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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母亲

  碧野

  当那每一封字迹模糊的短信落到我手里的时候,我感觉到那薄薄的纸笺竟变成千斤的铁板压上了心头。

  每封信,那模糊的字迹上,都涂抹着泥污、雨渍和泪痕。它们是那样的稀少,像每一只孤雁般的从南海边迁缓地飞到这北方,而终于栖歇在我心的枯枝上。从南海边到这北方,迢遥八千里呵,那无数的江河,无数的关山,从那重重阻隔而漫长的路途中,每季都载来了是辛酸也是温暖的母爱……

  阔别母亲已经是八个长年了,那时我是一个十八岁的稚子,好像命运注定我就是人间的叛逆--我背负着被迫害的痛苦毅然地踏上了前路。记得那是稻谷黄熟的初夏季节,母亲用破烂的衣袖拭着眼泪送她的小小儿子出远门。当我乘坐绕行海道北航的大船的时候,在那凭临无边碧海的船栏边,我仍深深地忆想起鸡啼五更临行时母亲的话:“洋,四年后才能回来,但鸡雏不知换了十几胎……”

  “四年”,呵,现在已经是八个长年了!她的儿子不但不能回去,而且将要漂泊到更迢遥的远方,去走那一去永不能回头的漫长的路……

  八年前,当我离开慈母的时候,我仍然是一个不识世途的孩子,而八年后的今天,我已经变成鬓发稀疏的人了!八长年流浪途上的辛劳、疾苦、贫穷……使我成了今天几近衰老的样子。

  但是,我想:八年后今天的母亲--那六十多岁的老太婆将是被终年的愁苦摧成白发星星了!

  母亲,在八年前我离开她的时候,从她的忧戚的眉宇间,仍然可以发掘出随着岁月而飞逝了的青春时的美丽。她个子是小巧的,但却也健实。二十岁时,她是一个临海山乡里的富家女,但是她为她的父亲所贱视,为她的后母所凌辱,她在家炊饭,到溪边洗衣裳,到山上去砍柴。正当是她已亡的生身母三年祭的那一天,她跟着村子里一个年轻的穷汉出奔了。这个年轻的穷汉,就是我的有着伟大灵魂的父亲。

  以后的日子,就是我的母亲一直跟随着我的父亲过着那好像永无尽头的悠长的流浪生涯。他们从广东流浪到福建,又从福建流浪到江西,然后又从江西流浪回广东。当我的父亲做烧炭工人的时候,我的母亲就成了挑炭女人;当我的父亲做烧碗工人的时候,我的母亲就成了挑泥妇;当我的父亲做江河里的船夫的时候,我的母亲就成了搬运的女脚夫……

  在这中间,他们的肌肉虽然在劳苦中疲乏而痉挛,但他们两者的心灵,却在这合于节拍的劳动中得到微温的慰藉。

  我是在流浪途中的一座荒僻的山村中呱呱堕地的,当我能意识到人间疾苦的时候,左右两边已经站着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了。

  这可以想象得到,每当我们兄姐弟四人像是破车上的东西,而父亲像是压辕的骡子,母亲就恰像是车前拉拽绳子的马了。

  我们从这个城镇流浪到那个城镇,从这条河水喝到那条河水,我们经常的家屋就是各处的土地庙。海盐是最便宜的食物,我们一家就用盐粒放进可以看清碗底的薄粥中挨过那一长串愁惨的日子。

  婴孩期间,父亲总是用箩筐挑着我走。一踏上四岁,要是那一天走上六十里路,我就得跟在家人的后边跑半数的路了。大哥会做小偷,每到路上,他总是机伶地挖些红薯和花生吃。为了口馋,我总爱和我大哥混在一起,他带我去偷挖红薯和花生吃,带我到浅溪里去洗澡,带我到山上去采莓子,捉山雀子。到今天,我的两肩这样宽实,肌肉这样绷紧,无疑地,是当年小顽皮所赐。我觉得上苍降于人间千万件不公平事中却遗漏下一件公平事:在太阳的无极光辉中,穷人比富人活得要比较健康。

  我懂得人世上的一些事情了,而母亲总是这样地告诫和勉励我:“洋,穷人不要靠大树!”

  在这句简单而有力的语气中,是凝聚着她多少悲愤,多少血泪呵!

