑的长洞,水洞……洪杨之乱,人民避乱在洞里,近来成为读书人的避暑地。
北面却稍平凡,水田,黄土,散散着可种杂粮的倾坡,枣林遍地,最后蔽天的松林无边际,远远浅山起伏。
在这样的环境中,“秀流”,好像一条长龙,从山下伸出身子往江里深渊处去饮水。它从东山脚,江水滨,搭起吊楼(虚脚楼)板房,建筑店铺式的房屋,中间留出一条像街的通路,这儿,还没有展开村落宽广的面积,仿佛是还留在山脚的龙尾;空一些隙地,是砖瓦的楼房,一幢一幢地,沿着江,由江岸层叠上去,屋瓦鳞连直往西下,至中段是祠堂,祠前有水塘,那儿屋宇稠密,仿佛是肥胖的龙腹;再沿江西下,屋子一排排朝江层叠着,和江滨横黛的桃,柳,梨树,石榴,乌竹,橘,柚,形成狭长数里的村落,直到最下游的大厦,前一幢面江的是我们底家,后一幢是古书房(书院),那是龙头了,它接近江水的深渊。
有条像长街的大路,直贯在村中,沿村有七个码头,我们门前,是由上数下第七个码头,叫做“大码头”,因它统用的居户最多,码头也最大,全村的妇女,分在这七个码头挑水,洗菜,洗衣服。每一个码头,湾泊着许多条长的木船,大船有篷,是下走东江上走黄草坪,百多里水程载货的;小船无篷,是上走滁口,下走西瓜铺,上水(由下而上)专载货,下水(由上而下)载货也载人的。
船客多半是挑脚夫(由“湘南”挑茶油去“粤北”卖,由粤挑盐,海菜,糖类,糖果回湘),也有少数学生及买卖人,他们喜欢高唱山歌,每当船一泊到码头湾里,他们和码头上洗衣挑水的年轻妇女,常常巧眼盼兮,传神送语。但他们的打趣很迫促,这些码头的泊船,只有一顿饭久,等船老板回家仓忙地吃了一顿饭折回船,就马上解缆开船走了。打着桨,唱着歌,流水急滩奔驰地,瞬忽间,他们的船悠然漂逝了,在西面岩壁江折处,船转湾消向北方去。
村中男子,以划船为主业,种田为副业,民性虽纯朴坚实,也比较山中的人来得活泼,伶俐。女子比较安闲,不耕不织,只管女红和家事,稍稍种些菜。
在春夏,从隔江看我们的村落,好像一条锦带,因为全村都掩蔽在江岸的桃花,梨花,竹,柳,淡绿的枣林,及鲜红热烈的榴花中。
“秀流”,这远年富庶的乡村!听说在前清咸丰同治年间,女人不穿裙子,谁也不能走过祠堂门前一步。他们相沿有很好的礼节,很好的风俗,很讲究迎神嫁娶。
在我幼时,给我很多欢喜,使我深留记忆的,有五件事:
一、拜天地。
每年大年初一,这朱姓的户族所有的长老及好家庭的少年壮年,都穿起清朝的大礼服,戴红缨铜顶礼帽,对祠前陈设的祭坛尽拜,两边有读词章的祭司,大家对着横陈夹长的祭坛三拜九叩,拜了一次,把祭坛移向前些再拜,总共不知拜三次还是几次,这叫做“拜天地”。
祭坛上香烛之外摆设巨大的猪头,羊,鹅,鸡,鲤鱼,及无数盘的珍肴,美果,这些上面,都盖着大红纸剪的灵巧的图案模样,如猪头上盖的花样就像猪,鲤鱼上盖的花样就像鲤鱼,糍耙鲜果上的花样可随剪花人巧出匠心,这些花样,全是村中的聪明女子剪的,我的母亲,常在过年以前,要替他们剪好几天。
