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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书童妆旦食客醉 状元受助进士欢

  那夏提刑穿着黑青水纬罗五彩洒线猱头金狮补子圆领,翠蓝罗衬衣,腰系合香嵌金带,脚下皂朝靴,身边带钥匙,黑压压跟着许多人,进到厅上。西门庆冠带从后边迎将来。两人叙礼毕,分宾主坐下。不一时,棋童儿用云南玛瑙雕漆方盘拿了两盏茶来,银镶竹丝茶盅,金杏叶茶匙,木樨青豆泡茶。吃了,夏提刑说道:“昨日所言接大巡的事,今日学生差人打听,姓曾,乙未进士,牌已行到东昌地方。他们列位明日起身远接。你我虽是武官,系领敕衙门,提点刑狱,比军卫有司不同。咱后日起身,离城十里寻个去所,预备一顿饭,那里接见吧。”

  西门庆道:“长官所言甚妙。也不消长官费心,学生这里着人寻个庵观寺院,或是人家庄园也好。教个厨役早去整理。”

  夏提刑谢道:“这等,又教长官费心。”说毕,又吃了一道茶,起身去了。

  西门庆送了进来,宽去衣裳。那白来创还不去,走到厅上又坐下了。他对西门庆说:“自从哥这两个月没往会里去,把会来就散了。老孙虽年纪大,主不得事;应二哥又不管。昨日七月内,玉皇庙打中元醮,连我只三四个人儿到,没个人拿出钱来,都打撒手儿。难为吴道官,晚夕谢将,又叫了个说书的,甚是破费他。他虽故不言语,各人心上不安。不如那咱哥做会首时,还有个张主。不久还要请哥上会去。”

  西门庆道:“你没的说。散便散了吧,我哪里得功夫干此事。遇闲时,在吴先生那里一年打上个醮,答报答报天地就是了。随你们会不会,不消来对我说。”几句话抢得白来创没言语了。

  又坐了一会,西门庆见他不去,只得唤琴童儿厢房内放桌儿,拿了四碟小菜,带荤带素,一碟煎面筋,一碟烧肉,陪他吃了饭。筛上酒来,西门庆后边讨副银镶大盅来,斟与他吃了几盅。白来创才起身。西门庆送他到二门首,说道:“你休怪我不送你,我带着小帽,不好出去得。”白来创告辞去了。

  西门庆回到厅上,拉了把椅子来,一片声地叫平安儿。平安儿走到跟前。

  西门庆骂道:“贼奴才,还站着?叫答应的!”

  于是就有三四个排军在旁伺候。平安儿不知什么缘故,唬得脸蜡渣黄,跪下了。

  西门庆道:“我进门就吩咐你,但有人来,答应不在,你如何不听?”

  平安答道:“白大叔进来时,小的回说爹往门外送行去了,没来家。他不信,强着进来了。小的就跟进来问他:‘白大叔,有话说下,待爹来家,小的禀就是了。’他又不言语,自家推开厅上槅子坐下了。落后不想出来就撞见了。”

  西庆骂道:“你这奴才,不要说嘴!你好小胆子儿?人进来,你在哪里要钱吃酒去来,不在大门首守着!”令左右:“你闻他口里。”

  那排军闻了一闻,禀道:“没酒气。”

  西门庆吩咐:“叫两个会动刑的上来,与我着实拶这奴才。”

  当下两个伏侍一个,套上拶指,只顾檠起来。拶得平安疼痛难忍,叫道:“小的委实回爹不在,他强着进来。”

  那排军拶上,把绳子绾住,跪下禀道:“拶上了。”

  西门庆下令:“与我敲五十敲。”

  待敲到五十,西门庆又吩咐:“打二十棍。”

  二十棍打了,平安儿皮开肉绽,满腿杖痕。

  西门庆喝令:“与我放了。”

  两个排军向前解了拶子,解得平安儿直声呼唤。

  西门庆骂道:“我把你这贼奴才!你说你在大门首,想说要人家钱儿,在外边坏我的事,休吹到我耳朵内,把你奴才腿卸下来!”

