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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凯特街

  牛津

  圣杰罗姆学院

  01

  布雷克看看表,恼怒地微微叹了一口气。什么事情让妈妈耽搁这么久?早在超过半个钟头前,她就保证已经好了。他开始以指头叩击图书馆里成排的书。这下子他该怎么办?

  他已经爬过曼德维尔图书室(Mandeville Room)里的滑动式书梯,利用沿着书架而设的金属轨道,从这个书架推进到下一个书架。然后他取下他所能找到最大开本、最重的藏书,放到靠窗边的桌子上,以便浏览个够。印在石头色纸张上的字让他想起一块块的化石,他的手指抚过那些字的肌理结构,摸了好一会儿才合上书本。大部分书都是用他不懂的语言写出来的,他也放弃去尝试理解。

  然后,他去转动近门处的地球仪,寻找家乡所在的记号,却怎么也找不到。北美只是平凡无奇的一团,有几条河穿过其中的平原,就像亮光漆上的缝隙。应该是五大湖所在之处,却被制图者安了一顶印地安人的圆锥形帐篷,画了一头孤零零的水牛。于是布雷克领悟,这就是未来几个月他能接触到的最接近故乡的东西了……

  布雷克叹了口气。

  他离开图书室,尝试计算图书馆里的藏书数量。他扫视周遭的书籍,猜测应有上万册:可以读一辈子的书从地上堆到天花板,向左右两边延伸。

  他的手指头顺着书脊一路划过去,所经之处,在空气中扬起一点小小的尘埃。

  布雷克经过一间办公室,白色的门上四平八稳地挂着印有“图书馆专员宝拉李察兹”的钢板,于是停下脚步倾听。他只听得出从那头传来妈妈讲话高低起伏的声音。她并不是在生气,只是讲话声音强而有力,习惯以自己的方式做事。

  她是牛津大学邀请的访问学人,停留一个学期,大部分的时间她都待在巴德里图书馆(Bodleian Library,译注:牛津大学主要图书馆,世界上最古老、英国第二大图书馆,规模仅次于大英图书馆,在英国出版的每种书都会送一本到这里收藏),这里的藏书之丰全球数一数二。她需要人家帮忙照看两个孩子,正忙着和图书馆的专员协商安排,这位图书馆专员很快就成了这两个孩子的临时保姆。

  布雷克看看表,过了三十六分钟,他又叹口气。

  现在他尝试倒退走,反方向轻叩他所行经的书籍,看看这样是否有助于打发时间。

  墙上一排面容严峻的肖像,怒目俯视他。他们像魔术师一样,一个个披着黑色的斗篷,留着轮廓鲜明的尖胡子。精致繁复的襞襟,好似压扁的菊花,从衣领里冒出来。年纪大一点的男人眼色迟钝,皮肤皱得有如乌龟,不过也有几个像他一样脸色苍白的小伙子。他瞥一眼这几个人的名牌,分别是:汤玛斯史登厚(Thomas Stemhold,1587-1608)、杰若米伍德(Jeremiah Wood;1534-1609)、伊撒克韦克斯(Isaac Wilkes,1616-37)、陆希斯圣波尼法德拉夸(Luciu St Boniface de la Croix,1599-1666)。每个人都拿着一本小册子,用食指指着相关的段落,仿佛在提醒后代的人要保持努力好学、行为端正。

  布雷克无视他们非难地皱着眉头,继续用手指头划过那一排书,指关节轻轻叩击书脊。

  突然间,他停下脚步。

  有一本书居然回击!那本书顽皮地擦过他的手指,又躲回它的藏身之处,简直像一头猫似的。布雷克的手挥开,仿佛被螫到。

  他看看自己的手指,看不出有任何异乎寻常之处。手指头脏兮兮的,都是灰尘,不过表皮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痕迹或伤口。于是他看看书架上,想要知道是哪一本书突然掉出来打到他,可是每一本书看起来都很正常。一排又一排易碎的旧书,就像穿着皮革制服的玩具兵立正站好,只除了有一本硬是打到他的手。

  他若有所思地吮着手指头。被那本书刮到的指关节开始流出一丝丝血,就像被纸张刮到一样。

  在这个闷热而没有风的午后,身边这座图书馆陷入沉睡之中。一道道太阳光柱就像灰尘弥漫悬在空气中,远处有一座钟滴答滴答走,沉闷的声音似乎让时间慢下脚步。轻微的脚步声在头顶上的楼板移动着。那很可能是他的妹妹妲可在楼上探索。除此之外,四周没有半个人影。

  只有梅菲斯特,躺在靠窗边的地毯上晒太阳。它是学院养的猫,一团结实的黑影,爪子锋利得跟针似的。它只管一件事,那就是它自己。(编按:梅菲斯特原文为Mephistopheles,传说中浮士德出卖自己灵魂给魔鬼梅菲斯特,以换取青春、智慧与魔力。)

  布雷克知道,自己完全是孤单一个人。也就是说,除了隐藏在架上那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以外。

  他慢慢且小心地用手指头拂过一本本书。

  “布雷克!”母亲嘘声制止他。她的脸出现在那间办公室的门口。她出来看看他在做什么;就如往常一样,刚好在他要违背她吩咐的关键时刻逮到他。

  图书馆专员宝拉李察兹站在他妈妈身后,笑得一脸和蔼。

  “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妈妈责备他,“不准你碰那些书。它们都很脆弱,难得一见,有些还非常值钱呢。现在,小心地把那本书捡起来,然后去找你妹妹。我马上就好了。”

  布雷克低头一看,一脸惊讶。就在那里,他的面前,有一本不起眼的棕色皮面书,封面朝下掉在地板上,他先前居然没有注意到。那本书似乎等着他去翻过来。

  母亲对那位图书馆员道歉:“很抱歉,李察兹女士,布雷克不是人家所谓天生爱读书的人。”

  “噢,我可不会这么说,温特斯博士,”宝拉李察兹愉快地说,“有时候我也会打翻架上的书。”

  她对布雷克眨眨眼,然后关上她们身后那扇门,如此一来他就听不到其余的对话讨论。

  布雷克喜欢这位李察兹女士。她是一个讲话很大声的女人,喜欢书,而且还喜欢谈论书籍。她戴一副厚厚的眼镜,每次眼镜一拿下来放在桌上就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布雷克可以透过她的镜片,看到她指给他看的书上那些字,就像游泳池里的腿一样来回摆动。有些字母比其他的字母更凸、更有曲线,但是更教他着迷的是纸上小小的刻痕,恍如雪地上的足迹,让他想到极地探险。

  李察兹女士让书本看起来很神奇,几乎可以说是有趣的,而他的母亲却把书本变成苦差事。她用书本测验他的阅读理解能力,经常问他在学校的学习成绩。

  去年,他在学校的表现不是很理想,这是事实;他表示这并不是因为自己不够努力,妈妈却不相信他。事情不再言之成理。仿佛一个个字从被他看到的那一刻,就开始分解了。一会儿它们才排成一列,有如栖在电线上的鸟儿;一会儿它们又像一群受到惊吓的麻雀,飞走了。他没办法专心。

  校方希望他到牛津的休假期间,由他母亲自行辅导,能够重新恢复他的专注力。“展开一个新的视野。”他的导师如此说,仿佛这一句话就搞定一切。不过,他的妈妈只是把他交给大学里其他教职员,这些人也很忙,所以大半时间他都是孤零零一个人待在图书馆里做自己的事,或是照顾妹妹。妈妈忙着替她的新书做研究,没有时间可以被“打扰”。

  布雷克弯下腰捡起掉在地板上的那本书,却突然停下动作。他感到一股焦虑。刚刚是不是这本书打到他的手指?