元旦的早晨,祠堂前铁炮轰震了,接着爆竹蓬蓬响震全村,全村的长老都礼服礼帽仿佛上朝的群臣,雍容雅步走进祠堂,在轰轰的炮声中,全都跪在香纸烟雾隆重烛光明恍的祠堂中,即拜了祖先,再退出祠堂拜天地,祭坛上仍是烛光恍恍,香烟弥漫,爆竹声铁炮声中,严肃地拜了又拜,全村的妇女、小孩都新衣整齐,团聚着看。
拜过天地后,全村的人聚在祠堂里用早餐,俗名“把宗”。全要吃素,吃的是糍耙,糖果,热酒,由各家自动地携带丰富的食品去,每桌十几个糖果点心盘子,许多瓶酒,大家交换着吃喝,交杂着坐位,畅谈笑乐。
二、龙灯故事。
每逢新年,总有许多龙灯故事看,或是本村自己弄的,或由别村来的。最讲究的是六龙抢珠,用绸料制成三十几丈长一条的龙,腹背颜色各异,两条龙的颜色也不同。选出熟练的舞龙手使双龙环环翻舞之后,双龙东西腾跃地去抢一个盘大的血红的珠,谁方的龙手技术好,那条龙的嘴里,就可夺获那飞滚飞滚的红珠。有了这样漂亮的龙,必配以五色的花灯百个以上,当舞龙时,花灯队在周围慢慢地环走着,舞龙毕,排花灯,把花灯排成种种的建筑物形,或排成移动的军队形,象棋形,围棋形,图案形,流去流来在排动,由技巧熟练的人在指挥,每个掌灯人,都听取指挥而聚散。在热烈的锣鼓喇叭军号铁炮爆竹声中,龙热烈的翻舞,灯疯狂地排聚,这叫做“大故事”。出动人员二三百。在沿途走时,凉伞(仿佛皇上御前的伞),彩旗(是新砍下的小竹,约一丈长,连枝带叶地、枝中拖两副大红的长带,把竹竿下端背在肩上),旗帜,军号,大鼓,喇叭,锣类等乐器在前导,随着的是大礼服红缨帽的两位陪龙公子,于是龙,灯队,乐队。大故事只能走大村子,走到那儿就吃宿在那儿,各村先打听他们来到的时刻,准备欢迎。
小故事是一条十几丈的龙,配以几十把灯,或另有舞狮子,踩高脚,乐器也只有锣鼓之类。夜里也舞香火龙,是稻草扎成的,而插满点燃的香火,大的龙头有二三抱大,仅走附近的村落,走到那村或那个大户,都是送给几把香,此外还给几把点燃的香火替龙插上,还赠一些蜡烛给那些点着烛火的花灯,花灯多的有六七十把,少也二三十。那是看龙的大小而决定。舞龙时花灯还是环走着,龙舞完,玩花灯,迎送都得放爆竹,和迎送大小故事一样,锣鼓和小故事同样简单。
故事中给解情的男女最开脾胃的,要算串春牛戏,是用土语编成歌辞,用土语演唱,以胡琴取唱拍,略配以锣鼓,戏情是一个农夫牵着水牛在耕田,且耕且唱,好一会,一个妖俗透骨的农妇,涂抹着浓厚的脂粉,摇着白纸扇,提了饭篮,往田间送饭,歌唱而前,她一望见农夫,弄眉丢眼,欲前佯退,一曲情歌,勾引得农夫心魂搔痒。于是农夫弃了犁牛,狂热地去追她,高歌热唱,把她扭回田里,一唱一和,轻薄地卖弄风情,尽量地打情骂俏,却又装出羞却,且演且唱,句句合着胡琴,弄到情浓如烈火,热唱像疯狂,妖荡澈骨,情不能自已时,来了第三者……
戏是怎样结局,我已忘记。因为它是用农民的日常生活作戏情,又用土语演唱,所以博得乡下人热烈的欢迎,妇女和小孩,也异常爱看。但读书人摆起道学先生的架子,说它俗不可耐,远远避开。
三、唱大戏。
大戏就是京戏,从省城或外省聘来的班子演唱的。乡下人一面把大戏看成敬神最大的典礼,一面把大戏看做最高的娱乐。殷富的大族,在秋季收获以后,常请了班子来唱七天,半月,或月余的大戏。