  平安磕了头起来,提着裤子往外去了。

  西门庆看见画童儿在旁边,说道:“把这小奴才拿下去,也拶他一拶子。”

  画童儿被拶得杀猪儿似怪叫。

  孟玉楼恰好从大厅后路过,听见动静,躲在软壁后听觑。潘金莲从房里出来往后走,看见玉楼,问她听什么。玉楼把西门庆拶平儿和画童的事说了。金莲知拶人的内情,便把书童儿在瓶儿房里吃酒和西门庆与书童在书房里干那没廉耻营生的事说给玉楼听。

  西门庆打发人上东京,送蔡驸马、童堂上礼,次日早才往衙门里去了。吴月娘与众房共五顶轿子,头带珠翠冠,身穿锦绣袍,来兴媳妇一顶小轿跟随,往吴大妗家做三日去了。只留下孙雪娥在家中,和西门大姐看家。

  早间,韩道国送礼相谢,一坛金华酒、一只水晶鹅、一副蹄子、四只烧鸭、四尾鲥鱼,帖子上写道“晚生韩道国顿首拜”。书童因没人在家,不敢收,连盒担留下,待得西门庆衙门中回来,拿与西门庆瞧。西门庆使琴童去铺子里旋叫了韩伙计来,甚是说他:“没分晓,又买这礼来做什么!我决然不受!”

  韩道国拜说:“老爹,小人蒙老爹莫大之恩,可怜见与小人出了气,小人举家感激不尽。无甚微物,表一点穷心,望乞老爹好歹笑纳。”

  西门庆道:“这个使不得。你是我门下伙计,如同一家人,我如何受你的礼!即令原人与我抬回去。”

  道国慌了,央说了半日,西门庆吩咐左右,只受了鹅酒,别的礼都令抬回去了。又教小厮拿帖儿请应二爹和谢爹去。对韩道国说:“你后晌叫来保看铺子,你来坐坐。”

  道国说:“礼物不受,又教老爹费心。”应诺去了。

  西门庆家中又添买了许多菜蔬,后晌时分,在花园巾翡翠轩卷棚内,放下一张八仙桌儿。应伯爵、谢希大先到了。西门庆告诉他们:“韩伙计费心,买礼来谢我,我再三不受,他只顾死活央告,只留了他的鹅酒。我怎好独享,请你二位陪他坐坐。”

  伯爵道:“他和我计较来,要买礼谢。我说你大官府里哪里希罕你的,休要费心。你就送去,他决然不受。如何?我恰似打你肚子里钻过一遭的,果然不受他的。”

  说毕,吃了茶,两个打双陆。不一时,韩道国到了,二人叙礼毕,坐下。应、谢居上,西门庆关席,韩道国打横。登时四盘四碗拿来,桌上摆了许多嗄饭,吃不了,又是两大盘玉米面鹅油蒸饼儿。西门庆吩咐来安儿打开金华酒,用铜甑儿筛热了拿来。教书童斟酒,画童儿单管后边拿果拿菜去。酒斟上来,伯爵吩咐书童儿:“后边对你大娘房里说,怎的不拿出螃蟹来与应二爹吃?你去说,我要螃蟹吃哩!”

  西门庆道:“傻狗才,哪里有一个螃蟹!实和你说,管屯的徐大人送了我两包螃蟹,到如今,娘们都吃了,剩下腌了几个。”吩咐小厮:“把腌螃蟹几个来。今日娘们都不在,往吴妗子家做三日去了。”

  不一时,画童拿了两盘子腌蟹上来。那应伯爵和谢希大两个抢着,吃得净光。因见书童儿斟酒,伯爵说道:“你应二爹一生不吃哑酒。人夸你会唱南曲,我不曾听见,今日你好歹唱个儿,我才吃这盅酒。”那书童才待拍手唱,伯爵道:“这个,唱一万个也不算。你装龙似龙,装虎似虎,下边去搽画妆扮起来,像个旦儿的模样才好。”

  书童在席上,把眼只看西门庆的声色儿,西门庆笑骂道:“你这狗材,专一歪斯缠人!”因向书童道:“既是他索落你,教玳安儿前边问你姐要了衣服,一边去妆扮了来。”

