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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薛尔登剧院

  美因兹

  1453春

  我醒来,睡得很不安稳。

  彼得仰躺在我的身边,双手半握在胸前,若有所思。在月光的捏塑之下,彼得就像安葬在城的另一头大教堂里的死人肖像,一副平静安详的模样。尽管表面上镇定,他的脑筋却一直在动,忙着想出一个办法把我、还有那张龙皮,弄出美因兹,越远越好。

  我们听得到福斯特像动物一样在楼下潜行,迅速翻动箱子里的东西,就是不久之前才被我打开的那口箱子。我怀疑他是否发现我的血所逼出来的字潜伏其中。

  “你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彼得终于嘟囔抱怨,威胁的话语如雷声隆隆,充塞整个房间。

  我假装睡觉,他却撞撞我的腰背。我翻过身,惊讶地发现他的眼里噙着泪水。他是真的很怕,不过究竟是为我、还是为他自己好,我看不出来。

  “他不会住手的。你--那些纸,不论你对它们做了什么--你已经毁了一切。你有危险。”

  我惊骇地看着他。

  “福斯特心里有数,”彼得说,“他还无法完全看清楚那些字,可是字就在那里;这点他有把握。他说你不知干了什么而阻止龙皮发挥潜能。但他很快就会摸清楚的,相信我。到时候你就有危险了。我们都会有危险。”

  彼得沉默片刻,似乎在考虑他必须透露的恐怖真相。“他追求的不只是知识,还有权力。他想要像神一样,他会和魔鬼联手,直到达成愿望为止。谁也不能挡着他、碍着他。连我也不行。”

  我从彼得的声音中听得出他受到伤害、幻想破灭了,才明白,原来他也被骗了。福斯特利用了彼得。他假装突然身体一阵热,叫彼得带他离开此地,好让我从藏身之处爬出来,去开启那口箱子。自始至终他都知道我在那里,小心翼翼地让我看到该怎么开箱。这是一个试验,我一脚踩了进去,像个白痴!

  “你必须离开。”这时候彼得说,我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这句话。一想到此我就畏缩。我不想再度变成无依无靠的孤儿。

  彼得看得出来我眼中无助的恳求。“你不明白福斯特会怎么做。”他试图说服我。“他会利用其他的孩子,不只是你而已,释出纸上的字……如果必要的话。不择手段,只要能够取得权力。你必须离去,把那些该死的龙皮都带走!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此刻我已经在打哆嗦了,不只是觉得冷而已。

  我再也无法静静躺着,于是起身,悄悄走到寝室的窗边,窗子高高悬在墙上。我站到凳子上眺望窗外,看这座陷入沉睡、宁静安详的城市。虽然春天已经降临,夜里仍看得到附近的屋顶还有一丝余冬的踪迹。家家户户的屋顶朝着大教堂的方向倾斜,像严寒的浪拍向峭壁。我意识到,美因兹一直是我的家。我不想离开此地。

  “龙皮既不能用火焚,又无法摧毁,”彼得大声说出他心里想的,“他已经让我们见识到这点了。所以我们必须把它藏在福斯特永远也不会去的地方,他去不了的地方。可是能去哪里呢?”

  我回头瞧彼得,他正直直盯着天花板上的托梁。他注意到我在看他,穿着睡衣的我在打哆嗦,他同情地掀起被子,让我靠过去。我踮起脚尖走回床上,缩着身体偎在他温热、亲切的身体旁边。他已经成了我的兄长。

  “我会支援古登堡先生印他的圣经,”彼得保证,说着把毯子拉高拢住我的肩头,再绕盖他那一侧,“但是你一定要离开,越快越好。我们会想出往哪里去。也许过了法兰克福……在此之前,我会保护你。”

  他打个呵欠,眼睛已睁不开,很快就睡着了,留下我独自面对困境,愁上加愁,倍感凄凉。我听着他的呼吸声,稳定地一起一伏。此刻,他正飘往另外一个世界--梦乡,而我无法追随。

  彼得有克莉丝蒂娜。古登堡先生有印刷机。我怀疑,我会被丢往哪里?

  为了自我安慰,我伸出手,确定我的工具包藏在麦秆垫下,藏得妥妥帖帖;不久之前,我才把工具包藏在那个地方。指头拂过雪一般柔软的龙皮纸,我浑身上下一阵战栗。我感到瞬间的平静。

  我并不晓得那张龙皮已经在为未来的漫长旅程做准备了。纸已经慢慢固定在我的工具包的皮革里,有一对龙爪盘住那捆纸的前缘,就像锁一样,守住宝贵的秘密。

  我已经打开一本无法合上的书,启动一则没有明显结局的故事。我不想在这则故事里参与一角。然而彼得是对的:我必须离去。

  唯一的问题是……去哪儿?

