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的座位时,何鱼感觉朱莉明显地朝自己看了一眼,不知道朱莉希不希望她被裁掉。薇薇安正在进行工作交接。何鱼晃动了一下鼠标,果然,不出意料,MSN上有几条未读短信,首先是谢森发来的一条:不会吧,怎么连你都被请出去了?我可不是乌鸦嘴啊,真不想带你去养猪啊!何鱼刚要查看其他人的留言,谢森又发来一条:回来了,没事吧?
何鱼回了一个笑脸:没事,谢谢关心。然后打开下一条,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朱莉竟然主动发来了一条关切的话:Hedy,你没事吧?
何鱼连忙回复道:没事,我刚才去前台取个快递。
朱莉的回复立刻就到了:没事就好。你是重点培养对象,我可不希望你有什么闪失。
虽然明知道朱莉所谓的重点培养不过是多干活的意思,但还是让何鱼好感动。
薇薇安这个时候已经完成了交接,她拎起自己的电脑包,看了看周围的人。大家都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只有何鱼朝她笑了笑。薇薇安也笑了笑,走了。
办公区里的电话再次此起彼伏响起,又一批要裁的员工被喊了出去。
何鱼默默地祈祷,自己的电话千万不要再响起。然而,当周围某位同事的电话响起的时候,何鱼总会下意识地看一看自己办公桌上的电话,就这样在一惊一乍中度过了上午的时间。
谢森这个时候发来了一条信息:美女,中午请你吃饭吧?说不定以后都没机会了。
何鱼发过去一个笑脸:又乌鸦嘴了吧?
谢森这次倒一本正经地发来信息:公司后面新开了一家日本料理,听说不错,一块儿去尝尝?
何鱼拒绝了他:中午还有事呢,改天我请你吧,吃我们的杭州菜。
谢森立刻发来一个窃喜的头像:西湖醋鱼?
何鱼忽然感觉今天和谢森聊的太多了,忙发去了“OK”二字后,便关了MSN,走了出去。何鱼一点食欲都没有,她没有去食堂,而是独自来到一家咖啡馆,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要了一杯咖啡和一盘水果沙拉,准备静静地将中午的时间打发过去。裁员还没有结束,她反倒希望下午的时间尽快到来。真不知道裁员名单上有没有自己的名字,与其这么被折磨着,反倒不如像薇薇安那样早点知道结果。
何鱼让自己深深地陷在舒适的沙发中。之前在工作上遇到不顺的时候,何鱼总会在中午的时候来这里。这是一家相对偏僻的咖啡馆,环境幽静,隔板高耸。何鱼喜欢这种深陷的感觉,就像是在人海中将自己淹没,紧紧包围而又相对独立,舒适而又有安全感。
这个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何鱼的视野里。何鱼定睛一看,没错,单从那人走的“企鹅”步来看就知道是ICE中国区销售总监杨谦。杨谦长得有个性,不是一般的那种胖,是“脚未动肚先行”的那种胖,若近看,他脖子以下的部分,坐公交车绝对会有人站起来给他让座,走到哪里都会享受孕妇优先的待遇;可他的面部则极为精致,40多岁的人了还有一张娃娃脸;再往上看,葫芦瓢一样的脑袋上顶着几根稀松的毛发,让人时常会想起网上流传的关于“麦当劳”养鸡场里那些打了激素而不长毛的鸡。
平日里在公司里很难见到杨谦,偶尔见到,也常常是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
何鱼一直怀疑,这样的人怎么会在高手林立的外企里站稳脚,并为ICE带回一个又一个大单呢?
