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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神学院

  美因兹

  1453年春

  毫无预警之下,有个家伙跃过窗下,在街心跳起可笑的回旋舞。彼得和我跑到屋前去看。恶魔用尾巴摆出Y荡的姿势,凡是接近他的人都受到一番嘲弄。

  不一会儿,就有一票小孩子围着他,开始刁难他。恶魔企图逃跑,往一只只伸得长长的手臂下面一钻,朝大教堂跑去,后面跟着嘘声和口哨声。

  几乎是紧接着,一队难看的骷髅--一个个脸上涂了粉,眼睛画得黑黑的,胸膛上画出一根根的肋骨--开始沿着铺了麦秆的街道走过来,挨家挨户敲着附近人家的墙,要求屋里的人出来加入死人的行列。“来吧,所有的人都来吧!”他们一边唱着,一边击棍,神气十足从这扇门走到那扇门。“时间已经到了!众人都将受审!”

  美因兹的市民像一只只温驯的羊,从木造房屋里出来,加入游行队伍,一致朝同一个方向而去:城门外的墓地。有些人身上穿着特地为这个庆典缝制的华服,扮成国王与王后,还有人戴着面具遮住脸,也有将日常衣服前后反过来穿的。奇装异服的人将牛铃绑在短裤上,哞哞学牛叫,年纪轻一点的孩子一起敲着锅碗瓢盆欢呼或大叫。半裸的杂技演员沿着街道前前后后翻筋斗,耍着五颜六色的旗子,在一片混乱之中添加笑声。

  同时,乐手奏起乐器。风琴、维奥尔琴、鲁特琴、古竖琴齐鸣,人群之中响起合唱,声音穿进穿出,大家放开喉咙大声唱:

  国王或皇后,教皇或骑士,

  在神的眼中一概平等;

  法官、律师、医师、弄臣,

  无一逃过死神最终的支配;

  商人、乞丐、修士、窃贼,

  不论贫富贵贱开始伤心难过;

  赔偿的时候已到,

  人类的审判日。

  人群慢慢拖着脚步向墓地移动,自成一个队形行过市区,成千上百人的脚步声如雷响应。

  最后的审判开始了。

  古登堡先生从我背后不声不响地上前来。

  “你不去参加庆典吗?”他问,伸出一只手搁在我的肩上。“大家都认为不参加死亡之舞是会触霉头的,晓得吧?”

  我转身。师傅从头到脚穿着红黄两色的格子布,像个丑角;他这身不搭配的服装通常会让我嘲笑,可是我现在心情沉重。我耸耸肩。我心知肚明,自己在美因兹的时间很快就要结束了,事情无法扭转。我的报应已经来了。

  死亡之舞继续在跳着。外面的街道上有一个肉贩,把他戴着的猪鼻子拉到眉头,和女侍发生推挤。

  “不要游手好闲,不要费力争取,”合唱的歌词唱着,“手牵手,此刻,牵起在你身边的人……”

  街上的人手挽手,蜿蜒迤逦如一条蛇,穿越拥挤的城市。这是春天最热闹的一场盛会。家家户户的门上和窗上都装饰着色彩鲜艳的花环,令人心情一振的气味和远处浓浓的烤肉味混在一起。古登堡先生脚步一前一后,踏着他自己发明的捷格舞,和音乐完全不合拍。他正准备加入人群,但是被我伸手留住。

  他看看我说,“你看起来一副末日即将来临的样子,”担忧的口气之中充满了同情,“怎么了?”

  他弯下腰伏到我身边,指着人群里一张张兴高采烈的脸庞,“这是在庆祝,恩狄米翁。你应该要开心。死亡之舞不过是提醒我们,感谢所有的一切。没什么好怕的。”

  他亲切地拍拍我的头。几乎是当下,我的嘴唇开始颤动,仿佛要开口似的。

  “别理他,”彼得突然说,掣住我的手肘,把我拖回屋里去,“他的服装还没有弄好,如此而已。还有几个小地方需要修改。我会处理的。”他的手像老虎钳一样紧紧抓着我。

  古登堡先生抬起头来。“那么,快点吧,”他说,“尤其是你,彼得,不准迟到。”

  彼得点头,脸上写着心满意足的表情。今年的庆典上,他和克莉丝蒂娜被指派了最值得骄傲的职务:扮演最重要的角色亚当与夏娃,带领死者进入墓地,然后对他们歌颂他们的死亡。等到美因兹全体市民列队象征性地死去,神就会下凡来令众人复活。接下来真正的玩乐才算开始:跳舞,尽情吃喝,直到深夜。

  而我不会在这里寻欢作乐……

  “别担心我们,”彼得说,“我们会在城门口和你碰面。”

  我无助地看着古登堡先生颔首离去。那张蓄着胡须的长脸几乎顿时消失在摇头晃脑跳着舞的人头之中。他不知道我不会从墓地回来了。我必须撑住双眼,免得热泪滚滚而下。

  “喏,”彼得说着,塞了一只浅口木碗在我手里,“这样一来你的造型就很完美了--让你可以沿途讨钱。只要对你有帮助的你都需要。”

  他对我眨眨眼,努力哄我开心,然后退后一步评估自己的手艺。

  我畏缩地瞄瞄墙上的镜子。一个老人凝眸回视我。彼得小心翼翼把我扮成基督教世界里最穷的乞丐。一件粗麻布斗篷套在我弯腰驼背的小小骨架上,背后松松垂着一顶长长、尖尖的兜帽,像弄臣戴的帽子。我的眼睛又圆又大,显得很不自然,我的背是畸形的。

  外表的改变令我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更为强烈。我要往牛津去。即将展开在我面前的是一片未知的土地:北边天寒地冻,东、西两侧的城市很神秘,土耳其人则在南部的某个地方烧杀掳掠,我必须找到的那座岛屿周遭还有一片无垠的水域。我两条腿在发抖。我已经茫茫然不知所措。

  我一直盼着彼得能够陪伴我,他走过大江南北,遇到杀人劫财的歹徒和强盗还可以保护我,可是我低估了他对克莉丝蒂娜的爱。事实证明她才是最大的诱惑。彼得亏欠她老爸……起码在他自立门户,娶得这位美娇娘之前是这样。彼得保证会照顾古登堡先生,有需要的话也会保护他。

  我抓起短木棍,它半是手杖、半是武器,跟着彼得走向壁炉边。

  四天前从法兰克福回来以后,我们已经将这一刻排练过好几次了,但当时机终于来临时,排练并没有让事情变得比较容易。我们同时带着一股疑虑,靠近那口开开的箱子。

  龙皮纸仿佛预知将有一场重大的旅程等在前头,松散的纸张经过极大的转变,从蛇牙里退了出来,自动装订成一本不可思议的书:看起来重得无法携带,实际上却轻得惊人。一对新的爪子紧紧扣住这本书,书的外面包着一层银绿色的锯齿状鳞片。福斯特被它的转变吸引住,但是无法解释这项突如其来的形态变化。他丝毫不知我即将离去。他还是读不出所以然来:故事展开了,但只进行到一半;解药是出现了,但是少了重要的那一两味,无法发挥最大的效力;所有通往未来的门仍是封住的……至少目前是这样,除非他发现我把不见的那几页藏在我的工具包里。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彼得凝视箱子的内部,窗户是敞开的,外面嘈杂的人声从窗下传来。

  “但愿有别的法子就好了。”彼得一边叹气,一边拿出那本神奇的龙皮纸变成的书,塞进勉强凑合着用的挽具里。他把带状的挽具系在我背上,这下子我的背看起来就更驼了。那个工具包则藏在我的腰带下,连彼得都不知道,安全得很。

  彼得不肯正眼看我,只是不停地忙着,有条不紊地绑紧我身上一条条的布,然后再用那件黄色的粗麻布斗篷裹住我的全身。他的想法都闷在肚子里,好像说出来就表示懦弱。

  我试着想象下回福斯特往箱子里一看,发现龙皮纸不见时,脸上是什么表情。他铁定会怒不可遏!一想到此我就发抖。他会不会追我追到天涯海角,把它找出来呢?我还能够回到美因兹吗?

