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目不转睛地看王六儿,只见她上穿着紫绫袄儿,玄色缎红比甲;玉色裙子下边,显着娇娇的两只脚儿,穿着老鸦缎子羊皮金云头鞋儿;生得长挑身材,紫膛色瓜子脸,描得水鬓长长的。再细看,淹淹润润,不搽脂粉,自然体态妖娆;袅袅娉娉,懒染铅华,生定精神秀丽;两弯眉画远山,一对眼如秋水,檀口轻开,勾引得蜂狂蝶乱;纤腰拘束,暗带着月意风情。西门庆不由得心摇目荡,心中暗想:“怪不得前日她家会出事来。”又见她女孩儿生得一表人物,暗道:“娘母这般模样,女儿还会有个不好的?”
王六儿先拜见了,教她女儿爱姐,转过来望上,向西门庆花枝招展,绣带飘飘,也磕了四个头,起来侍立在旁,老妈连忙拿茶上来。王六儿取过,抹去盏上水渍,令女儿递上去。西门庆把眼上下观看这个女儿:乌云叠鬓,粉黛盈腮,意态幽花酴丽,肌肤嫩玉生香。便令玳安从毡包内取出锦帕二方,金戒指四个,白银二十两,教老妈安放在茶盘内。她娘忙将戒指带在女儿手上。爱姐朝上拜谢,回房去了。
西门庆对王六儿说:“迟两日,接你女孩儿往宅里去,与她裁衣服。这些银子,你家中替她做些鞋脚儿。”
王六儿连忙又磕下头去,谢道:“俺们头顶脚踏都是大爹的,孩子的事又教大爹费心,俺两口儿就杀身也难报。亏了大爹。又多谢爹的插带厚礼。”
西门庆问道:“韩伙计不在家了?”
王六儿道:“他早晨说了话,就往铺子里走了。明日教他往宅里与爹磕头去。”
西门庆见这妇人说话乖觉,一口一声只是爹长爹短,就把心来惑动了,临出门上复她:“我去哩。”
“再坐坐。”
“不坐了。”
西门庆来到家里,把上项告诉月娘了。月娘道:“也是千里姻缘着线穿。既是韩伙计这女孩儿好,也是俺们费心一场。”
西门庆道:“明日接她来住两日儿,好与她裁衣服。我如今先拿十两银子,替她打半副头面簪环之类。”
月娘道:“及紧趱做去,正好后日教她老子送去,咱这里不着人去罢了。”
西门庆道:“把铺子关两日也罢,还着来保同去,就府内问声,前日差去节级送蔡驸马的礼,到也不曾。”
过了两日,西门庆果然使小厮接韩家女儿。她娘王六儿买了礼,亲送她来,进门与月娘大小众人磕头拜见,道生受,说道:“蒙大爹、大娘并众娘们抬举孩儿,这等费心,俺两口儿知感不尽。”
于是先在月娘房摆茶,然后明间内管待,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都陪坐。西门庆与她买了两匹红绿潞,两匹绵绸,为她做里衣儿。又叫了赵裁来,替她做两套织金纱缎衣服、一件大红妆花缎子袍儿。王六儿安抚了女儿,晚夕回家去了。西门庆又替她买了半副嫁妆:描金箱笼、拣妆镜架、盒罐、铜锡盆、净桶、火架等件。非止一日,都治办完备,写了一封书信,择定九月初十日起身。西门庆又问县里讨了四名快手,又拨了两名排军,执袋弓箭随身;来保、韩道国雇了四乘头口,紧紧保定车辆暖轿,送上东京去了。那王六儿在家,前出后空,整哭了两三日。
一日,西门庆无事,骑马来狮子街房里观看。冯妈妈来递茶,西门庆与了她一两银子,说道:“前日韩伙计孩子的事累你,这一两银子你买布穿。”婆子连忙磕头谢了。西门庆又问:“你这两日,没到她那边走走?”