何鱼和杨谦打交道的机会不多,只有每次月底做内部控制报表需要数据时双方有沟通。每次见面,何鱼也会避而远之。此刻,杨谦已缓缓地走进了咖啡厅,并在服务员的引领下,朝自己的方向走来。何鱼连忙低下头,用眼睛的余光偷偷地观察着杨谦。好在杨谦坐在了离何鱼相对较远的角落里,并且是背对着何鱼的,似乎还在全神贯注地和谁通着电话,手指不时地敲击一下桌面。何鱼稍稍松了一口气,心想自己还是瞅个机会离开吧。
但她知道这个咖啡馆只有一个出口,她若离开势必要路过杨谦的视线范围。
何鱼决定再等等,她希望“大肚子”杨谦尽快离开。何鱼使自己更加深陷在沙发里,将目光从杨谦那里移到窗外。窗外的北京依旧沦陷在行色匆匆的步伐中,而国贸附近的人们更像是一个上了发条的钟表,永远会感到时间的紧促。另一个身影出现在何鱼的视线中,没等何鱼反应过来,那个身影已经推开了咖啡厅的门。何鱼只好收起自己的目光,低下头,竖起耳朵,希望那“噔噔”的跺地声不要朝自己这边走来。
万幸的是,那响亮的跺地声在拐角的地方戛然而止。何鱼悄悄抬起头,看到“猪八婆”朱莉脱下外套,露出紧绷绷的身子,一声不响地坐在杨谦的对面,睁大眼睛望着杨谦。杨谦放下手机,双手扶了一下沙发的扶手,让自己的身子紧贴在靠椅上。何鱼看不出他的表情,但能感受到他们周围不和谐的气氛。
果然,朱莉主动发起了攻击,双手抱肩,口中喋喋不休,似乎在质疑着什么。他们两人单独坐在一起,已经超出了何鱼的想象力,很少见两人在公司里有所交流,更别说发生像这样激烈地争执了。公司内部有传言说,朱莉之所以能够在公司里专横跋扈,那是因为她上面有“根”,具体“根”有多深,到底是“深”到了中国区高层还是“深”到了亚太抑或是“深”到了老美那里,无人能说出一二来,只是猜测。
而现在,朱莉能够在中国区销售总监面前指手画脚,不正好印证了大家的“猜测”吗?
何鱼想离开这里,却离开不了;有心不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聚集在他们那里。朱莉似乎说完了,睁大眼睛等着杨谦的回复。何鱼看不见杨谦的表情,但她能感受到他的犹豫、权衡、抉择。这时,朱莉看起来真像一个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她讲述完所有不公平的遭遇后,原本以为能够得到些帮助或者安慰,但是杨谦一动不动。眼泪真的要涌了出来,她拉开包,拿出纸巾,在眼角的位置轻轻地擦了擦。然而就这样了,杨谦依旧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让他开口表态似乎还有难度。朱莉将纸巾放在桌面上,脸立刻沉了下来,说了一句话后,拿起自己的手机,像是查找着什么,不一会儿,双手握紧手机,递到杨谦的面前。何鱼看见杨谦的腰微微向前倾,看了几秒后,身体随即发生了变化,离那么远的距离就能看见他的大肚子一起一伏,似乎下意识地想去夺朱莉手中的手机。朱莉连忙抽回了手,脸上露出得意的笑。杨谦似乎感觉到刚才的举动有失水准,便环顾了一下四周。
何鱼忙低下头。等她再次抬头将目光瞟向他们的时候,朱莉已经和颜悦色地端起了咖啡,杨谦在不停地打电话。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和谐了起来。
朱莉还有说有笑地招呼起服务员,主动点了两份餐,甚至还亲自将杨谦刚才敲桌子时弄皱的桌布拉平。不一会儿,服务员将两份咖喱牛肉端了上来,杨谦仍旧在打电话,朱莉心情大好地吃了起来。
何鱼相信到目前为止,他们肯定还没有发现自己。该溜了,可要怎么溜呢?要溜就有暴露的可能,而不溜,只要他们站起身朝这边看看,就能发现自己。何鱼便索性悄悄地坐在对面,背对着他们,弯下腰,装模作样地享用起自己的甜点。这样的话,他们就是站起身,也未必能够看见自己,就算看见,自己也可以装出一副什么都没有看见的样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是何鱼在这家咖啡馆度过的最难挨的时光。