每逢唱大戏那年,本村邻村乃至远近许多村落的男女老少,都准备他们看戏的新衣,及带来看戏的钱。到了唱戏的时候,不但本村疯狂了,大家无限欢喜,就是远亲近戚们,亲疏的朋友们,大大小小,穿了最好的衣服,带了钱,十里数十里赶来看戏,“秀流”附近的村子很少唱大戏的,所以“秀流”当这时,家家挤满着客人,一班去了又来一班,忙得主人晕晕颠倒。
戏台建在旷野,是有浮雕有悬空的塑画的建筑物,塑画施以素雅的色彩,每幅一个富有诗意的故事,如李白醉酒,太公钓鱼……
苍翠的树林作戏台左右两翼,前面是广大的观众区,左前是极大的买卖区,赌博区在后面。台下是低低的草坪,男性的观众,密密地都站在坪里看戏,妇女小孩,在倾坡高叠的田亩上,自己带了凳去,排成一列列,远远对着戏台。
可是这千万的观众,很少尽日在专心看戏,男的在草坪里移来溜去,找朋友,看生人,或和朋友三三五五,到食品场去吃点心;或到买卖场去买东西,看由省城由各地集来的衣服,奇货;或跑到赌博区去,双眼注视树上挂着的一团几斤的鱼肉,细心去猜想它的重量,谁猜中的谁得出极少兴赌的钱,可得了那几斤的一团肉去,这叫做“猜标”。总之,男人观众区总是交谈细语,嗡嗡嗡地,一片的人头在波动。
女的坐在较高三四尺的田里,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她们除了做新娘子,就算看戏最能尽兴装扮了,年轻的女子,服装红红绿绿的,右胸衣襟上挂许多银饰,珠宝,美女镜配丝襦子,玲玲琅琅一大串。头上满戴银丝扭成的银花、翡翠,珠宝,或绸缎羽毛扎成的花朵,蝶儿,脚上全穿绣花鞋,脸上却很少擦脂粉,黄脸素颜。
她们一到戏台前,唯一的目的,是溜着睛光搜看美人,或探视奇装异服的女子,把她多看几眼。年长一点的妇女,也热心地在凳隙行间,穿来复去,找朋友,认亲戚,买了点心,水果,或热气腾腾的十锦粥,面,一盘数碗,由厂篷里的粥主助手端去,送到亲戚朋友甚至知名而不相识的妇女手上去,就在惊奇未吃之间,宾主相见,有礼有貌地大家交通笑语,相识的愈加亲切,不相识的也亲热起来,然后,把自己愿意请的客人请到家里去住宿,吃饭,家里住满男男女女。由是,订媳妇,选女婿,都借这样的机会,看准,择定。
戏是上午十时起演到夕阳落山,每到午后三时,广大的买卖场上挤满了顾客。常常为着价钱,高声争吵,也有一物几个顾主,拍卖似的争出价钱。这时,观众区的人数大减,而从山巴里来看戏的瑶人,解下她们背上的儿女,放胆大吃大笑。瑶妇极健强,穿宽袖披领的衣裳,袖口领头,绿红黄白四色布条。穿草鞋,戴织箕(和满洲女人戴的横长有珠垂下的东西差不多),面色粉红又白。
自唱戏的第四天下午,从祠堂前搬出一个竹骨纸糊的“将军”,身高好几丈,拿着二丈长的关刀,凶神恶煞,据说是鬼王,把它摆在距戏台七八丈远的对面,说是可以镇压群鬼作恶。
当它从祠堂移到里许的戏台前,那叫做“移将军”,十几个壮丁把它抬走,族中长老们,又都穿起大礼服,戴红缨大礼帽,跟着铜鼓,喇叭,长长的乐队慢慢前进,凉伞,彩旗,旗帜,走在将军前,排成一长队,一位主持的妇人,带着白米,一路把米对将军身上洒,沿途是轰轰的铁炮声,爆竹声不断。