  玳安先走到前边金莲房里问春梅要,春梅不与。旋往后,问上房玉箫要了四根银簪子,一个梳背儿,面前一件仙子儿,一双金镶假青石头坠子,大红对衿绢衫儿,绿重绢裙子,紫销金箍儿,又要了些脂粉。书童在书房里搽抹起来,俨然就是女子,打扮得甚是娇娜。走在席边,双手先递上一杯与应伯爵,顿开喉音,唱起了《玉芙蓉》:

  残红水上飘,梅子枝头小。这些时,眉儿淡了谁描?因春带得愁来到,春去缘何愁未消?人别后,山遥水遥。我为你,数尽归期,画损了掠儿梢。

  伯爵听了,夸奖不已,说道:“像这大官儿,不枉了与他碗饭吃。你看他这喉音,就是一管箫。说那院里小娘儿便怎的,那套唱都听得熟了,怎生如他这等滋润!哥,不是俺们面奖,似他这般的人儿在你身边,你不喜欢?”

  西门庆笑了。

  伯爵又道:“哥,你怎的笑?我倒说的正经话,你休亏了这孩子,凡事衣类儿上,另着个眼儿看他。难为李大人送了他来,也是他的盛情。”

  西门庆道:“正是。如今我不在家,书房中一应大小事:收礼帖儿,封书柬,答应,都是他和小婿。小婿又要铺子里兼看看。”

  应伯爵饮过,又斟双杯,对书童说:“你替我吃些儿。”

  书童道:“小的不敢吃,不会吃。”

  伯爵说:“你不吃,我就恼了。我赏你,怕怎的?”

  书童又是只顾把眼看西门庆。西门庆道:“也罢,应二爹赏你,你吃了。”

  书童这才打了个佥儿,慢慢低垂粉头,呷了一口。余下半盅残酒,用手擎着,与伯爵吃了。方才转过身来,递谢希大酒,接前腔唱着:

  新荷池内翻,雨过琼珠溅。对南薰,燕侣莺俦心烦。啼痕界破残妆面,瘦对腰肢忆小蛮。从别后,千难万难。我为你,盼归期,靠损了玉栏杆。

  谢希大问西门庆:“哥,书官儿青春多少?”

  西门庆道:“他今年才交十六岁。”

  希大又问书童:“你还会多少南曲?”

  书童答道:“小的也记不多几个曲子,胡乱席上答应爹们罢了。”

  希大夸道:“好个乖觉孩子!”也照前递了酒。

  接下来递韩道国。道国不敢:“老爹在上,小的怎敢欺心。”

  西门庆道:“今日你是客。”

  道国说:“岂有此理,还是从老爹上来,次后才是小人吃酒。”

  书童下席来递西门庆酒,又唱第三个前腔儿:

  东篱菊绽开,金井梧桐败。听南楼,塞雁声哀伤怀。春情欲寄梅花信,鸿雁来时人未来。从别后,音乖信乖。我为你,恨归期,跌绽了绣罗鞋。

  西门庆吃毕,书童到韩道国跟前。韩道国慌忙立起身来接酒。伯爵道:“你坐着,教他好唱。”那韩道国方才坐下。书童又唱个第四个前腔儿:

  漫空柳絮飞,乱舞蜂蝶翅。岭头梅,开了南枝。折梅须寄皇华使,几度停针长叹时。从别后,朝思暮思。我为你,数归期,掐破了指尖儿。

  韩道国未等曲终,连忙一饮而尽。

  一套曲儿唱完,只见玳安来说:“贲四叔来了,请爹说话。”

  西门庆道:“你叫他来这里说吧。”

  不一时,贲四进来向前作了揖,旁边安顿坐了。玳安连忙取一双盅箸放下,西门庆又令他后边取菜蔬去了。

  西门庆问贲四:“庄子上收拾怎的样了?”