  几天后答案出现了。

  法兰克福挤满了人潮。大船泊在波浪起伏的河口,从遥远的异国带来商人;通往城墙的路上一片泥泞,一条条路挤满了商贩和学艺有成的工人,四轮和二轮的运货车堵在城门口。农夫和手艺人背着一捆捆的木材和麦秆,压得弯腰驼背,从附近乡下一路跋涉、辛苦过桥后,在铺着大卵石的广场上摆摊。人群之中最醒目的是神职人员和贵族,他们费力地穿街过巷,就像娇贵的鸟儿傲立在平凡无奇的麻雀当中,展示着身上的华服。

  彼得满怀憧憬地盯着他们猛瞧。“有一天,我也穿得起那样的斗篷。”他低声道,目送一个有钱的贵族穿着鲜绿色的长袍闲步过去,袍子上缀着兔毛。

  无论走在哪里,人群都是簇拥着朝市政厅挤过去。市政厅位于旧市区,靠近市场,由一排高大的山形建筑所组成。墙上的横条旗和三角旗迎风招展,尖塔上的钟声当当欢庆,召唤着朝圣者进教堂去,再放他们出来市集上享乐。楼下的石造大厅里,金匠、银匠和各种工匠都在准备他们的货摊,有波希米亚的玻璃制品、意大利的油品和法兰德斯的衣物,还有用纯金属制作的胸针、戒指和盐罐子。样式真惊人。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财富。

  彼得在布商的摊位之间闲逛,手指头徘徊在大捆大捆的亚麻布、锦缎和丝绸之上,看似沉醉在爱河的恋人。最后他看上一只深红色的压纹天鹅绒钱包--给克莉丝蒂娜的礼物。他抚摸那只钱包像在摸一头珍禽异兽,总算是付钱把它买下。它几乎花光他所有的积蓄。

  “这就能证明我爱她。”他一边说,我一边遛达过去。

  我更爱从远处那片大厅飘过来的阵阵香味,于是晃去那香气四溢的角落,只见晒成古铜色肌肤的商人摆出一长排异国来的水果和香料。一只只兽角、一只只麻袋和小袋,装满了黄姜、番红花、大茴香和杏仁,摆在北非产的最稠黏的枣子旁边。这些枣子被我一咬,就黏在我的上颚。

  我刚闻过一种焰红色的粉末,鼻腔里像着了火,此时彼得过来拍拍我的肩,拿几枚银币在我眼前挥啊挥的。

  “古登堡先生叫我们好好去玩,”他说着咧嘴而笑,“我知道我们应该怎么个花法。”他额头上的眉毛淘气地一挑,带我朝门口走去。

  我回头瞥一眼师傅的摊位。摊位近旁有一个男子,身穿小公鸡颜色的服装,十分可笑,卖的是一卷又一卷的装帧用皮革。在他身旁有一个身材魁梧、鼻子长瘤的男人,他对香客们兜售充满血腥的殉教圣徒的版画,虔诚的香客贪婪地买下。

  打从市集开始以来,师傅的圣经就引起广大的兴趣。事实上,福斯特必须挡开那些争先恐后的商人,他们一个个挤在那里看印刷的品质,像挤在食槽前面的猪仔。

  “哎呀,这比抄写员的抄本还整齐嘛,”我听到有一个人说,“我可用不着眼镜了!”他高高挥着一副尖尖的角框眼镜,仿佛师傅刚表演了一项小小的奇迹。

  “你是怎么办到的?”另外一人问,他的手搁在一份样品纸上,然后举起来对着从窄小窗户射进来的光。

  福斯特大力拍掉那个人的指头,“你可以欣赏,但是不能摸。”他嘘道。他的目光越过室内逮住我,我整个人一缩。从美因兹到法兰克福这一路上,他的鼻息就一直喷在我的脖颈上,试着确认他还不能从箱子里神奇的纸上读出内容的原因。我怕他很快就会发现藏在我工具包里的几页纸,把我掐死。我随时都把工具包带在身上。

  “可是字是前后相反的。”又一个人反驳,他一脸阴沉,双唇苍白。他正在检视一盘铅字,那是我特地为这次展示排出来的。“这是什么妖术?上帝之言绝不能这样恶搞!”

