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
08
布雷克揉揉眉毛,伸手去拿表,想知道是几点钟了。他晓得自己睡过头了,只是没把握超过了多久的时间。
他的心里响起警讯。比他应该起床的时间还晚两个钟头!妈妈会气炸了。
他猛然清醒过来,匆匆套上之前脱在地板上的衣服,想破头想编出一个理由来说服她。
他做了好多奇怪的梦,无法一个个想起来,可是一整个晚上一个个诡谲的影像掠过他的心头,就好像噩梦般的图画书变得活灵活现。在其中一个梦境里,如饥似渴的精灵从书页之间逃出来,试图吞下图书馆里的书,那座图书馆是他以前没见过的。一张张贪婪的脸长着野兽般的獠牙,有如鲜明的红色石榴籽,他们用牙齿将纸张撕成一条条,将字磨成粉。一想到这个他就不寒而栗,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整栋屋子静得令人不安,他像个闯入者一样蹑手蹑脚走下楼梯,小心不发出一点声音。到处都看不到母亲或妹妹的行迹。厨房空荡荡,即使是经常乱七八糟堆在餐桌上的麦片盒也都收掉了。他和妲可一向用那些麦片盒筑起一道墙,让彼此不用对望。桌上留了一张字条证实他的怀疑。
九点二十五分
去学院了。中午碰头吃午餐(如果你起来的话)。
妈
妲可用歪歪斜斜的字附了一笔:
PS。贪睡鬼,我们需要谈谈。
布雷克将那张字条撕成碎片,丢进厨房水槽下面的垃圾桶。他才不跟妹妹谈什么事。她不过是像往常一样好管闲事。不过,困难的是不知如何应付母亲。字条上面没有那些可以让他打起精神的字眼,像是“早,布雷克”或“我爱你,妈妈”。这张字条写得尽可能的简短,延续昨晚的冷战策略。他必须设法早点去吃午餐,免得惹来更多的麻烦。
就在那一刻,前门的信箱啪的一声开了又关。
布雷克看看身后,觉得很讶异。除了为数不多的几张广告传单,其中大部分是印度菜外带的传单,先前从没有人寄东西到磨石巷给他们。
他走进大厅,心想是不是父亲终于写信给他了,却猛然停下脚步。一块鲜红色的布躺在门内的脚踏垫上。四个角紧紧绑成一个小包,还紧紧绑了一个结。上面附了一张小小的字条,撕下来的纸上面用不太稳定的字体写着:“给屋里的男孩。”
布雷克吞了一口气。他马上看看门口,只看到门栓上面一小片新月状的玻璃发亮:那是窥视孔。他看了一眼,不见任何人影。
为了弄清楚,他开了门,踏到室外。
正在下毛毛雨,油油亮亮,小径上的树叶披着一层滑滑的保护层。空气中充满湿湿的秋意。可是,除了几条街外,有个不怕冷的慢跑者穿过街道朝河边跑去,磨石巷无一人。九月里一个很正常的早晨。
布雷克搓搓手臂赶走那股寒气,然后关上门,断然插上门栓。
他用脚去轻叩那块布。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这时袭来一股奇怪的味道,一股毛毛的泥泞味,令他感到鼻子里面一阵刺刺的。一个喷嚏的前兆令他的鼻孔发痒。闻起来好似一头野兽。
然后他突然想到答案。那块布出自他在书店外面看到的那条狗。是它身上那条红色的印花大手帕!
他迅速俯身把它捡起来。轻得不可思议。说真的,他很想知道里面是否包了任何东西。那块印花大手帕摸起来空空的,令人觉得蹊跷。
他小心翼翼处理这个包,仿佛那是颗炸弹,蹑手蹑脚穿过厨房,将它摆在餐桌上。他谨慎地拆开那个结,往里面一窥。他本能地往后跳。
那是什么东西?
看第一眼,像是一只大蝗虫或死灰色的昆虫。一副幽灵般的外骨骼,覆着成百条好似鳞片的角状隆起,蜷缩在包的底部。他半是期待那只动物会跳到空中,或是跃向他,但什么事也没有。那东西不是活的。
布雷克的胸口怦怦乱跳,徐徐靠回桌边,这回他完全解开那个包裹。
不是一只蝗虫,而是一只蜥蜴,后面拖着长长的尾巴,几乎不比他的手掌大多少。这只爬虫的每一条腿下面都有一副利爪,准备将丝毫没有提防的猎物撕成碎片。他用一根手指头轻轻戳它。它来回摇晃,完全无害。虽然鳞片像盔甲一样包着它的身体,摸起来却是又软又轻,像一层外皮。布雷克将它拿起来,才明白那是用纸折出来的。
全身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在他的心湖激起涟漪。布雷克开始心跳如擂鼓。他正好知道那张纸是从哪里来的……恩狄米翁史普林!
他抖着手指头,将这只有鳞的动物捧在手上,看得更仔细。这东西无疑是他所见过最精致复杂的折纸作品。
有一会儿,他考虑将它拆开来,看看纸里面是不是夹有什么讯息。但是他没那个勇气破坏这只可爱的蜥蜴。鳞片之间看不出有什么墨迹透出来,就算把它拆散,他怀疑里面也不会有什么东西。似乎这东西本身就是一则讯息:一个问候或是邀请,甚至是个提示。可是代表什么意思呢?
