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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父亲

  林贤治

  一个大小半尺的原木相框摆放在书桌的上端。15年了。由于居室靠近阳台,灰尘很大,每隔一段时日都得扯一块棉花擦拭一次;不然,里面的面影和衣衫很快就给弄模糊了。

  这是朋友为晚年的父亲拍的一帧侧身照。

  父亲身后的院子,那砖墙,小铁桶,孩子种的花草,一切都是我所熟悉的。如果说院子是一个小小王国,那么父亲就是那里的英明的君王。他以天生的仁爱赢得儿女们的尊敬,以他的勤勉和能力,给王国带来了稳定、丰足与和平。作为一个乡村医生,他对外施行仁义而非“输出革命”,所以,邻居和乡人也会常常前来做客,对父亲的那份敬重,颇有“朝觐”的味道。我最爱看傍晚时分,他忙完一天活计,一个人端坐在大竹椅上那副自满自足的样子。但是,自从院子的土墙换成了砖墙以后,他就迅速衰老了,目光里仿佛也有了一种呆滞、茫然的神色。只是照片里的父亲很好。在拍照的瞬间,父亲因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兴奋呢?我猜想,一定是他喜爱的孙儿一个顽皮的动作逗得他发笑,要不就是拍照的朋友让他做一个笑容的时候,他笑着笑着便真的笑了起来。总之脸部很舒展,很明亮,很灿烂,让人看了会马上想起秋阳照耀下的一株大丽菊。

  父亲是乡下少有的那种爱体面的人,而他也确乎能够维持相当长一段体面的日子。自从60年代末,他两次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以后,整个人就变得很委顿了。遭遇了一场政治迫害和人身攻击,他会发现,他在周围一带的威望已经大不如前。而且年近古稀,再没有可以重建的机会,何况运动的险恶随时伺机而起呢。

  那时,父亲被撤销了大队卫生站医生的职务,还曾一度被剥夺了行医资格。这个打击是沉重的。由于命运的戏弄,过了一段时间,我居然做起了医生,辗转以至终于代替了父亲的位置。这种叫做“子承父业”的情况,应当令父亲感到宽慰的了;但我发觉,事情并不完全是这样。因为老屋行将倾塌,70年代初,我通过多方借贷,重新建造了一座青砖大瓦房。建造期间,父亲是兴奋的,忙碌的;他总喜欢包揽或干预一些事情,譬如给人计算砖瓦账之类,但当见到我走近,有时竟会中途突然停下来。我总觉得那神色有点异样,但是形容不出来,也无法猜度那意思。他总该不至于嫉妒起自己的儿子来了吧?大约在这种场合,他觉得他的存在有点多余,或者自觉已经失去了干预的能力。无论如何,属于他的王国是被摧毁了。在父亲看来,像建屋这样的大事业,是只配他一个人来撑持的。他是唯一的顶梁柱。他应当把巢筑好以后来安顿他的儿女,让儿女在他的羽翼之下获得永远的庇护。而今,事实证明了他不但无力保护,反而成了被安顿的对象了。他不愿意这样。

  然而,时光同世事一样无情。这是无法抵御的。

  后来我到了省城做事。每次回家,都看到父亲明显地一次比一次衰老。终于有一天,父亲一病不起了。

  父亲中风卧病半年,我不能请长假照顾他,只能断断续续地匆匆回去看望。最苦的是父亲不能言语,只能呆呆地望着床沿上的我,有时我能看到他眼里的闪烁的泪花。一天,大家都说父亲不行了,要我请理发师傅给他理发。在乡下,老人临终前,理发几乎成了一种固定的仪式。我不愿承认父亲的大限已到,更不愿父亲承受这样的折磨。为了这件事,我足足犹豫了几天。周围的人们都来劝说我,说理发是为父亲好,他到了阴间以后会如何如何。我同意了。

  我把村中的理发师傅请了来,亲自将父亲强扶起来,又叫了两个人帮忙抱住他坐好。当剪刀刚刚落到他的头上,他的身子猛地一抖,眼睛在刹那间露出极度惊恐的神色。父亲一切都明白了!我的眼泪忍不住刷地流了下来……

  我要一万遍诅咒乡间的恶俗!一万遍诅咒自己的愚蠢和残酷!就在父亲的生命的最后一刻,是我用自己的手,掐断了他也许一直在苦苦保持的生之希望,只一掌,就把他推向黑暗的永劫不复的深渊中去了!