  我的膝盖一弯,彼得伸手扶住我。

  “准备好了吗?”彼得问我,对我露出一个伤心的笑容,这是他目前表现出来最亲切的动作。我还来不及反应,他就拉起我身上斗篷的兜帽替我罩上,这么一来我就看不到两旁的东西,只能直直往前看。他以为那样我就看不到涌上他眼里的泪水。

  可是我看到了。

  克莉丝蒂娜蹦蹦跳跳从街那头跑来见我们,令我们大吃一惊。一头秀发飘啊飘的,看得出她很苦恼。

  “爸爸知道了!”她大叫,声音越过了一片喜气洋洋的嘈杂人声。“我努力瞒着他,却还是被他知道了!他正过来找你!”

  她又推又挤,从那一大群跳舞的人当中杀出一条路来。彼得拜托克莉丝蒂娜占据福斯特的注意力,让我们有时间为我的出发做准备,可是福斯特这个人防得紧,千方百计从他女儿嘴里套出真相。他的嫉妒心和怀疑心简直永无止尽。就在这个时候,远远地可以看到他的人就在街尾,奋力挤过人群。克莉丝蒂娜凭着一股意志力,抢在她父亲之前先找到我们。

  我的心在胸口狂跳。我紧张万分地左看右看,绝望地想找个方法逃走,可是腿软得不行。一个个肉身把我们困在屋里出不去。远处传来一声声“有贼!小偷!”的呼喊,福斯特的声音清清楚楚地超出人群的喧哗。

  “快!没时间了!”克莉丝蒂娜尖叫,“你非走不可了!”她就像只发狂的母鸡,挽起裙子,开始发出嘘声驱赶人群,然而这个动作只是让人群更加喧闹。

  幸好,彼得心生一计。他抓住我的胳臂,把我推进一小撮狂欢作乐的人群中。

  “快!装作在跳舞的样子!”他对着我吼,戴着面具的国王、王后、骑士和弄臣围着我们起舞,面具一团模糊。我跟在彼得后面有样学样,学他蹦蹦跳跳的,但学得不像,跟不上他热情的脚步。我假装微笑,其实暗地里吓得动作僵硬。我笑得像个骷髅头。

  福斯特很快就逼近了,戴满宝石的手将人群推到两旁。

  我们的掩护策略总算开始见效。大多数狂欢的人认出了亚当和夏娃这两个主角,朝着他们舞过去,然后停下舞步,指指点点,看得目不转晴。

  “你们在这里等什么?”彼得大声叫,指示最近的旁观者开始列队前往墓地,“我们出发吧!”

  这话似乎解开美因兹市民身上的咒语。人群大声欢呼,从我们后面涌上来,一路舞着,全体朝着同一方向前进:位于这座城市边缘的墓地。在我们前面的陌生人跳到路旁,让我们通过,然后拍着手,跳进队伍的尾部,投入狂欢的气氛。整条街道一片混乱。

  “停!”我听到福斯特大声嚷嚷,因为有越来越多的人挡住他的去路,“让我过去,你们这些笨蛋!他们偷了我的书!”

  我瞄瞄背后。虚荣的福斯特扮成教皇,是整个行进队伍中地位最高的一个。虽然有人嘲弄他,取笑他,但其他人倒是欠身为礼,让他通行无阻。要说有什么差别的话,那就是人群把他推得距离我们更近了。

  克莉丝蒂娜感觉到我的动摇,抓紧我另外一只手,我们一起冲过大街小巷,零零星星的人相继跟上队伍。我跳得气喘吁吁、头晕目眩,紧抓着我的救援者不放,他们俩把我推到那栋玫瑰色大教堂的阴影下,走上通往北门那段铺着鹅卵石的小路。

  突然,从城墙的高处传来一阵欢欣鼓舞的喇叭声,迎接我们,就像一群声音洪亮的天使袭击我们。乐手沿着胸墙疾走,一边跳舞一边奏乐。天启之火照在我们身上!喇叭与号角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挂在城门上红、金两色的三角旗如丝光舞动。已经有一大群人聚集在那座高高的塔楼下,就在靠墓园的边上。我们一出现,人群里爆出了歌声。

  福斯特紧追着我们,丝毫没有松手的迹象。他的叫骂声像一只吠狗穷追不舍。

  绝望之余,我搜寻着古登堡先生的身影,但是在一团混乱的脸孔当中并没有看到他。我们从人群之中穿过。

  在我们前面赫然耸立着那扇大大的木门,再过去就是墓园的入口。如果不小心的话,我们很快就会被挤进墓园,永远困在那里,让福斯特逮到我们。

  彼得和克莉丝蒂娜似乎得到一致的结论。他们毫无预警地把我甩开,抛进一堆等待的手臂之中。我腾腾跳跳,从这个人身上跌到那个人身上,直到呼吸急促、一身青紫地落在那片庞然的石砌外墙附近,属于城墙里边。我精疲力竭地弓着身子,挣扎着调匀呼吸。我的全身酸痛,突然觉得压在背上那本书太重了。等到我抬起头来,彼得和克莉丝蒂娜已经走了,消失在墓园里。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我周遭的人都在呐喊、鼓掌、跳舞,可我听不到他们唱的歌,也感受不到他们的喜悦。我惊愕得呆住了。我没想到彼得会如此粗暴地把我抛开,如此没有感情,连道声再会都没有。我晓得他为什么会这么做,是为了给我时间逃走,但我还是有遭到背叛的感觉。我不希望事情如此结束。我慢吞吞地肩起负重,开始在人群中小心翼翼找路走。泪水使我看不清去路。

  狂欢的群众突然静了下来,好似感觉到我的心情。一阵静默,像条蛇一样窜过人群。狂乱的乐声变弱了。

  福斯特到了。

  他就站在几乎是投石可及的距离内,在一大群旁观的人之中巡行,非把我找到不可。我蹲在墙边,努力让自己隐于无形。福斯特并没有被彼得的伎俩骗了。他八成看出我逃走。他要来拿回那本书……

  我屏住气。

  群众被他激烈的举动吓一跳,颤巍巍让出一个圈在他前面;他那举动不再是出自一个无辜的旁观者。福斯特的眼睛眯成黑黑的细缝,鼻孔一扇一扇的,像只野兽要用鼻子把我嗅出来。

  幸好,有个勇敢的号手不巧地打了一个嗝,打破寂静,人群中传出一阵神经质的笑声。福斯特驻足,怒目瞪视那一圈惹他生气的脸。

  “笨蛋,”他啐道,“只管笑吧,你们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

  少数几个窃笑的人住嘴。扮成亚当的彼得大步上场。他光着胸膛,英姿勃勃,面对他的主子。在一片称许声中,克莉丝蒂娜走到彼得背后,像夏娃一样,性感地伸手缠住彼得的腰。

  装扮成教皇的福斯特指着他们数落。

  “你们!”他嘶声道,再也无法抑制他的怒火,“这一切都要怪你们两个!都是你们的错!”

  有两三个旁观的人误以为这是演出的一部分,轻轻笑出声。

  福斯特气得脸色发青,戴着戒指的指头转而指着那几个人,“傻瓜!”他再次咒骂,手指上的珠宝被光线一照像着了火,“你们都是该死的蠢人!”