他将手上的蜥蜴翻过来,想不到却触动一个机关,从那动物的身体两侧跑出两卷纸条。展开在他指间的,是肉眼近乎看不见的羊皮纸。比绢更光滑、更韧,差不多是透明的。他拿去对着光。纤细的脉络从里面发出光来,就如昨天在图书馆里发现的那本书一样。
他的呼吸一阵快又浅,费力吞了一口气。
这东西不是蜥蜴,而是一头纸折的龙,用他所见过最不可思议的纸折出来的龙。那纸似乎直接与他沟通,也许可以连结他和恩狄米翁史普林。
但是这样说不通。
09
布雷克全神贯注在他的发现上,几乎忘了时间。幸好他的肚子跳出来干预,饿得叽哩咕噜叫,有如远方的雷鸣,提醒他跟母亲有约。要是他不但没赶上早餐,又错过午餐的话,母亲铁定很火大。
他从厨房抓了一个苹果,冲上楼去准备。经过妹妹的卧房时,他感到右手微微一扯,仿佛是那条龙挣扎着要逃走。鳞片一阵抖动,抵着他的皮肤。
他看看那只纸折的龙,再看看紧闭的木门。“喂,你是我的,不是她的,”他断然告诉那条龙,“我才不要拿你和任何人分享。”
他将那条龙放在床头柜上。
吃过苹果、刷过牙后,他从椅背上一把抓起外套,两肩一耸,背上后背包。然后他想起那只狗的印花大手帕,急急忙忙奔下楼来拿走它。他将那块布塞到背包中被他忽略的练习本旁边,缺课的这段期间,老师出了练习题给他做,最后再小心翼翼把龙搁到最上面。他一边心想要是看到那个游民不知要说什么,一边从大厅的挂钩上取下备用钥匙,开门出去。
雨已经停了,雨后的空气潮湿而清新。凉风袭来,吹着云朵,像在剪羊毛一样将云吹开。他把两手插进口袋里,朝河边走去。
二十分钟后,他经过那家书店,前一天下午就是在这地点看到那个游民。除了一个个穿着五颜六色防风夹克的游客,这条街上没有其他人。那个人和他的狗都不见踪影。
失望之余,布雷克无所事事盯着橱窗看,看一名年轻的男子重新布置橱窗里那堆乱七八糟的书。他突然想到一个主意。或许他可以找到母亲小时候喜欢的那本书,买下来当礼物送给她,就当作替昨晚的行为道歉。他心里有数,即将面临母亲一连串的对质,而这么做一定可以让她原谅他。一想到自己的聪明才智,他笑了。
他看看表,估计时间只够他找出那本书,然后赶到餐厅与母亲碰面吃午餐,而他只知道那本书的内容和蝴蝶有关。他不再多考虑,走进书店。
头顶上一只小小的门铃叮咚一声,他尴尬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犹豫不知该住哪里走。店面比他预期来得长且窄,墙上塞满了书。配不成套的书从架上泛滥到地上,一叠叠特大本的精装书堆在地面,酷似原始岩层。除了那名男子,他正在橱窗里重新布置受损的平装书,店里似乎没有人。
“请问,”布雷克低声道,“哪里--”
“小说在前面,文学书在后面,历史类在角落,”那人头也不抬就开始念道,“自然、工艺和老祖母喜欢的东西在左边,不过你不会感兴趣;首版书锁在玻璃柜里,免得你们这些小孩脏兮兮的手指乱摸;现代语言、古典文学和儿童文学类在楼上。”
那个人一口气急急全部念完,布雷克听得一愣一愣的。每念一个新的项目,他的眼睛就睁得更凸,沿着一排排凌乱的书架溜呀溜的。他还是不晓得该往哪里走。
“怎么,你还杵在那里?”那人问,感觉到这个孩子的困惑。这回他直起身。他的身高不比布雷克高多少,一对浓眉又粗又硬,在眉宇之间相接,有如两条敌对的毛毛虫;他穿着褪色的T恤,上面印着布雷克以前听都没听过的乐团的名称:塑胶恐龙。他的脖子上披着一条手钩的围巾,从两肩垂下似一条懒洋洋的蟒蛇,五彩缤纷的末端拖在地上。
布雷克往后退,感觉自己好像一脚踏进《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场景,那是妲可最喜欢的书。
那人感觉到他的忐忑不安,态度软化。“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问得合理多了。他的嘴一咧,露齿而笑,布雷克才明白他刚刚不过是故作乖戾,像个恶作剧的侏儒。
布雷克回忆母亲是怎么对他形容她喜欢的那本书,尽了最大的努力形容。
“我不记得那里摆过儿童书,”那人搔搔颈背,认真回答,“当然,说不定从那时候到现在那本书已经卖掉了,橱窗里的书卖得快。不过,今天早上我把那里的书全归到‘新进书’项下,我自己并没有特别留意。找找科幻书那里吧。”
仿佛要证明他说的,那人指指橱窗里金字塔形的书堆,是他用一本本仿制银色小说堆出来的。
“唔,谢谢。”布雷克说着,逛到那人指的书区去。
他埋头开始找起来。这比他预期的还要困难。一叠棕色的书超过他的身高,几乎抵到天花板。有些书的书皮分家了,用橡皮筋绑在一块;其他书的书页斑斑驳驳,一打开来不是发出呛人的烟味,就是一股潮湿难闻的教堂味。还有很多书封面做得很花俏,有金色的边,好似一绺绺精细的发丝。此外,靠地板摆的书都套着色彩鲜艳的书衣。这些书看起来比较有可能,于是他蹲下去仔细研究。
慢慢的,布雷克感觉到有个人站在他近旁,几乎欺到他的背上。一条深色的长裤贴过来,一只昂贵的表在他的耳朵上方滴答滴答走。布雷克感到不安,把后背包换到胸前,用身体护住,以防那个人压到他背包里的纸折的龙。
那人顺着那叠书一路往下挑,动作虽慢却很笃定。他选了几本书,再放回架上,嘟嘟囔囔发出不满的声音。他显然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书。
说时迟那时快,他的手有如猛禽一样,猛然扑过布雷克的肩膀,一把抓起布雷克正要看到的一本书。
“喂!”布雷克咕哝抱怨,“我正要--”
抬眼一看,他才惊觉那个人是吉利尔斯班特利爵士。对方冷冷瞪着他,黑鸦鸦的眉毛如雷雨云。
布雷克立刻静下来,挡住剩下的书不让他看见。吉利尔斯爵士鄙夷地哼了一声,手上继续翻阅那本书,简直要把它给撕了,眼睛费力读着文句。
布雷克伸手去拿下一本书。
背包里传出一阵轻微的蟋蟋洬洬声,让他半途停下动作。他低头一看。背包的上层抽动。他正要打开那个夹层,冒险偷窥一下里面,却注意到就在最靠近他的书架后方,有一本书半隐半现。八成是吉利尔斯爵士一个不小心让那本书滑到其他书的后面。它被夹在书架与书架之间。困住了。
他伸出小小的手指,伸到里面夹出来。
背包里的纸折龙马上安静下来,他的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这本书和恩狄米翁史普林不一样,摸起来并不觉得温暖而令人欣慰或吸引人。它薄薄的,有磨损,用黑色的皮装帧,看起来像墓碑一样不祥。几个霉印像青苔一样让书皮显得斑斑驳驳,还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符号压在上面,像一把匕首:影中之影。
布雷克害怕地翻开书。一个邪恶的大写F像刀刃切过他的视线,令他惊恐万分。字是用红色的油墨印刷,字首F后继续用尖尖衬线字(译注:在印刷字体的主要笔划两端加短横线,本是书写的起笔或收笔的笔势)的字母拼出一个字:
那个F很配封面的设计。
布雷克认得书名的前半部。浮士德。不就是前一天母亲才提过,把灵魂卖给魔鬼的巫师吗?母亲不是相信浮土德和消失的知识之书那则传说有关?父亲渴望找到那本书,而吉利尔斯爵士偏偏不让他得手?
布雷克的手指发抖。他发掘出了什么?
前面的扉页布满灰尘,上面有一串名字,褐色的墨迹已经褪去,是血干了以后的颜色:H。米德顿,L。德拉夸,J。费尔,N。哈特……是这本书历任的主人。根据其上所载的一个日期--MDCLXVI--判断,他猜测这本书一定有好几百年的历史。
布雷克觉得嘴巴发干,他匆匆浏览那本书,不由自主打起哆嗦。
书况不佳,许多页都破了,残存一点不整齐的纸片,其上布满可疑的污渍,好似长了脓疱一样。东凸一块西凸一块的书皮闻起来有股湿湿的泥土气味,好像有人曾经把它埋起来过。
他的视线偶尔落在断简残编上,试着将它们串成一篇故事。很难办到。句子被东一个破洞、西一处撕裂打断。尽管如此,有一段文字引起他的注意:
心思单纯的男孩发现一本神书
里面虽然空白却包含
难以理解的知识。我以为这是
以革那提声称确实进入
魔鬼的背。这个沉默的孩子害怕
我已经找到方法一窥内部
布雷克的心开始急跳,心思迅速转动。以革那提不就是父母亲研究的那位修上吗?相信禁忌的知识一书已经流落到牛津的那个人?这本吓人的书真的是那个谜题的一部分吗?