  每当想起父亲,我都会不时地想起他最后留给我的惊恐的一瞥!所以,相框虽然摆在桌边,也常常有着不愿重睹的时候。我曾经将照片放大了一张送给姐姐,她不要,说是见到父亲的照片要哭的。我知道姐姐,她比我更深地爱着父亲。

  半个父亲在疼庞余亮半个父亲在疼爹中风了。爹只剩下半个爹了。

  现在再看爹,爹怎么也不像爹了,过去爹像一只豹子,衣服挺括挺括,头发水光油亮--梳的是毛主席的头,向后,把阔大的额头露出来,口袋中还装着小骨梳。时不时就掏出梳子梳一下,小时候的我经常羡慕那把小骨梳。爹如果能亲亲我,抱抱我或者摸摸我该有多好,可爹没有,爹不但没亲过我,也没有亲过抱过大哥二哥,十四岁大哥曾与爹打了一架,大哥被爹打得脸都肿了,但大哥仍然在笑,把半截骨梳伸向流泪的娘。

  爹的声音也变了,过去声音像喇叭,现在声音像受了潮的耳机传出来的,这倒不完全是半个舌头的原因,而是因为爹说话首先带着哭腔。比如他叫我:“三子,我要喝水。”我听上去就变成了“三子,我--要--喝--水--”这中间一停顿,一哆嗦,再加上不清楚的发音一拖,什么滋味都有。有时我会回他一句:“让你大儿子倒吧。”爹听了会歪着嘴苦笑,涎水就挂了下来,“三子,爹都这样了……你还记仇?”

  我怎么能不记仇,爹把他的三个儿子当成了他算盘上的三个珠子,大哥出门上学,二哥出外当兵,只让我留在了他的手指中间。本来我也在那一年征兵中验上了兵,可爹跳上蹿下,甚至说出了他对国家已仁至义尽了,不能贡献两个儿子,弄得那个带兵的首长都感到这个老头不可思议。其实爹的心思早由娘告诉我了,爹老了,他不能不留一个儿子防老。娘还对我说,“娘支持你出去,你爹这时想到老了,当初他什么时候替你们把过一泡尿的。那一年我有病爬不起来请他替你把一次尿,他理都不理……”就是这样的爹,我成了一名工人,爹的目的实现了,大哥二哥在外地成家了,大哥结婚时甚至没有告诉爹。爹肯定是不指望大哥二哥了,他谈起他们时总说那两个畜生。奇怪的是我大哥说起我爹时也说那个老畜生。爹中风了,我把消息告诉他们,大哥二哥像商量好了的,我们工作忙。我知道他们的意思,原来在家里他们就一起联合起来骗我,明明我看到他们一起吃糖了,我还闻见糖味了,大哥说没有,二哥则信誓旦旦地说,“对,我发誓,没有,是他的嘴巴痒,舌头痒。”

  我正要给爹倒水,娘就走了过来,“三子,别倒水给你爹,一会儿他不要尿在裤子上了,人越活越小了哇。”

  爹这时目光变了,他愤怒地看着娘,满头白发的娘也盯着他。“怎么啦,你这老不死的想吃了我,你怎么不躺在那个狐狸精那里,你这时候倒知道朝我身边一躺呢。”娘越说越得意,禁不住声音变成了怪里怪气的普通话:“阿东啊,我想找你谈一谈。”说罢,娘的腰身还扭了一扭,娘是在模仿着谁。

  我被娘的表演弄笑了。爹的嘴张了张,不说话,头用力地扭了过去。我说,“爹,那个狐狸精是谁啊,告诉我,让我给她打电话,让她来接你。”爹依旧不说话,喉咙里响了一声,又响了一声,然后他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