冯妈妈道:“老身哪一日没到她那里做伴儿坐。自从女儿去了,家里没人,她娘女依靠惯了,她整哭了两三日,这两日才缓下些儿来了。她又说孩子事多累了爹,又问我:‘爹曾与了你些辛苦钱儿没有?’我便说:‘他老人家事忙,我连日宅里也没曾去,随他老人家多少与我些儿,我敢争?’她也许我,等她官儿回来。重重谢我哩。”
西门庆道:“她老子回来一定有些东西,少不得谢你。”
说了一会话,西门庆见左右无人,悄悄地在婆子耳边说道:“你闲了到她那里,取巧儿和她说,就说我上复她,闲中我要到她那里坐半日,看她意如何,肯也不肯?我明日还来讨回话。”
那婆子掩口哈哈笑道:“你老人家,坐家的女儿偷皮匠,逢着的就上。一锹撅了个银娃娃,还要寻她娘母儿哩!夜晚些,等老身慢慢皮着脸对她说。爹,你还不知这妇人,她是咱后街宰牲口王屠的妹子,排行叫六姐,属蛇的,二十九岁了,虽是打扮得乔样,倒没见她输身。你老人家明日准来,等我问她,讨个话来回你。”
婆子打发西门庆出门,做饭吃了,锁了房门,慢慢来到牛皮巷韩家。王六儿开门,让进里边房里坐,说道:“我昨日下了些面,等你来吃,就不来了。”
“我可知要来哩,到人家便就有许多事,挂住了腿子,动不得身。”冯妈妈说道。
“刚才做的热腾腾的饭儿,炒面筋儿,你吃些。”
“老身才吃得饭来。喝些茶吧。”
那王六儿便浓浓地点了一盏茶递与她。冯妈妈看着妇人吃了饭。
王六儿说道:“你看我恁苦!有我那冤家,靠定了她。自从她去了,弄得这屋里空落落的,件件的都看了我。弄得我鼻儿乌,嘴儿黑,像个人模样?倒不如她死了,扯断肠子罢了。似这般远离家乡去了,你教我这心,怎么放得下来?急切要见她见,也不能够。”说着,眼酸酸地哭了。
婆子道:“说不得,自古养儿人家热腾腾,养女儿家冷清清,就是长一百岁,少不得也是人家的。你如今这等抱怨,到明日,你家姐姐到府里脚硬,生下一男半女,你两口子受用,就不说我老身了。”
“大人家的营生,三层大,两层小,知道怎样的。等她长俊了,我们不知在哪里晒牙揸骨去了。”
“怎的恁般地说!你们姐姐,比哪个不聪明伶俐?愁针指女工不会?各人裙带衣食,你替她愁。”
两人一递一口说够良久。看看说得入港,婆子道:“我们说个傻话儿,你家官儿不在,前后去得恁空落落的,你晚夕一个人儿,不害怕么?”
“你还说哩,都是你弄得我,肯晚夕来和我做做伴儿?”
“只怕我一时来不到,我保举个人儿来与你做伴儿,你肯不肯?”
“是谁?”
冯妈妈掩口笑道:“一客不烦二主,宅里大老爹昨日到那边房子里对我说,现孩子去了,丢得你冷落,他要来和你坐半日儿。你怎么说?这里无人。你若与他凹上了,愁没吃的、穿的、使的、用的!走上了时,到明日房子也替你寻得一所,强如在这僻格剌子里。”
王六儿微笑说道:“他宅里神道相似的几房娘子,肯要俺这丑货儿?”
“你怎的这般说?自古道:情人眼内出西施。一来也是你缘法凑巧。爹他好闲人儿,不留心在你时,他昨日巴巴地肯到我房子里说?又与了我一两银子,说前日孩子的事累我。落后没人在跟前,话就和我说,教我来对你说。你若肯时,他还等我回话去。典田卖地,你两家愿意,我莫非说谎不成!”