  但这是不可能的事,他心想。书本不会做这种事。何况,这本书的封面有缺角,还有破损,斑斑驳驳的有如一只破旧的皮手套。它看起来就是一本普通的书。他摇摇头。他不过是犯傻罢了。

  很快地,在改变心意之前,他伸手捡起那本书。然后事情发生了:那本书在他指间重新整编--只是一点点,微乎其微。这个动作几乎让人不察,但是布雷克确信自己的感觉。那本书就安安稳稳躺在他手上,再合适不过,仿佛那就是它的归属。

  布雷克的心跳停了一下。

  他仔细一看,看到两个小小的搭扣,本来是用来扣住这本书,现在却坏了,两条皮带子挂在那里,就像解开来的表带。其中一条带子上悬着一根银色的尖齿,酷似蛇的毒牙。显然就是这片金属牙扎到他的手指。一想到这个,他的指关节就阵阵抽痛,那地方又冒出一滴血来,他吮了吮伤口。

  封面上有字,不过字迹已淡,几乎看不见书名。那些字细得有如一缕缕蜘蛛丝,他轻轻吹了口气,除去一层薄薄的灰。眼前出现的不知是人名还是书名,以独特的圆字母压在皮革上面:

  Endymion Spring(恩狄米翁史普林)

  他翻开那本书。

  他的手指头战战兢兢,虽然如此,书本身自动翻开,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跨越时空的距离,在寻找最恰当的地方开始。

  他屏住呼吸,大感惊奇。

  有几页黏在一起,边边相黏,尚未拆页,有几页则打开来,如没有明显终点的地图。它们让他想起纸鹤,有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一个日本女人折过。纸上没有画线,不像笔记本;又没有可以书写的地方,不像日记本;可是到目前为止又看不到哪一页是有印字的,所以这也不可能是一般的小说。他找到的好像是一本完全空白的无字天书。可是,一本没有字的书摆在图书馆里面做什么呢?

  一股微微颤动的感觉,就像微风给人的联想,让他的指尖觉得痒痒的。他挪得更靠近窗边,把那本书检查得更彻底。他以为能发现书上有细微的隆起闪闪发光,仿佛有阳光从里面透出来,在传达什么讯息。但是他把书本对着天光,希望能找到里面的秘密讯息时,又看不到任何东西。一页页的纸有如薄薄的窗玻璃,覆着霜似的,难以辨读。

  失望之余,他心不在焉地摸着纸张,走回书架旁。这比他以前摸过的任何东西都要来得柔软。好似融化的雪花,他想--或是,或是,确切来说到底像什么呢?那是一种无法捉摸的感觉,难以言喻的触感。然而,他一翻开这本书,就不想松手。这本书对他下了咒。

  显而易见,这不是一本普通的书!

  “你在看什么?”

  妲可悄悄从楼上的走廊溜下来,吓了布雷克一跳。她攀在书架的边上,像猴子一样,带着好奇的表情研究他。

  “没什么。”布雷克说,猛然背转过去,不让她瞧见。

  “你说谎。”

  “就跟你说,没什么。”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读书的?”

  “我是不喜欢阅读。走开!”

  妲可仔细检查架上部分的书籍。她选了几本比较厚的,拿到书桌上,匆匆浏览。“印刷术?”她问道,皱了皱鼻子,“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个感兴趣的?”

  她指着她挑的第一本书的标题页给他看:“印刷术的起源与进展”。书名下面是一幅插画,画着一群人在圆顶下的室内,到处都是重机械装置和斜面桌。他们在印书。

  “我是不感兴趣,”布雷克说,“这本书不一样。它放错了地方,就这样。”

  “那本书讲什么?”

  布雷克不理会她,继续一页页翻着。仿佛我是头一个发现这本书的人,他心想,或者说是自己找上我的第一本书……

  不过这不可能呀!李察兹女士在编目的时候,一定看过这本书。他翻遍整本书,寻找索引卡或提供识别之类的东西,可是里面什么也没有。有时候图书馆员会在书脊的地方贴上一个号码,如此学生才能向图书馆登记借书;但这本书的书脊上也没有贴标签。它似乎没有任何记录,仿佛不存在似的。

  有那么一会儿,他考虑偷偷把这本书塞到自己的后背包里去。他怀疑,持有一本没有人知道曾经存在的书,这样算偷窃吗?这本书里面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可见应该没什么用,他心想。若真的有用呢?也许他可以把书借出去,可是那么一来他就得向李察兹女士问清楚图书编号。他该如何找个正当的理由,解释自己为何想要读一本无字天书呢?

  他决定把那本书放回架上,他已经受够了这一整天里发生的神秘事件。

  正要合上书的时候,他注意到眼前的纸上刻着字,就刻在书的正中央。他连翻页都没有,它就大剌剌出现在那里。

  这些字是从哪里来的?

  他在封面上看到的名字再度出现,只是这回出现在好几行诗之间,或者说看起来像诗句的文字。都是用小得肉眼几乎看下见的小写字母写的。就像这本书一样,看起来没什么意义。

  他低声将那些字念给自己听。

  “你说什么?”又是妲可。

  “没说什么。你少管闲事。”

  “嗯,听起来觉得很诡异。到底是什么书?”她起身好看仔细一点。

  布雷克用自己的肩膀挡住她的视线,更加轻声地念,不让她偷听到。

  When summer and winter in autumn divide(当夏季与冬季在秋日分开)

  The sun will uncover a secret inside。(阳光将揭露其中的秘密。)

  Should winter from summer irrevocably part(若冬与夏当真分道扬镳)

  The whole of the book will fall quickly apart。(整本书将迅速四散开来。)

  Yet if the seasons join hands together(如若四季携手协力)

  The order of things will last forever(事物的秩序将永存。)

  These are the words of Endymion Spring。(此乃恩狄米翁史普林之言,)

  Bring only the insight the inside brings。(为局内人之见解。)

  布雷克搔搔眉毛,一头雾水。阳光可能是指他在这张纸上读到的几行字,最后一句似乎是将两个相似音的字混淆了,不过,恩狄米翁史普林是谁?或者应该问是什么东西呢?还有,谁看得懂无字天书呢?

  显然,他不够聪明,无法理解,既然这首诗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更别提书里面神秘的内容了。

  “我可以看看吗?”妲可又问。

  “不行,走开啦。”

  “哟,从我这里看去好像是一本空白的书。”

  “那是因为里面没有任何内容。”布雷克随口说,然后住嘴,因为他很惊讶妲可居然看不到他眼前这些字。

  “给我看!”妲可坚持。

  “不要,不准碰它。”布雷克坚决地说,把书拿开,不让她碰到。“这是很稀有、很贵重的……重要的东西。”

  布雷克瞄了妲可一眼。坦可如往常一样,身上穿着那件有橘色兜帽的黄色雨衣,打从大吵一架那天她就一直穿到现在。那天他们的父母亲吵得不可开交,到后来他们都哭了。妲可进到她的房里,拿出她心爱的雨衣,再出来的时候,把他们都吓一大跳。“雨衣是用来保护我,免得被你们的眼泪滴到。”她尖着嗓门说,努力装出大人的声音,听起来反而更稚气。这时候大伙儿突然扑哧一声笑了,最后连妲可自己也笑了,他们的眼中是欢笑的泪水,而不是痛苦的眼泪。

  有一段时间这件事发挥了效用。他们的父母亲快乐了一些,虽然为时非常短暂。

  从那天开始,妲可就一直穿着那件雨衣,不愿脱掉,唯恐魔法失去效力。然而,布雷克心知肚明,那股效力很快就逐渐消失了。事实上,消失到几乎不见了。他们为什么会待在牛津,爸爸却在大西洋彼岸,有一部分原因就在此。