  这么做只是增加欢乐的气氛。人群之中突然爆出一片笑声与辱骂声,奚落这位教皇。

  彼得和克莉丝蒂娜连忙举起手,止住这场骚动。他们开始轻声唱了起来,声音之中带着一股淡淡的哀伤:

  国王或皇后,毅宗或骑士,

  在上帝眼中人人平等。

  尘归尘,土归土,

  我们来索你的灵魂:约翰福斯特……

  福斯特厌恶地看着他们,顿时明白自己的处境,于是嘴角一扭露出一个轻蔑的冷笑。

  “不!我不去!你们不能逼我去!”

  彼得和克莉丝蒂娜--亚当和夏娃--重复唱着那几句,强调福斯特所扮演的教皇是队伍中最重要的一员,要头一个被带进墓园。他们在唱的时候,一群骷髅从藏身处出现,悄悄朝福斯特走过去,准备带走第一个牺牲者。一旦被叫进墓园,福斯特就得顺从地静静等待--死亡--直到美因兹的全体市民,上自高贵的骑士下至贫穷的乞丐,都躺到他身边。最后,在一场象征性的舞蹈结束后,上帝会下凡来,唤醒全部的人……到那个时候我已经走了。

  一个接一个骷髅上前向福斯特鞠躬,邀请他加入死亡之舞。

  福斯特变得歇斯底里,“不!我不去!绝不!你们不能把我带走!”

  他从人群的这边跑到那边,恳求人家让他过去,乱摸一通,可是旁观的人如今已经围成一堵人墙,挡住他的去路。

  彼得和克莉丝蒂娜坚决地越走越近。

  福斯特再度尝试逃走,可是一个淘气的恶魔警觉到,冲到了他背后,踢了他的臀部一脚,害他跌倒。他四肢并用,像婴儿一样爬行,从女儿和他选的女婿身边爬开。

  尽管如此,那群骷髅还是挡住他的路。

  彼得和克莉丝蒂娜无动于衷,旁观福斯特被别人抓住手脚拖走。福斯特激烈地挣扎,抗拒死亡的耻辱。群众大声叫嚣表示嘉许,恍如天崩地裂,城墙上的演奏者奏起乐器。我最后一眼看到福斯特时,他被一大群妖魔鬼怪按在地上,留在死亡的国度,被迫静静躺在一座挖开的墓穴旁边不能动。他在恶魔的蹄子和爪牙下拼命扭动,试图来追我,取回那本书。

  彼得和克莉丝蒂娜摇摇头,扫视一张张脸,寻找下一个加入死亡之舞的人。我渴望他们俩能够在一堆人头中挑出我,不过我强迫自己走开。

  我盲目而踉跄,挤过兴奋的人群--一个丝毫不引人注意的乞丐,被背上的重担所束缚--朝大教堂那片保护的阴影而去。我只回头看了一眼,当时我听到彼得的声音像天使的歌声,越过人群传来:

  我们赤身而来,赤身而去

  看这副躯壳如何迅速衰败

  天佑那旅途上的可怜儿

  别怕,有朝一日我们会再见

  我转过身,孤独地穿过这座突然阴郁起来的城市,走向我的未来。

  牛津

  19

  布雷克觉得不安。起风了,风刮得树叶打在一栋栋已经关门的学院四周。各栋学院就像巨大的影子高高耸立在他的头顶上。承露口上的怪兽伸着刻出来的利爪,紧抓着建筑物的壁架,屋顶上的天使俯视着他。他正穿越阴暗的市区街道,朝万灵学院走去。

  妲可快步走在他后面。“你有没有把恩狄米翁史普林带来?”她兴奋地问。

  “当然有,”布雷克回答,“可是不准你提起这本书,知道吗?我们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那本书在我们手上,直到我们搞清楚谁是影中人为止。”

  “然后呢?”

  这个问题很简单,却令他当场停下脚步。他并不确定。

  “我不晓得。”布雷克含糊地说。

  在他们身边是一栋庞大的圆桶状建筑,一扇扇窗户暗暗的,圆屋顶则是银色的。这是瑞德克利夫阅览室。它盖在一座孤岛状的花园里,花园在鹅卵石铺的广场中央。他们的正后方就是巴德里图书馆,一顶巨大的石冠,一扇扇窗户亮得像珠宝。在上层阅览室的某一处,一排排亮晃晃的灯下,两个孩子的妈正在挑灯夜战。

  直到现在,布雷克都指望某人告诉他该怎么办,要不是卓里昂就是撒玛纳札,再不然就是妲可。可是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相信任何人了。他必须靠自己一个人解开这个谜。

  看来似乎连恩狄米翁史普林都弃他而去。一整天那本书不声不响地嘲笑他。乌鸦鸦那一页仍在,提醒他影中人的存在,可是再也没见到最初他读到的那道谜,也没有对未来提供任何相关的线索。

  在他的左手边可以看到万灵学院气势宏伟的高墙,蓟草似的清真寺尖塔与造形特殊的塔楼笼罩在阴影里。围墙的门里面又是一座图书馆,这栋建筑长得像礼拜堂,爬上蜿蜒的木梯就到了,里面是一排又一排的皮面装帧书。看来这整座城市是书本筑出来的。书,一本叠一本,一本靠一本,像砖头一样砌在一块儿,筑成一座惊人的阅读堡垒,一座文字的迷宫。此刻在他脚下就有不知多少英里长的书,在地底下的隧道里。牛津大学本身就是一座大型图书馆。终极之书可能藏在任何一个地方。

  布雷克背包里的恩狄米翁史普林突然不安地动来动去,撞上他的腰背。

  “等一下,”布雷克说,“我需要看一眼。”他抓住妲可的手肘,领着她朝一盏大大的旧式灯笼走过去。在圣玛莉教堂的对面有一片墙,墙上的灯座就挂着灯笼。

  风势越来越大,那本无字天书被吹得一页页翻过来翻过去,像着了魔似的在他眼前迅速翻动,速度之快让他分不清里面是否有什么新的讯息。有一两次他以为自己瞥见字迹,不过那有可能是污点或阴影,任何东西都有可能。灯火在石造的建筑上投下不安的形状,像秋天的树叶。

  突然之间,一阵强风吹过附近的巷子,刮起他手上的书。那本书被风吹得差点就从他手上飞走,往教堂腾去。不过布雷克设法将它压在胸口,像保护一只受到惊吓的鸟儿,免得它插翅飞走。心跳如擂的他把书再塞回背包里面。不能冒任何的险,不宜在此时、此地,藏书票协会的会员近在咫尺的时候。

  “怎么了?”妲可大声喊,她的声音被一阵风带走,沿街传下去。

  “不晓得!那本书不知为了什么,似乎很害怕。”

  “布雷克,我不喜欢这样,”妲可带着哭声说,“我怕。”

  “我明白。我也怕。”

  “也许一切都是个错误,”她说,“也许我们不该把那本书带在身上。”

  “可是,不带在身上不行,”布雷克坚持道,“把它留在家里也不安全。我可不要再让它离开我的视线。”

  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让妲可感到安心,不过很快就心里发慌。那本书一动造成他的不安。影中人可能就在附近等着他们。恩狄米翁史普林可能是在警告他们,要他们换个方向。

  “别担心,”布雷克又说一次,“不会有事的,等着瞧吧。船到桥头自然直。”风把他的话直灌回喉咙里。

  他注意到头顶上教堂的钟塔,那两根长长的金色指针已经指过了八点。演讲很快就要开始。他们必须加紧脚步。

  布雷克牵起妲可的手,带着她往大街走,大门便在那里。公车隆隆驶过,震得人行道一震一震的。为了安心,他再次抬眼瞄瞄天空,可是夜色似乎回瞪他一眼,就像书上乌漆抹黑那一页。几朵蓬松的云从月亮前面飞掠而过。

  一扇长长的门嵌在花俏的木造大门上,守住万灵学院。门微开,可是有条铁链拦住他们的去路。万灵学院显然不对外开放。

  布雷克东张西望想要找个铃按,结果只看到三尊影影绰绰的雕像俯身怒目瞪视他。一尊挥着一个球状物和一把象征王权的节杖,另外一尊拿的是主教的牧杖,第三尊似乎像上帝一样高踞在其他两尊上面,坐审每一个过路的人。

  门那头突然有个声音轰隆响起,“你们想干什么?”一张长得像承溜口怪兽的脸从门缝里盯着他们看。

  “我们来这里参加会议,”布雷克咽下喉头的恐惧,紧张兮兮地说,“藏书票协会。”

  “你们是吗?”