她比坐针毡还要难受,坐针毡还可以动一动,她却不能动,一直弯着腰,还要装出一副努力专注于那盘水果沙拉的样子。真是活受罪!已经是12点45分了,中午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虽然在平日里不受限制,没有专门的人来监督必须下午1点之前回到公司,但大家一般都还很自觉地在1点之前赶了回来。朱莉那“噔噔”的高跟鞋踩地声终于响了起来,何鱼终于松了口气。然而,那声音似乎是朝着自己这边的方向来的,没错,脚步声一点点逼近了。何鱼将头压得更低了,脚步声终于在何鱼的身边停顿了一下,紧接着似乎加快了步伐迈了过去。何鱼悄悄抬起头,看到朱莉的背影进了洗手间。可以肯定的是,朱莉刚才一定看见了自己,不然脚步声不会停顿一下的。这可怎么办?何鱼来不及多想,一刻都不愿意待在这个地方了。
她拿起自己的包,毫不犹豫地站起身,看了一眼杨谦。杨谦依旧在打着电话。
何鱼快速地走到前台,刷了卡,签过字,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她满脑子都在想一个问题:朱莉看见她的那一刻,脑子里会想些什么?朱莉和杨谦选择在这个偏僻的咖啡馆见面,肯定是不想让熟人撞见,并且从他们谈话的姿势上来看,也是非常隐私的问题。那么何鱼撞见了自己上司的“隐私”,等待她的将是什么呢?
何鱼回到公司的时候,已经是下午1点了。和往日不同的是,偌大的办公区里显得空荡荡的,空出来的位置不仅是那些已经被裁掉的员工的,还有那些未被裁掉却聚在一起用餐晚归的人的。艾米依旧是一声不响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何鱼和她打了声招呼。艾米才开了口:“楼下刚开了一家素餐馆,我今天去吃了,味道很不错,改天我带你一起去品尝品尝。”
“那好啊。”薇薇安走了,何鱼希望中午能有一起吃饭的人,就像今天中午,若是何鱼和另外一名同事在一起吃饭,就不会这么尴尬了。她一个人在那里鬼鬼祟祟地吃饭,朱莉说不定还以为何鱼是特意跟踪过去的呢。
“以后,中午我们可以做伴,一起去吃。”
“好的。”艾米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这个时候,“噔噔”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何鱼知道是朱莉回来了。何鱼没敢回头,打开工作页面,统计起各个部门报上来的财务预算。
朱莉却是难得一见地扬起笑脸问候起她们:“中午都是去哪儿吃的?”
何鱼离朱莉的位置近,她刚要说话,被艾米抢了先:“楼下刚开了一家素餐馆,中午去尝了尝,味道还不错。”
朱莉“嗯”了一声:“Hedy呢,Hedy去哪儿吃的?”
何鱼将已经想好的答案说了出来:“中午一同学说好要来,就找了一家咖啡馆,没想到她中途有事,我只好在那里顺便吃了点东西。”
“哦。”朱莉端起自己的水杯,站起身,走了。
何鱼仿佛做了亏心事一般,她希望刚才的解释能够被朱莉接受。不管怎么样,就是不能被朱莉认作是在监视她就行。
一些同事三五成群地回来了,眼神不时在办公区内瞟来瞟去,偶尔会在某个空着的位置上停留一下,脸上立刻浮现出一种复杂的表情。朱莉端着一杯水,走了进来,何鱼已经埋头做那个各部门报上来的下月预算报表。
何鱼知道,朱莉虽然没提这个报表什么时间交给她,但她忽然想起来后,会立刻问何鱼要的。到时如果何鱼不能立刻提交,那么等待她的将是严厉地批评。
下午2点,裁员接着进行,何鱼偷偷估算了一下,上午裁掉的大概有100多人,那么还有近一小半的悬念留在了下午。何鱼知道这将是一个非常漫长而痛苦的过程。朱莉这个时候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拿起笔轻轻地敲敲和何鱼之间的隔板。何鱼立刻站了起来。朱莉问:“各部门的回款数据怎么样了?”