  他再看看妲可。她看起来似乎闷闷不乐。

  “没什么啦,”他放轻声音说,“不过是一本空空的书罢了。”

  他让妲可拿了一会儿,然后把书归回架上,消失在两大册谈印刷沿革的厚书当中。

  他伸出胳臂揽住妹妹,“走吧。我们过去那边等妈妈。”

  02

  布雷克来到大厅,坐在通往展览厅的大理石楼梯上。他身旁有一座老爷钟滴答滴答疲惫地走着。

  在他的上方,楼梯上到一半的平台有一具玻璃柜,里面装着这座图书馆的珍藏:一叠厚厚的手稿,属于五百多年前住在此学院里的修士所有。

  他走过去看仔细一点。

  那份手稿上面有用绿色和金色颜料精心描绘的藤蔓花饰、散放成羽状的叶片和美丽绚烂的花朵。他在玻璃上呵一口气,看着两栏黑色的笔迹消失在一层雾气下。

  从他占据的有利位置,可以看到下面的大厅--梁柱和胸像成排的大厅,仍然不见母亲的踪影。妲可蹲在一座高高的卡片目录柜旁边,摸着梅菲斯特。那只猫蜷缩成一个逗号,伏在她的脚边。

  布雷克将注意力转回那份手稿上面。

  那团雾气慢慢消散,他看到左边那栏的上方,有一个椭圆形的红色字母重拾部分的色彩。在那个深红色的O里面,有一幅细密画(译注:用来装饰书籍的小型绘画,中古世纪的手抄本把起首的大写字母装饰得很华丽,目的在表达文字中神圣字母的重要性):一个穿黑袍的修士坐在跪凳上,膝上坐着一个状若傀儡的小人儿。这个不寻常的小人儿戴着特殊的芥末黄兜帽,有点像弄臣戴的帽子,身上穿着暗黄色的衣服,却掩饰不了他的驼背。

  手稿旁边有注释打字:

  抄写员提奥多里克(Theodoric)从一个穿黄色披风的老者那里听取指示。老者身份不详。十五世纪中叶。

  布雷克盯着那个奇怪而瘦弱的人形。“可是他是个男孩,”他嘟嘟囔囔自言自语,“不是老人家。”

  “恐怕你搞错了哦。”楼梯底下有个声音说。

  布雷克勉强将视线从手稿上移开,看到图书馆专员宝拉李察兹跳上阶梯朝他走来。她重新调整眼镜,靠上前进一步审视,上衣压在玻璃上面,丝绸与蕾丝爆出声来,简直像一只镶了饰边的气囊。

  “你看这里,”她说着,用手指在原文底下画线强调,一边滔滔不绝念出让人听不懂的拉丁文,“提奥多里克将他的博学归功于这个人。小孩子怎么会懂这么多事?大部分的学者都一致认为他是个老先生,赞扬随着年龄与阅历俱增的智慧。”

  布雷克正想反对,却注意到那个傀儡嘴里吐出一串字,有如漫画里的对话框。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他问。

  这位图书馆专员对着那句警句斟酌了一会儿,然后翻译道:“智慧无语。”

  布雷克皱皱眉头,“我不懂。”

  “是啊,老实说我也不怎么懂。”这位图书馆专员笑笑说,一边将布雷克留在玻璃上的指印擦掉。

  “天哪,可别你也一样,”母亲站在楼下惊呼,“走吧,布雷克。不要再占用李察兹女士宝贵的时间。我敢说她还有很多大事要做。”

  布雷克低声嘀咕了几句,宝拉李察兹则光是笑,她的手拥住他的肩头,和蔼地引他下楼,走向门口,布雷克的母亲就等在那里,手上拎着公事包。

  “我想它的意思是最好是让人看见,而不是听见。”这位图书馆专员偷偷在他耳边说。

  布雷克点点头,然后转过头看着那玻璃棺材里的手稿。“我还是觉得那是一个男孩。”他喃喃自语。

  他们一行终于从图书馆出来,这时候阳光正灿烂。

  宝拉李察兹帮梅菲斯特扶着门,那只猫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出去。它伸伸懒腰,身体一半在门内,一半在门外。不过布雷克注意到宝拉李察兹终于伸出脚,轻轻将它推出去。

  “图书馆可不是你和同类待的地方。”她告诫那只猫。

  布雷克咧嘴而笑。他记得李察兹女士曾告诉他,梅菲斯特有一次被困在图书馆里面过夜,留下一份“小礼物”给她,然而她的职责并不包含收拾善后。

  茱丽叶温特斯领着妲可和布雷克拾级而下,绕过正对着图书馆的小小环状草坪。一阵和风跟着他们的脚步,吹过林间,在小径上投下闪闪烁烁的光影。梅菲斯特在前面蹦蹦跳跳,扑着阴影。

  他们走过一道上面结满蜘蛛网的石拱门,继续沿着一栋大型建筑的侧面前行。这栋建筑有凸出的菱形玻璃窗,是间食堂。有一座楼梯向上通往它的大门,门上有点刻出的玫瑰雕刻。不过他们仍继续往前走,绕过福利社,一直走到有顶的长廊。

  这里是整座学院里最古老的一区,上溯十四世纪,圣杰罗姆学院(St。Jeromes)还是一支本笃修会修士的居所时期。那时,学院是一群拥挤的石造建筑,有花木扶疏的药草园,还有回廊环绕的走道可通往小礼拜堂;如今这是高声叫喊的好地方,因为低低的天花板和列柱环绕的走道会产生回音。

  布雷克快步走到前头,扰乱了几世纪以来的清静。

  在他的右手边,布满灰尘的阶梯盘旋而上,通往昔日修士们的宿舍,如今已成了书籍成排的办公室。而在他的左手边,一排石拱门让位给了一块中庭地,长了一株高大的悬铃木。最低处的枝干上置了一张长椅,妈妈说是“静思用的”,意思是说他或妲可不能爬上去。

  几乎就在对面,透过一排常春藤,可以看到那座旧的图书馆。它的入口处刻着一环锯齿状的弧线,有如牙齿,让它酷似一头咆哮的狮子。一扇低矮的木门插着铁栓,禁止进入。布雷克渴望一窥内部,他可以想象架上满是各式各样的宝藏,可是就像牛津大学里面许多东西一样,不对游客开放,尤其是不给小孩子进去。

  布雷克不等母亲赶上来,就踏进毗邻的中庭,举头盯着蜜色的墙面。一如往常,这座学院让他想到城堡。石砌的城垛上立着方塔,从四面八方包围他。做成怪兽形状的承溜口从墙顶对着他龇牙咧嘴。幸运的是,今天它们的口里并没有雨水淌下,而是沐浴在强烈的日光下。

  布雷克闭上双眼,就像它们一样,让和风轻轻拂过他的脸颊。

  “来吧,钟楼怪人。”妈妈大声呼叫,出乎意料地朝研究生庭园(FellowsGarden)行去。妲可笑得咯咯咯,对他挤挤脸,随后跟上妈妈的脚步。落在她们后面的布雷克冲上前去。

  研究生庭园是一个隐蔽的所在,从礼拜堂后面延伸到学院的东边,那边有一扇小门通往沿途种满树木的大马路。这条林荫大道将圣杰罗姆学院和邻近的圣贵内佛特学院(St Guinefortes)与佛莱兹怀德大楼(Frideswide Hall,译注:佛莱兹怀德是撒克逊公主,牛津大学的守护圣人)分隔开来。厚厚的墙围住花坛,从这头看不见,不过布雷克闻得到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夏日香气。