  “我们是会员。”妲可撒谎。

  “你们是会员?”那人重复道,口气阴沉沉的,“你们以为我会信吗?你们的年纪有点小。”

  妲可正打算狠狠回他几句,布雷克却用肘轻轻撞她,示意她保持安静。一辆公车轰隆驶过。震动一过,布雷克适度补充说:“我们受到邀请。”

  门房摘下礼帽,伸出一只又短又粗的手指戳戳自己的耳朵,仿佛听错了似的。一颗秃头四周露出一圈灰色的鬈发,乱如灌木树篱。“我不会给小孩子开门,”他终于说,“尤其是外国小孩,浪费我的时间。”

  他动了动,好像要当着他们的面把门甩上。

  “可是我们有请柬!”恐慌之余,妲可大叫,“布雷克,拿给他看。”

  布雷克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夹克的口袋里掏出那张请柬,小心翼翼用大拇指遮住卓里昂教授的大名,出示给那人看。门房仔细瞄了瞄。

  “藏书票协会,嗄?拜托,给我看看请柬上头的真正姓名。”

  布雷克勉强将大拇指移开。

  “卓里昂佛尔教授,啊?很荣幸见到你,先生。”门房笨拙地尝试鞠个躬,“你未免太年轻了吧?”

  “够了!”他们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尖尖的声音。两个孩子惊讶地转身。黛安娜班特利穿了一身全白,在黑暗中像一尊大理石雕像般醒目,风刮起几绺银色的发丝打在她脸上,像电流一样。

  她带着轻蔑的神色瞪视那位门房。“他们是跟我一道的,这是我的请柬。”她把自己的请柬递过去给门房,“现在就把门打开。”

  门房颔首,顺从地解开门上的链子。两个孩子跟着黛安娜进去。

  他们一行三人穿过一扇石拱门,朝前面的四方院走去,黛安娜饶有兴味地打量他们。

  “哎呀,这可真是意外,”她口气和善地说,“很高兴见到你,布雷克,这位一定是你妹妹--”

  “妲可。”布雷克说,算是介绍。

  黛安娜一笑。“真……可爱。”她选了一个字眼,就像她咬的糖果一样。

  “我还比较喜欢那个门房呢。”妲可悠悠地低声抱怨,布雷克嘘她,叫她安静。

  “我们进得来就该感激了,好吗?”他说,“表现好一点。”

  厚厚的石墙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们,把所有的喧嚣声挡在外面。这里面静得像座坟墓。在他们的右手边,耸立两座高高的塔楼,只看得出轮廓,上面的尖塔刺穿了天上的云。一块小小的矩形草坪,白天看起来绿油油的,夜里展开在他们眼前却是一块漆黑,四周围着一圈银色的小径。这座四方院子的远处是一座小礼拜堂,微明的窗口看起来像有鬼影似的圣徒裸脚浮动其间。

  黛安娜显然认识路。她带着两个孩子绕过草坪,走下小小的楼梯间,进入位于礼拜堂下方一间昏昏暗暗的地下室。黑暗中他们的周遭传来回音,空气污浊,灰尘弥漫。微光中,布雷克看到一排排的矮柱撑着低低的圆顶天花板,其下存放着几具石棺。

  “这些东西是什么?”他怯怯地问,一边伸手去拉妲可的手。黛安娜却轻轻一笑,悄悄移动,带着他们走向隐藏在这座学院后头的中庭。她来到一扇重重的木门外面停下,门上稀稀疏疏爬着藤蔓。她迅速抓起圆圆的铁制门把,扭开门。

  他们进入一间长形的房间,黑暗的梁架着天花板。一张挂毡独占远处那面墙,毡上绣着一头白色的公鹿,身手敏捷地在织景画的林里跳跃。林里都是灰白的树和小朵小朵刺绣花,猎犬不断地吠着,追逐着那头鹿。猎犬的嘴巴张开着,淌下的口水不知滴了多少世纪。

  很多人坐在讲台前面,聚集在会场的前半部。这些人纷纷转身,布雷克避开他们的目光。

  黛安娜却把他推向前。“我们来了新的成员,”她大胆地说,口气很开心,“茱丽叶桑玛丝博士的子女,妲可和布雷克。”

  在场的人低声表示惊讶,而不是赞成,只有懒洋洋坐在前排的波斯柏马雄似乎不受干扰。他正在跟身边一群头发花白的学者争论电子纸和电子墨水的优势。

  “世界上所有的书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他正在解释,“不再有皱巴巴的纸或褪色的印刷问题。这是一座万能图书馆。”

  布雷克发现吉利尔斯班特利爵士就站在一旁,听他们讨论。他的手上抓着一瓶酒的瓶颈,好似要把它掐断。

  “一派胡言!”他突然大声咆哮,“什么东西也无法取代一本书装订得漂漂亮亮的那种触感。印刷文字是神圣的。”

  布雷克不知不觉僵住,不过这位穿皮衣的教授却神态自若。“不要这么强烈反对机械化或自动化,吉利尔斯,”他面带笑容,沉着以对,“这项发明比得上古登堡的发明。”

  那瓶酒总算是开了,吉利尔斯一边将红酒倒进一排的酒杯里,一边冷酷地打量波斯柏马雄。

  讲台旁边摆了一张擦得亮亮的大桌子,黛安娜已经走过去研究起摆在桌上的各种旧书。布雷克跟着她,很高兴能够转移注意力。黛安娜戴着长度合适的手套,那双手看起来就像长茎百合。他猜想,如果想要触碰吉利尔斯爵士的书,就得戴上那种东西。那些书一定很值钱。只要一点点灰尘,像花粉,就会脏了她的指尖。

  有些书用搭扣扣住,有些书则镶有珠宝做装饰。布雷克渴望拿起那些书,却感觉到吉利尔斯爵士的眼睛盯着他看,同时忙着将酒杯传给会员。布雷克决定等一等,先征得同意。

  妲可悄悄挨近布雷克的身边,布雷克低声对她说:“眼睛睁亮一点。我们需要知道最早是谁发现那本无字天书,更重要的是目前是谁在找这本书。”

  现场有这么多面孔。布雷克认出来有几张脸是在食堂里见过的,不过还有更多人是为了这个活动才走出牛津的木造建筑。大多数人都像他妈妈一样是大学教师,会讲好几种语言,手上抓着厚厚的笔记本,准备抄着笔记。他们低声交谈,仿佛置身图书馆里面,或是到教堂崇拜书本。

  那股虔诚的气氛很快就被吉利尔斯爵士破坏了,他摇响放在讲台上的铜铃,请大家各自就座。室内一片嘁嘁喳喳的声音,充满了期待。

  坐在前排的黛安娜班特利把布雷克和妲可叫过去,他们俩在她身边坐下,感到既兴奋又紧张。

  藏书票协会的会议即将开始。

  20

  吉利尔斯爵士穿着精致的黑袍,袖子上有细长的金色刺绣,他在讲桌后面站定,那双凶猛好斗的蓝色眼珠环视会场。

  “首先,请容我衷心欢迎各位出席这个令人难忘的场合--”他正式对会员致词,“最初的藏书协会成立四十周年纪念。”现场响起一片礼貌的掌声。“是的,从前也是在一个像这样的夜里,接近米迦勒节(译注:九月二十九日)的时候,我们少数几个人聚集在一座学院的图书馆里面,追寻全世界最难掌握的书……”