  我听不到更多了。彼得抓着我的手肘,把我拖上楼梯。

  我得用手遮住眼睛以抵挡外头的混乱。特技表演的人在广场上翻滚,牙医和郎中替那些脆弱的人拔下他们的牙齿,掏空他们身上的钱包,还有小贩在嚷嚷,叫人注意为了这次市集而特别引进的珍禽异兽:颈子很难看又不会飞的鸟,耳朵大得出奇的大型驼兽,还有皱得像人皮的兽皮。空气中充满各种气味和噪音,一团混乱。

  离开大厅之后,彼得回到小男生的样子。他在人群中钻进钻出,从街上的摊贩那里抢来小小的圆面包,在手上边抛边接像玩杂耍的,然后饿鬼一般咬下,一溜烟跑掉,换来摊商的阵阵辱骂。

  有一会儿,我们跑去桶匠区(这一区只有五条小小的巷弄,紧邻着大广场,就像一只手的五根手指头)跳桶子和绳圈自娱,累得气喘吁吁,最后来到一座屋子外面。屋子的颜色像干掉的公牛血,它立在几根木造的柱脚上,就像一个大惊小怪的女人,不想弄脏她的裙子。

  附近就是疫病医院,那是一栋遮得阴阴暗暗的建筑,百叶窗全关上,上头有铁十字记号。我们互相挑衅,激对方去站在那栋不吉利的建筑正面,从一数到十,一边还要单脚跳,避开门上那块木制三角楣饰里头的蛇发女妖,不要和她邪恶的独眼相视。不过,有一名看守人把我们赶走,警告我们对死者要尊敬一点。

  远处,石匠正忙着扩建大教堂的塔楼,我们靠过去研究。凿子和榔头在空中叩叩叩敲着,噪音响彻这座城市。凿下来的碎石从天上纷纷落下。长梯用一段段绳子扎着,沿建筑的侧面曲曲折折往上爬;复杂的滑轮系统在半空中转动,将一篮篮石砖吊上去给石匠,石匠站在悬空的细窄通道上接收。工人担着灰泥在梯子上匆匆忙忙上上下下,像蚂蚁一样。

  光是看着他们就让我头晕目眩。只要一脚踩错,整个结构体就会垮得比巴别塔还快。我喜欢安安全全的印刷……

  这个念头让我想起了龙皮,想起要离福斯特远远的,越远越好。我感到周遭的城市在倒塌。静静地站在这里享乐,一点好处都没有。

  彼得抓住我的手肘。受到食物的香气吸引,我们回到市场上。尽管众多美食难以选择,我们还是向香肠摊各要了一根热气腾腾的法兰克福香肠,肥油流到手腕上,舔了好久好久。圣尼古拉教堂顶上的号手猛然吹响一段不和谐的乐音,通知大家有重要人物从水路抵达,于是我们一边嚼着香肠,一边抄近路往码头跑,正好及时看见一艘从低地国家(编按:指欧洲西北沿海地区,包括比利时、荷兰和卢森堡)来的三桅帆船,像一只柳条编的天鹅滑进关税塔。

  一个圆圆胖胖的男子上岸来,后面跟着一排随行的仆从,一个个抬着装满衣物的箱子。他表现出一副威严庄重、雍容华贵的样子。

  彼得吸了一口气,心灰意懒地看着他替克莉丝蒂娜买的天鹅绒小钱包。“算不上什么,对不对?”他说,而我只能阻止他将那只钱包抛到浪里去。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绅士站在码头边上迎接新来者。他欠身鞠躬,我深怕他就要一头亲到那陌生人脚下的土地。他们一起大步走过街道,往法兰克福最高级的住宅区“撒斯豪”而去,达官贵人都住在那里,不像我和彼得晚上得住公共客栈。

  看腻了壮观的场面,我们努力找路回旧市区,却迷失在一条紧接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巷弄之间。这时候,我们渴了,剩下的钱币在彼得手上泛着微光,重新燃起他眼中的光芒。

  彼得发现附近有一家啤酒屋,说:“跟我来。”

  “小羔羊”并不像它的店名所暗示的那般无害。

  这是一栋暗暗的小屋,缩在过大庭院的一角,四周都被摇摇欲坠的房子包围,不见天日。庭院中间有一口井,很久以前就干涸了,如今被污物堵住。

  彼得像一只夹着尾巴的杂种狗,悄悄挨近小酒馆的门,推门进去。

  屋里面烟雾弥漫。人们在倒立过来的大酒桶上掷骰子、下棋,地板上有麦秆而滑溜溜的。我懒得往下看,只是紧跟着彼得,他在人群之中穿梭,跟店主人点了两大壶苹果酒,店主长得像头有长长暴牙的公猪。