  贲四道:“前一层才盖瓦。后边卷棚,昨日才打的基。还有两边厢房与后一层住房的料没有。还少客位与卷棚漫地尺二方砖,还得五百,那旧的都使不得。砌墙的大城角都没了。垫地脚带山子上土,也添够一百多车子。灰还得二十两银子的。”

  西门庆道:“那灰不打紧,我明日衙门里吩咐灰户,教他们送去。昨日你砖厂刘公公说,送我些砖儿。你开个数儿,封几两银子送与他,须是一半人情儿回去。只少这木植。”

  贲四道:“昨日老爹吩咐,门外看那庄子。今早同张安儿到那家庄子上,原来是向皇亲家庄子。大皇亲没了,如今向五要卖神路明堂。咱们不是要他的,讲过只拆他三间厅、六间厢房、一层群房就够了。他口气要五百两。到跟前拿银子和他讲,三百五十两上,也该拆他的。休说木植木料,光砖瓦连土,也值一二百两银子。”

  应伯爵道:“我道是谁来,是向五的那庄子。向五被人告争地土,告在屯田兵备道打官司,使了好多银子。又在院里包着罗存儿。如今手里弄得没钱了。你若要,与他三百两银子,他也罢了,冷手挝不着热馒头,在那坛儿哩念佛么!”

  西门庆吩咐贲四:“你明日拿两锭大银子,同张安儿和他讲去。若三百两银子肯,拆了来吧。”

  贲四道:“小人理会。”

  良久,后边拿了一碗汤、一盘蒸饼上来,贲四吃了。又斟上酒,陪众人吃。

  应伯爵说道:“这等吃的酒没趣。取个骰盆儿,俺们行个令吃才好。”

  西门庆使玳安去六娘屋里取。不一会,玳安取了来,放在伯爵跟前,悄悄走到西门庆耳边掩口说:“六娘房里哥哭哩。迎春姐教爹着个人儿接接六娘去。”

  西门庆便吩咐下去,玳安叫了画童去接。这里众人掷骰儿行酒令罚酒,轮着罚来,该罚西门庆酒,下家韩伙计唱。韩道国让贲四年长,贲四道:“我不会唱,说个笑话儿吧。”西门庆吃过两盅酒,贲四说道:“一官问奸情事:‘你当初如何奸她来?’那男子说:‘头朝东,脚也朝东奸来。’官云:‘胡说!哪里有个缺着行房的道理。’旁边一个人走来跪下,说道:‘告禀,若缺刑房,待小的补了吧。’”

  应伯爵道:“好贲四哥,你便益不失当家!你大官府又不老,别的还可以说,你怎么一个行房你也补他的?”

  贲四听了,唬得脸上通红,说道:“二叔,什么话!小人出于无心。”

  伯爵道:“什么话?檀木把!没了刀儿,只有刀鞘儿了。”

  贲四在席上终是坐不住,去又不好去,如坐针毡相似。西门庆已是饮毕四盅罚酒,就轮该贲四掷。贲四才待拿起骰子来,只见来安儿来请:“贲四叔,外边有人寻你。你问他,说是窑上的人。”这贲四巴不得要去,听见这一声,一个金蝉脱壳走了。

  西门庆说道:“他去了,韩伙计,你掷吧。”

  道国举起骰儿道:“小人遵令了。”接着说道:“夫人将棒打红娘。打多少?八九十下。”掷下去,却是该伯爵唱。

  伯爵不肯唱,也说个笑话,教书童合席都筛上酒来听:“一个道士,师徒二人往人家送疏。行到施主门首,徒弟把绦儿松了些,垂下来。师父说:‘你看你那样!倒像没P股的。’徒弟回头答道:‘我没P股,师父,你一日也成不得。’”西门庆骂道:“你这歪狗材,狗口里吐出什么象牙来!”

  晚夕,瓶儿先来家,月娘众人后到。玉楼、金莲二人到仪门前,撞见来安儿,便问:“你爹在哪里坐着哩?”