“既是下顾,明日请他过来,奴这里等候。”
冯妈妈见她吐了口儿,坐了一会,千恩万谢,去了。
次日。西门庆来到,冯妈妈一五一十,把王六儿的话告诉一遍。西门庆不胜欣喜,忙秤了一两银子与冯妈妈,拿去治办酒菜,送往牛皮巷来。
王六儿听说西门庆要来,收拾房中干净,薰香设帐,预备下好茶好水。不一时,婆子拿篮子买了许多鸡鱼嗄饭菜蔬果品,来厨下替她安排端正。王六儿洗手剔甲,又烙了一箸面饼。明间内,揩抹桌椅光鲜。
西门庆约下午时分,便衣小帽,带着眼纱,玳安、棋童两个小厮跟随,径到门首,下马进去。吩咐棋童把马回到狮子街房子里去,晚上来接,只留玳安一人答应。西门庆到明间内坐下,良久,王六儿扮得齐齐整整,出来拜见,说道:“前日打搅,孩子又累爹费心,一言难尽。”
西门庆道:“一时不到处,你两口儿休抱怨。”
王六儿道:“一家儿莫大之恩,岂有抱怨之理。”说着,磕了四个头。
冯妈妈拿上茶来,王六儿递了茶。见马回去了,玳安把大门关了,王六儿便坐了一会,让进房里坐。正面纸门儿,厢的炕床,挂着四扇各样颜色绫缎剪贴的张生遇莺莺、蜂蝶花香的吊屏儿,桌上拣妆镜架、盒罐锡器家活堆满,地下插着棒儿香。上面设着一张东坡椅儿。西门庆坐下,王六儿又浓浓点了一盏胡桃夹盐笋泡茶递上去。西门庆吃了。王六儿接了盏,在下边炕沿儿上陪坐,问了会家中长短。
西门庆见妇人自己拿托盘儿,便说:“你这里还要个孩子使才好。”
王六儿道:“不瞒爹说,自从俺家女儿去了,凡事不方便。那时有她在家,如今少不得奴自己动手。”
西门庆道:“这个不打紧,明日教老冯替你看个十三四岁的丫头子,且胡乱替手脚。”
王六儿道:“也得俺家的来,少不得东拼西凑的。央冯妈妈寻一个孩子使。”
西门庆说道:“也不消,该多少银子,等我与她。”
王六儿说:“怎好又费烦你老人家,自恁累你老人家还少哩!”
西门庆见她会说话,心中甚喜。这时冯妈妈进来安放桌儿,西门庆就对她说寻使女一事。
冯妈妈道:“爹既是许了,你拜谢拜谢儿。南首赵嫂儿家有个十三岁的孩子,我明日领来与你看。也是一个小人家的亲养的孩儿来,她老子是个巡捕的军,因倒死了马,少桩头银子,怕守备那里打,把孩子卖了。只要四两银子,教爹替你买下吧。”
王六儿连忙向前道了万福。不一时,摆下案碟菜蔬,筛上酒来。王六儿满斟一盏,双手递与西门庆。才待磕下头去,西门庆连忙用手拉起,说:“头里已是见过,不消又下礼了,只拜拜便了。”王六儿笑吟吟道了万福,旁边一个小杌儿上坐下。厨下老妈将嗄饭果菜一一送上。又是两箸软饼,王六儿用手拣肉丝细菜儿裹卷了,用小蝶儿托了,递与西门庆吃。两人在房中,杯来盏去,做一处饮酒。玳安在厨房里,老冯陪他,自有坐处,打发他吃。
王六儿陪西门庆饮够数巡,把座儿挪近西门庆跟前,与他做一处说话,递酒儿。西门庆与妇人一递一口儿吃酒,见无人进来,搂过脖子来亲嘴咂舌。王六儿便舒手下边笼揝西门庆玉茎。彼此性心荡漾,把酒停住不吃了,掩上房门,褪去衣裤。王六儿就在里边炕床上伸开被褥。当时已是日色平西,西门庆乘着酒兴,顺袋内取出银托子来使上,妇人用手打弄,一壁坐在西门庆怀里,一面在上两个且搂着脖子亲嘴。西门庆摸见妇人肌肤柔腻,十分得意。于是,威风迷翠榻,杀气琐鸳衾。珊瑚枕上施雄,翡翠帐中斗勇。一直缠到起更才回家。那王六儿送西门庆时说:“爹到明日再来早些,咱破工夫脱了衣裳好生耍耍。”西门庆大喜而去。
次日,西门庆到了狮子街线铺里,就兑了四两银子与冯妈妈,讨了丫头与王六儿使唤,改名叫做锦儿。
西门庆想着那云雨交欢的甜头儿,过了两日,又骑马来王六儿家行走。那冯妈妈专一替他提壶打酒,街上买东西整理,通小殷勤儿,图些油菜养口。西门庆来一遭,与妇人一二两银子盘缠。常是白日里来,直到起更时分才家去,瞒得家中铁桶相似。冯妈妈往西门宅里也去得少了。瓶儿使小厮叫了她两三回,只是寻不着。一日,这婆子被小画童儿撞见,叫了来宅里,瓶儿众人好不责怪,她也只是用话搪塞一阵,心中惦着这边,怕西门庆往王六儿家去了,两步做一步地赶来。
这日,西门庆使棋童儿送一坛酒去牛皮巷。应伯爵来找西门庆,告诉说:“揽头李智、黄四,派了年例三万香蜡等料,钱粮下来该一万两银子,也有许多利息。上完了批,就在东平府现关银子。来和你计较,做不做?”