  十四岁那一年,在一批码头工人集资帮助之下,我开始用穷人偶然获得的幸运上了中学。那时,我的大哥战死在蚌埠,我的二哥也随军漂流到远方,我的姐姐被遣嫁到隔着大海重洋的南洋群岛上。在这种情景中,我的母亲日夜在愁思着孩子们的离散和死亡。从此,家中越陷于悲惨的境地,父亲做了染厂工人,母亲在码头上替人搬运行李货物,我么,是饥一阵寒一阵的外边走学。

  母亲终于病倒了,一连病了两个月,白天,我一面走学,一面替她洗烂衣裳和烧稀粥;晚上,我一面赶读功课,一面替她捶背。在那狭小的一灯如豆的角楼上,我少小的心灵已蒙受到过分的悲愁了!母亲因为爱我,虽在病中,仍叫我睡在她身边,病人的梦呓使我怜悯,也使我恐惧。

  一夜,母亲叫我把手用力伸插过她贴紧床板的脊背,我遵照她的意思做了--手掌从她的左肋下伸插过她的右肋下。

  “好了,手能伸得过来就行。”母亲呻吟地说,“天爷会保佑你妈起床的,不过要是你妈真的死了……”母亲软弱地呜咽起来。

  当夜,母亲告诉我在角楼的一个壁缝里边,藏着有她的十七块钱,她嘱咐我当她死后拿去缴余欠的学费。

  我哭了,我凄酸地哭了!就是现在当我重新提起三次放下来的笔写到这里,回想起那海样深的母爱,不禁使我泪流满腮……

  隔天,父亲突然把我拉到一个暗角里,偷偷地对我说:“孩子,你妈是这两天里的人了!”

  父亲用养家的工钱去请人缝制一些粗糙不堪的寿衣,我孩提的心被这人生最大的不幸所侵啮。

  但是,将熄灭的灯火往往突跳着重燃起来,我的母亲,她的生命的灯火,也正是这样突跳着重燃起来的!也许她因爱子心切,而不愿这样快就舍弃满目凄凉的人间,她向死神夺回了延续的生命。

  只半个月后田间大路上的行人,可以看见每天中午在含笑的阳光下,有一个孱弱的老妇人在拔着发酸的马耳草。

  因为家贫,大病后的母亲只好自己寻找马耳草回来充饥。

  当我乘大船绕海道北航到达北平后半年,突然传来我父亲暴死的消息,这接连不幸的遭遇,使我在悲痛中忽然变得异常苍老,我的耳后生了一撮白发。一直等到第二年的冬天,一个旧同学用同情而悲悯的声调告诉我关于我父亲暴死的真实情形:在我远离广东后的一个月,父亲为了我而被拽进牢狱,过了将近半年的囚禁生活才被放了出来,但是他的左右胸肋间已经布满了可怕的青紫色手枪嘴的狙击伤,一踏进破陋的家门连呼我的名字而发了疯,就这样,我的父亲在疯狂的激愤中吐血而死!

  从此,母亲失去了人生途上的老伴,而她的唯一活着的儿子又是远远地离去。八年了,母亲浸进孤苦孀居的泪水中!在每次来信里,母亲除了哀诉她的凄凉和孤苦之外,从来不曾谴责过她儿子一句。正因为这,我扪心自问我是一个不孝子,父亲死了八年,我不曾回家去他墓前凭吊一眼!今天,那韩江边的古城已经沦陷,也许那八度含青的墓草已经在敌人战马的牧放中啮光。

  现在秋风起了,落叶飘飘,雁群也已经南旋。在这种容易令人对往昔怀思的季节里,我又接到了一封涂抹着泥污、雨渍和泪痕的字迹模糊的短信,母亲的和蔼而又惨淡的容颜重又显现在我的面前。这次信中所说的,是母亲因为做工失脚堕入江中,幸而获救。记得三年前,当我从太行山南渡黄河到达古中州的时候,我也曾得到我母亲因替人扛米上粮棚而堕梯的消息。今天的堕江与三年前的堕梯,同样是令我伤心的事情。自小母亲一乳一血养育我成人,如今我羽毛丰盛了,却需要去迎接暴风雨的到来。

  是的,大地上劳苦的母亲很多,而我的母亲却是最劳苦者中之一。虽然,我做儿子的一时不能来报答她生身和抚育之恩,但我却要用无上的勇猛擎起真理的大旗,用血的搏斗来取得未来母亲们的幸福。如万里外的母亲有知,当会含笑为她的儿子祝祷。

  我骄傲,因为我辛劳的母亲是肥沃土地上的耕耘人,而我就要在这块大地上播下自由和光明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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