  来安答道:“爹和应二爹、谢爹、韩大叔,还在卷棚里吃酒。书童哥装了个唱的在那里唱哩,娘们瞧瞧去。”

  金莲便拉了玉楼:“咱瞧瞧去。”二人同走到卷棚槅子外,往里观看,只见伯爵在上坐着,把帽儿歪挺着,醉得只像线儿提的;谢希大醉得已是睁不开眼儿;书童妆扮在旁边斟酒唱南曲,西门庆悄悄使琴童儿抹了伯爵一脸粉,又拿草圈儿悄悄地从后边作戏弄在他头上。金莲和玉楼在外边忍不住,只是笑得不了,骂道:“贼囚根子,到明日死了也没罪了,把丑却教他出尽了。”西门庆听见外边有人笑,使小厮出来问是谁,二人才往后边去了。散席时已是一更天气。

  次日,那贲四封了三两银子,亲自到伯爵家磕头。原来贲四已听出应伯爵昨日酒席上行令之间的话中有话。贲四管工,在庄子上撰钱,这又要拿银子买向五皇亲房子,少说也有几两银子背工。瞒得过别人,瞒不过应伯爵。贲四害怕,所以来行礼了。伯爵反打张惊儿:“我没曾在你面上尽得心,何故行此事?”

  贲四说道:“小人一向缺礼,早晚只望二叔在老爹面前扶持一二,足感不尽。”

  伯爵于是收下银子,待了一盅茶,打发贲四出门。拿着银子到房中,与他娘子儿说:“老儿不发狠,婆儿没布裙。贲四这狗啃的,我举保他一场,他得了买卖,扒自饭碗儿,就不用有我了。大官人教他在庄子上管工,这又托他拿银子成向五家庄子,一向赚的钱也够了。我昨天在酒席上拿言语错了他错儿,他慌了,不怕他今日不来求我,送了我这三两银子。我且买几匹布,够孩子们的冬衣了。”

  次日,西门庆早与夏提刑出郊外,接了新巡按,又到庄上犒劳做活的匠人。至晚来家。平安进门就禀:“今日有东昌府下文书快手,往京里顺便捎了一封书帕来,说是太师爷府里翟大爹寄来的书与爹。小的接了,交进大娘房里去了。那人明日午后来讨回书。”

  西门庆听了,走到上房,取书拆开观看:

  京都侍生翟谦顿首书拜

  即擢大锦堂西门大人门下:久仰山斗,未接丰标,屡辱厚情,感愧何尽。前蒙驰谕,生铭刻在心,凡百于老爷左右,无不尽力扶持。所有琐事,敢托盛价烦渎,想已为我处之矣。今因便鸿,薄具帖金十两奉贺,兼候起居。伏望俯赐回音,生不胜感激之至。外新状元蔡一泉,乃老爷之假子,奉敕回籍省视,道经贵处,仍望留之一饭,彼亦不敢有忘也。至祝至祝!秋后一日信。

  西门庆看毕,只顾咨嗟不已,说道:“快教小厮叫媒人去。我什么营生,就忘死了,再也想不起来。”

  吴月娘便问:“什么勾当?你对我说。”

  西门庆说道:“东京太师老爷府里翟管家,前日有书来,说无子,来央及我这里替他寻个女子。不拘贫富,不限财礼,只要好的,他要图生长。妆奁财礼,该使多少,教我开了写去,他一封封过银子来。往后他在老爷面前,一力好扶持我做官!我一向乱着上任,七事八事,就把这事忘死了,想不起来。来保他又日逐往铺子里去了,又不提醒我。今日他老远的又教人捎书来,问寻的亲事怎样的了。又寄了十两折礼银子贺我。明日原差人来讨回书,你教我怎样回答他?教他就怪死了。叫了媒人,你吩咐她们,好歹上紧替他寻着,不拘大小人家,只要好女儿,或十五六、十七八的也罢,该多少财礼,我这里与他。再不,把李大姐房里绣春,倒好模样儿,与他去吧。”

  月娘道:“我说你是个火燎腿行货子!这两三个月,你早做什么来?人家央你一场,替他看个真正女子去,他也好谢你。那丫头,你又收过她。怎好打发去的!你替他当个事干,他到明日也替你用力。如今边旋捏佛旋烧香,急水里怎么下得浆?比不得买什么儿,拿了银子到市上就买得来了。一个人家闺门女子,好歹不同,也等教媒人慢慢踏看将来。你倒说的好容易自在话儿!”