  在期待之下,布雷克一阵战栗,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从前,参与那场寻宝之旅。幸好,恩狄米翁史普林已经在他的背包里安定下来,不再引起注意。

  “…这场探索一直持续到今天。我看到有一些新的会员加入,”他一边继续往下说,一边却严厉地看着那两个孩子,“很遗憾不是所有的创始会员都能够来参加这场会议。”

  吉利尔斯爵士的嘴角微扬,露出一点笑意,布雷克觉得他的话中有话,且含有一股恶意。

  就在这一刻,卓里昂教授闯进会场。“抱歉我迟到了,”他宣称,“我意外耽搁了。吉利尔斯,我在无意中遇到一位老会员,要我帮他打声招呼。”

  吉利尔斯爵士的反应很冷淡,脸色令人望而生畏。那两道眉毛让他的脸色阴沉沉的。

  卓里昂教授反正没留意。他撞见布雷克的目光,点点头。布雷克的脸色自然而然一红,移开目光。他的背包就搁在椅子旁边,他的腿紧靠着背包,置身在这么多珍本书的权威当中,感觉自己特别突出、特别脆弱。

  吉利尔斯爵士静待卓里昂教授找个位子坐下。

  “诚如我刚刚说的,”卓里昂教授在宝拉李察兹旁边往后数几排找到了位子,动作迟缓的他一坐下,傲慢的吉利尔斯爵士就重拾话题,“衷心欢迎各位。我要借机提醒在场诸位,别忘了在登记簿上签名,此刻法克斯史密斯先生正在把登记簿摆到门边。在座许多人将会明白,打从四十年前的第一场聚会开始,我们就一直在这本登记簿上签名留念。今晚在此留下你的签名,让我们继续记录此一协会的成功与扩增,为保存印刷文字贡献一份心力,引以为荣。”

  椅子上的布雷克坐立难安,奋力想要看清楚吉利尔斯爵士在讲的东西。一个身穿细条纹西装的年轻男子拿着厚厚一本册子,里面满满都是龙飞凤舞的签名。那人把本子放到近门处的架子上。

  布雷克用他的肘子轻推一下妲可。“我们得看看那本册子里面的内容,”他轻声细语,“它会……”

  “嘘!”坐在他后面的女人嘘他。

  吉利尔斯爵士要开始演讲了。“那么,我不再罗唆,”他说着,拿着一束笔记轻敲讲台,“各位聚集在此是有理由的,我们马上进入正题。我的讲题:是谁的致命滋味?首版书与禁果……”

  吉利尔斯爵士用单调的声音,滔滔不绝谈论藏书的历史,提到热爱珍本书的人,闯入图书馆寻找失佚的书或是被世人遗忘的书。坐在椅子上的布雷克却不耐烦地动来动去。会员们低着头毕恭毕敬地听取演讲,谨慎地隔一段时间才咳嗽,布雷克却是迫不及待要去看门边那本登记本。在这里,总算有可能知道最先找到恩狄米翁史普林的人……还有潜伏在阴影里、渴望得到这本书的那个人。

  他往后一看,撞见卓里昂一脸了然的表情盯着他看。布雷克的脸一红,转开头。

  终于,吉利尔斯爵士的双掌一拍,宣布:“现在来展示我个人的部分珍藏。”

  当一本一本书从这个人手上换到下一个人手上,学人们一头栽进熟悉的印刷世界时,可以听得到室内响起一片赞叹声。轻声的赞许变成愉快的欢呼。布雷克感到十分惊讶,因为他看到波斯柏马雄在检视那些书的时候,最是卖弄。他摸摸封面,爱抚书页,甚至举起纸张对着灯光,好似在鉴赏佳酿的行家。然后,他才读起书上的文字。

  那些书究竟会不会传到他这里呢?布雷克开始不抱希望了,这时候吉利尔斯爵士甩下一双手套在他的大腿上。“如果你打算摸任何东西的话,戴上这双手套,”吉利尔斯爵士咆哮,两道浓眉深锁,“小孩子和书本不合。”

  布雷克正要抱怨,但是黛安娜在他耳边低语,表示戴手套纯粹是为了保护书本,不受人体皮肤的酸所侵蚀。

  “瞧,我也需要戴。”她微笑说。这句话让布雷克觉得好受多了,乖乖拿起手套,把手伸进像蛇的长长套子里。布雷克说不上自己喜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好像在每根指头末梢蒙上眼罩一样。

  不过书终于传到他手上时,布雷克很高兴自己戴着手套。不管这些书多么宝贵,有许多本都飘下一大片细微的灰尘,让他很想打喷嚏。从他眼皮底下传过去的有《浮士德博士》、《失乐园》、《秀发劫》,都是一团模糊的字和颇具威胁感的黑白插图。妲可只能在他肩膀后面瞄,艳羡地喘着气。吉利尔斯爵士不肯让妲可碰任何一本书。

  接下来黛安娜传给他一册薄薄的绿皮书,上面装饰金色的螺旋纹。“这是《精灵市场》的版本之一,”她在布雷克耳边喃喃低语,“那些精灵看似可人而无害,其实不然。他们都有货真价实的爪子和利牙……”

  布雷克屏息翻开封面,看到一堆长着猫脸、鸟喙、鼬毛的动物,戴着大帽子,穿着长外套。他们又是笑又是吼,也有摇尾乞怜的,试图诱惑两个妙龄少女尝尝他们的水果。“快来买,快来买。”精灵齐声唱道,这个叠句在整本书里一直重复着,就像用面包屑做记号留下一条痕迹,引导布雷克深入故事之中。

  “安全得很,”黛安娜愉快地说,“如果觉得有点害怕,只要合上书本,危险就消失了。这就是书本的美妙之处。”

  布雷克可没把握自己同意她的看法,有些书就算读完以后也会一直跟着你,它们会一直逗留在隐蔽的心灵角落;不过,他想要让黛安娜对他另眼相看。他发觉黛安娜和他一样相信书本的魔力。她用孩童的眼光去看书。孩童的神奇力量。

  然而,吉利尔斯爵士打断布雷克的幻想。“这是什么?”他厉声说,“又一本?这不是我的书。”他拿起一本红色的书,封面上有一片片的墨渍,高举在空中。

  一张椅子往后推,发出刺耳的声音,宝拉李察兹站了起来。布雷克往后看。

  “不好意思,那是我冒昧将圣杰罗姆学院的诱人收藏携出图书馆,”她对室内的人说,“这真的是巧合。是另一个版本的《精灵市场》。”

  “对啊,这也是十九世纪出版品的好范例。”吉利尔斯爵士开口说,翻过几页,熟练地评估它的价值。

  “事实上我已经忘了我们的馆藏里面有这本书,”宝拉李察兹微微提高嗓门,中途打断这位跋扈的男人,继续说,“直到那天您无意中一句话才让我想起这本书的存在。我印象很深刻。您似乎对本馆的收藏很熟悉。”

  李察兹女士的语调听不出什么恶意,可是布雷克突然想到她是在暗地里指控吉利尔斯爵士。那天晚上会不会是这个人闯入图书馆,弄乱了架上的书呢?他是不是破坏书的人?