他想要继续读下去,却感觉到吉利尔斯爵士俯身在他背后偷瞄。
“嗳,我先来的,”他没好气地说,“去找你自己要的书。”
然而,吉利尔斯爵士既未道歉,也不移动脚步。
布雷克牢牢抓住那本《浮士德之书》,不愿意松开。书虽令他惴惴不安,但他感觉到一定很重要。他就是有种直觉。纸折龙将他引到那本书前面,书到了他手上,那东西就完全不动了。
布雷克慢慢地翻遍整本书,终于在封面里找到书价,用铅笔轻轻写在上面。他的心一沉。售价比他手上有的钱还要高。下面加注“如所见出售”。他的眉头一皱。
吉利尔斯爵士像只黄蜂一样在布雷克背后徘徊不去,只要布雷克一把书放回架上,就准备要抢走。他的手紧握空气。
布雷克决定杀价,他走到柜台前面,这时候穿着塑胶恐龙的那个人正在看店。“我想要买这本书,”他说,“可是--”
“可是怎样?”那人尖声说,怀疑其中有诈。
“可是我现在手上的钱不够把它买下,”布雷克承认,“我只有这么多。”
他将口袋里的东西全掏出来,放在柜台上。来自北美洲的他,手指头还可以感觉到那些外币沉甸甸的,很不一样。那些铜板滚啊滚的,转了一会儿,跌成小小一堆。数目加起来不多。
“里面标多少钱?”那个人问,不愿大方答应。
“二十英镑。”
“你手上有多少钱?”
布雷克迅速心算了一下。“九镑八毛三。”他揉揉鼻子,有气无力地说。
那个人撅起嘴唇。
“可是这本书都散了!”布雷克大声抗议,“很可能根本就不值什么钱!拜托一下,这很重要。”
店员看起来一脸怀疑。他的嘴巴微微一抽一吸,开始搔起颈背,那条蟒蛇围巾正在滑落。最后,他翻开书皮,念出书名,不由自主地笑出来。
“浮士德之书正史,如神的仆人亲眼见证……相当深奥的读物,是不是?”他说。
“也许是。”布雷克说,不愿意就此放弃。他迅速动脑,寻找替代方案。“当然,如果你愿意等一等,我可以--”
“现在就付你二十英镑。”吉利尔斯爵士接下去把那句话讲完,掷下一张新折的钞票在柜台上。“卖给我,不是那个孩子。”他补充说。
“可是这不公平!”布雷克大声嚷道。
“先生,这孩子先来的。”那个人尽责地说,但是布雷克看得出来他被那笔钱打动了。他舔舔嘴角,两只眼睛又回到钞票上头,有如一只青蛙对准苍蝇。
“或许如此,”吉利尔斯爵士说着,将布雷克推到一旁,“但这孩子买不起……除非他打算偷走。”
吉利尔斯爵士怒目警告布雷克不准出声,眼神足以致人于死。也许吉利尔斯爵士认出他参加过学院的餐会,毕竟……
布雷克揽起拳头,却不作声。
“得啦,告诉你我会怎么做。”吉利尔斯爵士说,已经大局在握。他从皮夹里再抽出一张钞票来。“我出你开价的两倍。这是最后的价码。诚如这个孩子说的,这本书的状况确实有够糟。”
“可是--”布雷克无言地恳求。
“好啦,好啦,”黛安娜班特利突然从她老公背后冒出来,伸出一只手搁在布雷克的肩上安慰道,“你不该为脏兮兮的旧书烦恼。旧书很可能会传染什么病。”
“我是……我是要买给我妈妈的,”布雷克撒谎,希望能够诉诸她的情感,“我想给她惊喜。”
她对布雷克投以怜悯的眼神。“真窝心,”她小声说,“不过说真的,布雷克,我认为令堂宁可要一本不带传染病的书。何不买花呢?”
她的唇边漾起一抹顽皮的笑容。
“可是,我觉得那本书可能很重要。”布雷克无力地说。
“这破旧的东西?”她伸出一根戴着手套的指尖拂过封面,仿佛不屑脏了她的手。“铁定不可能。吉利尔斯喜欢修复旧书。他会替它重新装订,赋予它新的生命。”
吉利尔斯爵士闷哼一声,表示抗议,“看在老天爷的份上,老婆,不要再迎合那个孩子。”他将注意力转到收银机后面那个人身上,“怎么样?”
吉利尔斯爵士耸起黑色的浓眉,在他的攻击之下,那个店员气弱了,从眼前的男人看到孩子身上,再看回来。“卖了。”他终于说,然后抓起钞票,打进收银机结了账,以免自己改变心意。
他对布雷克耸耸肩,说:“抱歉,老弟,现在书是一门生意。”
“别苦恼了。”黛安娜温和地说,一边帮布雷克背上背包,陪他离开那家店。“要是你想再看看那本书,随时可以来我们家。”她微笑说出这个主意,“没错,吉利尔斯的收藏很壮观。你一定要来。”
10
剩下的路上,布雷克垂头丧气往圣杰罗姆学院走。他不但睡过了头,还失去那本无字天书,现在又失去另一本可能很重要的书。没有一件事是顺心的!
他踢着前一晚掉下来的零零星星的落叶,头抬也不抬;甚至在他低头穿过圣杰罗姆学院那扇厚重大门上的小木门,习惯性地径直走进传达室时,也不抬一下。
“嘿,有个口信是留给你的,”鲍伯巴瑞特匆匆说着,俯身去拿信,“上面还写着你的名字!”
“谢谢。”布雷克沮丧地说,接过信封,看也不看一眼。
“哎呀,事情没那么糟吧。怎么--”
电话正好响了,鲍伯停下来接起电话。布雷克逮到机会,不再多说就离开了。眼前他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布雷克挥挥手不甚热心地道再见,朝图书馆走去。人一到图书馆,梅菲斯特立刻攫住他的脚,盼望为昨晚的事报复。
“蠢猫。”布雷克咆哮,那头畜生迅速跳开。他弯下腰,重新绑好鞋带。
从他的眼角,可以看到宝拉李察兹在图书馆里面忙得团团转,忙着把架上的东西拿下来,一连串动作像煞了回教托缽僧在跳回旋舞。他也不想面对她,以防万一她怀疑昨晚破坏书籍的人是他,于是决定改变方向,朝着草坪远端树下的一张长椅走过去,他可以坐到那里静静等候母亲和妹妹。
长椅上都是雨滴,他坐下,将手上的信翻过来,小心不弄湿它。从叶隙间又洒下几滴雨,不怀好意地滴在他的颈背上,可这已经是他所能找到最不湿的地方了。
干干净净的白色信封上面印有圣杰罗姆学院的盾形纹章:一圈星星围着一只骑士的手套,那只手套抓着一支削得尖尖的鹅毛笔,而不是一把剑。果然,前面用流畅的花体字写着他的名字:
Blake Winters,Esq。(布雷克温特斯,Esq。)
他纳闷Esq。是什么意思,但管它是什么,那个称号让他觉得自己很尊贵、很重要,好像他就是个骑士。他坐直了一点。(译注:Esq。是Esquire的缩写,即先生的尊称。)
打开信封,里面用同样华丽的字体写了一个极短的讯息:
Question!(问题!)