  “你们不去传达室吗?”布雷克问,尝试将她们的脚步带往大门里面那座小小的建筑,邮件都是送到那里。从早上到现在,爸爸的信不大可能寄到,但是他想确定一下。

  “我想我们可以散步一小段路,”母亲回答,用她的手遮在眼睛上方挡住阳光,“再走回去屋里。天气这么好,辜负它多可惜。”

  她转身打开大门。

  布雷克很高兴能够运动运动(前几个星期阴雨连绵,又湿又冷的,他们母子三人每天都搭公车进校园),可是他并不急着回磨石巷。位于磨石巷的那栋房子感觉还不像个家。屋里既潮且阴,不管天气如何都是那个样子,甚至找不到一台电视或电脑陪他打发漫漫长夜。

  “嗯,我能不能去看看?”布雷克问,心知这是在碰运气,一边用他的鞋尖在碎石上划了一条线。

  钥匙在锁眼里吱嘎转动。

  “嗳,去吧,”母亲说,“但是动作要快。我们就在这里等你。”

  她指着那扇铸铁门内的一片草地,有几朵晚开的花正在吸收日照。布雷克点点头,朝来时路奔回去。

  也该收到信了吧。来牛津差不多两个星期了,他已经写了几张明信片回家。他无法将他心里想写的都写上去,因为他的字很大又多圈,很快就把空白填满了。更糟的是,他有很多话没说。他没把握该不该告诉爸爸他有多喜欢这所学院、李察兹女士和图书馆,或是他有多么想家。他在林地小学没什么朋友,所以来此并不特别感到寂寞,可是新学年一开始他就没有出席,多少还是怪怪的。万一大家都以为他留级呢?

  可是,连老爸都建议他休息一阵子。“牛津是个很棒的地方,”当初机会一来,爸爸就说,“谁知道,说不定你会乐在其中。就把它当作一趟冒险吧!”

  妲可表示同意。她举出自己喜爱的书名说:“爱丽丝梦游仙境》、《魔戒》,这些书都是在那里写出来的。我等不及要去!”

  然而,布雷克可没那么有把握。他不知道的是,事实上他的父亲也不是那么有把握。那天早上爸爸脸上的笑容是如此恍惚而哀伤,他的声音在发抖,透出一股疑虑,也或者是挫败。

  布雷克试图封住记忆。传达室就在前头不远的地方,他全速朝那里奔过去。

  一名深色鬈发的男子早他几分钟到。那个人穿着黑色的皮夹克,一动就轧轧作响。那他闲步到大柜台前,将一只荧光绿的头盔放在柜台上面,看起来好像被人砍下的头。

  门房正忙着,他的背后有一面墙,墙上是一堆分类的小格子。他将一封封信塞进格子里,比个手势要这位机车骑士稍等。

  这位访客转过头环视房间,手指头在柜台上敲得答答响。

  布雷克飞快跑过靠近门口的一落箱子,撞见陌生人冷静自信的目光,急急煞住脚步。他困惑地别过头,走过去看引起他注意的薄板指示牌。牌子就立在角落的特别公告栏处。

  这张海报欢迎藏书票协会的会员莅临年会,此次年会在圣杰罗姆学院与万灵学院(All Souls College)两地联合举办,开会时间长达一整个星期。海报上最显著的图像是摆在一张花俏木桌上的一大本圣经。底下的标题写明:著名的主讲人包括吉利尔斯班特利爵士暨波斯柏马雄,讲题分别是“是谁的致命滋味?首版书与禁果”与“古登堡的遗言:电子书与虚拟图书馆”。

  布雷克想起他在学院图书馆发现的那本无字天书,很想知道这本书会不会引起他们的兴趣。但根据海报上面那本大部头的书来看,他猜想他们可能不会。海报上那本书不仅装帧烫银,还嵌饰红宝石与珍珠,而他发现的那本书连搭扣都坏了,褐色的书皮破破烂烂。

  他的白日梦被门房鲍伯巴瑞特打断。巴瑞特刚分完邮件,转头招呼访客:“好啦,抱歉有点耽误。这位先生,您是……”

  “波斯柏马雄教授。”那位男子回答,仿佛不需要介绍似的。

  布雷克突然一个大转身。错不了,这位穿皮夹克的男子大名和海报上那个名字相符。此人一直盯着布雷克看,一脸好玩的表情,这会儿又眨眨眼。布雷克脸红了。

  “还有这位,”波斯柏马雄指着跟在他们俩后面进来的长得像高瘦鸟儿的女人,继续说,“她是荷兰寇斯特学会的雅德里安狄杨格博士。我们都是藏书票协会的会员。”

  狄杨格博士费力迈着细长的鹭鸶脚进来,站到布雷克跟前,和教授握握手。

  门房满面笑容,请访客在他们面前那本登记簿上签名,然后递给两位每人一个透明夹,里面装着五花八门的会议资料,还有一本学院指南,上面已经标出前往个人房间的捷径。最后,他将图书馆和其他主要建筑的登入密码告诉他们,才把钥匙交出。两位教授迅速收好自己的东西后离去。

  门一关上,门房就叹了口气,“天哪,布雷克,一整天他们陆陆续续抵达,来自全球各地。我真是忙碌不堪。谁想得到会有这么多人对区区几本书感兴趣呢?”

  布雷克盯着窗外。他看到那位荷兰来的学者弯下腰摸摸梅菲斯特,那只猫蜷在她脚边勾引她,却不见波斯柏马雄的人影。不过,不久街上就传来引擎加速的声音,朝远方呼啸而去。

  鲍伯是个矮壮的男子,年约五十五、六岁,鼻子下方留了一小撇胡子。他把衣袖撩起来,露出两边的手腕,一边上面刺着一条龙,另外一边则刺着一只菠菜绿的船锚。他搓搓手,对男孩露齿而笑,“好啦,布雷克,我能替你效劳吗?”

  布雷克满怀希望地瞄一眼柜台后面那座信件架。“有没有我的信?”他问,顿时迟疑起来。

  虽然爸爸说到做到,每天晚上打电话给他们,但是他想收到一封特别的信,个人一点的,书面形式的东西,帮助他厘清他们目前的处境。他的父母亲彼此之间几乎不讲话,他需要某种保证,确信一切都很好。

  门房面带同情地对他一笑,“我想是没有,不过谁也不知道。总是值得多看一眼。”

  趁着鲍伯弯下腰去,查看暂时被分给“茱丽叶温特斯博士一家人”使用的信件格,布雷克忙着研究靠近门口那些箱子上面的签条:澳大利亚、印度、俄罗斯、日本……来自全球各地的人齐聚到此开会,而他的父亲--他真正想要见上一面的人--却远在千里之外。不公平。缺了他,家就不成为家了。

  “嗯,你无法预知,”鲍伯说着,像个木偶一样冒上来,“真的有东西要给你。这东西是怎么来的?”