  西门庆道:“明日他来要回书,怎么回答他?”

  月娘说道:“亏你还断事!这些勾当儿,便不会打发人?等那人明日来,你多与他些盘缠,写在书上,回复了他去,只说:女子寻下了,只是衣服妆奁未办,还待几时完毕,这里差人送去打发去了,你这里教人替他寻,也不迟。此一举两得其便,才干出好事来,也是人家托你一场。”

  西门庆笑了:“说的有理!”就照月娘的话去办,派人叫将陈经济来,连夜修了回书。

  次日,下书人来到,西门庆亲自出来,问了备细。又问蔡状元几时船到,好预备接他。那人道:“小人来时,蔡老爹才辞朝,京中起身。翟爹说:只怕蔡老爹回乡,一时缺少盘缠,烦老爹这里多少只顾借与他,写书去,翟爹那里如数补还。”

  西门道:“你多上复翟爹,随他要多少,我这里无不奉命。”

  说毕,命陈经济让去厢房内管待酒饭,临去交割回书,又与了他五两路费。那人拜谢,欢喜出门,长行去了。

  月娘家中使小厮叫了老冯、薛嫂儿并别的媒人来,吩咐各处打听,人家有好女子,拿帖儿来说。

  一日,西门庆使来保往新河口,打听蔡状元船只,原来和同榜进士安忱同船。这安进士也因家贫未续亲,东也不成,西也不就,辞朝还家续亲,因此二人同船。来到新河口,来保拿着西门庆拜帖来到船上见,就送了一分嗄程,酒面、鸡鹅、嗄饭、盐酱之类。蔡状元在东京,翟谦已是预先和他说了:“清河县有老爷门下一个西门千户,乃是大巨家,富而好礼。也是老爷抬举,现做理刑官。你到那里,他必然厚待。”这蔡状元牢记在心,见西门庆差人远来迎接,又馈送如此大礼,心中甚喜。

  次日到了,蔡状元就同安进士进城拜西门庆。西门庆已是叫厨子家里预备下酒席。又叫了四个苏州戏子来答应。蔡状元封了一端绢帕、一部书、一双云履;安进士也是书帕二事、四袋芽茶、四柄杭扇。各具宫袍乌纱,先投拜帖进去。西门庆冠冕迎接至厅上,叙礼交拜。家童献毕贽仪,然后分宾主而坐。

  先是蔡状元举手欠身说道:“京师翟云峰甚是称道贤公,阀阅名家,清河巨族。久仰德望,未能识荆。今得晋拜堂下,为幸多矣。”

  西门庆答道:“不敢!昨日云峰书来,具道二位老先生华辀下临,理当迎接,奈公事所羁,幸为宽恕。”又问:“二位老先生仙乡、尊号?”

  蔡状元道:“学生蔡蕴,本贯滁州之匡庐人也,贱号一泉。侥幸状元,官拜秘书正字,给假省亲,得蒙皇上俞允。不想云峰先生称道盛德,拜迟!”

  安进士道:“学生乃浙江钱塘县人氏,贱号凤山。现除工部观政,也给假还乡续亲。敢问贤公尊号?”

  西门庆道:“在下卑官武职,何得号称。”询之再三,方言:“贱号四泉。累蒙蔡老爷抬举,云峰扶持,袭锦衣千户之职。现任理刑,实为不称。”

  蔡状元说道:“贤公抱负不凡,雅望素著,休得自谦。”

  叙毕礼话,西门庆请二人去花园卷棚内宽衣。蔡状元辞道:“学生归心匆匆,行舟在岸,就要回去。既见尊颜,又不遽舍,奈何奈何?”

  西门庆道:“蒙二公不弃蜗居,伏乞暂驻文旆,少留一饭,以尽芹献之情。”

  蔡状元道:“既是雅情,学生领命。”

  二人脱去衣服,坐下。左右又换了一道茶上来。蔡状元以目瞻顾西门庆家园池花馆,花木深秀,一望无际,心中大喜,极口称羡,夸道:“诚乃胜蓬瀛也!”于是抬过棋桌来下棋。

  西门庆说道:“今日有两个戏子在此伺候,以供燕赏。”

  安进士道:“在哪里,何不令来一见?”