他抬起眼,怀疑这位不具名的寄件人知道他的心思。他的脑袋瓜里充满问题。
请柬翻过来,看到了进一步的指示:
Answers wait you in the old library。Two oclock,if convenient。Hope to see you then。Professor Tolyan Fall。
(答案在老图书馆等你。方便的话,两点钟。期待那时能见到你。
卓里昂佛尔教授)
布雷克脸上绽出笑容。他不但有机会一窥老图书馆的内部,也许还可以获悉无字天书的秘密!事情明显正在好转。
他伸长脖子看看从他坐的地方是否看得见老图书馆,但是只看得见回廊上的塔尖,半遮半掩躲在一排树叶后面。尽管如此,他兴奋得轻颤,有点像吹奏滑音笛的愉悦。
草坪那头传来妹妹的嗓音,让他跌回现实。他面临的第一道障碍是:征得妈妈的同意。她会允许他去吗?从她手里抓着公事包的样子来看,一整个下午她都会待在巴德里图书馆。这只可能意味一件事:他是义务的临时保姆。
他叹口气,一连串雨滴仿佛同情他而从叶隙间落下,掉在请柬上面,将墨水晕得糊糊的。
“妈妈已经可以使用电子信箱了,”妲可迅速通报,她跟妈妈刚走到可以喊住布雷克的距离,“很棒吧?”
“是啊,很棒。”布雷克怀疑地答腔。他起身,发现牛仔裤的臀部留下一个湿湿的心形印。妲可窃笑。
布雷克晓得母亲在巴德里图书馆发现一份难以理解的手稿,急于连络她的系主任摩根教授,请求延长这趟牛津之行。私底下,布雷克希望圣杰罗姆学院能够拒绝她的请求,不要让她在办公室安装网络,如此她就无法那么容易申请延期。如今看来显然大有可能。
“这下子我们可以天天发电子邮件给爸爸了,”妲可兴高采烈地说,“我已经写信问他,完成新的画作了没。他现在很可能在读我的讯息喔。这样就好像他跟我们在一起呢!”
“才不像,”布雷克生起闷气,“提醒你,他可是在世界的另一头。”
妲可开开心心跳到前面去,并没有听见他的话,倒是母亲听见了。她狠狠盯了布雷克一眼,那一眼就像针扎似的,令他畏缩。布雷克感觉得出母亲并未忘记昨天晚上他所制造的麻烦,于是决定先走到前头。他朝食堂晃去。
布雷克的父亲早先厌倦你死我活的竞争,离开城里的公司,已经有好几个月的时间都是在家工作。布雷克宁可如此:他喜欢有老爸做伴,而且在老妈将重心放在她个人的事业之际,他和妲可能因此多些关注。不过,就在他们启程来英国之前,布雷克听说父亲对自己的设计已经不抱希望,不再认为他可以替“空白画布”赋予全新的意义。他怀疑妲可发的电子邮件只会令父亲感觉更糟。
布雷克正在考虑要不要自己发封信给老爸,这时候他注意到母亲盯着他手里的卡片看。他把信封上面的名字拿给她瞧。
“是卓里昂教授写的,”他决定先开口为妙,“他要我今天下午去找他。”
“是吗?做什么?”妈妈的口气听起来颇为怀疑。
“我不太清楚。”他撒谎。
妈妈看起来不太相信。
“能不能也让我去拜访卓里昂教授?”妲可突然插话,“拜托!”
“不行!”布雷克没好气说。
母亲看他一眼,有责备的意味。
“可是又没她的事!”布雷克抗议,“她总是要插一手。”他伸手去拧妲可。
“噢!住手!”
“我又还没碰到你!”
“有,你碰到了!”妲可任性地抽噎起来,拍开他的手。
母亲抓住他的手腕,猛然制止。“够了,”她说,“不准你再给我惹是生非!”
布雷克感觉得到她这番话背后的严厉责备,挣脱她的箝制,闪上通往食堂的阶梯。
他扭开沉重的铁制门把,推开拱形的木门,进到一间镶着橡木的巨大房间,里面是一排排的长椅和长条木桌,代代学人在此用餐欢宴,把桌椅表面磨得光光滑滑。到处是一盏盏小小的灯,铜制的灯座加上红色的灯罩,有如一颗颗毒蕈,照出一圈圈微弱的光环。空气中飘着一股好像是肉汁的香气。
大厅四周环绕着一扇扇令人眼花缭乱的菱格窗,前面有一块高出来的平台,台上有一张奢华的桌子,桌上摆着瓶装水、银制餐具和一缽缽新鲜的水果。其上有一彩绘玻璃的纹章发出亮光,像炽热的太阳,给桌巾洒上斑斓的色彩。那是教授群坐的地方,不过茱丽叶温特斯并不坐那里。带着小孩同行,这是她必须让步之处。她看着高台上的贵宾席,目光充满渴望,妲可和布雷克则在吵嘴。
“可是她不能跟着来,”布雷克还在抱怨,“卓里昂教授邀的人是我。邀请函上面是我的名字,又不是她的。”他晓得自己在发牢骚,但就是忍不住。
“我知道是这样没错,”母亲精疲力竭说,“但发生过昨天晚上的事之后,最起码你可以做到这点。我在巴德里图书馆还有一些工作要完成,如果你能照顾妲可几个小时,就会方便省事--教人感激。今天早上我几乎无法照常做我的事……”
布雷克摇摇头,呻吟着。每天都是这样。都是他在照顾妹妹,就算他没有睡过头,也没有在夜里偷溜、觉得内疚也一样。
他们一行三人默默排队,各自从靠近厨房的小窗口拿到牛排腰子派,然后跟着妲可走到她挑的桌位,桌子就在餐厅的中央,一旁正是用绳索圈起来保留给藏书票协会会员坐的用餐区。那些柳腰纤细的女子,一个个穿着缀满宝石的衣衫,那些穿着深色长袍的清教徒男子,一个个神色苍白如传道士,从四面八方的墙壁上瞪着他们。
母亲从桌上端起水壶,替每人倒了些水。所有杯子都是脏脏的,随意放置,她挑了其中最干净的几只。布雷克看得出有什么事情令母亲感到心烦,那事比他的行为更重要,因为她转着杯里的水好一会儿,思绪沉浸在漩涡里。然后她慢吞吞正色道,声音比以前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来得严肃:“今天早上李察兹女士告诉我,昨晚图书馆里有一些书被人弄乱了。不只是弄乱而已,是破坏书,把书撕成碎片。”
她把杯子搁到桌上,眼光牢牢盯住他,“布雷克,请你告诉我你和这件事情无关。”
妲可仔细盯着他瞧,张大嘴巴嚼东西。
布雷克被这样的旁敲侧击吓坏了。“当然没关系!”他说得结结巴巴,满脸通红,又羞又怒。他瞄瞄纳森尼尔哈特(Nathaniel Hart,1723-1804)的画像,画中是个哀伤的男子,穿着神职人员的外套,头上顶着毛茸茸的假发。这幅悬在布雷克的头顶上画像中的人物似乎在指责他。
“布雷克,看着我。”
布雷克强迫自己将目光移回桌上。“不晓得,我一无所知。”他加重口气说。
“这不是开玩笑,布雷克,”母亲用手指敲着自己的托盘说,“你确定昨晚散步的时候没有撞见任何事情?”
他听得出来妈妈的话充满怀疑,于是别开头。“我发誓我不晓得是谁干的,”他设法控制自己的声音说,“我在图书馆的楼下并没有见到任何人,行了吗?”
布雷克顿时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他承认自己在图书馆里面。事实真相从他嘴里脱口而出,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于是他痛饮一大口水,掩饰自己的混乱。
母亲绝望地闭上眼睛。“噢,布雷克,”她说,“我由衷希望你没卷入这档事。”
他抬起眼来,十分惊讶。她是什么意思?