  娘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似的走了,娘得去打纸牌。纸牌是娘悄悄学会的,爹曾骂不识字的娘是个笨蛋是个木瓜不活络,但娘还是学会了打纸牌。她依旧保持每天下午去打一场纸牌,两块钱进花园。本来认为爹中风了她会停下来,娘说:“我想通了,为你们庞家苦了一辈子,我想通了。”

  待娘走后,我起身为爹倒了一杯水,爹用尚能活动的一只手接过来,只喝了半杯,还有半杯就洒在了前襟上,并慢慢绽放。爹的一行泪就滚下来了。爹哭的样子很滑稽,一半脸像在哭,一半脸像在笑。

  我从厂里回来时,爹已经应了娘的话了,尿了裤子。娘一边帮着爹换裤子,一边对我说:“三子,我说不倒水给他你偏倒水给他,乖儿子啊,孝顺儿子啊。”我没有吱声。娘可能换得很吃力,声音都喘了起来,“人要自觉一点,我病了我也自觉,这下可好了,又尿了。”

  娘给爹换裤子的动作很大,爹像个大婴儿在她的怀里笨拙地蠕来蠕去。一会儿我爹就光着下身了,我看着光着下身的爹目光呆滞,裆前的一团乱草已经变成了灰白色。要在以前,光滑水溜的爹怎么会这样不注意形象。我把哆嗦不已的爹扶坐在一张藤椅上,藤椅吱呀吱呀地叫。爹重重叹了一口气。沉缓,滞重。我想替他擦洗一下,待我把水弄过来时,光着下身的爹已经睡着了,涎水又流了下来,真的不像个人了,其实已经不像人了。

  娘说:“晚上给你大哥二哥写一封信,让他们回来。他们不要以为在外面就可以躲。躲是躲不掉的。三子,不是我有意见,小文也有意见。快,三子,快给那个老东西换裤子,小文快回来了,看到了可不好。”

  我胡乱地替爹擦了擦,然后替爹换裤子,他的一条腿像是假的,不,比假的更难穿裤子。换好裤子我又发现爹的脚指甲和手指甲都已经很长了。这也一点不像他了,我记得我曾想跟爹借一样宝贝,不是骨梳,而是爹系在一串咣当咣当钥匙中间的指甲剪。爹经常用它修手指上的指甲。边修还边阴阳怪气地说娘。爹没有把它从裤腰带上解下来给我,而是给了正在掏他腰上钥匙的我一巴掌,还对娘说,“看,都像你,都像你一样木。”

  我知道娘是不会替他剪指甲的,我只好去抽屉里找来了剪刀。我对爹说:“爹,给你剪指甲。”爹没听懂,我又说了一遍。爹就用好的左手把另一只不动的右手尽力搬到我的面前,像搬着一根棍子似的。我握住了爹的右手,爹的右手已变得说不出的怪,冰凉,又不冰凉。这只右手上的指甲长得又老又长,我用剪刀尽力地剪着,大拇指,食指,中指……我竟然想起来了,我说:“爹,这是小时候你打我的那只手吧。你那时候下手怎么那么狠呢,使劲地打我,一打五个指印,想到这我真不想替你剪。”爹嘴里嘟哝了一句,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可能爹在狡辩;正在洗衣服的娘说:“那时这个老东西正准备把我们娘几个都抛弃掉呢。”娘说的声音不大,但爹还是听见了,竟然回过头来对娘说了一句什么,像是在呵斥。娘甩着手中的肥皂泡沫说:“你凶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凶,你现在不要凶,你现在归我管,不归那个骚狐狸精管。”

  我还没替爹剪完指甲,小文回来了,小文什么也没说就冲进了房间,我进房间时,小文大声地说,“你把你的爪子好好地洗一洗,多用些肥皂。”我说:“已经洗了。”小文头也不回地说:“再洗洗。”