  不一会,四个戏子跪下磕头。

  蔡状元问道:“哪两个是生旦?叫甚名字?”

  一个戏子走向前说道:“小的是装生的,叫苟子孝。那一个装旦的,叫周顺。一个贴旦,叫袁琰。那一个装小生的,叫胡慥。”

  安进士问:“你们是哪里子弟?”

  苟子孝答:“小的都是苏州人。”

  安进士说道:“你等先妆扮了来,唱个我们听。”

  四个戏子下边妆扮去了。西门庆令后边取女衣钗梳与书童,教他也妆扮起来。共三个旦、两个生,在席上先唱《香囊记》。大厅正面设两席,蔡状元、安进士居上,西门庆下边主位相陪。饮酒中间,唱了一折下来。安进士看见书童装小旦,便道:“这个戏子是哪里的?”

  西门庆道:“此是小价书童。”

  安进士叫上去,赏他酒吃,说道:“此子绝妙而无以加矣!”

  蔡状元又叫别的生旦过来,也赏酒与他们吃。又吩咐:“你们唱个《朝元歌》‘花边柳边’。”那个苟子孝答应,在旁拍手唱道:

  花边柳边,檐外晴丝卷。山前水前,马上东风软。自叹行踪,有加蓬转,盼望家乡留恋。雁杳鱼沉,离愁满怀谁与传?日短北堂萱,空劳魂梦牵。(合)洛阳遥远,几时得上九重金殿?

  唱完一个,吃毕酒,又唱第二个:

  十载,青灯黄卷。萤窗苦勉旃,雪案费精研。指望荣亲,姓扬名显,试向文场鏖战。礼乐三千,英雄五百争后先。快着祖生鞭,行瞻尺五天。(合前)

  安进士令苟子孝:“你们可记得《玉环记》‘恩德浩无边’?”

  苟子孝答道:“此是《画眉序》,小的记得。”于是唱道:

  恩德浩无边,父母重逢感非浅。幸终身托与,又与姻缘。风云际会异日飞腾,鸾凤配今谐缱绻。(合)料应夫妇非今世,前生玉种蓝田。

  书童把酒斟了,拍手接唱道:

  弱质始笄年,父母恩深浩如天。报无由愧赧,此心萦牵。鸳鸯配深沐亲恩,箕帚妇愿夫荣显。(合前)

  这安进士是杭州人,喜尚南风,见书童儿唱得好,拉着他手儿,两个一递一口吃酒。良久,酒阑上来,西门庆陪他们复游花园,向卷棚内下棋。又令小厮拿两桌盒,三十样,都是细巧果菜、鲜物下酒。

  蔡状元道:“学生们初会,不当深扰潭府,天色晚了,告辞吧。”

  西门庆道:“岂有此理。”又问:“二公此回去,还到船上?”

  蔡状元道:“暂借门外永福佛寺寄居。”

  西门庆道:“如今就门外去也晚了。不如老先生把手下从者留下一二人答应,余者都吩咐回去,明日来接。庶可两尽其情。”

  蔡状元道:“贤公虽是爱客之意,其如过扰何!”当下二人吩咐手下,都回门外寺里歇去,明早拿马来接。众人应诺而去。

  二人在卷棚内下了两盘棋,子弟唱了两折,恐天晚,西门庆与了赏钱,打发去了。只是书童一人,席前递酒服侍。看看吃至掌灯,二人出来更衣,蔡状元拉西门庆说话:“学生此去回乡省亲,路费缺少。”

  西门庆道:“不劳老先生吩咐,云峰尊命,一定谨领。”

  良久,西门庆让二人到花园,告诉说:“还有一处小亭请看。”把二人一引,转过粉墙,来到藏春坞雪洞内,里面晓腾腾掌着灯烛,小琴桌儿早已陈设绮席果酌之类,床榻依然,琴书潇洒。从新复饮,书童在旁歌唱。

  蔡状元问道:“大官,你会唱‘红入仙桃’?”