布雷克瞄瞄妲可,她正发现叉子上有一块腰子,大惊小怪地用手指头剔掉。
母亲摇摇头。
“听着,”他说,感到心神不宁,两边的太阳穴抽动,脸色变得更红,“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好吧,可是老实说我真的不晓得那些书是怎么回事!当时我人在楼上。我正想办法抓那只猫,它跟在我后面溜进去。”
妲可满怀期待看着他们两个。
母亲静静坐了一会儿。“好吧,”经过了意味深长的停顿,她说,“我想今天下午最好还是由妲可陪着你,以防万一。或许她可以让你学到什么是责任感。”
妲可开心地欢呼,布雷克在内心里呻吟抱怨,拿叉子戳着盘里的食物。一坨肉汁冻结在盘子边上,一大丛煮太老的花椰菜软烂且冷掉了。他戳破派饼上的酥皮中央。
布雷克总算抬起头来,却发现波斯柏马雄教授大摇大摆朝他们走来,因此大感不快。马雄教授有一边的耳垂上悬着一只银色的骷髅头。
“原来这两个是你的小孩?”教授貌似有礼地咧嘴笑说,亲密地拍拍妲可的头。妲可沉下脸,直觉地拉起雨衣上的兜帽,别开头。“他们两个看起来似乎很难搞。”
一头鬈发的教授,依旧穿着那件皮夹克,对布雷克眨眨眼。布雷克的态度很冷淡,将托盘滑过桌面,胃口尽失。
茱丽叶温特斯无视他的评语。
“这孩子可真像他爸爸,真的,”教授不觉困窘,继续说,“克里斯多夫最近好吧?”
布雷克的身体一僵。
“很好,”茱丽叶温特斯绷紧肩膀,简短生硬地回复,“老样子。”
“啊,我懂了。”教授说。在没有预兆之下,他蹲到她身边,在她耳边窃窃私语,布雷克听不到他在讲什么。那件皮夹克绷在平滑的肌肉上。茱丽叶温特斯一边听,一边用指头拨开垂到眼前的一绺灰发。这无意间的女孩子气动作令布雷克大为光火,他咳了一声。
就像吸血鬼血吸到一半被打断,波斯柏马雄教授抬眼瞄了一下。“别担心,我不过是请你们的妈妈去喝杯咖啡罢了。”笑容露出闪亮的牙齿,“完全清白。要是喜欢的话,你们也可以跟来。”
布雷克试图用严厉的眼神逼退教授,却输了。
“那么,怎么样啊?”那男人转向布雷克的母亲,胜利地继续说,“三点钟,在老地方?”
布雷克突然感到体内有一股怒气和怨恨冲上来。他张开嘴巴打算抗议,却看到母亲瞄瞄手表。她看看两个孩子,又很快转移视线。躲在兜帽后面的妲可瞪回去,一脸高深莫测。
“好吧,”母亲同意,“只喝个咖啡。”
“我不敢奢望别的。”教授文绉绉说,然后神气十足地走到藏书票协会的用餐区。
这时候,正有六十名以上的学者聚在那里热烈讨论书籍,什么年纪和国籍都有。布雷克听到空气中一阵低沉而连续的声音。那群人穿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套头毛衣和卡其裤,像一群猎人正准备展开一场探险,只不过他们配备的是双焦眼镜和珍本书目录,而不是枪。布雷克终究信不过他们。从自己的母亲身上,他晓得学者为了保护自身的利益会用出何种手段。
他对教授的背影怒目而视,“可是如果--”
“我相信卓里昂教授不会介意多照顾你们一下,”母亲若无其事地说,“如果没有问题,那我们就像平常一样在学院的图书馆见了。”
11
布雷克在老图书馆的长廊上来来回回踱步。旁边有一座庭院与外界隔绝,院子里长着悬铃木,一阵冷雨轻轻打在叶子上,一阵寒风像鬼一样在楼梯间回荡。沿着整条回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扇拱形的木门,通向秘密的房间。
几分钟前,他大力敲过实心的橡木门,却没有任何反应,他开始不抱希望,卓里昂教授恐怕忘了自己邀了人。静不下来的他,开始伸出指头描着入口周围的一排排锯齿雕刻,无所事事地看着一尊尊脸孔如修道士的人影,它们伏在阴暗的有梁天花板的角落。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绕过转角,卓里昂出现了,弯腰驼背,上气不接下气。他身上还穿着那件邋遢的夹克,打着那条滴到汤汁的领带,和昨晚一模一样。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高高站在两个孩子面前,气喘吁吁,“昨晚图书馆发生一件事,宝拉李察兹请我帮她评估损失,”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恐怕是那个专门在夜里破坏书的家伙再次出击。”
“专门破坏书的家伙?”布雷克提高警觉问。
他抬眼凝视这个人的脸,脸上满布皱纹有如悬崖峭壁般崎岖,不过一簇簇丛生的头发让他的脸色显得比较温和,眼角的楔形纹路很深。
“专门撕书的无赖,”教授呼哧呼哧喘着气说,“他们撕下古书里面的地图和插画,拿去卖钱,”他再深吸一口气,“恐怕这些年来,圣杰罗姆学院里有不少这种专门破坏书的人。”
布雷克背过脸去。他想的跟教授不一样,他认为自己知道这个犯罪者究竟在找什么东西。
教授没有留意到布雷克的激动不安,就算有,他也不会说什么。“现在别管这个了,”他轻松地说,“我们有别的事要讨论。比这个更要紧的事。”
一股兴奋的悸动像电流一样,窜过布雷克周身,似乎钉住他的脚步。
卓里昂低头对布雷克猛笑,“很高兴你能来,孩子。至于这位,除非我搞错了,八成是你妹妹--”
“妲可。”布雷克介绍她。妲可站得有点远,凝神看着阴沉沉的天,思绪飘到别处去。从午餐过后,她就静得出奇。“不过那不是她的名字。因为她身上那件雨衣,大家才这么叫她。”(编按:妲可穿着黄色雨衣就像一只小鸭子,而鸭子的英文正是Duck,音译为妲可。)
老先生的表现仿佛她的名字和黄色雨衣在这世上的关系非常合情合理,“我懂了,我懂了,”他开心地说,“很高兴认识你,妲可。”
妲可害羞地对他一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这种快活的天性。
“我是宁可自己一个人来,”布雷克连忙说,“只是我妈妈吩咐我照顾妲可。希望你不介意。”
“不要紧,孩子,不要紧。”教授欣然表示,伸出一只坚定的手搁在布雷克肩上,轻轻一压令他的肩膀微微一沉。“在我们要谈的这桩神秘事件里,妲可也许能参与一角。她看起来格外聪明呢。”
布雷克很感激卓里昂教授对待他就如平辈,却不爽听到妹妹的聪明才智已经让教授印象深刻。她都还没开口呢!