这家伙虽大人敬之如神,看它移来大家站起向它行礼,但小孩们非常害怕它,一见就哇啦大哭,被吓坏的也有。
每晚还有夜戏,小孩少年不准看夜戏。因为都是T情的戏,主妇们许多只有晚上才有工夫看戏,所以夜戏为一般上了年纪的人及忙人所酷爱。
四、吃枣子。
“秀流”是著名的枣园,在立秋前后,遍地的枣树都累累翻红,有糖枣,木枣(长枣),川枣(蜜枣)三种。这之前,把枣园的青草铲光,家家又给远亲近戚吃枣子的客人充满,附近的乡村,外县的男子及枣商,挑了竹箩,源源地来收买枣子。家家的妇女儿童,带着枣商到枣园去,拿了长竹竿,爬上树树的枝头,把枣子一树树敲下来,我总爱在树枝上跳上跳下敲,大家蹲在树下拾,全拾完时,当地就粜给枣商,大约二角多小洋一斗,最好的也不过每斗四角。
拣了好的,一担担挑去送给亲友,也自己留着晒许多。总之,枣子熟时又家家挤着亲疏各样的客人,亲朋比吃喜酒还来得多,随便自动地来,有的携儿挈女,来几天就走,有的要等枣子晒干。
晒枣子是件最麻烦的事,每早太阳刚出,村中妇女及女客们(男人极少他们要划船,耕田)挑的,扛的,大箩大担,在士敏土的禾场上晒,我们门前广大的禾场,拥满了这些女人连小孩,扛出棉被敷上白布,把枣子倒在上面,一粒一粒在被单上排匀来晒,这样要晒三四礼拜。一边排晒一边谈笑,无数的女人小孩的嘴,无数的话声交流,谈到各样琐事,风俗,人情,各样的性格,面目,表情。吃了早饭,又到烈日炙人的枣林去敲枣子了,还同样是你谈我笑。妇女这种快乐的社交,在别的村子是绝少享得到的。
五、待江。
这是每两年或三年,沿着“秀水”几十里乃至百里的江主,举行一次联合总捕鱼,叫做“待江”。
方法预先由各地居民,在山上割得一种使鱼吃了就发晕的药,嫩枝绿叶,大捆地晒干,捣碎,装进麻布袋里,等到待江的时候,把药袋浸在江滩,药浸发了,大家下水一袋袋去揉榨,揉榨到没有药力为止,这,叫做“洗药”。大约每十五里洗药一次,捕鱼的人,密密地等在下水候鱼受到药力暴跳时,用网打,结捞,铁叉去叉,或用鸬鹚队到深渊去把大鱼掳出。药力正旺时,鱼类都从石底,从岩下,从深渊,疯狂地浮跳到滩头水面,滩头水面全是鱼在跳跃,两岸看的妇女小孩,非常有趣,水里船上捕鱼的人也异常起劲,满江是人来船往网在撒,并有用横长几十丈的带网,从此岸挂到彼岸,横断江面拦鱼,一网要捉百多斤。
非江主的远近几十里的男人,也得赶来参加这“待江”的豪兴,亲朋们可以请他们同道共捕,不相干系的任何人民,都得自由来捕捉,但限制他们只用小网铁钩,在江边捞打,一到距江岸若干丈的深水处捕时,就要受干涉。江面水深水浅,何处该船航步涉,何处是自由捞打地,都插有红绿黄白小旗做标记。
女人儿童,也有在岸边捞的,捉的,书生文武秀才,也都闻风来参加这壮举。满江满岸是人,看的捕的,竟捕笑乐,快畅欢呼,船儿梭来梭往,网子一收一撒,鸬鹚呷呷呷噪叫,捕获六七斤一条的大鱼,轰笑震天。这一段江捕完了,又追随新洗的药水往下捕,兴奋快乐又紧张到极点。