  他对布雷克眨眨眼,这项发现令布雷克的心为之一跳。男孩攫住那封信。

  几乎是当下,他就知道那封信不是家里寄来的。信封上面没有盖航空邮戳,笔迹过于花俏,且太过女性化,不会是他父亲写的。克里斯多夫温特斯是做图像设计的,他写的字很有特色,让布雷克想到马戏团游行行列里的动物:他的J像大象甩鼻子,他的Q像胖胖的猫头鹰栖在树枝上。凡是他碰过的东西都变成艺术品。

  布雷克皱皱眉头。这封信是写给“茱丽叶桑玛丝博士和她的孩子”,似乎是一张请柬,邀请他们参加一场正式的聚会。

  “不是你想要的,是不是?”鲍伯说,看出他脸上的失望之情。

  布雷克没有答腔。他感到难以置信。信封上面只提到一个孩子,这点他倒不觉得有什么好惊讶的--显然那个孩子指的是妲可。但想到妈妈在牛津这地方居然用她婚前的姓,就让他觉得心烦意乱。他想知道其中是否出了什么差错,但是在内心深处其实明白,母亲很可能喜欢被如此称呼。

  他瞥一眼门房。“不,不会啊。说不定明天就有。”说着,几乎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03

  “这是提醒我去参加今晚的餐会,”茱丽叶温特斯看到信后说,“你们两个都受到邀请,受邀的似乎还有吉利尔斯班特利爵士。他是主宾。”

  妲可得知有个机会当着大学教授的面表现自己,心满意足,蹦蹦跳跳跑到前头去,布雷克反而落到后头。他不想去出席一场沉闷、老套的餐会,见到更多的大人,他们不是对母亲写的书印象深刻,就是惊讶于妲可的聪慧。照例,大部分的时间都不会有人注意他。尤有甚者,他不想听人家介绍他是桑玛丝博士的儿子;母亲并未提到这档事,让他感到讶异。

  “上面只提到一个孩子,”他试着问,“我非去不可吗?”

  “当然要去。这不过是一时疏忽或印刷错误罢了,你也知道这是常有的事。”

  那可不,他不晓得这是常有的事,不过他似乎经常碰到这种事。

  茱丽叶温特斯注意到他一脸怀疑的表情,等他赶上脚步。“校方非常清楚我有两个小孩,”她伸手揽住布雷克,催他加快脚步,不耐烦地说,“大家都预期你会去,就如我希望你能表现出最好的一面。”

  “谁是吉利尔斯班特利?”妲可问,蹦蹦跳跳加入他们。

  “是吉利尔斯班特利爵士,”母亲纠正她,“他担任过巴德里图书馆的管理人,长达许多年,如今退休了。不过,他仍然是个反复无常、脾气暴躁的老头子,跟过去一样。我不希望你们靠近他的身边。”

  “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说的。”

  布雷克听得出来母亲不想进一步讨论这件事,可是妲可的嘴上已经冒出第二个问题。

  “你为什么那么不喜欢他?”

  “嗳,妲可,如果你非知道不可的话,”母亲说着,试图克制自己的脾气,“他介入你们的爸爸和我在学生时代所做的一些研究工作。他取得一份重要的手稿,我们的研究需要参考那份手稿,他却拒绝借我们看。”

  他们沿着一条阴凉的小径步行,靠近研究生庭园的后面。几只胆怯的小鸟听到她的嗓门,纷纷从林下的灌木丛里飞出来,尖声表示不悦。

  “那份文件很重要,”她放轻声音说,“它很可能成就我们一番事业。可他就是不肯让我们看看。”

  “为什么?”

  “唉,我不晓得!”她沉着脸怒视一株斜倚其他植物生长的冷杉。“或许是权力欲望。或是贪得无厌。吉利尔斯爵士在很早以前就懂得,与其把书拿出来和别人分享,不如买下珍本书收藏,可能会赚更多钱。”

  茱丽叶温特斯对她的孩子比个手势,走向一面墙上长满青苔的老旧木门。墙上突出一根根野蛮的尖刺,形成一顶铁冠。她伸手到口袋里,掏出一副钥匙。

  “吉利尔斯爵士的决定让我的研究进度受到延误,谁知道延误了多久的时间,很可能,好几年,”她火大地说,“我只好勉强从头来过,可是你们的父亲……嗳,他就放弃了。”

  布雷克听得发愣。他难以想象自己的父母会对任何一件事意见一致,更别说是研究计划了。这让他突然想知道他们希望完成什么计划。听起来似乎很重要。

  母亲将钥匙插进锁孔里转动。“我还是想将那份手稿弄到手。”说着,她使劲用肩膀推开门。

  他们通过那道门,来到一条宽广的林荫大道,两旁的树正在掉叶。有些树干上疙疙瘩瘩的,都是凸起和树瘤,其他树的树皮则是灰绿交错。一辆黑色的老式旧脚踏车靠在附近一根柱子上,妲可急急朝它走过去。她忍不住要去按按铃铛。脚踏车铃发出嘶哑的声音,干巴巴且生了锈的。

  “是哪一本书呢?”布雷克巧妙问道,“我是指,你想要的那本书。”

  “不是一本书。”母亲说着,领他们走向路的尽头,布雷克看得到另一座图书馆瑞德克利夫圆宫(Radcliffe Camera,译注:原是科学图书馆,现已改为巴德里图书馆的阅览室,不对外开放),那深银色的圆顶耸立于牛津市中心那片塔楼和尖顶之上。“是一份手稿,属于中世纪时期住在牛津的一位修士所有。”

  布雷克停下脚步。“修士?”他问,想起他在图书馆里发现的神秘的书。那本书看起来有好几百年的书龄。或许这两本书有关系?

  他兴奋得浑身颤抖。

  “他叫什么名字?”

  “以革那提(Ignatius)。”母亲回答。这答案令他大失所望。他的脸色一沉。母亲好奇地打量他片刻,“为什么突然感兴趣呢?”

  布雷克佯装正在研究水塘里一片朝天漂浮的叶子。他还能感觉到捧着那本无字天书的重量感,记忆在他心头挥之不去。“没什么理由。”他说,还不愿意向任何人透露他的发现。

  母亲耸耸肩说:“啊,这是一则迷人的故事。以革那提声称他见过魔鬼进城,魔鬼背负一本被禁的知识之书。当然罗,没有人相信他的话,也没有人找到那本书。说真的,这其实算是伪书。可是我很感兴趣,因为我研究的是浮士德。”

  “谁?”布雷克说着,抬起头来。

  “浮士德,”妲可炫耀地说,“他出卖灵魂给魔鬼。”

  “才怪。”布雷克喃喃说道,拿他的后背包朝她的方向甩过去。她尖叫着,逃之夭夭。

  母亲赏给他一个警告的眼色。“妲可说对了。根据某些人的说法,浮士德是会招魂问卜的德国巫师,他渴望拥有世上所有的学问和权力,便和魔鬼达成协议,结果被一群厉鬼拖下永恒的地狱受苦。”

  布雷克的眼睛一亮。他不晓得巫师是做什么的,不过他可以想象出魔法师搞妖术、被地狱之火吞噬的画面。

  “那爸爸呢?”他问,“他怎么看那份手稿?”

  “你父亲的看法非常理论,”母亲回答,语气更加含糊,“他相信这则传说有一些真实性,自认为能够找到证明。”

  布雷克的胸口怦怦直跳。或许爸爸指望能找到这本禁书?或许他晓得那本书藏在哪里?

  “那他证明了吗?”他屏息问道。

  “他始终没有那个机会。”母亲嗤之以鼻。“因为吉利尔斯爵士也注意到了。”

  布雷克踢踢掉在地上的细枝。

  “如果他说对了,就可以建立声誉,”母亲惋惜地补充,“可是……”她的声音突然中断,凝眸注视头顶上那一片片剥落的枝桠,“可是,他很可能说错了。”

  布雷克讶异地眨眨眼。他想要多了解父亲的想法,可是妲可对吉利尔斯班特利爵士所收藏的书更感兴趣。

  “那,你认为吉利尔斯爵士的藏书有多少价值啊?”她问。

  母亲摇摇头。“谁也不知道吉利尔斯爵士花了多少钱买下以革那提手稿,更别说他是在哪里找到的,”她说,“不过,谣传他的私人图书馆价值超过一百万英镑。”

  妲可惊呼,“所有的书他都拿来干什么?”