在他出声抗议之前,教授从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一把老式的钥匙,插进铁条木门上的锁孔。“进来吧?”他开口问。
布雷克看着那扇沉重的木门吱吱嘎嘎开了。他的脸一沉。在他眼前是一条短窄的走道,尽头是一个尘埃满布、废而不用的壁橱。一根拖把和一只水桶像哨兵一样站在橱子前面。
“恐怕老图书馆现在已经不太有人用了,除了当装饰用的杂物室,”教授感觉到男孩的失望之情,难过地表示,“不过我要很高兴地说,我的办公室仍是学院里维护最好的秘密。”他敲敲自己的鼻翼,挤挤眼,“这边走。”
一张褪色的挂毡躲在阴影处,中间分开来露出一道隐蔽的阶梯,绕墙而上,直通方塔顶上。教授的腿已经消失在第一道转弯处,融入黑暗中。
“要爬上一大段,”他从上面对着下面大声叫,“可是你们会发现很值得。这里曾经是修道院的教堂,修士在这里举行正式的聚会。”他的声音减弱成一阵低语。
不用等对方邀请第二次,布雷克便跃上石梯,一次爬两阶,感觉自己像个爬进岩层内的攀岩者。跟在他后面的妲可则小心多了,手指沿着粗糙不平的墙面一路摸上去。她不喜欢密闭空间,而且这里又没有绳索或栏杆可扶。她谨慎地走过这滑不溜丢的磨损阶梯。
布雷克爬到顶,停会儿歇口气,然后又惊讶地大喘一口。这里无疑是牛津大学里最神奇的地方!“哇!”他惊呼,好奇地四下一看。
在屋子中央,有一根有长凹槽的圆柱像伞一样擎住低矮的圆顶天花板,那天花板像是从金色石头里吐出的华丽蜘蛛网。从一扇扇小圆窗可以鸟瞰整座圣杰罗姆学院:放眼望去是一片尖塔、城垛、石板屋顶,承溜口上怪兽林立,天上集结着风暴云。
这个房间就像教授一样杂乱无章,令人惊叹。到处都是书:堆在书桌上,倚在桌脚,放在灯下,搁在凳子上。就连扶手椅上都是书,就像睡着的猫一样,布雷克不知道自己应该坐在书上,还是礼貌地将书推到一旁。可是要把书推到哪里去呢?不管任何地方,都找不出一块方寸之地。书泛滥到地板上,仿佛刮过一阵阅读的旋风,将书吹得到处都是。
布雷克四下一看,想找个地方挂外套都找不到。他只得将外套折好挂在手臂上,将后背包夹在身侧。背包里那只纸折的龙一动不动。
卓里昂主动要帮妲可把雨衣挂起来,却被她回绝。
“她从不脱下的。”布雷克解释,说着和妹妹一块坐到沙发上被书盖住最少的地方。他把一两本碍事的书移开,放到地板上那叠岌岌可危的书上。卓里昂坐到对面一张木椅,椅脚上有爪,颇像一张宝座,让他看起来像个说书人,还是仁慈的君主什么的。从他背后的窗户散射进来的阳光,替他周身镀上一圈银边,还有架上的一些书闪烁如黄金。
“你知道恩狄米翁史普林的什么能告诉我呢?”布雷克连忙问,急着要知道他发现的那本无字天书的秘密。
卓里昂教授在自己的研究室里听到这个名字,似乎没有那么激动不安。如果布雷克期待的是一个直截了当的答案,他并没有如愿。老人家竖起一根墨迹斑斑的手指。
“耐心点,孩子,”卓里昂拖延着,“首先我想要知道,你怎么会知道恩狄米翁史普林?是不是听到人家在讨论他,也许是你母亲?”
布雷克摇摇头,“不是,我妈从来没提过他。”
卓里昂似乎很讶异,“你确定吗?”
布雷克仔细思考这个问题,“不确定……起码,我不认为她提过。”他说着,变得不是那么肯定。
“那么昨晚的餐会上呢?”教授继续追问,“会上有人提到吗?”他问得更加小心,仿佛学院里可能到处是好事者,一个个密谋要染指那本书。
“没有。”布雷克说,皱起眉头,不自在地在椅子上挪动身子。他怀疑这个人为什么要问那么多奇怪的问题。或许教授怀疑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怎么会找到恩狄米翁史普林这样的书。他决定切入正题,“不是,是昨天我在图书馆里面找到一本书上面有他的名字,不过它不是普通的书,因为书里面一个字也没有。所以昨晚我才想到可以问问你。”
“噢。”教授说。声音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他的脸上闪过一股难以捉摸的神情。
布雷克被这个人的反应弄糊涂了,他试探性地问:“卓里昂教授,这本书很重要吗?”
这个人深沉地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一言不发,然后点点头,“没错,布雷克,这本书确实很重要。”
布雷克感到皮一紧,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教授严肃的语气令妲可印象深刻,她终于大胆放声说:“那本书里面有神奇的咒语。”
“不对,不是那样的,”布雷克连忙纠正她,然后又悄声说,“不是咒语。”
“比较像谜语,对不对?”卓里昂提出猜测,古里古怪地扬起一边的眉毛。
“你怎么知道?”布雷克诧异地盯着教授,不过教授不愿意透露他的秘密,只是一本正经地看着布雷克。
“首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那本书的。”他说着,身体往前倾,以确保不错过任何细节。
布雷克开始将前一天下午发生的事娓娓道来。他决定不要提起当时自己的手指沿着书架一路划过去,免得教授跟妈妈一样怪他。说不定教授还会将昨晚图书馆里面的书遭到破坏这档事归咎于他,他可不想惹上更多的麻烦。
“你可以看到里面的内容吗?”布雷克一讲完,教授就问。他谨慎端详这个孩子。布雷克那双淡蓝色的眼睛浅淡如冰。
“嗯,可以。”布雷克说,他以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我是说,一开始我以为那本书是空白的,晓得吧,然后我发现中间有些字,几乎是在你意想不到会出现字的地方。”
教授靠得更近了,屏住呼吸问:“它的讯息是什么?”
布雷克咬咬嘴唇。他感觉到这个人的眼睛紧盯着他。坐在宝座上的教授让布雷克想到整座学院里到处看得见的学者画像。一切全系于他接下来的答复。然而,不管他再怎么努力想,就是想不起恩狄米翁史普林的正确诗句。他记不起那些字。
“不晓得。”他终于说。他扯扯衣领,感觉领子似乎越来越紧。“我记不太起来。内容跟四季有关。如果不怎么样的话,那本书就会四散开来。”布雷克勉力集中精神,脸皱成一团。“只不过,我不知道应该会发生什么事。我没办法记得字字精确。那些句子念起来又没什么道理。”
“而我都没有看到。”妲可补充道,她感觉这点很重要,需要提一提。
“什么,难道你没有把那道谜语再看过一遍?”卓里昂焦急地问,“那些字已经不见了吗?”
布雷克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指。“那本书不在我的手上了,”他坦承,“书不见了。”
“天哪。”
这个人的嗓音变得好低,似乎沉入地板下面。布雷克感觉到一股充满期待的气氛从这个房间跑了出去,好像他们本来一块读一本书,书突然被合上,故事看到一半中断了。下雨了,雨开始打在屋顶上,更增添了他的不安。教授的房间笼罩着沮丧的气氛。
“对不起。”布雷克开口说,这时候远处雷声隆隆,教授对他的道歉全然置之不理。布雷克看不出教授是生气还是忧心。“我不晓得该怎么办,”他可怜兮兮地继续说,“所以我就把书放回架上。我想自己不应该把书从图书馆里面带走。”
“没错,没错,你说得很对。”教授承认,眼睛盯着散置一地毯的书,仿佛什么重要的东西从他指间溜走,他正在找找看会掉到哪里去了。他一双长腿扭开又合拢,人陷入沉思中。
布雷克突然想到一点,说:“不过,昨晚和你谈过之后,我有回去找过。你的反应让我觉得那本书很重要。”
教授立即抬起头来,留神听着。
“结果呢?”