  清晨起来,娘正在吃力地给爹穿衣服,娘经常说,“还不如把没用的一半给锯掉呢,锯掉反而好穿了。”爹没有用的那一只手的确很是累人。我正要过去帮忙,小文就喊住了我:“娘叫你写的信呢。”我说:“还没写。”小文的脸就变长了:“你为什么舍不得你大哥二哥就舍得你娘啊。他们不是你爹生的吧。”我说:“你吵什么?你吵什么?大哥他们忙。”说着我就把小文推进门里面,并低声说叫小文不要吵了。小文不但没听,嗓音反而更响了,“他们忙个屁,你大哥一家正在青岛旅游呢。”我正准备再说,可门外面有重物落地的声音传来了。我知道不好,爹掉到地上了,只剩下半个身子的爹重心不稳了。

  我和娘吃力地把爹抬上了床。爹似乎并不疼,他什么也不说,靠在床头,眼睛呆呆地看着墙上的相框。我问:“爹,摔疼了没有?”爹不说,依旧看着墙上的相框,相框里是大哥穿着西装的照片,二哥穿着军装的照片。娘说:“老神经了,三子在问你。”爹好像没有听见似的。娘又说了一句,“老神经,怕是不行了,三子,你在信中写上一句,爹不行了,叫他们全部回来。”

  爹突然开了口:“你敢。”我还看见那已经残疾的右手动了动。爹说完了重重叹了一口气,眼睛依旧盯着墙上的相框。娘说:“看吧,看吧,这些可都是你的乖儿子!”爹没理娘,眼皮耷拉上了。小文飞也似的逃出了家,临走时依旧把门重重地关上了,一股小旋风把墙上的日历纸吹得哗啦哗啦响。

  娘说:“三子,小文还没吃早饭吧。你们为什么还不要孩子,娘还能为你们带上几天。”

  我没有理娘:“不管她,她又不是小孩。”

  娘就抹开了眼泪:“老东西,都是你,在外面胡搞,狐狸精能碰吗,这倒好,小的都跟着受罪。”我是最不愿看到娘流泪的。那时当爹骂娘把娘骂哭了我也是常常跟着哭的。

  我心里酸酸的,从药瓶里倒出一堆药,莲子样的华佗再造丸、回春丸、活络丹。我说:“娘,给爹吃了,我去上班了,中午不回来。”

  下午还没下班,我的耳朵就火辣辣的,我知道家里肯定出事情了。下了班,我急急地往家里赶,开了门一看,爹依旧躺在床上,我早上数好的药仍然在桌上。我低声问娘:“怎么回事呢。”娘说:“老东西又犯神经了,他不吃药也不吃饭了。”

  我走上去叫了声:“爹。”爹闭着眼。我用手去摸他的鼻子,他还活着。我又叫了一声:“爹,叫大哥回来也叫二哥回来,立即乘飞机回来,我去打电报。”说罢我就往外走,爹终于睁开眼来,说:“三子,求求你们了,或者让我死,或者把我送到国外,把我治好了,我做牛做马来回报你们。”

  娘听了呸了一口,又呸了一口。“老东西,人家医生不是说了吗?没有特效药。中央首长也这么看。你吃了多少药了,两万多块钱啊,都扔下水了。”

  爹说:“吃了又没用,我就不吃药。”

  我说:“不吃药?那会再次中风,病情更重,连这只膀子也会废掉。”

  爹嘟哝说:“当初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我不再说话了。爹依旧再问了一句,“当初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我看着这个不像爹的爹心里说,为什么要救你,你是我爹呢。不救你我们就没有爹了。好在现在还有爹在面前啊。现在想起来,在医院的三天三夜真是太苦了。

  爹依旧问:“当初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娘说:“神经病,你死嘛,你现在有本事就去死。”

  晚上我给大哥二哥写信。记得小时候总是娘让我写信。给大哥写信,给二哥写信。可是回信总是爹拆了看,看完了就把信摔在桌上,然后气冲冲地走了。他向外面打的“两个算盘珠子”在信中从不问候他,尽管信封上写的是他的名字,他的大名。

  我在信中写道,爹情绪不好,娘情绪也不好,我和小文都好。小文看了后说:“请把我的名字画掉,或者写上,小文情绪也不好。”我只好把小文两个字画掉。画了之后信封上就多了两个墨团,我索性撕了,又重新写道:爹情绪不好,娘情绪也不好,我很好。写完了我问自己,我很好吗?