  “他是藏书人,”母亲回答,“他的书根本不需要有什么用途。”

  布雷克震惊地瞄一眼妲可。

  “引起他兴趣的是追逐的刺激,”母亲继续说,“他搜寻珍本书,就像猎取濒临绝种的物种一样,然后放在架上展示。这些书就像银行里的金块。”

  妲可的眼睛亮出贪婪之色,“如果我们好好地问他,你想他会让我们参观他的藏书吗?”她以自己在家中的藏书为傲,可能是想要交换一下意见吧。

  “你要问的话可以去问他,”茱丽叶温特斯说着,瞄瞄手中的请柬,“这个星期他将发表一场特别的演说。不过,如果是我的话就不会浪费口舌:他不跟任何人分享收藏。”

  他们来到一条大街,几家石造立面的学院和高高的便利商店分列其间,店里卖的都是一模一样的商品:牛津大学的紧身套衫、牛津大学的领巾、牛津大学的泰迪熊。导游拿着五颜六色的伞,带领成群结队的游客从这家店涌到那家店。

  布雷克现在已经熟悉这座城市,但依旧感觉自己像个外地人。讲话的口音让他显得很突出。尽管如此,他开始欣赏寄居此地的生活。每一栋黄褐色的学院里面,都存在一个被人遗忘的世界,由图书馆、礼拜堂和食堂所组成,就好像时光倒流。他一直期待撞见像他曾见过的画中人:头戴扑粉假发、脚穿丝袜、身披黑袍的学者,就像很久以前披着大氅的十字军战士一样。

  母亲冷不防停下脚步。她站在一家二手书店的边上,盯着陈列出来的软皮精装书和书衣破破烂烂的小说看。他还来不及阻止,她已经吩咐他看好妲可,走进里面去。店里有东西让她想看一眼。“我只进去一下子。”她回头叫道,店门发出刺耳的铃声在她背后关上。

  布雷克翻翻白眼。这句话他以前就听过了。

  他恼怒地踱到路缘,开始绕着旧式的街灯转圈,让这座城市变成一团模糊不清的知觉晕眩而去。

  在户外的感觉更为自由。过去这几个星期,他已经搭着高高在上的双层巴士,透过蒙蒙水气看过大多数暗褐色的博物馆和湿淋淋的雕像。但是,今天下午这座城市洋溢着生命力:一栋栋的学院在蔚蓝天空下发光,鸽子飕飕振翅,绕着塔楼盘旋。街上到处都是金色的钟面,报出各种不同的时间。

  然后布雷克看到了他。

  那个男子坐在靠书店的地方,读着一本看起来似乎磨损了的旧书。布雷克放慢转速变成爬行的速度,然后完全停了下来。

  那个陌生人穿着褐色的皮袍,蓄着一把过时的、参差不齐的长胡子。他不管高温,戴着一顶古里古怪的帽子,看起来有几分像睡帽,上面镶有毛皮。布雷克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事。仿佛这座城里到处都看得到的雕像,有一座苏醒了过来,在人行道上休息,却未引起注意。他是无家可归的游民吗?

  男孩一直盯着他看,那人却动也不动,连翻页都没有,只是全神贯注在书本上。他大有可能是石头雕出来的,毫无动静。

  大多数走过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有看到他的人则在他脚边丢下几枚铜板,匆匆前进。银色的硬币闪闪发亮,有如吐在地上的一口痰。然而,那名男子既没有看他们的脸色,也没有捡起零钱装到口袋里去。他沉浸在个人的世界里。

  一头精瘦结实的猎犬,有一对小巧的耳朵,躺在他身边那张破破烂烂的毯子上,猎犬的脖颈上绑着一条鲜红色的大手帕。妲可朝着那条狗直直走上前。

  “我喜欢你的狗。”她说着,弯下腰去摸摸它,狗儿无精打采地甩动尾巴拍击地面。

  但那个人头也不抬一下,继续读他的书。抓着书的手指头脏兮兮的,看起来像节节疤疤的树根。

  “妲可!”布雷克嘘声叫道,不想打扰或触怒那个老头。那条狗身上说不定有跳蚤,他心想,或者更糟的是说不定会咬她。不过,他并不是真的担心这两种可能。他更关心的是万一让妈妈发现妲可和陌生人交谈,会怎么说他。毕竟,他应该看着她。

  “妲可!”布雷克再度轻嘘。

  这回她听见了,抬头笑着。

  “你的狗叫什么名字?”她说,可是那个男人依旧不理她。

  布雷克走过去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拖开。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抬起头来,仿佛读完一个复杂的句子,或是看完很长一段文章。他看着布雷克,表情说不上带着敌意,也不完全是友善的,而是一种锐利、深刻的眼神,仿佛看到一个孩子站在眼前,在他的书上投下一道影子,令他大感惊讶。他似乎从沉睡之中醒来。

  布雷克感到很不自在,连忙转身,背后拖着妲可。

  就在这个时候,店门开了,茱丽叶温特斯走回来,手上并没有她想要的书。她很快地看了那个男人一眼,漫不经心地带着孩子离开。

  “那个人要什么?”她闲闲问道,此时他们漫无目的朝着主要商圈走去,混入人群之中。

  布雷克并未答腔。他只回头看了一次,在他们穿越一条小路的时候,看到那个男人的眼光一路尾随着他们,令他大为惊慌。

  04

  布雷克尽量不去理会妲可。一旦她晓得布雷克有兴趣听她所知道的秘密,有时就会露出那种沾沾自喜的表情,其实背地里她巴望着能一吐为快。不过,她照例要等布雷克先开口相求才肯说。布雷克决定转而去问母亲她要的是什么书。

  “噢,是我小时候喜欢的一本书,”她说得含含糊糊,伸手将一绺头发拨到耳后,“一本有关蝴蝶的书。我在橱窗里看到,勾起一些回忆。只是,现阶段我可没闲工夫读这类东西。我有更紧迫的事情要做。”

  “嗯,我觉得你应该把它买下来。”他说得很干脆,却也很笃定。他想,重温几个小时的童年,对他老妈不会有什么坏处。

  “或许你是对的。”她答道,不过从她的声音听得出来,她的心已经神游到千里之外。

  妲可的眼睛此时睁得跟弹珠一样大。布雷克再也受不了那股悬疑,于是放慢脚步,和妲可比肩而行。“得了吧,”他粗声粗气说,“告诉我。”

  她迫不及待抓紧他的手臂。

  “你注意到那个怪人吗?”她尖着嗓门问。

  “当然注意到了。”他松开妹妹的手,“当时我就站在你的身边,白痴。”

  “不是啦,我是指你是否注意到他读的东西?”

  布雷克摇摇头,“不过是一本旧书罢了,可是内容八成很刺激,因为他连头都没抬一下,读到一个段落才停止。”

  “就是说嘛!”她洋洋得意说。

  “怎么说?”

  “我注意到他读的是什么书。”

  她跳来跳去,双颊吹鼓着。

  “嗄?”

  “是空的!”

  “空的?”

  “空的。”她又说一遍。

  “空的,是什么意思?”布雷克怒声说,怀疑其中有诈。“你在开玩笑,对吧?”

