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丽
不,我们要面对的不是死亡,而是秋天最小的雨滴。
-奥埃利蒂斯
谁没有被雨滴打湿过呢?
在一次同学聚会上,来自西安的老王给我们讲述了他平生遇到的最大的一场雨。
那是五六年前,夏日里一个晴朗的下午,他和自己喜欢的一个北京女孩一起骑车去公园。
女孩的连衣裙上撒满了橘色的花朵,两条白皙丰满的手臂扶着车把,微风吹拂着她洁净的头发,她的脸颊泛出桃红色:这幅侧影他想永远收藏在心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因激动而轻轻颤抖。
他们肩并肩飞快地向前骑着,犹如两只在湖面滑翔的燕子。女孩的笑声像阳光下飞溅的水珠。在他们面前,宽阔笔直的道路画卷一般无穷尽地铺向远方。
不知说到什么,两人发生了不快,女孩的脸阴沉下来,车速减慢,他们停车争执起来。
在过去,老王一定会让着她,去哄她,但这一次不知为什么,老王没吭声。他盯着女孩裙子上的橘色花朵,一言不发。
女孩赌气说要回家,掉转车头不见了。
事情来得太突兀,老王站在原地,脑中一片茫然。他想回忆起吵架的缘由,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在这短短的一瞬,头顶的天空悄悄发生了变化。云彩从四面聚拢起来,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沙粒,树叶不安地哗哗作响,一串沉闷的雷声响过,雨点急遽地落下来,空气里立刻充满泥土的气息。
老王想起自己的女友,立刻掉头去追。
他在雨中奋力蹬着车,一心想追上那女孩,拉她找个地方避雨。两个浑身湿透的人,除了紧紧靠在一起,是不用多说什么的,还有什么不能在一场雨中冲刷干净呢?
可是,他一直追到那个女孩家的楼下,也没见到她的半点影子。雨却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黄昏降临了。
他立刻上楼去敲门。
他曾多次在楼下等过那女孩,也曾多次晚上送她回来,他也想象过有一天自己进到这扇门里的情景,却从没想过会在雨中,一副落汤鸡的模样。
门开了,柔和的灯光流泻出来,晚饭的香气扑面而来。她的父母正在布置饭桌,开门的该是她的弟弟-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女孩的家人,他们狐疑地打量着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样子有多么可怕:那是当他突然瞥见对面墙上的一面镜子时。他的头发粘在额上,嘴巴张开着,身上的雨水流淌下来,在脚下形成一小片水洼。
女孩闻声从里面的房间走出来,她已换了衣服,一身干爽,看不出有雨的痕迹。
老王站在水洼里,疑心自己在梦中,面对这干燥的一家,他无比羞愧:仿佛全世界的雨都落在了他一个人身上。他牙齿打着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接下来,他听见那女孩轻声说道:
我带了雨衣。
这句话才真正击败了他,那一刻,他真想变作一颗雨滴,顺着衣摆滴落到地上-是谁发明了雨衣?在一场雨中,正是一件薄薄的雨衣造成了两人的不同。雨衣隔开了雨,也隔开了一切。
他再没见过那穿橘色裙子的女孩。
另一场雨发生在一个叫梅留泽耶沃的地方。
那是日瓦戈医生在战地医院与拉拉相遇的地方。
后来,拉拉离开了这座由别墅改成的医院。不久,日瓦戈医生也收拾行装,准备上路。在他动身的前一天,那里下了一场可怕的暴风雨。
深夜,医院里的弗列里小姐被一阵求救似的敲门声惊醒。
日瓦戈医生也醒了,他想,这一定是自己人,也许是拉拉,在路上遇上什么困难,又折回来了。
他点了蜡烛,出去查看。
原来是一扇百叶窗脱榫了,窗扇被风吹得不停地拍打窗框造成的。
他和弗列里小姐交谈了一会儿,然后锁上大门,又各自回去重新睡下,但心中都为这场虚惊感到遗憾:
原先以为只要把门一开,进来的一定就是那个已经十分熟悉的女人,浑身湿透,冻得发僵。在她擦拭身上的雨水的时候,他们就会向她提出一连串的问题,等她换过衣服来,到厨房借着炉子里昨天剩下来的余火烤烤身子时,也会一边用手拢着头发,一边笑着,向他们叙说自己遭到的那些磨难。
每次读到这里,我都能感受到那来自书页里的雨水:“他们对此确信不疑,所以关上门以后,这种确信不疑的痕迹仍留在外边的墙角屋边,从这个女人身上滴落的水迹或者她的影像继续在他们的脑海里回旋。”
谁也很难对风雨无动于衷吧。“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乎不喜。”人们可以直面大的悲欢,却往往承受不住一颗雨滴的重量,尤其是当它顺着人们的发梢滴落时。
徐迅(1963年~),安徽潜山人。主要作品有:散文集《想象一株梅》、《大地芬芳》;长篇传记文学《人生长恨水长东》;小说《丘陵人物》、《苇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