  此人冷冷瞪着她,一言不发。

  “吉利尔斯爵士,本馆的藏书想必对您有特殊意义,让您能够对这些书如此耳热能详。”

  “那当然。我对牛津所有图书馆都很有兴趣。”这个人替自己辩解。

  宝拉李察兹的笑意加重,“是的,不过这个版本十分罕见。这是克莉丝蒂娜罗赛蒂本人所持有的版本,她特别要求出版商用红皮装帧,紫红色的,您是这么说的。而其他的都是蓝色的封皮。我必须赞美您一声。这本书是独一无二的。没有多少人知道它的存在……您倒是知道。”

  布雷克静静坐着动也不敢动。他原本以为李察兹所形容的是恩狄米翁史普林,后来听到她谈的不过是一本童书,让他松了一口气。不过,看到宝拉李察兹私下冲卓里昂的方向闪过一个笑容,仿佛卓里昂事先知情她刚刚的指控,且支持她似的,这倒是让布雷克吓一跳。显然他们之间有什么秘密不为布雷克所知。他不禁纳闷,这真的是因克莉丝蒂娜罗赛蒂而起吗?有没有可能吉利尔斯爵士就如卓里昂一样,晓得恩狄米翁史普林的存在?

  “这个嘛,感谢你的恭维。”吉利尔斯爵士说着,优雅地点点头。但是,他的眼底微红,他的眉毛更是变成鲜红色。

  他瞄瞄手表,在场许多人都做出同样的动作。“我相信我讲得够久了,不过我很乐意回答任何问题,或是私下对任何书籍做评估。在此宣布散会。”

  一阵短短的掌声过后,大家就赶忙到后面去享用余下来的几杯酒。

  已经过九点了,妲可和布雷克只剩宝贵的几分钟可以查阅门口那本登记簿,然后到图书馆去和妈妈会合。他们俩像颗子弹一样疾射出去,奋力拨开一群大人的手脚。

  他们焦急地等待几位资深会员签过名以后,便一把抓起登记本。布雷克往前翻,横越时间线,看着一行又一行的签名从眼前掠过。

  突然有只手紧扣住他的肩膀。“你应该签在今天的日期那一页,不该看过去的签名。”一个耳熟的声音说。

  布雷克转身发现波斯柏马雄冲着他笑。这位教授气定神闲从他手上把登记本拿过去,翻回去很明显用一条丝带做记号的那一页。他身边的桌子上摆着一支昂贵的自来水笔,粗得像雪茄一样,教授拿起笔来签上自己的名字。他像蒙面侠苏洛一样签完最后一画,把笔递给布雷克,看着布雷克和妲可小心在他下面签上他们自己的姓名。

  “好啦,现在你们可是名留后世了。就像早期这些不幸的捣蛋鬼。”说着,他将脸凑过去,近到布雷克都闻得到系在他喉头的领结上一股须后水刺鼻的香味。

  令布雷克惊讶的是,教授将登记簿翻到最前头那一页,上面贴着一张黑白相片,相片下面有一行褪色的签名。布雷克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可以盯着那张颗粒很粗的影像,不过他像一台相机一样记住脸孔和姓名。一部分的谜已经解开了。

  “别声张。”波斯柏马雄像个顽皮的学童一样低声耳语,然后露出淘气的笑容,走回去加入其他藏书票协会会员。

  布雷克惊讶地转身面对妲可。这次的发现似乎同样令妲可大为惊愕。那张照片上是一群年轻的学子,穿着旧式的服装,站在一座书架前面。地点可能是牛津大学里面任何一座图书馆。大多数人都面无表情瞪着摄影机,他们的脸被时光冲淡了,发型过时得可笑,但是有四个身影立即抓住他的注意力。

  卓里昂比其他的学生都要来得高,高大的身材配上一头波浪状的鬈发,身穿一件破旧绽线的西装。黏在他臂弯里的是一个迷人的女郎,留着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在镜头前面笑得很轻佻。四肢僵硬地站在这两人后面的看起来像吉利尔斯爵士,他身穿昂贵的半正式晚礼服,壮得像头牛,上唇只有一点点的胡髭。右手边远远的角落里,几乎跑到相片外的是另一个人,一团腼腆的模糊,那头鸟窝似的乱发和那件破烂的斗篷,让人一眼就可以认得出来。

  撒玛纳札。藏书协会失踪的一员。

  21

  兄妹俩匆匆忙忙穿越黑漆漆的街道,朝巴德里图书馆赶路,布雷克边走还边摇头。“谁想得到撒玛纳札居然是这个协会的创始会员呢?”他说,“这些年以前八成是他发现的恩狄米翁史普林。我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好一会儿,妲可一直保持沉默,若有所思。“可是,我们仍然不晓得谁是影中人。”她沮丧地说,呼出来的气在空气中闪亮如金属片。“可能是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或是全然的外人,布雷克在心中暗忖。他和妲可的身边都是大人,一个个都对书籍充满狂热。

  雨下得很大,街灯在人行道上投下一汪汪如血泊般的电光。他俩绕过转角,踏入宽街,匆匆朝薛尔登剧院(Sheldonian Theatre,译注:牛津大学授与学位的地点)的入口处奔过去。这栋暗暗的圆顶建筑就在图书馆旁边,他们说好要在那里和妈妈会合。黑暗之中,高高、弯弯的栏杆突出在他们的头顶上,上方是一排雕工粗糙的石雕头像:蓄须的粗壮男子,守着往后进去的礼堂。布雷克并不清楚这些雕像是要代表帝王还是哲学家。他们茫茫然凝视着夜空,皱着眉面对对街那间亮着啤酒招牌、正流泻出喧哗的酒吧。

  有一会儿,妲可和布雷克静静坐在短短的台阶上面,回想会议上发生的事。天冷,他俩挤作一团,试着从彼此身上取暖。此刻天上无云,星星一闪一闪的。不见妈妈的人影。

  布雷克不安地换了个姿势。那本书又动了,撞击他的后腰,引起他的注意。他看看背后。什么也没有,除了现在已经暗成一片的建筑。

  “好诡异。”他说。

  “什么东西好诡异?”妲可问,抬起眼来。为了看清楚布雷克,她拉下兜帽。

  “又来了,那本书动得很奇怪。开会之前它就是这个样子,但现在呢?它应该觉得安全了才对啊。”

  布雷克小心翼翼将肩上的背包拿下来,打开主要的隔间,只拉开一点点的缝,往里面偷瞄。

  那本书俨如困在陷阱里的动物,伏在包包深处,一团激动不安的影子,看起来好像要往地底下沉,彷佛受到一股磁力的吸引。

  “它怎么了?”妲可问,从他肩上窥视。

  “我不确定。它重得像个镇纸什么的。或是一块砖头。真的很重。”布雷克蹙蹙眉,“好像要把我拉下去一样。”

  他指着人行道边缘。

  “进到阴沟里?”