  他的嗓门提得比他想的还高,母亲转身确定他们兄妹俩不是在吵架。布雷克怯懦地对妈妈笑一笑,妈妈才继续往前走。

  “我说正经的,”坦可说,“他的书上没有任何字。他盯着空白页,就像你发现的那本书一样。”

  她看着哥哥,看他对这番话有何反应。

  一时半刻,布雷克保持沉默,若有所思。“那不代表什么,”最后他终于说,“那有可能是一本笔记本。说不定在你过去打扰他的时候,他正打算在上面写点什么东西。”

  “可是他手上没拿笔。”她迅速说道。显然,她已经彻底想过了。

  “说不定他刚读完一本小说,正仔细思考的时候,你就来了,”布雷克猜,“有些书后面会有空白页,你是知道的。”

  “有可能,”她妥协道,“可是我看得比你仔细,我不认为那是一本小说或一本笔记本。何况,他盯着你看的样子真古怪。这就表示那本书确实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不然就是你有什么可疑之处。”

  她又看了他一眼。

  布雷克咕哝一声,不愿上钩。“他不过是感到不快,因为你去打扰他,如此而已。”他答完,加快脚步赶上妈妈。如果不是妲可令人讨厌,那就是她搞错了。那个人看起来确实像是在读什么。一天里面出现两本无字天书,似乎不太可能是真的。

  他们一家三口已经来到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他们的右手边矗立一座古老的石塔,有两个头戴金盔的人正准备举起手上的棒棰敲钟报时;在几百英里外的地方,一栋学院和草地再过去,有一座矮矮的桥跨过河面,通往他们住的那一区。布雷克已经可以感觉到磨石巷那排挤促的屋子越来越靠近,不禁打了个哆嗦。

  “一天里面两本空白的书,”妲可大声将心里想的说出来,“我觉得这事挺神秘的。如果这是一个谜,那么我会是那个解谜的人。”

  “噢,是吗?”布雷克回嘴,“你别想靠我。”

  “好,”她说,“我正好有这个打算。”

  不过,布雷克没有注意她在讲什么。他已经打定主意从晚上的餐会上开溜,回到学院的图书馆。他要找到那本书,这回要一读再读,弄懂那则谜语。

  05

  布雷克忧心忡忡,拨弄口袋里的手电筒。

  他预期餐会将在又大又深的食堂里举行,里面布满通风设备和哔剥作响的烛火。结果是改在院长宿舍举行,比较舒适,却不减豪华,隐藏在学院的偏远角落。他纳闷自己要如何,或者说是否有办法溜回图书馆。

  一盏盏小小的灯笼替他们指引方向,发出来的光魅影幢幢,勉强照着路面。有尖刺的植物勾住布雷克的衣服,凌乱的影子爬在墙上。

  前方是一栋大房子。他已经听得到一楼房间传来的喧哗人声,很想不顾一切跑回去图书馆里面,重享平静与安宁。可是,母亲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引导他继续前进。

  “喏,我要你们两个规矩点,在场有重要的人物。”她一边低声耳语,一边带他们登上通往大门的石阶,大门两侧各有笔直的大理石柱。

  门廊居中有一盏巨大的枝形吊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流泻出冷冷的光。妲可在吊灯底下舞动,脚后跟着地面旋转;闪色绸面墙面上又是以画作装饰,布雷克瞪着这些画。最大一幅画里是荒漠里的一个老人,脚边有一只小得不成比例的狮子。那人披着深红色的斗篷,十分激动地在一本书上草草写着,只是布雷克认不出半个字来。他觉得那些字根本毫无意义。无论如何,这名圣徒似的人物让他想起那个游民。布雷克再次纳闷,当他们兄妹俩撞见那个人的时候,他到底在读什么。

  茱丽叶温特斯并未驻足留意周遭的环境,只是带着他们俩顺着走廊一直走下去,进入一个小小的衣帽间。沿墙挂着一排黑色罩袍,就像一只只没有生命的鸟。布雷克注意到母亲先取下一件黑袍,才脱掉身上的外套,挂到空的挂钩上。他将自己的外套挂到她的上面,正要伸手替自己拿一件袍子时,母亲伸手制止他。

  “长袍是给研究生穿的。”母亲警告他,举臂拢身将黑袍套上肩膀。

  布雷克并不介意舍弃这些规范--他觉得妈妈看起来像只羽毛凌乱的乌鸦--可是妲可跃跃欲试。她的指头拂过那些镶边的袖子,幻想自己是牛津的学者。然而,她还是拒绝脱掉身上的雨衣。

  茱丽叶温特斯看一眼金边镜子中的自己,然后打开邻室的门。在他们眼前,有一大堆人围成一圈圈,密谋似的讨论书。布雷克绕着人群的边缘移动,小心翼翼避免与人对话。偶尔有一两次,人家的手肘轻轻推他,他向对方道歉,除此之外,没有人注意到他。

  不消多久,他就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柜子旁边,上面排着一簇玻璃杯,像闪闪耀眼的珠宝。他无法抗拒,等妈妈一背过身去,就伸手拿了一杯雪莉酒。琥珀色的液体散发出令人陶醉的香气,他用舌头尝了一尝,感觉温温甜甜的。不太讨厌。他大口饮了一点,然后吞下肚。

  立刻有一把火在他喉咙里烧起来,窜上他的两颊。他本能地一缩。他迅速把那杯雪莉酒搁回托盘里去,为了不让母亲逮到,再选了一杯不会出错的柳橙汁代替。

  他环顾室内,眼睛蒙蒙的。

  大型的壁炉架独占一面墙,架上一排大理石胸像,像猛禽一样暂栖在那里;其他三面墙上,有更多学者的画像竞争一席之位。不论转到哪里,都有一张张愤愤然的脸,从暗暗的画布上瞅着他看,仿佛羡慕生者。他别过头去,无法承受他们的注视。

  母亲显然适得其所。她很从容自在,正在跟其他的教授闲聊,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交际应酬”,这是爸爸在电话上说的。那天晚上稍早一点的时候他来过电话。不过妈妈偏爱更有力的措辞:建立关系网络。

  妲可也充分利用这个场合。她站在一小撮围成半个圆圈的人面前,所有人似乎都对她所说的事情感到惊讶。其中有一个长得像鹅的女人,穿着印花棉布洋装,一身浓厚的栀子花香,不断发出咯咯声表示惊奇。“嗳,嗳,哎呀,好聪明,嗳。”她一边说一边扯着珍珠项链。后来,他在无意中听到那个女人对母亲表示,“妲可是个惊人的女孩,以她的年龄来看真是太聪明了--只除了那件雨衣,它好奇怪。你说你还有个儿子?”

  他穿过人群,避免被发现。

  最后他站到一扇大窗户旁边,拉开窗帘边边,往外偷瞄。这是偷跑的大好机会。房间里面有这么多人,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小男孩不见了。

  就在这时候,他察觉到身边站着一个满头银发的女人。她开口:“你八成是布雷克。我叫黛安娜,吉利尔斯班特利爵士的太太。”那美妙的嗓音令他的皮肤起了一阵战栗。

  那声音似乎有如雪花一样落在他的项背上,迷惑之下,他抬起头一看。她不像学院里其他的人一样穿着长袍,反倒在肩上披了一条米色的披肩。披肩用一只小小的银色扣夹夹住,夹子是一只精美的蝴蝶形状。布雷克赞叹地端详那只夹子。薄薄的翅膀栩栩如生,似乎会动。

  她指指站在场子中央,被一大群人围绕,身穿一袭特别的长袍,袖上子镶有金边的男子。布雷克大吸一口气。那是吉利尔斯班特利爵士:顶着一头乱蓬蓬的白发,一双眉毛阴沉沉的,一对眼珠子硬如宝石。他双手抱胸,吹胡子瞪眼睛地咆哮回应另外一个学者,对方穿着一套不合身的蟾蜍色西装,畏畏缩缩的样子。图书馆馆员宝拉李察兹女士站在他们中间,试图分开这两个人。