西门庆说道:“我哪里做他。揽头以假充真,买官让官。我衙门里搭了事件,还要动他。我做他怎的!”
“哥若不做,教他另搭别人,在你。借二千两银子与他,每月五分行利,教他关了银子还你,你心下如何?计较定了,我对他说,教他两个明日拿文书来。”
“既是你的分上,我挪一千银子与他吧。如今我庄子收拾,还没银子哩。”
伯爵见西门庆吐了口儿,说道:“哥,若十分没银子,看怎么再拨五百两银子货物儿,凑个千五儿与他吧,他不敢少下你的。”
“他少下我的,我有法儿处。又一件,应二哥,银子便与他,只不教他打着我的旗儿,在外东诓西骗。我打听出来,只怕我衙门监里放不下他。”
“哥说的什么话!典守者不得辞其责。他若在外边打哥的旗儿,但有差迟,我就来对哥说。说定了,我明日教他好写文书。”
“明日不教他来,我有勾当,教他后日来。”
二人说定,伯爵去了,西门庆教玳安伺候马,带上眼纱,上了马,径往牛皮巷来。
不想那韩二捣鬼,耍钱输了,吃得光睁睁的,走来哥家,向王六儿讨酒吃。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条小肠儿来,说道:“嫂,我哥还没来哩,我和你吃壶烧酒。”
王六儿恐怕西门庆来,又见老冯在厨下,不去兜揽他,说:“我是不吃。你要吃拿过一边吃去,我哪里耐烦。你哥不在家,招是招非的又来做什么?”
韩二捣鬼把眼儿涎瞪着,又不去,看见桌底下一坛白泥头酒,贴着红纸帖儿,问道:“嫂子,是哪里酒?打开筛壶来俺们吃。耶,你自受用?”
王六儿道:“你趁早儿休动,是宅里老爹送来的,你哥还没见哩。等他来家,有便倒一瓯子与你吃。”
“等什么哥,就是皇帝爷的,我也吃一盅儿!”这韩二说着,才待搬泥头,王六儿劈手一推,夺过酒来,提到屋里去了。二捣鬼仰八叉被推一跤,半日扒起来,恼羞变成怒,口里喃喃呐呐骂道:“贼淫妇,我好意带将菜儿来,见你独自一个冷落落,和你吃杯酒。你不理我,倒推我一跤。我教你不要慌,你另叙上了有钱的汉子,不理我了,要把我打开,故意地撵我,嚣我,讪我,又趍我。休教我撞见,我教你这不值钱的淫妇,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王六儿见他的话不防头,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胀了双腮,便取棒槌在手,赶着打出来,骂道:“贼饿不死的奴才!倒了你!哪里醉了,来老娘这里撒野火儿。老娘手里饶你不过!”
二捣鬼口里喇喇哩哩骂淫妇,直骂出门去。不想西门庆正骑马来,见了他,便问王六儿他是谁。王六儿道:“情知是谁,是韩二那厮,见他哥不在家,要便耍钱输了,吃了酒,来殴我。有他哥在家,常时撞见打一顿。”二捣鬼见是西门庆,住了口,一溜跑了。
西门庆说道:“这少死的花子,等我明日到衙门里与他做功德!”