  我又在信上继续写道,爹经常发脾气。娘也发脾气。想写小文也经常发脾气,但忍住了。我又写道,大哥二哥要是你们都很忙的话,你们就不回来。如果不很忙,就回来一趟看看爹,看一眼少一眼了。

  小文又提了意见,“回来一趟做什么?要不回来将他们接走,要不就不回来,回来像做亲戚似的,你不嫌忙,我还嫌忙呢。”

  我说:“小文,你这是什么话?”

  小文说:“什么话什么话,我告诉你,中国话!”

  我不禁恼了:“小文,他毕竟是爹。”

  小文鼻子里哼了一声。

  “小文,你哼什么?”

  “我哼什么,你的爹,你的爹,你的爹就不是你大哥二哥的爹?”

  “你也有爹的。”

  “我爹又没有住在我家。”

  “你能保证你爹不生病。”

  “我爹有病,那你爹早已死了,你咒我爹有病,那我就咒你爹死。”

  “你爹死不了,能活二百岁。”

  “你爹能活五百年,上千年,像一只老乌龟。”

  小文的声音很响,我估计外面的爹和娘都听见了。我叫小文不要再吵了,小文的头倔得像只长颈鹿。我走上前对着小文扬起了巴掌,小文不但不怕,反而把脸凑了上来……我打了小文一个嘴巴,小文在床上哭了整整一夜。我也一夜未睡。到了凌晨,我看着小文那样子,前几天陪她去妇产科取化验的结果时她像只小鸟,现在成了老鹰了。为了小文肚子里的孩子,我把我写好的信拿到小文面前一片一片地撕了,小文不哭了。

  我又写信了,大哥二哥,爹情况不好,娘情况也不好……

  我和小文一起走出房门时,爹已经穿好衣服坐在藤椅上了,娘也烧好了早饭,我想,他们肯定也一夜未睡。

  娘好像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耷拉着头的爹反而叫了一声:“小文。”

  小文回过头来,说了一声:“爹娘,我和三子出去吃早饭。”

  我和小文就来到了刚刚醒来的大街上,似乎每家每户都把一个夜晚贮下来的浑浊的气味放到了大街上,那难闻的空气更加令人不安。小文在前面急急地走,我在后面追,小文走了一会儿终于开口了:“姓庞的,你真的挺会装孙子。”

  一个星期过去了,大哥二哥依旧没有回来的迹象。小文说:“应了我的话了吧,他们早把这个爹当成你的爹了。”小文说这话时爹娘都在场,都听见了的。爹和娘的脸一直沉着,娘也不出门打纸牌了。小文出门时带门声很重,有时小文关门,娘和爹的身体都不由自主地跟着震动一下。

  到了第九天晚上,大哥回来了,就大哥一个人。当时我正在看电视,小文正在打毛衣。爹已经脱了衣服躺在床上。娘在洗碗,“紫英呢?”大哥说大嫂紫英忙。娘又问起了大孙子小军。大哥说小军上学。爹睁开眼来,大哥上前扶起爹穿上了上衣。爹就哭了起来,老泪一行一行地往下掉。娘也哭了起来,最后大哥也哭了起来。小文听见了,说:“三子你出去,也去哭一下。”我说我不出去。小文说:“你不出去我就出去骂他们了。”

  我出去的时候的确什么也哭不出来,大哥红着眼睛说:“三子,我给老二挂了电话,老二有任务,不能回来。”说着大哥掏出了一只信封:“这是我和二哥给爹的五千块钱,你多担待一点,小文也多担待一点。”

  我听见了小文在房间里不知把什么扔到了地上。我不知道是接这五千块钱还是不接这五千块钱。

  大哥说:“老三,我知道你为了爹,没有生小孩,爹也没有几年好活了。我也很苦的,你大嫂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二嫂你也不是不知道,只有小文最好。”