  布雷克顿了顿,设法搞清楚,“不对,我是指进到地底下。”

  他的心脏突然猛跳起来,血液冲到头部。他兴奋得一阵眼花,坐都坐不住,便站了起来。“我是指,”说着,益发有了自信,“恩狄米翁史普林希望我们下去收藏所有书籍的地方,图书馆的下面,进到妈妈跟我们提起的书库。这本书在指引我们往那地方去。终极之书一定藏在巴德里图书馆的深处!”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的母亲出现了,看起来似乎对自己很满意。

  “那么,你们两个有没有什么新的收获?”妈妈问。

  妲可和布雷克偷偷相视一眼。

  “有啊。”他们俩说。

  那天深夜,他们一家三口都入睡时,电话响了。铃声传上楼,传到每一扇门后面,可是他们睡得很沉。妲可把头埋到枕头底下,梦到爱丽丝:布雷克不安地抽搐,饱受另一个梦魇的折磨,噩梦像个影子追着他,一路穿过巴德里图书馆的书架;睡在双人床上的茱丽叶温特斯翻个身滚到没人睡的那一侧,困倦地伸出一只手想接电话;电话则一直响,没人接。

  几千英里外的克里斯多夫温特斯搁下话筒,沉思片刻之后,拿起电话拨了另外一个电话号码。

  “都市计程车,您好。”电话那头的声音回应。

  “你好,我要叫一部车到机场。”

  22

  布雷克几乎等不及了。他已经醒了好几个小时,翻遍整本恩狄米翁史普林,尝试揭开其中的秘密,却没有出现任何新的讯息。他和妲可已经起床穿好衣服,过了很久妈妈才和他们一块吃早餐。他们几乎是用跑的去巴德里图书馆,把妈妈扔在后面。

  “你们是怎么了?”茱丽叶温特斯问,努力赶上他们。

  布雷克和坦可并不吭声,相视而笑。那本书在背包里震来震去,布雷克受到它的鼓励,尽管心中不知不觉产生一股恐惧,还是因为期待而激动不已。穿过有四百年历史的大门,踏进铺着沥青的中庭,中庭的四周是一扇扇历史悠久、嵌着铁片的门,还有高大如堡垒的城墙。潘布鲁克伯爵的雕像骄傲地立在大理石座上,游客已经聚在那里拍照。布雷克挤过一群游客来到入口。他拉起沉重的玻璃门,走进里面。

  他惊讶地站住。

  正对着他的这个房间非常庄严,光线充足,有一种缥缈、不属于尘世的味道。细长的柱子托住装饰华丽的屋顶,天花板上都是精工雕琢的叶子、羽饰和天使,这些都是用蜂蜜色的石头雕出来的,让牛津大学沐浴在金色的微光中。精致的石雕饰球从天花板上悬垂而下,有如不可思议的钟乳石。

  远处的角落里有一口大型的木箱,上绘有花鸟装饰,还有一套复杂的锁加强它的安全。布雷克猜测,在图书馆扩充馆藏期间,这只箱子曾经收着属于牛津大学的贵重物品。

  布雷克大为惊奇地四下张望,感觉好像时光倒退好几百年,回到了中世纪的牛津。一股浓浓带着湿气的学问知识味渗进他的骨子里。

  在他的右手边可以看到一间小小的纪念品店,店里都是和书有关的小摆饰,以猫为主题的纪念品,要卖给现代的游客。在他的左手边则是寄放外套和提袋的寄物室,由第一个警卫负责看守。为了得到更多资讯,了解图书馆的规划,布雷克仔细问过妈妈。结果得知图书馆一共有两个楼梯间,各自通往箱型的阅览室,学人们在里头做研究。两间都有警卫把关,进去要检查图书证,出来还要让他们确认牛津大学的宝贵藏书没有跟着不见。想要溜进去而不被发现,不如他想的那么容易。

  “你们大约在两个钟头后在这里和我会合,”妈妈说,“然后,我们可以做点特别的事。今天会提早闭馆。”

  “不急,”兄妹俩应道,“我们不会跑远。”

  妈妈的疑心顿起,机警地审视他们。“好吧,小心点。”说着,朝南边那个楼梯问移步过去。她出示图书证给警卫看,登上楼梯。

  妈妈沿着楼梯上去图书馆顶楼的阅览室,妲可和布雷克则信步过去纪念品店,佯装对拍卖的商品感兴趣。那里有以书为主题的茶具抹布、围巾、领带,还有更多以书为主题的书。

  在一个被人忽略的角落里,摆了一张小小的桌子,另外一名警卫就坐在桌子后面,靠近第二个楼梯间的地方,楼梯则消失在昏暗之中。两个孩子选择这里作为目标。幸亏店里有许多游客足以做掩护,他们俩就像间谍一样,手上翻着海报和明信片,眼睛却一直谨慎地观察那名警卫,试图找出一条适当的路线下去书库。

  妈妈对布雷克说过,位于北边的楼梯间有一部特别的升降梯,终日上上下下往返书库运送书籍。只要阅览室有人要求借阅某一本书,像鼹鼠一样的图书馆员就得匆匆下去,在好几英里长的书架之间找书。此刻布雷克从眼角瞥见一座矩形的竖井,围在金属网里。那一定是妈妈提到的升降梯了。他兴奋得心跳加速。他们走对了路。

  警卫是个脸色阴郁的男子,短短的下颚,一头烟灰色的发,他正冲着自己的手表皱眉,等待休息时间的到来。填了一半的纵横字谜摊在他眼前的桌子上。

  时而有学生和学人擦身而过,一边将塞进袜子里的长裤拉出来,解下戴在头上的形如甲虫的坚固自行车头盔。他们向警卫出示图书证,很快就上楼去。离开图书馆的人随身携带的袋子都要经过检查,以防万一有人夹带珍本书出去。

  等了十五分钟,妲可上前靠近布雷克,她看起来一脸忧心。

  “我们要怎么进去呢?”她说,“那人看起来很凶。”

  布雷克假装研究一块纸镇,玻璃下面那些深色的中世纪文字仿佛困在琥珀里的昆虫。他瞄瞄警卫,只见警卫将报纸卷成棒状,敲着桌子的侧面,身旁的小桌上则立着一只保温杯。

  “说不定很快就会换班,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溜下去。”他说。

  妲可看起来并未被说服。“是吗?”她讥笑,“这就是你的打算吗?”

  “你有更好的计划吗?”

  “问问能不能借用一下洗手间,你看怎么样?”她建议,“这里面一定有洗手间。”

  她把手夹在两腿之间,跳上跳下。

  “你需要去厕所吗?”

  “嗯,我需要装得看起来很逼真,不是吗?”妲可低吼。

  “好吧,”布雷克说着,一脸怀疑,“值得一试。”

  兄妹俩一起走到警卫那里,只见警卫冲着他们皱眉头。“只有拿图书证的人才可以跨过这条线。”他自动地说,说完打开报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一副忙碌的样子。

  “可以借用一下洗手间吗?”布雷克一边问,一边指着妲可,“她真的需要去一趟。”

  警卫假装没听见,读着他手上那份纵横字谜上面的提示,数着格子,设法想出一个符合的字来。

  “拜托,”布雷克说,“她尿急。”

  妲可夹紧两条腿,露出苦瓜脸。

  “最近的公共厕所位于对街的书店里面,或是传统市场的转角。”警卫说着,头也不抬一下。

  一名学生走过,朝他亮了一下图书证,匆匆上楼去。两个孩子羡慕地看着她消失不见。

  “只有拿图书证的人才可以跨过这条线。”警卫又念了一遍。

  “拜托,先生,”这回换妲可恳求,“我真的需要去尿尿。”她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连布雷克都开始相信她讲的。

  “对街或--”

  “一不小心的话,就会尿在这里!”妲可提高音量驳斥对方。

  警卫惊得掉了笔,瞪着这两个孩子。

  “听我说,”布雷克尝试解除情况的危急,“我们不能离开图书馆,了解吗?我们的妈妈在楼上,正在查资料,吩咐我们留在原地。等她回来,我们两个如果没待在这里,她会抓狂的。拜托,只要一下子就好了。”

  妲可紧闭眼睛,准备发作。那人坐立难安,扭来扭去。

  “拜托!”妲可哀求,“我很快就好!”