到了晚上,家家给渔客从屋里挤满到庭外,我们大厦的厅中走廊,全被渔客占据,几十村几十姓的男人混在一块,谈论着捕鱼的快乐,或分鱼,或摊网,或烹鱼烫酒慢慢吃,彻夜不睡,门前的鱼一堆一堆。
我们小孩子,再没有比看到千万人欢悦鼓舞共捕鱼还快乐的事。
这些,都是我童年的经历,留下的记忆永远都刻在脑里!我爱我的家乡,我庆幸我生长在这样一个可爱的村子,它,给我比别村的孩子更多的见识,更多的美的憧憬,狂热的情绪。
我们的家因为和村子有不能分离的关系,也同样给我爱着,给我更多的情感和回忆。
从建筑上说,我们的家,虽不怎样堂皇,只有前后三进,几十间房子,没有亭榭,一律楼房,但从风景的美丽,开朗说,我生平走过的地方,没有看到谁家的住宅,有这样好的风景,秀流风景的精华,集在我们的一家。
前面朝南面江,透过密密的枣林、桃、梨、石榴、柚子树,可以看到澄碧的江水,江中的行船,船上的歌声送到我们门前,窗楼;隔江可以清楚地看到湘粤交通的大路,以及沿路伟大的樟树,松林,散散的桃李;而远远可看到波叠而上的稻田,绿野,浅山,展开洞口几十里;大门正对过去的遥远处,是摩天的遥岗山,那是大庾岭的一段,群峰耸翠,一峰依着一峰的肩怀,峰峰恬静地吻着碧霞横黛的天边。东面是火山统率的翠秀的群峰;西面是陡峭的山壁隔江紧迫着,春夏雨后,那飞溅的瀑布挂在眼前,瀑布声,鹧鸪声,交响在我们童年的耳里。
这些美景,启发我幼时的美感不少。我还记得,当我三岁时,是一个晴朝,我独倚在门前的围墙,看到墙外的梨花满树白,衬以远远正放的桃李,隔江黄金色的菜花无边际,我陶醉了;清明时,我看到西山满开着鲜红的杜鹃花,配以鹧鸪声不绝,我呆呆地看,听,到黄昏暮黑还不想回屋里;我爱或红或白,拖着孔雀尾毛的长尾鸟,出没在母亲卧房的屋角的石榴花树上,我爱它的灵巧,美丽,狂啼;也爱出没花间,又胖又大的五彩蝴蝶。
我爱我们的家,我家的环境太雄壮优美!我更爱最爱我的祖母,她是那末温柔,美丽,高贵像仙女。也爱我纯洁壮美的父亲,贤明能干的母亲。但我美育的涵养,从小就醉心自然美,从小就爱画花草,小动物,爱用纸剪花草生物,可以说是环境的赐我及祖母的肯教我。
祖母边教我边讲给我听,她说:她是南京县长的满女,她在“太平天国”宫中的情景是怎样,怎样,她是用双刀杀开血路,从“太平天国”宫中跑出来的;又说,祖父因为不听清廷的召旨,不跟曾国藩去打洪秀全,竟被清兵执着,幸亏祖父应用灵机,方得脱险保命;又说,我们的大厦正落成,就逢洪杨之乱,祖父出走的时候,写了一张字条贴在门首说:“仓里很多的五谷,厩中无数的牛羊,士兵将官尽管吃,只不要毁坏房子。”可是等到乱平回家时,窗上的雕刻没有了,画栋雕梁给锯下当柴烧了。
我爱外祖母家的背后,那遍山数里的处女林中,千万响蝉震耳的黄昏,红霞盖碧落;也爱舅舅家的私塾后,泉水深处,几湾几垅参天的竹林,林梢浓雾聚忽散;我最爱上外祖母家路中必经过的水口山,那儿奇高的树林构成不见天日的绿幽幽的长路,路旁一面是山,一面是幽泉深谷,泉声瀑布声,千百娇啭的鸟声,嗡嗡的蜂声,微风轻吹树叶声,奏成伟大的天然交响曲,绿荫的美,配着竞开的各种奇花,当我儿时通过那里,仿佛做梦飞入了仙界。外祖母家是在极高的山中,我每次去她们家时,路上看到翠嫩的勾藤蔓延山壁,高林榕树在路的两旁形成天然的廊榭,及爬那陡峻的高山为极乐,觉得她们是住在天上,云中。