  小文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说:“大哥,你不要给我戴高帽子,只要你们知道我们的苦就行了,这五千块我们不要,给娘。”

  娘说:“我也不要,给你爹。你爹总是问,又把钱花到哪儿去啦?想当年,他把钱都花到了那个狐狸精身上,我问过他一句了吗?现在他可好了,管事了。”

  大哥说:“娘,你看你。”

  爹笑了,爹笑得很滑稽,有点像哭,有点像笑。爹伸出左手想接住那装有五千元的信封。

  娘一把夺了过去:“还是给我吧。”

  大哥在家里只住了一夜,我让小文回了娘家,大哥跟我睡。本来大哥想换娘服侍一夜爹。娘说:“不要脏了你的手,你有这个心就得了。”

  我和大哥都没睡,我还开玩笑地对大哥说:“大哥,你怎么这么尊敬他了,你不是叫他老畜生的吗?”大哥没有回答我,叹了口气,然后说了一些小军的情况。大哥变得很胖了,我说大哥你要当心遗传啊。大哥又叹了口气。大哥在后来的话中反复暗示我,对爹要“放开”点。我们已“够仁至义尽”了,大哥说“他又对我们不怎么样”,我们可以说是“自己长大的”。大哥说了两遍,怕我不懂,又仔细讲了一个国外安乐死的事。大哥的意思我懂。大哥怕娘受苦。大哥在临走时又说了一句,要娘“放开”点。然后使劲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匆匆地走了。我估计他是偷着来的,大嫂是大城市的人,大哥有点怕她。大哥走后,娘把五千元交给了小文。小文推了一下,还是收下了。这一点,也不只这一点,小文很像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进入秋天后,爹的状态越来越不行了。经常尿在身上。有时候在夜里,针灸过的右手和右腿都会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把床板弄得咚咚咚地响,像是在敲鼓。娘不说是敲鼓,娘说是老东西又想打算盘了。娘还说,你爹快不行了。

  爹吃也吃得少了。原先刚中风后的那会儿他一点儿也不少吃,甚至还多吃。现在他少吃多了。爹越来越瘦了。爹开始有点糊涂了,爹有时候喊娘居然喊:“小秋。”娘开始听了这话就对爹:“老不死的,你还在想着那个狐狸精啊,我看还是把你送到那个狐狸精那儿算了。”后来当爹再喊娘“小秋”时,娘就用变了调的普通话答应了,还回喊了一声“阿东--”娘的样子很让我们开心,我和小文都会笑起来,娘也禁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拭了一把,又是一把。娘也老了。后来我们笑的时候爹也跟着傻笑,爹越来越糊涂了,有一次我们吃午饭时他居然把屎拉在了裤子上,娘在跟他换裤子时忍不住打了他后脑勺一下,爹居然像小孩一样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整整一个秋天,家里都充斥着难闻的气味,娘抱怨地说:“我够了,我真的够了,菩萨啊,还是让我先死吧。”

  不光有这件事,这个秋天小文的妊娠反应非常厉害。小文的呕吐声,娘的唠叨声,爹迷睡时的呼噜声令我惊惶不安。我有点憎恨这个秋天。

  有一天夜里,我正在做着和小文吵架的梦,娘敲响了我家的门说:“三子,爹不行了。”

  我衣服也没穿冲了出来。爹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我握住他的右手,他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握住他的左手,他左手也没有一点反应。我挠他的左脚板心,挠了一下没反应,我使劲挠了一下,爹的腿忽然一缩,爹怕痒,爹还没有死。

  我还是不放心,我坐在爹的面前,想着天亮时应该给大哥打电报的事。屋子里不知什么秋虫在叫,声音很急,像一把锯子一样锯着这个夜晚,烦闷的锯声慢慢地淹没了我。我看着一动不动的爹,忽然忆起了爹与我的种种细节。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我想起了爹第一次带我去看电影,第一次带我去澡堂洗澡,第一次去吃豆腐脑,第一次……

  娘见了我流泪,说:“三子,你是孝子,别哭了,人总有这一遭。”