  抓着气味酸酸的饮料,我们一头钻进后面的房间,远离席位上的嘈杂和混乱。

  这个房间空空荡荡,除了角落里有个邋里邋遢的家伙躺在一滩呕吐物中。彼得几乎完全没注意到那个人,自顾自走到一条长椅上坐下,开始谈起他最爱的话题:克莉丝蒂娜。每次提到她,彼得就一副狂喜的声音,我则闷闷不乐盯着自己的饮料,让烂苹果的味道在我鼻孔里发酵。我不想承认我好羡慕。

  “啊,年轻的爱,”角落里那个人喃喃低语,抬起失焦的双眼看着我们,“你绝对不能相信别人的心啊。”

  彼得正在形容克莉丝蒂娜的美貌,停下来,皱皱眉。

  “爱情征服一切(Amor vincit omnia)。”陌生人继续说,从他的声音听得出来他酒喝多了。“如果问我的意见,我会说它是一堆蠢事。”他有一种外国口音,我听得不是很懂。

  倒是彼得从他的腔调里听出一点端倪,急切端详起那个人来。他的衣服飘下大片泥块,脸上一条条都是污垢。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睡在野外……或是酒吧的地板上。

  “爱情是骗人的东西,”那个醉汉大声哀叹,继续那套尖酸刻薄的独白,“它吻你这边的耳朵,然后咻地转过来咬你的另一耳……”

  “够了!”彼得将手上的铁瓶往面前的桌上一掼,“老兄,你对爱情了解多少?”他的声音不怀好意。

  “多着呢,”那人答道,露出傻笑,让我们看见他缺了几颗牙,“我心碎的次数比你的岁数还要多……孩子。”

  彼得并未起身驳斥这样的侮辱,反倒倾身对我耳语。然后我才注意到那人拿着什么。他的手上紧抓着一本棕皮小书。一条细细的缎带夹在书页之间,像一绺头发或是老鼠的尾巴,露出一小截。书透露了他的出身。

  这景象很少见。没有多少人看得懂书,更甭说买得起书了。这个人要不是偷儿,就是落魄的学者,穷困潦倒。他们往往是最可悲的人。

  那人感觉到我们投在他身上的眼光,抬起眼皮看看我们。

  “是两个恋人的故事,”他说,指着指间那本书,“皮科洛米尼的最新著作,下流、粗鄙,保证能让你这位年轻朋友的脸色恢复红润。”

  他冲着我的方向点点头,我不由自主脸红。那个人并未注意。他打了一个酸酸臭臭的嗝,像有只蟾蜍从他喉咙里跑出来。

  “可以看一下吗?”彼得从那人手上把书拿过来,内行地翻了起来,研究起文字,评估它的书法。“这位朋友,你从哪里来?”他换个口气问。

  “这儿,那儿。曾在伦敦,之前在牛津。”

  彼得竖起耳朵,“哪里?”

  “牛津。”那人用秃秃的指头在泥地上粗略画了一张模糊的迁徙图,标示他走过的旅程。他的身边多出一连串的塔楼和尖塔。

  “从来没听过。”彼得说。

  “我可不惊讶。你不过是个年轻的花花公子。”

  彼得被这句侮辱的话刺到,人一僵,“或许是吧。不过你提到的城市,到底在哪里?”

  “往北走,过海。走起来可不轻松,我向你保证。”

  “那是做学问的地方吗?”

  “仅次于巴黎。”

  “有没有图书馆?”

  那人抬起头来,意识到他有了听众。我紧张地抓着苹果酒,感觉出这番话的导向。陌生人注意到我很不安,踉踉跄跄起身。

  他挤进我们两人之间。“请我喝杯酒,我就把你们想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他对彼得晃动手上的空杯子,“我叫威廉。”

  我瞄瞄彼得,彼得汗湿的手掌上紧握着剩下的几枚铜板。他抵不过那股欲望,想知道得更多,于是大步走到邻室,很快拿着三壶苹果酒回来。

  我感觉到第一杯酒已经扰乱我的判断力,于是将第二杯滑过桌面给威廉,威廉一口气牛饮下肚。他用衣袖揩揩嘴巴,然后开始对我们谈起牛津那座大学城。从他嘴里吐出来的话之多,就像流进他嘴里的酒一样。

  他说,他曾经是神学院的学生,生活虽贫却有德,这时候一个叫茉儿的女孩燃起他胸中的热情,还有胯下的欲火。巡夜的学监不能接受这点,坚守秩序和纪律,他因而被赶出大学,非常的不光彩。然后,茉儿的家人听到这起恋情的风声,威廉被大学城里一群吵吵闹闹、酒醉闹事的居民(他是这么形容的)追赶,只得逃命。自此之后,他被逼得忍无可忍,一间图书馆换过一间图书馆,担任抄写员的工作。抄不了的书,就记在脑袋里带着走。

  “人生教会我一件事,”他说,“没有什么比文字更忠实、更真实。”

  “牛津这座图书馆,”彼得怂恿他说下去,“大不大?”