“又教爹惹恼。”
“你不知,休要惯了他。”
“爹说的是。自古良善被人欺,慈悲生患害。”王六儿说着,让西门庆明间内坐。
西门庆吩咐棋童回马家去,叫玳安儿:“你在门首看,但掉着那光棍的影儿,就与我锁在这里,明日带衙门里来。”
玳安道:“他的魂儿听见爹到了,不知走得哪里去了。”
西门庆坐下。王六儿见礼毕,连忙屋里叫丫环锦儿,拿了一盏果仁茶出来,与西门庆吃,就叫她磕头。西门庆道:“也罢,倒好个孩子,你且将就使着吧。”又说道:“老冯在这里,怎的不替你拿茶?”
“冯妈妈她老人家,我央及她厨下使着手哩。”王六儿说。
“头里我使小厮送来的那酒,是个内臣送我的竹叶青酒哩。里头有许多药味,甚是峻利。我前日见你这里打的酒,通吃不上口,所以拿了这坛酒来。”西门庆告诉她说。
王六儿道了万福:“多谢爹的酒。正是这般说,俺们不争气,住在这僻巷子里,又没个好酒店,哪里得上样的酒来吃?只往大街上取去。”
西门庆道:“等韩伙计来家,你和他计较,在狮子街那里,我替你破几两银子,买下房子,让你两口子,一发搬到那里住去吧。铺子里又近,买东西诸事方便。”
王六儿说:“爹说的是。看你老人家怎的可怜见,离了这块儿也好。就是你老人家行走,也免了许多小人口嘴。咱行得正,也不怕他。爹心里要处自情处,他在家和不在家一个样儿,也少不得打这条路儿来。”
说了一会话,房里放下桌儿,请西门庆房里宽了衣服坐。须臾,安排酒菜上来,桌上无非是些鸡鸭鱼肉嗄饭点心之类。王六儿陪定,把酒来斟。不一时,两个并肩叠股而饮。吃得酒浓时,两人脱剥上床交欢,自在玩耍。妇人早已床炕上铺得厚厚的被褥,被里薰得喷鼻香。
西门庆见妇人好风月,一径要打动她。从家中袖了一个锦包儿来,打开,里面银托子、相思套、硫黄圈、药煮的白绫带子、悬玉环、封脐膏、勉铃,一弄儿淫器。那妇人仰卧枕上,一径随西门庆的意摆弄,难忍处蹙眉隐忍,只怕西门庆不得畅意。西门庆淫心顿起,吊过身子两个干后庭花,因叫妇人小名:“王六儿,我的儿,你达不知心里怎的,只好这一桩儿,不想今日遇你,正可我之意。我和你明日生死难开。”
王六儿道:“达达,只怕后来耍得絮烦了,把奴不理怎了?”
西门庆道:“相交下来,才见我不是这样人。”
二人干着说着,干够一顿饭时,乐极情浓,一泄如注。两个方才并头交股而卧。
西门庆与王六儿搂抱到二鼓时分,小厮马来接,方才起身回家。
次日,西门庆到衙门里差了两个缉捕,把二捣鬼拿到提刑院,只当做掏摸土贼,不由分说,一夹二十,打得顺腿流血,睡了一个月,险不把命花了。往后,二捣鬼吓了,影也再不敢上妇人门缠揽了。
过了几日,来保和韩道国一行人从东京回来,对西门庆说:“翟管家见了女子,甚是欢喜,说费心。留俺在府里住了两日,讨了回书。送了爹二匹青马,封了韩伙计女儿五十两银子礼钱,又与了小的二十两盘缠。”
西门庆道:“够了。”看了回书,书中无非是知感不尽之意。自此两家都下“眷生”名字,称呼亲家。韩道国与西门庆磕头,拜谢回家。西门庆道:“韩伙计,你还把你女儿这礼钱收去,也是你两口儿恩养孩儿一场。”
韩道国再三不肯收,说道:“蒙老爹厚恩,礼钱已是前日有了。这银子,小人怎好又受得?从前累得老爹好少哩!”