她家虽是地方上首富的财主,有很多财宝埋藏在地下,而且舅舅们是文武秀才,大医生,州官,外祖母九十一岁做寿时,穿龙袍,戴凤冠,可是平日他们全穿土布,朴质得和山中一般平民无差别,且比奴隶还勤劳,那是代表山地的民性。不像我祖母,衣服素雅而领上绣花,衣角用毛金纸盘花还绽上绿玉,爱歌舞,养宾客,六七天要吃一个二三百斤的猪,鸡鱼牛羊在外,卖了田来花费。
乡间民情很朴质,近山的比近水的还多些老实,古板。地方平静。自我读小学后,我总是穿男装,为着交朋友,访先生,看亲戚,走过许多乡村,我所看到的男人是耕田、种土、挑担、划船,读书的最少,女人是织麻、纺纱、种菜、养猪,兼管家,大都安居乐业。虽大家庭的少女,数人或只身在外面跑,不会遇到甚么危险,大我十多岁的侄女,她常一人骑马驰骋乡间,我也总是男装,一人跋山涉水,从没有遇到一点惊吓,一点欺侮。
民国二年,我第一次踏出远近三十里的家乡,走过更广的乡土,在下衡州进“师范”的路上,经过一些奇兀的风景,以离家四五十里的水脚滩,景色最为奇突,伟丽。那儿一面是青山枞林,倾斜下来,伸出蟹脚似的盘石,扼峙江心;一面是断岩峭壁,层叠嵯峨的江岸江底,把浩浩荡荡二三十丈宽的江面,钳锁得不过一二丈宽。而江心磐石突凸,滩头起伏,一个滩比一个滩洼落三四五丈,形成三四五丈长一匹的雄伟壮观的瀑布直垂着,接接连连几十匹,一匹之下一个浪花腾跃高丈许的水潭,潭上飞溅的浪花如立起的舞狮,卷曲着飞舞的白浪白茫茫一片,潭下轰轰的水声如雷响,使岸上的行人,铺里的饭客,对语也听不清。每隔数丈又是直垂一匹,都从怪险的滩头吊下飞沫旋卷的滩脚,腾跃着如舞狮的浪花,再滔滔滚滚而下,这样一共有三十六滩,江水隐伏在山里,十几里都不能行船。货物旅人,全得走峻险的山路。过此则展开三十丈宽的江面,两岸绿着翠媚的幽林,水平似镜,大船小船风帆满江。
家乡,地带总是这般险阻,恬静平安仿佛天堂!那年春天,我因求学欲所驱使,出走家庭,一个人跋涉长途,隔年夏天,又为父亲的迫令,只身回到家里,路上并没有遇到一点惊吓,一点欺侮。而耒阳一带,种着各种各色的莲花,脂红,桃红,粉红,自和绿色的花朵,大朵大朵地开遍不知几千万亩田地,一望无涯,半天也在莲花田陌上穿不尽,那倒使我神清气爽,又如梦如醉。
走出莲花地带,一弯一折地登上山,沿途奇高的密林遮蔽天日,林梢漏下绿幽幽的光辉,给我悦目爽心的快感透进魂胆,我像踏进了美妙的幻墟,几疑自身是林间仙子。但尽走不见天日,幽幽数里无人烟,心头不免有些恐怖,然而还是没有遇到一点惊吓,一点欺侮。
我自民国四年,到长沙“第一女子师范”读书,直到民国十五年,给中国大革命的风,把我由日本吹到广东,再由广东吹回我的家乡。
第一个使我不快意的,就在广东北江,和同船的旅客,请了许多兵保护,才得通过江岸六十多位土匪的难关;同时我妹妹从长沙回家,也一样请兵保护。时代已经变了,再不是十二三年前,名门的少女,可以只身远走无忧的太平世界了!
