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胜
人类往往迷信强力。殊不知,骤雨不终朝,强力往往短暂,而真正具有长久生命力者则是那些柔韧的事物:疾风知劲草,狂风断巨树,但款款柔韧的柳条却不为其所伤;牙齿和舌头同是接触食物,但人到老年少有牙齿完好无损的,而舌头却少有受损;水柔弱无比,可它却能滴水穿石;种子看来孱弱不足道,而它却能顶起大石生长而出。还有细雨润物悄然无声,但生命力的强大也全在于此。
老子、庄子的“柔弱能胜刚强”自不必说,就是毛笔的发明、太极功夫的创造也最是妙不可言。一支毛笔柔软得不能再柔软,但它却能力透纸背,笔走龙蛇,行云流水,满纸烟云,创造出神妙无比的中国书画艺术,令人叹为观止!一套太极拳看似绵软无力,但它能借力打力,借力消力,具有四两拨千斤的玄极妙处!更有甚者,有的太极高手竟能达到这一境界:一只小鸟放在手掌,不管它怎样用力也难飞走,因为鸟之起飞必须借足使力,而它的每次用力都被柔韧之力消解了。其实,中国文化这种柔性哲学具有极大的包容力和同化力,这也是为什么中国文化能历经数千载而不灭之所在。
柔韧的魅力往往最内在地表现在中国母亲身上。与父亲的强权相比,母亲一般是宽厚而温柔的,她们往往如水般地呵护儿女,在母亲纯洁的乳汁里充满着无限的仁慈、博爱与祝福。然而,母亲的柔韧却具有无边的力量,它是儿女这只风筝的手中牵线,不论风筝飞多高多远都离不开母亲。孟郊那首关于母亲的赞美诗即是对柔韧母亲力量的最好注解。
柔韧的意义还表现在许多方面:在社会上,与人相处当以忍让为主,不可争强好胜,寸土必争;在工作事业上,应该循序渐进,自然天成,不夸示,不冒进,更不为名利熏染束缚;在家庭夫妻关系上,当多奉献少苛求,重关爱少私心,凡事合情入理,留有余地;在生活方式上,应有张有弛、平平淡淡、心气和乐、自然而然,不争阔比富,让欲望无限膨胀。一句话,柔韧就是一种余地,一种弹性,一种温润,一种仁厚,一种韵致,一种和美。
现代社会和文化越来越重视物质的东西,也越来越表面化地理解这个丰富的世界,于是,不平等、强权和竞争日甚一日。人们似乎走入这样的误区:谁拥有的财富多权力大,谁就幸福高尚;谁的拳头硬力量大,谁就是强者和胜利者;谁的速度快欲望强,谁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可以说,在速度神话和强者为王的世界文化面前,人类面临着多么可怕的困境:环境污染、贫困加剧、人口爆炸、心灵焦躁、精神空虚、意志丧失等等。
老子有言,“强梁者不得其死”,“物壮则老”。他认为柔韧是天地道心,即“玄牝之间,是谓天地根”。中国还有句古诗“抽刀断水水更流”,我想,强力文化可以说是这断水之刀,而柔韧文化则可比为不尽之流水。中国古代专制制度相信强力,今天以美国为车头的现代文化更是如此。现代文化将人类导入这样的歧途-建起普遍的价值信仰:相信强力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这显然是与以柔韧为根本的天地自然之道相背离的。
洁尘(1967年~),原名陈洁,上海人。主要作品有:散文集《艳与寂》、《私人版本》、《碎舞》、《华丽转身》、《暗地妖娆》、《提笔就老》;长篇小说《酒红冰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