西门庆道:“你不依,我就恼了。你将回家,不要花了,我有个处。”
韩道国磕头谢了,拜辞回去。
王六儿见她汉子来家,满心欢喜,一面接了行李,与他拂了尘土,问他长短,孩子到那里好么。道国把往回一路的话告诉了一遍,说:“好人家,孩子到那里,就与了三间房,两个丫环服侍,衣服头面是不消说。第二日,就领了后边见了太太。翟管家甚是欢喜,留俺们住了两日,酒饭连下人都吃不了。又与了五十两礼钱。我再三推辞,大官人又不肯,还教我拿回来了。”于是把银子与妇人收了。
王六儿一块石头方落地,于是对韩道国说:“咱到明日,还得一两银子谢老冯。你不在,亏她常来做伴儿。大官人那里,也与了她一两。”
正说着,丫头过来递茶。韩道国见了道:“这个是哪里大姐?”
王六儿道:“这个是咱新买的丫头,名唤锦儿。过来,与你爹磕头。”
丫头过来磕了头,往厨下去了。王六儿便把与西门庆勾搭之事,告诉了韩道国,又说道:“自从你去了,来行走了三四遭,才使四两银子买了这个丫头。但来一遭,带一二两银子来。第二的不知高低,气不愤,走这里放水。被他撞见了,拿到衙门里,打了个臭死,至今再不敢来了。大官人见不方便,许了要替咱们大街上买一所房子,教咱搬到那里住去。”
韩道国道:“嗔道他头里不受这银子,教我拿回来,休要花了,原来就是这些话了。”
王六儿道:“这不是有了五十两银子?他到明日,一定与咱多添几两银子,看所好房儿。也是我输了身一场,且落他些好供给穿戴。”
韩道国接道:“等我明日往铺子里去了,他若来时,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他些儿。如今好容易赚钱,怎么赶得这个道路!”
王六儿笑道:“贼强人,倒路死的!你倒会吃自在饭儿,你还不知老娘怎样受苦哩!”
两个又笑了一会,吃了晚饭,夫妻收拾歇下。到天明,韩道国往宅里讨了钥匙,开铺子去了。与了老冯一两银子谢她。
一日,西门庆同夏提刑衙门回来。夏提刑见西门庆骑着一匹高头点子青马,问道:“长官,那匹白马怎的不骑,又换了这匹马?倒好一匹马,不知口里如何?”
西门庆道:“那马在家歇它两日儿,这马是昨日东京翟云峰亲家送来的,是西夏刘参将送他的。口里才四个牙儿,脚程紧慢都由它的。只是有些毛病儿,快护槽踅蹬。初时着了路上走,把膘息跌了许多,这两日才吃得好些儿了。”
夏提刑道:“这马甚是会行,只好长骑着每日街道儿罢了,不可走远了它。论起在咱这里,也值七八十两银子。我学生骑的那马,昨日又瘸了。今早来衙门里来,旋拿帖儿问舍亲借了这匹马骑来了,甚是不方便。”
西门庆道:“不打紧,长官没马,我家中还有一匹黄马,送与长官吧。”
夏提刑举手道:“长官下顾,学生奉价过来。”
西门庆说:“不须计较。学生到家,就差人送来。”
走到西街口,西门庆举手分路来家。到家,就使玳安把马送去。夏提刑见了大喜,赏了玳安一两银子,与了回帖儿,说:“多上复,明日到衙门里面谢。”
过了两月,乃是十月中旬。夏提刑家中做了些菊花酒,叫了两名小优儿,请西门庆一叙,以酬送马之情。西门庆在家中吃了午饭,理了些事务,往夏提刑家饮酒。这夏提刑备办一席齐整酒肴,只为西门庆一人而设,见了他来,不胜欢喜,降阶迎接,至厅上叙礼。
西门庆道:“如何长官这等费心?”