因此,虽有岭南的梅花,娇红艳艳,开遍山荫、平野;虽有高出云表的“大庾岭”惊奇的风光,峦山峻岭,每一个山腹山峰,全是蒙着盛开的洁白大朵的茶花,清香又美丽;虽有浓雾像乳白的河,一忽充塞在弯曲深邃的谷底,使绵长深邃的幽谷,俨然给牛奶盛满的河流,河上雾气腾卷,仿佛八月钱塘江的浪花,奶河分流交错极壮观,一忽又弥漫天际,使天和地隔离,往下看不见地的影子;虽有许多七色的虹彩,从我们天上行人的脚下,出现山的这边那边,向下伸到深不可测的谷底,半空,伸向灰白的重雾隔断天与地之间的云层云下去;虽然觉得人在天上走,发丝上凝着满头冰珠,鸢在下界飞,眼底是不可测的石层,雾层,和幽谷,这些壮美少见的景色,总不能使我畅快无忧地走过,总怕山中的土匪出来吊羊(绑人去),把我绑去。这年头,已经不是往日的太平世界了。
幸而碰着大雾天,土匪没有透过浓雾的肉眼,我得平安地过了“大庚岭”。下了岭,很快就到了我的家乡。
啊,家乡!它,像个十七八岁最美丽的少女,已经变成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了!它美丽的光华,随着我的童年,悠悠地逝去了,山脚抛弃着没人耕种的荒田沃土,村村减少隆盛的气象,江上的船不是寂寞地停泊着,就给兵匪划去不交还,昔日殷实活泼的人民,变颓丧,变穷酸了。
流水急滩,船在重复的山的肠里驶行着,从滁口驶到了“秀流”,啊,“秀流”!萧条的冻伤在灰色的江滨,江岸再没有往日那些桃李梨花竞艳的春天,也再没有那些枣子,石榴,橘柚丰熟的秋夏了,据说再没有往日那漂亮的龙灯故事,也再不待江唱大戏了。总之,它是一个枯干贫血的老太婆,娇艳丰满的少女的影子也没有了!
我们门前撒开很大的梨树,像陶醉过我儿时的满树白的梨花,不知要到那儿去吊它的艳魂?左右屋后的桃树,石榴树,和我幼时手植的名花异草芭蕉,连根都没有了,肥大的彩蝶绝少出现,长尾鸟也再不来唱歌了!