  威廉的眼睛露出如梦似幻的样子,“柜子里装满了书,学院里塞满了手稿,装订商一直在替新的书装帧……没有一座图书馆比得上!”他说,“即使现在,也有一栋新的图书馆正在兴建,是为了容纳格洛斯特的汉弗莱公爵(Humfrey Duke of Gloucester,译注:生于一三九一年,卒于一四四七年,英国军人兼政治家)的藏书。愿上帝保佑他!”他笨手笨脚地尝试在污迹斑斑的衣服上画一个十字。“它铁定会成为新的亚历山大,罗马以西的学习中心。”

  “是吗?”彼得怀疑地问。

  我也是倾向于不信。我知道,为了容纳世界各地的卷轴和原稿,希腊人建了亚历山大图书馆。它是历史上令人印象最深刻、最受称赞的藏书所。然而,历来的图书馆员花了几百年的时间,尽心尽力从路过的旅人身上搜集来的书,都付之于一场祝融。许多已知的伟大著作随之灰飞烟灭,成了最贪婪的读者--火--的牺牲品。但我猜,即使是现在,龙皮纸也能让那些书起死回生。

  “如果我们想要找到这座图书馆呢?”彼得问。他的话让我抖个不停。

  “只要从那让人看着极不顺眼的伦敦沿泰晤士河走,你绝对不会错过,”威廉说,“走遍这么多地方,我还没见过可以匹敌的图书馆。”

  说着说着,威廉的叙述到了尾声。他打了一个充满歉意的嗝,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蜷成一团,留下彼得和我独自思量他给我们的讯息。

  外面,市集的喧哗提醒我们还有任务在身,于是我们心不甘情不愿离开啤酒馆,回到市政厅加入古登堡先生和福斯特的行列。

  那天晚上,在我们投宿的客栈通铺,彼得转身面对我。

  “威廉提到的地方,”彼得轻声说,“你必须去。”

  这番话刺进我的心坎里。我晓得彼得不可能断然跟我走,可是一想到可能就要离开美因兹,单独踏上旅程,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一时半刻,泪水刺痛我的双眼,我翻过身去面对身旁那个脸色苍白、鼾声隆隆的陌生人,不让彼得察觉。长长的大通铺上躺满了臭气熏天的旅客身体。

  福斯特和古登堡先生跟许多有钱的商人一样,选择住到几条街之外的好旅社,留下我们自求多福。

  “这是唯一的办法,”彼得继续往下说,“我一直都在想。当我在巴黎抄书的时候,读到一则谚语说:‘要藏好一片叶子,就要把它藏在林子里。’在这么多树木之间,谁会注意到一片叶子呢?”

  我闭上眼睛,试图想象那幅景象。每当我差不多要数完所有的叶子,风就轻轻一拂,枝叶重新排列。这是徒劳之举,一份永无止境、没完没了的任务。

  彼得把手搁在我的肩膀上,“难道你看不出来吗?要找不到龙皮纸,最好就是把它放在图书馆里面。它会消失在文字的迷宫里,一座书的森林里。福斯特永远也不可能找到。”

  我勉强点头。我的工具包仿佛知道自己命运似的,已经神奇地转变成一本小书。棕色的书皮上面印着我的名字,还有一对龙爪扣住,不让里面的书页翻动、泄漏了秘密。或许箱子里那些龙皮纸也一样?

  “圣维克多图书馆距离太近了,”彼得说,指的是巴黎那座修道院,那是他接受训练、成为抄写员的地方,“福斯特轻而易举就能追到你,很快就找到那本书。他对那地方太清楚了。但是牛津这座图书馆却是默默无闻。它可能更大……当然它也够远,福斯特绝不可能找到你。”

  这个想法让我心为之碎。我开始发起抖来。一想到我开过箱子以后,福斯特就偷偷摸摸越来越接近我,好像他想要的一切关键都掌握在我手上,我就晓得彼得是对的。我必须离开。我别无选择,只能牺牲个人的幸福,拯救龙皮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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