夏提刑道:“今年寒家做了些菊花酒,闲中屈执事一叙,再不敢请他客。”
于是见毕礼数,宽去衣服,分宾主而坐。茶罢着棋,就席饮酒叙谈,两个小优儿在旁弹唱。
西门庆果然替王六儿在狮子街石桥东边,使了一百廿两银子,买了一所门面两进、到底四层房屋居住。除了过道,第二层间半客位;第三层除了半间供养佛像祖先,一间做住房,里面依旧厢着炕床,对面又是烧煤火炕,收拾糊得干净;第四层除了一间厨房,半间盛煤炭,后边还有一块做坑厕。
自从韩道国两口儿搬过来,左邻街坊邻舍都知他是西门庆伙计;又见他穿着一套儿齐整绢帛衣服,在街上摇摆;他老婆常插戴得头上黄晃晃,打扮模样,在门前站立。这等行情,不敢怠慢,都送茶盒与他们,又出人情庆贺。那中等人家,称他们做韩大哥、韩大嫂。以下者,赶着以叔婶呼之。西门庆但来他们家,韩道国就在铺子里上宿,教老婆陪他自在玩耍。朝来暮往,街坊人家也多知道这件事,惧怕西门庆有钱有势,谁敢惹他。一月之中,西门庆也来行走三四次,与王六儿打得一似火炭般热,穿着器用的,比前日不同。
看看腊月时分,西门庆在家乱着送东京并府、县、军卫、本卫衙门中节礼。玉皇庙吴道官,使徒弟送了四盒礼物:一盒肉、一盒银鱼、两盒果馅蒸酥,并天地疏、新春符、谢灶诰。西门庆正在上房吃饭,玳安拿进帖来,上写着:“玉皇庙小道吴宗嚞顿首拜”。西门庆揭开盒儿看了,说道:“出家人,又教他费心,送这厚礼来。”吩咐玳安,连忙教书童儿封一两银子,拿回帖与他。
月娘在旁因话提起:“一个出家人,你要便年头节尾常受他的礼,倒把前日李大姐生孩儿时,你说许了多少愿醮,就教他打了吧。”
西门庆道:“早是你提起来!我许下一百廿分醮,我就忘死了。”
月娘道:“原来你这个大诌答子货!谁家愿心是忘记的?你便有口无心许下,神明都记着。嗔道孩子成日恁啾啾唧唧的,原来都这愿心压得他,此是你干的营生!”
“既恁说,正月里就把这醮愿在吴道官这庙里还了吧。”西门庆道。
月娘又道:“昨日李大姐说,这孩子有些病痛儿的,要问哪里讨个外名。”
“又往哪里讨外名?就寄名在吴道官这庙里吧。”西门庆说道,因问玳安:“他庙里有谁在这里?”
玳安答道:“是他第二个徒弟应春跟了礼来。”
西门庆走出外边来,那应春儿连忙跨马磕头:“家师父多拜上老爹,没什么孝顺,使小徒来送这天地疏,并些微礼儿,与老爹赏人。”
西门庆只还了半礼,说道:“多谢你师父厚礼。”让他坐。
“小道怎么敢坐!”
“你坐,我有话和你说。”
这道士头戴小帽,身穿青布直裰,下边履鞋净袜,谦逊数次,方才把椅儿挪到旁边坐下,问道:“老爹有甚钧语吩咐?”
西门庆道:“正月里,我有些醮愿,要烦你师父替我还还儿,在你本院。也是那日,就送小儿寄名。不知你师父闲不闲?”
道士连忙立起身来说道:“老爹吩咐,随问有甚人家经事,不敢应承。请问老爹,订在正月几时?”
西门庆道:“就订在初九,爷旦日那个日子吧。”
道士说道:“此日正是天诞。《玉匣记》上载清:‘律爷交庆,五福骈臻。’修斋建醮甚好。那日开大殿与老爷铺坛。请问老爹,多少醮款?”
西门庆道:“也是今岁七月,为生小儿,许了一百廿分清醮。一向不得个心净,趁着正月里还了吧。就把小儿送与你师父,向三宝座下讨个外名。”
道士又问:“请问那日延请多少道众?”