何鱼一愣,回款数据报表一般都是下个月的5号之前整理好,现在才20号,还早着呢。何鱼说:“正在整理,不耽误5号之前发给您。”
“最好催促一下各部门、各地区的经理,让他们尽快将这个月的revenue(收入)和margin(利润)数字提交上来,并做好check(核查)!”
朱莉说,“一些应收款项,让他们该催款的尽快催款,我希望2号就能看到这些数字,有什么问题吗?”
2号?有没有搞错?各部门提交的数字最快也要1号才能提交给何鱼,短短的一天时间,何鱼怎么可能将密密麻麻的数据整理出来呢?在这点上,何鱼告诉自己,一定要实事求是、据理力争:“我担心时间不够用,之前是3~5天的工作量一下子压到一天,我无法保证能够做完!如果能给我3天时间的话……”
“之前是你一个人在做,现在可以让艾米帮你一起来做。”朱莉打断了何鱼的话说,“时间是压缩了,但是人员增加了嘛。你让艾米帮你整理一些数据。”
艾米还在试用期,没有触碰这些数据的权限。何鱼原本想说出来,但顾及到艾米在身旁,要给她留个面子。转念一想,朱莉这么说,就意味着她和艾米都是“安全”的。她怎么知道她们不会被裁掉?从上午的情况来看,对于裁员,朱莉是一无所知的。那她现在这么说,究竟是随便说说,还是料定她们不会被裁才做出这样的安排?退一步说,即便她们都不会被裁掉,让艾米可以来帮自己,但是对于毫无经验的艾米来说,又能帮得上多少忙呢?就是两个熟手,一天时间内将数据都整理出来也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她很想知道,为什么要提前到2号?可她又不能要朱莉给她解释。作为下属,她知道哪些是她应该知道的,哪些是她应该做的。况且就是问,朱莉也未必言明原因。她只好问:“是不是以后每月都要提前到2号?”
“是的。”朱莉毫不犹豫地回答。
何鱼知道朱莉一旦做出决定,是很难改变的。她想了一下,只好答应了下来:“好的。”
朱莉也可能是意识到这样做,时间太过紧张了,紧接着说:“我会写封邮件发给各部门,尤其是销售部门,让他们务必于1号上午10点之前将数据发给你。”
何鱼领了情,微微一笑:“谢谢。”
朱莉对艾米说:“艾米,到时候帮Hedy一下。”
“是,没问题。”艾米回答得倒很干脆。
又一批人被喊了出去,已经涉及部门领导级别的人了。何鱼在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一直到下午4点半,何鱼的电脑提示有重要邮件。她点开一看,是中国区总裁牛啄印发给所有中国员工的一封信:
为了应对金融危机,这次通过裁员来调整公司成本结构的计划到目前为止已经结束了。经过今天的裁员,我们送走了200名优秀的员工,ICE的成功,离不开这些已经离开的同事的付出和继续前行的诸位的努力。裁员告一段落,我希望中国区的各位同事能够将所有的注意力和精力全部投入到工作上来。
金融危机仍在继续,我们继续发展的同时,将密切关注经济下滑对公司的影响,如有必要,公司不排除进一步的措施,包括减薪在内的成本结构调整。ICE之所以能够成为全球领先企业并走到了今天,不仅仅是因为它为世界创造了多少价值,更重要的是它应对各种苦难的能力。而此次金融危机让我们面临更大的挑战。好在,我们正在适应它,正在做出正确的选择。
感谢这200名为公司做出牺牲、贡献的同事,毫无疑问,在未来的日子里,希望大家能够齐心协力、共渡难关,继续使ICE的产品在中国市场上保持绝对的领先地位,并为客户创造更大的价值。
看完这封信,何鱼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裁员工作终于结束。何鱼抬头看了看,很多人都像是劫后余生般长出了口气,只有朱莉和艾米在一声不响地忙碌着什么。何鱼忽然才想起,是的,她和艾米的确没有被裁掉!
难道朱莉真的提前知道了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