  “他们对《精灵市场》(Goblin Market)的版本意见不同。”黛安娜班特利说,舌头在齿间摩擦的声音似乎再度搔着布雷克的颈后。

  “什么市场?”布雷克问,不懂她说什么。

  “精灵市场》,”她再次说,“我特别喜欢的一首诗,克莉丝蒂娜罗塞蒂(Christina Rossetti)在一八六二年写的。内容是说有一对姊妹花,受到精灵菜贩的引诱,吃下他卖的漂亮果子。‘快来买,快来买。’他们对两个女孩吟唱,这对姊妹花之中有一个屈服了,受欲望的折磨而憔悴。这诗句太棒了。华丽而迷人。当然啦,你可以从不同的层次去读它。”

  她所说的让布雷克听得更是一头雾水,开始走了神。耳朵里依稀听着她说,眼睛却游走于室内。

  又有更多的藏书票协会的会员抵达会场。在他周遭都是嗡嗡声,人们谈着书籍的未来:有一项新的计划,打算将巴德里图书馆的藏书数位化,书的未来似乎受到威胁。这项数位化工程的领导人之一是波斯柏马雄,他张开手,拿着两杯酒,在布雷克的注视下朝他母亲直直走过去。

  突然之间,吉利尔斯爵士暴怒咆哮:“是紫红色的,我告诉你!克莉丝蒂娜的版本是紫红色的!先生,你是不学无术的笨蛋!”

  房间里口沫横飞,充满困惑。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女人微微吓了一跳,她留着一头细细直直的棕发,看起来像刚骑着扫把下来;她对同伴表示意见,声音像一颗吱吱叫的气球:“真希望他不要那样。把我吓得半死!”

  黛安娜却似乎不受这场情绪爆发的困扰。

  “吉利尔斯认为,”她挽住布雷克的胳臂,柔声继续说,“第一版的《精灵市场》才是学者应该引用的,不过我偏爱后来的版本,因为它配的插图让精灵显得更邪恶、更诱人,因此更危险。”她面带微笑,布雷克回点头,心想这总是一种恰当的反应。

  不知不觉,布雷克被她带离窗边,朝着一张摆满食物的大桌子走去。一位领班正忙着掀开盘盘锅锅的盖子,里面装满了龙虾、鱼和橙汁鸭,还有一大堆热气腾腾的青菜。

  不过,更吸引布雷克的是精选的水果。除了常见的凤梨、李子和桃子,还有他以前从来没见过的:形状像星星或像有刺海绵的水果。此外,还有半藏在叶子之间的橙莓,看起来像一盏盏的纸灯笼。他特别喜欢这些水果的外形,好像出自黛安娜班特利一直在叙述的精灵市场。

  仿佛证实他的想法似的,这个女人嘴里哼着“快来买、快来买”,眼睛在桌上四处游移。“真是一场盛宴。”她对布雷克说,然后在一锅南瓜与芫荽汤附近回到她老公身边。

  布雷克在自己盘子里堆满食物,开始吃了起来。

  “我很讶异她居然没拿土耳其软糖给你吃。”妲可一加入他的行列就低声嘀咕,“我不喜欢她。她这个人冷冰冰的。”

  布雷克耸耸肩,“你不过是在嫉妒,因为她丝毫没有注意到你。”

  “是啊,没错。”

  “话说回来,什么是土耳其软糖呢?”他塞了满嘴的食物问,想改变话题。

  “那个东东,”妲可指着一盘摆满一块块裹着糖霜的橘色和紫色果冻说,“只有书里那些邪恶的角色才喜欢吃。”

  “是吗?”布雷克说着,咧嘴一笑。他无法抵抗那股诱惑,挖了一大瓢会抖的那东西塞进嘴里。

  “别吃!”妲可尖叫。

  说时迟那时快,他真巴不得自己没吃。吃起来真恐怖!果冻那股辛辣的甜味让他的牙齿一阵酸痛。他去找了杯水漱漱口。回来的时候,发现宝拉李察兹和妲可聊得正起劲,而妲可还是留神看着那盘土耳其软糖。

  为了避开她们,布雷克移到精选水果区。星形的水果虽然看起来诱人,他还是拿了一个灯笼似的橙莓,纳闷着不知道尝起来是什么味道。他先迟疑了一下,然后啪嗒一声塞进嘴巴里。

  他背后有个老绅士倒抽了一口气。

  布雷克转过身,嘴里塞着那颗橙莓就像卡着一颗糖球。那人托着腮帮子,仿佛牙痛似的。他看看布雷克,然后眨眨眼,“我倒要看看你吞不吞得下去,”他说,“那东西吃起来就像洗发精。”

  布雷克咬下去,露出苦相。那颗果子裂开来爆出果肉,起先尝起来甜甜的,然后是酸酸的,然后又有点微甜,最后在他的嘴里留下一股苦苦的余味。洗发精这个字眼形容得很贴切。他喜欢尝起来的那种感觉,马上又吃了一颗。

  “通常称为冬浆果,”那个人用一种低沉而亲切的声音解释,“我发现,它的名称听起来似乎甜甜的,令人垂涎,让你对那股恐怖的味道毫无心理准备!千万不要相信名字取得很委婉的水果,这是我的意见。”

  “我喜欢它。”布雷克笨笨地说,虽然有一边的嘴巴感觉麻得很奇怪。

  “你八成是茱丽叶的儿子。”这个人说,仿佛这种矛盾的话证明这一点。“我叫卓里昂。我曾经教过你妈妈。”

  他伸出一只大而有力的手,似乎将男孩的手包住。布雷克感觉得到他手上的骨头像羽毛扇的管一样压着自己的手,几乎只能勉强逃离他的掌握。这位教授不再吭声,脚步轻移到房间角落一张鼓鼓的皮制扶手椅上,远离群集的藏书票协会会员。布雷克跟在他后面,仿佛被万有引力吸引。他在教授旁边坐下,仔细端详这个人。

  卓里昂的长袍很破旧,边边已磨损,长长的线头悬在两边的腋下,有如凌乱的蜘蛛丝。袍子下面,穿的是一件花呢外套,配一件格子衬衫,打了一条有污迹的领带。除了那头粗粗的白发像波涛汹涌的大海,他看起来就像个老顽童,穿上一层又一层大号的衣服。布雷克喜欢他。

  好一会儿,教授一直闭着眼睛,保持沉默,若有所思。布雷克晓得自己不该打扰他,可是有个问题在他脑袋里打转,慢慢地,他有了信心提出问题。

  “唔,我妈妈是个好学生吗?”他问,原本腼腆的笑容越开越大,笑得露齿,一脸淘气。

  教授睁开一只眼睛,揶揄地说:“那要看你对好怎么定义。”

  布雷克不安地变换坐姿,哼了几声。教授就像他的父母亲一样,要求他对自己的遣词用字更准确一点。他不喜欢这个游戏,因为他并不擅长这一套。

  老先生注意到他的苦恼,态度变温和,“对不起。当我觉得学生的问题不恰当,我就使出这招。有时候了解问题比找到答案更难。”

  布雷克困惑不解地看着他。

  “那么你妈妈就是茱丽叶桑玛丝了。”这个人说,并不在意男孩眼中的困惑。“我相信她是一个有才华、聪明、非常积极上进的学生,适时完成她的论文,不顾你父亲的努力。”

  卓里昂瞄了布雷克一眼,看看他是否明白自己最后说的那句话,结果迎上一双惊人的浅蓝色眼珠,有如镜子一般警觉。

  他吃了一惊,改用比较温和的声音继续说,说得比布雷克所预期的要坦白,“我敢说,即使是那个时候,她就对自己的职业生涯比对自己的使命更有自觉性。我不确定她是否热爱书本,但是分析起书上的内容她可厉害了。不过,如果没有那股热情的话,恐怕她也永远无法成为我教过最优秀的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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