  警卫看看手表,然后咕哝道:“噢,那就快去。”他瞄瞄钢制的保温杯,“只是要快点。再过几分钟,就不是我值班了。”

  “我可以跟着她去,如果可以的话。”布雷克主动表示。

  “行了。你们两个快去。”警卫厉声说。他把两个孩子往楼梯间赶,指示他们正确的方向,“女生的盥洗室在上楼的左手边,男生在楼下,如果你也需要去一趟的话,小伙子。只是不要告诉任何人。无论如何,不该去的地方不要去。这可不只是赔上我的饭碗而已。”

  “谢谢你,先生。”他们俩一致表示,于是分道扬镳,各走各的。

  只消看一眼湿湿黏黏的厕所,布雷克就决定留在外面等妲可。

  他在昏暗的通道上来回踱步,避开警卫的视线,走到那部老旧的升降梯后面。三不五时,会有一个暗暗的盒状影子升过,背后拖着一条像套索的缆线。幽灵似的人影沿着墙壁往上升。

  通道的中间有一扇厚重的木门,正面栓了好几道铁条,看起来很古老,令人望而却步。一块褪色的牌子上写着黑色的字:此门不通,暗示门的另一边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布雷克的背包微微一扯,让他更加确信。他早就把背包藏在夹克下面,以防万一警卫决定搜他的包包。那种感觉就好像一只坚定的手拉着他往那个出入口过去。错不了的:恩狄米翁史普林在指引他。

  布雷克决定一窥究竟。

  他偷偷抓住铁制的大型门把,用手一扭,心中隐约纳闷这样会不会触动警报系统,结果没事。那扇门一旋就开,不费吹灰之力,仿佛一直在等他来。一条刷白的走廊从他身边倾斜而下,像工业时代的兔子洞。他的心脏在胸口狂跳,腿在颤抖。

  听到人声,布雷克连忙关上门。

  在外头的纪念品店里面,有个一头红发的年轻人和原来值班的警卫在换班,他正在和一对穿情侣装风衣的游客聊天,态度和蔼可亲。这两位游客把头伸进楼梯间里,问及图书馆的藏书量。

  “好几百万本,”警卫说,“全都搁在地底下的书架上……”

  布雷克迅速弯身躲到金属网围住的升降梯井后面,十指握住,祈祷上一个警卫忘了提起有两个小孩在厕所里面。

  他瞄瞄手表。妹妹已经进去一段很长的时间。什么事情绊住她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听到轻轻的脚步声一蹦一蹦从上面下来。

  “怎么去那么久?”布雷克嘶道。妲可总算出现了,她似乎对自己感到很满意。布雷克扯住妲可的手时,避开警卫的视线。

  “你应该去看看楼上,”妲可说,无意道歉的样子,“有一扇很棒的门是蓝色和金色的,门后的房间有好几百本旧书。我是指很旧很旧的旧书。那里面就好像另外一个世界。那个房间八成是汉弗莱公爵……我爱死了!”她的手指拨弄着金属网,抬头凝视那一片昏暗。

  “好啦,快点来,”布雷克催促,“我已经找到路了。”

  布雷克查看一下,确定四下无人之后,缓缓推开那扇门,踏了进去。

  “我们要去哪里?”

  “在下面那里。”他指着长长一条白色的通道,兴奋得神经紧绷。妲可跟着他踏进去,布雷克赶紧关上门。门出乎意料喀答一声。

  他喘不过气来。这回他们真的做了。不只是深夜在学院里偷偷摸摸走来走去而已,而是擅闯私人产业,不知坏了多少条规矩。要是被逮到的话,他们的麻烦可大了。

  可是那本书明明指引他这条路。布雷克感觉到书在背包里劈啪翻响,渴望被解放。

  恩狄米翁史普林要回家了。

  23

  妲可带头走。

  “你在等什么?”她问,声音在幽闭的走廊上隆隆作响。

  布雷克四下一看,茫茫然若有所失。他以为会看到阴湿的地牢,里面都是腐朽的书与干瘪的蜘蛛。但这里比较像是医院的走廊。安全而清洁。连地板上都涂着一层防滑的东西。有一具铁笼沿着他们身边那面墙,里面都是绕来绕去的缆线。布雷克纳闷这是做什么用的。

  在地道的尽头有一扇小小的钢门,妲可将手握成杯状贴在耳朵上,一副要来撬保险箱的贼样,倾听另一头是否有任何动静。没听到任何声音之后,她缓缓打开门,朝里头张望。

  书架,书架,更多的书架。一排排书架从他们身边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像座迷宫。

  他们俩蹑手蹑脚一块走进邻室,蹲到一座高高的金属柜旁边。放眼看去几乎看不到一本书。反而是一模一样的灰色硬纸板夹子一直延伸到远处,每一只夹子都绑着一条绳子。

  布雷克环视周遭。

  他们的脚下是一大块铁格子,看得到下面一层,还有再下面一层。布雷克的眼睛穿过中间的缝隙,看到架上挤得满满的都是红色和金色的书本,微微发着光,就像火炉里的炭。不见迷宫的尽头。他和妲可就吊在一条狭小的通道上,置身一面巨型的铁制蛛网上。他已经茫然不知所措。

  昏昏暗暗、灰尘弥漫的空气随着机械单调地震动。他听到周遭有各种咔嚓咔嚓的声音,包括温控调节装置、火灾侦测系统和安全系统,一直在监测馆藏。在这一切声音背后,还有一种无法辨识的机械轰隆声。他的心中闪过一个牛头人身的画面:半人半牛的怪物,拖着一堆堆的书穿过图书馆中心。

  曲曲折折的铜管穿过头顶上的天花板,好像复杂的配管系统。三不五时,布雷克会以为自己听到管子里有一种纸张沙沙作响的声音,彷佛里面有昆虫在爬行,但他甩掉这种想法。可能是他的想象力作怪。图书馆和害虫之间的对抗一直存在。想必巴德里图书馆不会容许害虫出现在书库里。

  无论如何,他的心头一直有个疑虑。不知道这里会不会装有监视摄影机,监测他们的一举一动?他猜测会有警卫一把箝住他的肩膀,把他从藏身地拖出去……可是什么事情也没有。没有人过来。他们俩下来的时间够久了。看来似乎没有人监视书库。

  虽然如此,有一会儿布雷克还是保持不动,想认清自己的位置,试图想出个计划。妲可的手指沿着硬纸板的纸夹拂过去,想要打开看看里面藏着什么宝物。

  “现在我们怎么办?”妲可终于靠上前来说话。

  “不晓得。”布雷克看着妲可头上的电路板,红色、绿色的小灯一闪一闪形成一个网络。停,开动,停,开动……“开始找那本终极之书吧,我想。”

  “你疯了吗?”她朝周遭的书架一挥手,“我们连它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不会啊,不是不可能,”布雷克提高嗓门,不愿放弃,“那本无字天书都已经把我们带到这里了。那么剩下的路它也会带领我们。”

  “怎么带?”

  布雷克不吭声,反而肩膀一耸,脱下夹克和背包,拿出无字天书握在手上。

  妲可摇着头,“它会怎么做?飞起来,指引我们往哪里去吗?”

  “说不定。”到了这个节骨眼,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教他感到讶异。“我们就走着瞧,看看会发生什么事吧。”

  说着,他轻手轻脚拿开搁在书封上的手。那本无字天书就像蝴蝶一样,张开纸张的翅膀,测试空气。书页轻飞,动作非常轻微。空气中充斥着震颤的声音。

  布雷克屏息倾听。

  从周遭书架上的某一处,传来回应的振翅声,布雷克以前就听过那种蟋洬的声响。紧接着几乎是从高处立即传来一阵沙沙声,然后又从下面的深处传来沙沙声。很快地,声音被吸收了,图书馆里面成千上万本的书随之发出同样的声音。布雷克四下环顾,大感惊奇。空气中充满了书的声音!每一本书都在传递秘密:恩狄米翁史普林已经回来了!

  妲可本来从附近的架上拉下一只档案盒,正在开封套,此时也停下动作,盯着布雷克瞧。然后她饥渴地一头钻进档案盒里面的内容。

  一本外表看起来很寒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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