“教你师父请十六众吧。”西门庆说毕,左右放桌儿待茶。先封十五两经钱,另外又封了一两酬答他的节礼,又说道:“道众的衬施,你师父不消备办,我这里连阡张香烛一事带去。”
道士听了,心中欣喜,临出门,谢了又谢,磕了头儿又磕。
到正月初八日,西门庆先使玳安儿送了一石白米、一担阡张、十斤官烛、五斤沉檀马牙香、十二匹生眼布做衬施,又送了一对京缎、两坛南酒、四只鲜鹅、四只鲜鸡、一对豚蹄、一脚羊肉、十两银子,与官哥儿寄名之礼。西门庆预先发帖儿,请下吴大舅、花大舅、应伯爵、谢希大四位相陪。陈经济骑头口,先到庙中替西门庆瞻拜。
到初九这日,西门庆也没往衙门中去,绝早冠带,骑大白马,仆从跟随,前呼后拥,竟出东门,往玉皇庙来。远远望见结彩的宝幡,过街榜棚。不上五里之地,来到玉皇庙,至山门前下马。西门庆这次是睁眼观看,果然好座庙宇,天宫般盖造:青松郁郁,翠柏森森。金钉朱户,玉桥低影轩宫;碧瓦雕檐,绣幕高悬宝槛。七间大殿,中悬敕额金书;两庑长廊,彩画天神帅将。祥云影里,流星门高接青霄;瑞霞光中,郁罗台直侵碧汉。黄金殿上,列天帝三十二尊;白玉京中,现毫光百千万亿。三天门外,离娄与师旷狰狞;左右阶前,白虎与青龙猛勇。宝殿前仙妃玉女,霞帔曾献御香花;玉陛下四相九卿,朱履肃朝丹凤阙。九龙床上,坐着个不坏金身万天教主玉皇张大帝:头戴十一冕旒,身披衮龙青袍。腰系蓝田带,按八卦九宫;手执白玉圭,听三皈五戒。金钟撞处,三千世界尽皈依;玉磬鸣时,万象森罗皆拱极。朝天阁上,天风吹下步虚声;演法坛中,夜月常闻仙佩响。只此便为真紫府,更于何处觅蓬莱!
西门庆由正门而入,见头一座流星门上,七尺高朱红牌架,列着两行门对,大书:
黄道天开,祥启九天之阊阖,迓金舆翠盖以延恩;
玄坛日丽,光临万圣之幡幢,诵宝笈瑶章而阐化。
到了宝殿上,悬着二十四字斋题,大书着:“灵宝答天谢地,报国酬恩,九转玉枢,酬盟寄名,吉祥普满斋坛。”两边一联:
先天立极,仰大道之巍巍,庸申至悃;
昊帝尊居,鉴清修之翼翼,上报洪恩。
西门庆进入坛中香案前,旁边一小童捧盆巾盥手毕。铺排跪请上香。铺毡褥,行礼叩坛毕。原来这吴道官,讳宗嚞,法名道真。生得魁伟身材,一脸胡须。襟怀洒落,广结交,好施舍。现作本宫住持。因此,高贵达官多往投之做醮。席设甚齐整,迎宾待客,一团和气。手下也有三五个徒弟徒孙,一呼百诺。西门庆会中常在建醮,每生辰节令,疏礼不缺。何况西门庆又做了刑名官,来此做好事,送公子寄名,受其大礼,如何不敬。那日就是他做斋功,主行法事,头戴玉环九阳雷巾,身披天青二十八宿大袖鹤氅,腰系丝带,忙下经筵来与西门庆稽首道:“小道蒙老爹错爱,迭受重礼,使小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就是哥儿寄名,小道礼当叩祝三宝保安,增延寿命,尚不能以报老爹大恩,何以又叨受老爹厚赏,许多厚礼,诚有愧赧。经衬又且过厚,令小道愈不安。”
西门庆道:“厚劳费心辛苦,无物可酬,薄礼表情而已。”
叙礼毕,两边道众齐来稽首。一面请去外方丈,三间厂厅,名曰“松鹤轩”,多是朱红亮槅,那里自在坐处待茶。西门庆见四面粉墙,摆设湖山潇洒,堂中椅桌光鲜。左壁挂黄鹤楼白日飞升,右壁悬洞庭湖三番渡过。正面有两幅吊屏,草书一联:
引两袖清风舞鹤;对一方明月谈经。
西门庆刚坐下,却发现少了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