布雷克盯着对面那个模糊的身影。他垂下视线。“只不过,我再也找不到那本书,”他情绪低落地含糊道,“我回到先前发现那本书的地方,可是书不在架上。不见了。铁定是有人拿走了。”
一股不安的静默笼罩着他们,气氛较先前更深沉。在朦胧的光线中,妲可不自在地看看哥哥。她坐在椅子的边上,不安地扭来扭去。
不过,布雷克比较关心教授接着提出来的问题:“布雷克,你确定昨晚回图书馆的时候,那本书不在架上吗?”为了强调重点,他一边往前倾,一边严肃地问,椅子微微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布雷克张嘴欲言时,教授先竖起一根手指阻止他,“现在仔细想想。这很重要。”
教授的声音听起来忧心忡仲。
布雷克闭上双眼,努力回想当时情景。他看到手电筒的光在黑暗中晃动,照出一排排沉默而不眠的书。他看得见通道尽头的架上那两本书靠在一起,还有中间那道缝的阴影……
“是的,我很肯定,”他说,“那本书不见了。”
“有人尾随在你后面吗?”
这个问题令他全身上下打了一个哆嗦。“这个嘛,就是这个问题,”布雷克神经兮兮地说,“有人在那里。”
刹那间,教授的视线落到布雷克身上。
“谁?”
布雷克身旁的妲可呼吸急促,嘴巴开开的。
“我不知道,”布雷克绝望地回答,“里面很暗,伸手不见五指。那只猫跟在我后面溜进去,我不得不上楼去抓它。事情发生在那个时候。”
“楼下那些书呢?”这个人温和地提醒他。
布雷克点点头。他的喉咙哽住,痛苦地吞咽。“我下楼来的时候,那些书已经在地上了,”他说,“满地都是撕下来的书页。就在稍早之前我发现恩狄米翁史普林的地方。似乎是有人在找那本无字天书。可是我没有逗留,你明白吗?我只想离开那里。我跑回餐会。”
“对,对,这是明智之举,”教授叹了口气承认,“你有没有把你看到的情景对图书馆员做个报告?”
“没有。我不想惹祸上身。何况,我妈已经快气疯了。”
“我明白了。”卓里昂沉默了一会儿。布雷克看得出来教授心底希望他能勇敢一点,或是多等一会儿,当场逮到那个现行犯。教授十指架着遮在嘴前,心事重重。
布雷克并不想打扰他,却发现自己一直出口道歉:“我真的很对不起,卓里昂教授。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只想搞清楚那本无字天书在写什么,就这样而已。”他的嗓音在发抖。
教授的表情倒是变柔和了,露出一个笑容。“没有人怪你,孩子,”他亲切地说,脸上一条条的皱纹不再那么严峻,“你不是会破坏书籍的小孩,这点我知道。你纯粹是在偶然间撞见某件事……”他在搜寻字眼,“某件远非你所能想象的大事。恩狄米翁史普林挑上你一定有理由。”
布雷克不可置信地看着教授。“有理由?”他闷声对自己说。
妲可抢在他前头发言,“那本书挑上他?”她大声嚷嚷,表示怀疑。
“是的,我相信是这样。”卓里昂认真道。
“但怎么可能?”她大呼小叫,“那不过是一本书。”
“不对,妲可,恩狄米翁史普林不只是一本书而已。”卓里昂正色道。
“什么意思?”
“它碰巧是这世界上最传奇、最抢手的一本书,要是落入坏人手中就会非常危险。”
布雷克的视线从膝盖往上移,感觉好像一份重担突然之间压在他的肩膀上。
“危险?”他被这份新的责任感给压垮了。
卓里昂说:“是啊。书的力量是很大的,就如你知道的,这本书是有特殊能力的。”
妲可反对:“可那些话都是布雷克编出来的,他找到那本书的时候,我就站在他身边。我确信,书里面没有字。”
“有,”布雷克驳回去,“我发誓,卓里昂教授。我看到里面有东西。”
“行,我相信你,”教授说,“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本无字天书预示如果有件事没发生它就会四散开来,那么我怕这本书--以及它所代表的一切--的毁灭就近在眼前。仔细想想,它居然决定在这时重新出现,可见损失会很惨重。”
“重新出现?”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问。
“是啊,”卓里昂不慌不忙说,“你不是头一个被看上的。在你之前还有别人,布雷克。还有很多人徒劳无功白找……”
“是你吗?”妲可连忙问,“你曾找到那本书吗?”
教授哀伤地对她一笑。“不,很抱歉让你失望了,妲可。不是我。”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真正的悲哀。“我确实是瞄过几次,”他轻声说,“幸好它并未选上我。”
他让自己的话沉淀一下,才又补充说:“它几乎毁掉它选上的那个人。”
12
布雷克不敢开口。他吓得半死。他到底找到什么样的东西啊?而且,他又失去了什么呢?
他往后靠,听妲可替他提出他没问出口的问题:“发生了什么事?”
“说来话长。”卓里昂说。两个孩子怕教授不肯告诉他们,忐忑不安坐在沙发上。说来话长是不给理由的一种说词,以此为借口不提往事。他们的父母亲往往如此处理尴尬或棘手的问题。
然而,教授不过是在考虑什么能说,或是什么不能说。一时之间,他心中充满疑虑,脸色一沉,然后彷佛想起那件事依旧心痛似的,他开始讲故事。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他揉着眼角,用低沉的声音不慌不忙道,“当时我参加一个社团,全心全意研究与鉴赏书籍。这个社团叫做藏书协会(Libiris Society)。”
“那不就是现在这里开会的那个协会吗?”妲可问,“今天在食堂里的那些人?”
教授唇边闪过一丝笑意。“你的观察很敏锐,小小姐,”他赞美她,“现今名为藏书票协会(ExLibris Society)的社团,是由来自全球各地的学者、图书馆员和藏书人共同组成的,极受推崇,这些人致力保存书籍。只除了波斯柏马雄以外。他这个人定位的是尖端科技,扬言印刷品已经落伍了。他谈的是数位化。”
他把那个字眼说得好像是他个人最头大的事。“不过一开始只有我们少数几个人,因为热爱书而结合在一起。”他以温柔的口气回忆道。
“哪一类的书?”妲可问。
“啊,最好的书。最早期由真正大师手印的书,包括约翰古登堡、彼得薛佛和阿杜思曼尼修斯(Aldus Manutius)。”
布雷克的眼神呆滞起来。他希望教授能够跳过这段,说出接下来发生什么事,可是卓里昂说得不疾不徐,大力加强语气,仿佛每个字都意义深重。
“然后有一天,”他说,“我们之中那个最怕羞、一天到晚做白日梦的人,发现了一本与众不同的书。”
“恩狄米翁史普林。”布雷克兴奋地低声说。
教授点点头。“正是。恩狄米翁史普林。一本传说中的书,在此之前我们都不相信真有这本书。只有那个人看得到里面的内容。对我们其他的人而言,那是一本紧闭的书,一本假书,它的秘密深锁在两片明明没有锁的搭扣之中,只有在那个人的碰触之下才能开启。当然,那本书是挑主人的,而且必须如此。毕竟它会引发大事……”
布雷克的嘴巴一张,下巴几乎要掉下来。“可是,我发现那本书的时候,扣子已经坏掉了,”他打岔,“这表示从那时候到现在一定有人看过了。”
教授未置一言。他那双眼睛缩进阴暗处,就像两个小小、暗暗的洞穴。他继续讲他的故事,声音听起来更苍老,似乎来自更远的地方。
“有一阵子,我们聚在一起听恩狄米翁史普林的话,”他回忆,“可是,我们的聚会很快就变调了。那本书开始警告我们,有一个阴影、一股力量不只会吞噬掉书本,还会吞噬掉全世界。”
妲可转动着眼珠,布雷克则听得全神贯注。现在这个故事听起来像一则鬼故事,越来越恐怖。他可是一个字也不漏听。
“发现书的那个男孩,他的嗓音很奇怪,就像蜡烛的火焰一样,”卓里昂回忆,“他的声音会发抖,会颤动,仿佛知道他的话所揭露的黑暗力量。他开始警告我们要小心影中人。”
“影中人?”布雷克问,声音在颤抖。
卓里昂点点头。“当时我们并不了解,”他不祥地说,“那个影子是我们的一员。我们之中出了一个叛徒,他的心已经黑了。”
他停住,往事萦绕在心头。
布雷克打了个冷颤,不知道昨天晚上尾随他进图书馆的是不是这个人。
“有一阵子,那本书让我们聚在一起,”教授难过地继续说,“然后有一天,它把我们撕裂了。恩狄米翁史普林就像它的主人一样消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他的话就像熄灭的蜡烛起了烟,开始变弱消散。
“但结果呢?”布雷克心急地问,他四下一看,顿觉整个房间杯弓蛇影,“接下来发生什么事?”