啊,家乡!我十二年没有回去过的家乡,骤然看到它的老态我发呆了。而母亲,姨娘,村中的长辈们都向我说:“小姑娘出去,这末快就老了!”不知家乡比我老得快四倍呵!家乡匆匆逝去红颜的理由,据说是:--
自“洪宪”称帝,“宣统”复辟,继以军阀混战,一年一年十来年的战争,我们地当湘粤交通,兵家必争的喉管:禾田种植,给铁蹄蹂躏了;苛捐杂税,刮尽了老百姓的膏血;居民一夕数惊,逃亡流离所致。我的母亲,常卷了一条被单,就逃走出去,躲在山中森林里,一天一天一月一月地,总是带着一条被,一捆茅,转辗山林躲藏着;我年轻的妹妹,也再不能安住家乡,逃出找着她的奶妈,躲在穷乡僻壤。兵灾去后,土匪横行,处处劫掠,“吊羊”,有饭吃的人家,常常被抄被绑,绑了人再送回,起码要求一千八百。所以我的父母,当我要离家之前,凄然地对我说:“地方上这样不平静,来往得花钱请兵保护,女子出门诸多不便,谅这一出去,恐怕再不能回家来看看父母了。”我含着凄凄的眼泪,望着临别不舍的慈爱的双亲,双亲的心似乎要碎了。
在彼此惜别的感情中,在啪啪啪欢送的爆竹声里,我又离开了我的家乡,带着少许的钱,顺着秀水、耒水、湘水,流浪流浪,流到衡阳,无赖得很,看了“南岳”,钱完了,幸巧碰着初识的老乡帮助数元,流到长沙、汉口、武昌,几乎要饿死汉口时,天天夜夜在街上跑,企图碰幸运,碰着了东京的老认识,荐我进了革命军的总政治部,看了大革命的热狂。我心中,还是时时想到我的家乡,我想我的家乡,定会因着革命成功,再恢复昔日的繁盛,再改良,进步。
然而,那次革命象朵娇艳无比的昙花,一现就遭了惊魂夺魄的浩劫。我的家乡,从此兵灾匪祸,连年不息。县党部被捣毁了,捉了人去枪杀;妇女部被逐散了,娘儿们被打在街头巷角,任意践踏,捉拉;农民协会,工会被解散,组织该会的主动人--我的父亲,被驱逐逃走广东了;革命是犯了重罪,大家在遭受浩劫!曾给打倒的土豪劣绅,又回到他们作威作恶的老巢了!
兵如潮,匪似蜂,苛捐杂税,三倍繁重,由是中产家人,渐渐破落,愁衣又忧食;一般平民贫如洗,勇敢的男子去当土匪,善良的壮丁被拉夫了,留下孤苦的妇女和小孩,给兵匪惊扰,流离四散;地主纳不起税,把田契贴在门上逃跑了。但田契贴在门上几星期也没有人要。
我的母亲,这贤明能干的女人!全村人始终都敬爱她的女人,她一手整顿给祖母弄到垂败的大家,又操劳家务兼管理产业的脚色,这时,抛弃家产房屋一切。又拖着一条被,一捆茅,村中的壮年轮流伴她,在山林中躲避数月不能回家了。因为我们的大厦,不是驻扎×军,就是官军的营房。而且“秀流”村前一条江水的两岸,常常是×军和官军隔江对峙的重地了。
北伐以来,灾祸如此越来越猛烈,再没女人们纺纱的轧轧机声,再没有少女敢只身孤行,村村少见鸡犬猪鸭,人人择着僻静处去躲身。山山岭岭,全有×军出没;平原森林,随处给激增的土匪,雄视占领;巨村镇上,也充满着源源开到的官军,由是敌锋接触越多,平地燃起了烽火:我曾酷爱过的莲花地带,百里烧杀无人烟,舅家那儿的峻岭崇山,是土匪的大本营,杀了表弟和四舅,掘去了他们埋在地下的宝藏;秀流江上的船只,给军匪掳去,扣留,船民闲着挨饿数月又数月;蹂躏妻女,割去田禾,人民敢怒而不敢言;筑碉堡;设军防,老百姓几乎逃走一光;形成风景的树林,给斫下做柴烧,百鸟给枪弹惊散了。
唉,家乡!
一切的一切,是另外的一切了!
最近,民众自觉了,他们不怕匪众也不怕正式军队,他们要冒死谋生存,决心团结来自卫,大家齐心,自己组织自卫军,练团勇(勇即兵),买枪械,保卫地方的安全,请一切扰乱民间的军匪出境。听说一位往日文质彬彬,衣裳楚楚,雄冠巍峨的我最亲爱的人,现在短衫光头,一股劲儿在当自卫团的指挥。
我常常很喜欢,我那位六十岁的长辈,从文人,从大医生,从礼教的忠实信徒,一变而为保土卫民的老将军!啊,家邻,走上荣盛再造的道路了!
今年冬天,乡村又恢复着嫁娶的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