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延桐
人不是一点一点变老的,而是在刹那间变老的。正像人不是一点一点死去的,而在刹那间死去的一样;正像我的认识不是一点一点完成的,而是在刹那间完成的一样。就那么一刹那。刹那,我的脑海空了,然后慢慢涨满,慢慢涌入一些奇怪的声音,浪潮似的,海鸟似的,撞击着思维,点焊着思维。思维扮演着礁石和海岸,也扮演着帆影和梦影。我观看着思维,观看着这在刹那间逼近又远去远去又逼近的神话。
刹那,我成了“观看”本身,我移动的目光便是“观看”的笔画。一笔一画,都是从我身上抽下的骨头,这骨头,是我的疼痛,更是我的喜悦。不求你懂他懂,只求天知地知。
知吗?天地?
天地不语。我并不奢望天地在刹那间开口说话,用话语喂养我的渴望和祈祷;
我只希望在我静默的观看中会出现一个伟大的刹那,绝伦的影像。我正是为了那传说中的“刹那”寓言里的“影像”而站在风云之上而安于不寐的静默的。为了不朽,“刹那”也同样不朽。有了这些不朽,才有了这不朽的日月,不朽的星辰,不朽的土地,不朽的时光,不朽的思想……不信看呢,千年不腐的石头,万载不化的名字,就是铁证。简单的道理无须证明,一证,便成为复杂的道理,不证,便丧失全部的道理。证不证呢?是的,我们宁可先使简单变为复杂,在复杂中求证自己,求证天理,确立自己与天理的默契关系。“关系”关系着我们要不要活着,要不要在星光死去的时候依然活着,要不要在活着的时候谈天论地说东道西,要不要在“要,不要”之间徘来徊去。把要说成要也把不要说成要或者把不要说成不要也把要说成不要,要不要提出这些“要不要”,要不要回答这些“要不要”,要不要被“要不要”缠着,缠得半死不活,缠病,缠死……瞧,简单变为复杂了。
我说过,我什么也不想说,特别是在什么都想说的时候。我说过,我什么都想说,特别是在什么也不想说的时候。这是刹那的真实,我尊重真实的刹那。我说过,刹那是永恒的。那些在刹那间诞生的“关系”是多么有福气啊。福气是给我们的赠礼。我们什么也不说,就不会拥有这丰厚的赠礼;我们什么都说,就不会拥有这美好的福气。说?不说?关系着我们一个又一个“刹那”呢!
我知道你不会说,不会说出真实的内心气象,不会说“海枯石烂”,不会说“我心匪石我心匪席”,不会说“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不会说“东流不作西归水,落花辞条羞故林”,不会说“垂头自惜千金骨,伏枥仍存万里心”……你不会说。我知道你不会说并不意味着你生性寡言或信奉“沉默是金”,我知道你不敢说不敢面对完整的心灵不敢对神说你的正本,我知道你羞愧难当,我知道你造作虚伪你装疯卖傻你听之任之。
我知道你说了,说是为了辩解。为什么要辩解呢?越描越黑,此刻可以说明问题了。我看着黑黑的你,魔性染身的你,思绪缤纷。
此刻,我不能不说,我不说就要憋死,我不说就要丧失说话的能力。我拒绝剥夺,正如我拒绝廉价的花环。当然不是说给你听,我知道你不会听懂。
冷风的铁蹄蹂躏着牙齿。我保卫着。
没有了牙齿也便没有了诅咒,没有了诅咒也便没有了火焰。我誓死保卫着,在无数个刹那的坚守中,活捉冷风。冷风,多像我熟悉的那些面孔啊。可怖的面孔。
……那是些遥远的面孔。救世主耶稣,使徒保罗,护教家奥利金,神学家安瑟伦,被焚尸扬灰的先驱威克里夫,追求圣洁和完善的布道者卫斯理,“千部论主”龙树,“贤首国师”法藏……这些在去往天国的路上开一代宗风的人们,说,天国是可信的。我听着,我记着,天国是可信的,我跟着他们说。一扇门朝我打开,我进去。在门关闭着的瞬间,我看见了我。我痛哭流涕,我们终于重逢了。哦,不要哭泣。那个声音擦干我的泪水,引我而去。
这里也有花草。但不是粉饰门庭的那种东西,是一些诗句。种在地上的诗句是鲜活的。我骨髓一亮,懂得了“鲜活”。圣乐扶我走上九级台阶。在高处,月光浸透了我的心。我是透明的吗?为什么照不见我的神?
神说:“那人已经与我们相似,能知道善恶。现在恐怕他伸手又摘生命树的果子吃,就永远活着。”不见神的影像,只见神的声音。声音如海,我泅渡在深处。那人就是亚当,我们的先祖。知道善恶,是先祖遗传给我们的本能。本能在流失,我们看不见善恶,不知道哪里是可以吃的果子了。神便躲着我们,躲着泛滥的无知。我们悔吗?悔是留住本能的前提,悔吗?
宽宏大量的神继续给我们声音。这蔚蓝的声音托举着我们,去种下自己的声音。
区别于风声雨声涛声鸟声的声音。让声音长大,葱葱郁郁,覆盖着变质的“花草”。
声音会在刹那间长大的。
我们等待,不,不是等待,是创造,创造那个“刹那”。在创造中品味所有的汗水,聆听一切的天籁。
果子悬挂在高处。恐怕有人就要伸手了。伸手的不会是种树的人,种树人已合上眼帘。昨天还见他在树下耕耘,说,再过些年岁,他就摘不到高处的果子了。却只过了一夜,就没了他的影儿了。果子成了凝固的泪。竟有人指着那些“泪”说:“多难看的东西啊!”一边说,一边伸手。刹那间,“多难看的东西”落入魔爪。魔鬼的行动都是刹那性的,魔鬼作案从来不留踪影。你的钱包不翼而飞,他的眼睛蒙上黑布,我的脑袋易位搬家,都是刹那间的事儿。刹那是一个极小的杯子,却盛满坦荡和阴谋,得意和失意,笑声和哭声,盛与衰,荣与辱,生与死……
我缅怀不幸的种树人和他的弟兄,我诅咒可鄙的魔鬼和他的爪牙。这注定了我的苦,我没法不苦,面对奇形怪状瞬息万变的嘴脸,我没法无动于衷,我没法不面对,我没法高枕无忧,高枕,就能无忧吗?高到云霄里去,就能超然得了吗?就是高情远致吗?
颠倒一念,秘在汝边。
哦,秘在汝边。不懂颠倒,秘在这边吗?难怪众人轻而易举地拎到秘诀,随机应变,万事不慌呢。原来,秘在这边。他们竟是不懂“颠倒”的吗?常常见他们颠来倒去,什么都颠来倒去,竟是不懂的吗?
我甚是不懂。
趁着糊涂,趁着这糊涂的刹那还没有远去,说一声“刹那与我们同在”吧。阿弥陀佛。
王英琦(1954年~),安徽寿县人。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守望灵魂》、《背负自己的十字架》、《我遗失了什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