  外面的天渐渐亮了,爹却醒了过来,直喊饿,他让娘给他喂粥。

  粥烧好了,爹只吃了两口就摇头不吃了。

  爹怕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小文依旧反应得厉害。娘很高兴。爹似乎也很高兴。娘好像还忘记了打纸牌这件事。记得她以前出去打纸牌,爹就一个人守着收音机。如今收音机坏了,爹也不想听了,爹整天坐在藤椅上,藤椅已不像以前那样吱呀吱呀地响,他整天迷睡着,涎水流得更长。娘开始给小孩做小衣服了。娘悄悄对小文说,要趁早做,万一爹去了,就没时间了。

  爹有时候还醒过来嘟哝道:“小秋。”这时娘已没心思答应爹了,也不骂爹了。小文还就此事问娘,“那个小秋……小秋漂亮不漂亮?”

  娘却说:“老东西已经傻了。”

  不管爹傻不傻,小文的肚子还是一天天地大起来了。我真担心有一天,爹的死和小文的生是同一天时间。我真不知道如何面对这样的生和死。或者是爹死在前面,小文的生在后面。或者相反--两样其实都不好。我整天都在为这个问题担忧着,有时候我听见爹的鼾声停了,我就上前用手挠他的左手心。还没挠爹就醒了,对我打了一个大哈欠,还嘟哝了一句,可能是说痒痒。还笑。笑得依旧很滑稽,笑得连口水也流出来了,收都收不住。

  爹死的时候是非常突然的。我和小文都睡着了。娘也睡着了,娘事后说她在那天晚上还梦见了那个叫小秋的女人,娘在梦中和她纠缠在一起,最后娘把那个小秋打倒在地,还拽着那小秋的长发在地上拖,那个小秋一声都不叫。娘就用脚踢她,小秋也不叫。娘后来踢到了已经凉下来的爹。娘惊醒过来,发现爹已经过去了。

  我有点不甘心,我挠他的左手心,爹不动。我又挠他的左脚心,挠了一下,又挠了一下,爹依然不动。我又去挠爹的胳肢窝,爹不动。我又俯下身去听爹的心脏是否跳动,爹的胸膛依旧什么也没有。泪从我的眼里冲了出来,我觉得我对不起爹,我是一个不孝之子。我确确实实做了大哥所说的“放开一点”。爹有很多要求我都没答应他。他多少次想让我教他学走路,我都嘲笑他。

  娘也哭了,娘哭着骂着:“你这个老不死的,就这么死啦,就这么丢下我一个人了,还叫那个狐狸精跟我打架。”小文也在抹眼泪,娘说:“小文,你回房间里去,你是有身子的人了,你保好身子就是孝顺。”

  我开始替爹净身,我用热毛巾擦爹有点歪的脸,这有点歪的脸就像在笑,这有点笑的爹紧闭双眼。我用热毛巾擦爹的身子,爹身上有很多跌伤的斑痕,爹就是带着满身的学步的伤痕走的。我用热毛巾替爹擦背,爹的臀部上有褥疮。我真是一个不孝之子。爹,你再打我一下。娘见我哭得很伤心,就反过来劝我,“三子,你这么伤心干吗,他那么打你你不记得了?”

  娘这么一说我哭得更厉害了。

  收殓时,娘做了几只面饼。娘说,你爹是吃过狗肉的,去了阴间要打狗呢。但爹的右手怎么也握不住,最后娘用了一根她的头发把面饼绑在了爹的手上。我不知道爹到了阴间会不会把这根头发解开,把面饼掷向跟他索债的狗?爹到了阴间会不会健步如飞?爹死后,娘总是梦见爹拐腿的可怜样。而我在以后的梦中,我是一直梦见爹是健步如飞的。

  爹在世时我一点也不觉得爹的重要,爹走了之后我才觉得爹的不可缺少。我再没有爹可叫了。每每看见有中风的老人在挣扎着用半个身子走路,我都会停下来,甚至扶一扶,吸一吸他们身上的气息,或者目送他们努力地走远,泪水又一次涌上了我的眼帘,我把这些中风的老人称作半个父亲,半个父亲在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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