“我不清楚,”教授回答,语气索然,“接下来的还有待观察。看来故事本身似乎还在往下写。”
布雷克摇摇头,充满困惑,“我不懂。那本无字天书对我有什么要求?我不过是个小孩子。我该怎么办,假设我又找到它呢?卓里昂教授,你能帮我忙吗?难道你不能告诉我该怎么办吗?”
那个人盯着布雷克一会儿,才说:“恩狄米翁史普林相信你,布雷克。到时候你就知道该怎么办。”
布雷克再次感到一股兴奋窜过全身,就像第一次在图书馆里拿着那本书,以及今天早上触到那条纸折的龙;不过接着他又被一股新的焦虑吞噬。他又不特别。妲可才是天资聪颖的那个,大家都如此认为。
“我不懂这本书为什么这么危险,”就在这时,妲可唱反调,“没有道理嘛。”
教授眯着智慧的眼睛,像猫头鹰一般仔细看她。
“恩狄米翁史普林是一本了不起的书,”他谨慎地说,“书里面充满了洞见和预言,可能会毁了我们所知道、或我们自以为知道的世界。它不只是预言未来,还重述过去,甚至宣称可得到传说中的知识之书:终极之书。”
“终极之书?”布雷克怀疑地问。
教授点点头。
“别听他的,”妲可说,“他不过是编故事在逗我们。我连听都没听过有那么一本终极之书。”
卓里昂淡淡打量她了一会儿,才说:“妲可,终极之书有很多名字:《沙之书》、《无尽之镜》、《永恒的法典》,也许你听过其中一种?”
妲可摇摇头,依然没有被说服。
“这是一本无法掌握的书,多少世纪以来一直无法被定义,年代比所有的书都要早,存在的时间比所有的书都要久。这本书纳入所有图书馆的藏书内容。这本书甚至有办法令文字活过来。”教授显然偏爱这个话题,淡褐色的眼珠燃起毫不掩饰的热情,“文献里到处论及它,也模糊提到它的下落。”
布雷克的心在胸口狂跳。“终极之书,”他兴奋地说,“是不是昨天我在图书馆里头找到的那本呢?”
教授笑得很哀怨,“不是,布雷克,恩狄米翁史普林只是引它出来而已。就像一把钥匙、一张地图,或是拼图的一块。是引子。无论如何,它的讯息只有少数被选上的人看得到。”
“就像我。”布雷克无可奈何地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布雷克,就像你一样。”卓里昂说,令坦可觉得十分恼怒。
“那本书应该选我才对,”她低声喃喃道,“我会知道该怎么办。”
“但为什么是我呢?”布雷克又问一遍,“那本书为什么要找上我?我又不想要!”
卓里昂审慎地端详布雷克,看了好一会儿。“也许这就是一个原因。”他含糊说。
妲可突然插嘴:“不过谁是恩狄米翁史普林呢?说不定,他有可能是个骗子或江湖术士。”
“啊,”教授吟哦,“这个问题问得好。”
两只手撑着头的布雷克,从一排指缝之间仰望教授,垂头丧气地问:“你不知道答案吗?”
教授再次吐出一堆话来:“与其说恩狄米翁史普林是真实的人,不如说是虚幻的影子;更像一声低语,而不成其为声音。有些学者甚至怀疑他究竟是否存在。”他看见布雷克一脸绝望的表情,又补充说:“我个人认为他是印刷厂的恶魔。”
布雷克大口吞气,希望自己听错了。“恶魔?”他问,几乎说不出那个字眼。
卓里昂露齿而笑,“不是你想的那种恶魔,布雷克,相信我。印刷厂的恶魔是指年幼的学徒,是在十五世纪欧洲最早的印刷厂里工作的男孩。他们都是实习生,学习书籍印刷的技术,而书籍印刷在当时仍被视为一种妖术。”
“那女孩呢?”妲可马上问教授。
“据我所知恐怕没有女孩。”卓里昂和蔼地说。
“你是说恩狄米翁史普林跟我一样是个孩子?”布雷克重新燃起热情,感觉自己和几百年前的神秘人物当下有了相似之处。他和恩狄米翁史普林因为年龄而连结在一起,虽然他们生活的年代相距好几世纪。
“是的,我相信恩狄米翁史普林跟你一样是个孩子,他在全欧洲第一家也是最出名的印刷坊干活,约翰古登堡的印刷坊。”
“古登堡?”
“来,我来指给你看。”教授说。他从椅子上起身,三个大步就横跨室内。不到几秒钟的时间,他已经拿着一本棕色的大部头书回来,把书撑开给两个孩子看。
“古登堡是头一个使用活字印书的人,”教授解释,一边指着一幅版画,画中的男子蓄着须,像海象一样,还留了一把长胡子,“他将字母表分成一连串的金属字母,很像打字机上的一个个按键,然后拿这些字母排在木制的印刷机上,就像这样,印成书籍。”
教授在解释古登堡的印刷机是如何操作的,布雷克则研究起眼前的那幅画像。古登堡穿着厚重的长袍,侧面一排方扣直扣到顶,看起来就像他在书店外面看到的那个游民。
这时候教授翻到另外一页,书上出现另一个男子的脸。
“那是谁?”布雷克问,他不喜欢从书里往外盯着他看的那两道紧锁的浓眉和那把分岔的胡子。
“那人啊,”卓里昂说着,顺着布雷克的目光看过去,“是约翰福斯特,古登堡的金主。根据各种流传的说法,他是个无情的人。”
布雷克浑身一颤。福斯特一脸严峻而蔑视的神情,似乎穿越几个世纪瞪着他。不知怎的,背包里的纸折龙开始动起来。布雷克试着用脚将包包夹在两腿之间,盖住纸折龙蠢动的声音,幸好教授似乎没有起疑。
“他干了一桩恶劣的事,”卓里昂愁眉苦脸地解释,“当古登堡完成印刷机,印出有史以来最精致的四十二行圣经后,福斯特就和这位发明人拆伙。福斯特对古登堡提起诉讼,要求以后者全部的身家为赔偿,把古登堡整得身无分文,一贫如洗。”
“可是为什么呢?”布雷克问。
“没有人清楚,”教授说得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