  书童答道:“此是《锦堂月》,小的记得。”

  蔡状元道:“既是记得,大官你唱。”

  于是把酒都斟了,那书童拿住南腔,拍手唱道:

  红入仙桃,青归御柳,莺啼上林春早。帘卷东风,罗襟晓寒犹峭。喜仙姑书付青鸾,念慈母恩同乌鸟。(合)风光好,但愿人景长春,醉游蓬岛。

  安进士听了,喜之不胜,向西门庆称道:“此子可敬。”将杯中之酒一吸而饮之。那书童席前穿着翠袖红裙,勒着销金箍儿,高擎玉斝,捧上酒去,又唱道:

  难报,母氏劬劳,亲恩罔极,只愿寿比松乔。定省晨昏,连枝尚有兄嫂。喜春风棠棣联芳,娱晚景松柏同操。(合前)

  当日饮至夜分,方才歇息。西门庆藏春坞、翡翠轩两处俱设床帐,铺陈绫锦被褥,就派书童、玳安两个小厮答应。西门庆道了安置,回后边去了。

  到次日,二人的跟从人夫轿马来接。西门庆厅上摆饭伺候,馔盘酒饭与脚下人吃。又教两个小厮,方盒捧出礼物。蔡状元是金缎一端,领绢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两;安进士是色缎一端,领绢一端,合香三百,白金三十两。

  蔡状元固辞再三:“但假十数金足矣,何劳如此太多,又蒙厚腆!”

  安进士道:“蔡年兄领受,学生不当。”

  西门庆笑道:“些须微赆,表情而已。老先生荣归续亲,在下此意,少助一茶之需。”

  于是二人俱从席上出来谢道:“此情此德,何日忘之!”便令家人各收下去,入毡包内。

  蔡状元与西门庆相别:“生辈此去,天各一方,暂违台教。不日旋京,倘得寸进,自当图报。”

  安进士道:“今日相别,何年再得奉接尊颜?”

  西门庆道:“学生蜗居屈尊,多有亵慢,幸惟情恕!本当远送,奈官守在身,先此告过。”于是,送二人到门首上马,看着远去了,西门庆才转身。

  一日,西门庆骑马带眼纱在街上喝道而过,遇见冯妈妈,便教小厮叫住问她:“爹说问你寻的那女子怎样了?如何不往宅里回话去?”

  那婆子两步走到跟前,说:“这几日,我虽是看了几个女子,都是卖肉的、挑担儿的,怎好回你老人家话,好在天使其便,眼跟前一个人家女儿,十分人材,属马儿的,交新年十五岁。先前就没想起她来,若不是老婆子昨日打她门首过,她娘在门首,请我进去吃茶,我还不得看见她哩?才吊起头儿,没多几日,戴着云髻儿。好不笔管儿般直缕的身子儿。缠得两只脚儿一些些,搽得浓浓的脸儿,又一点小小嘴儿,鬼精灵儿是的。她娘说她是五月端午养的,小名叫做爱姐。休说俺们爱,就是你老人家见了,也爱得不知怎么样的了!”

  西门庆道:“你看这风妈妈子,我平白要她做什么?家里放着好少儿?实对你说了吧,此是东京蔡太师老爷府里大管家翟爹,要做二房,图生长,托我替他寻。你若与他成了,管情不亏你。”因问道:“是谁家的女子?问他讨个庚帖儿来我瞧。”

  “谁家的?我教你老人家知道了吧,远不一千,近只在一砖。不是别人,是你家开绒线铺的韩伙计的女孩儿。你老人家要相看,等我和她老子说,讨了帖儿来,约会下个日子,你只顾去就是了。”

  “既如此这般,就和他说。他若肯了,讨了帖儿,来宅内回我话。”

  过了两日,西门庆正在前厅坐着,忽见冯妈妈来回话,拿了帖儿与西门庆瞧。上写道:“韩氏,女命,年十五岁,五月初五日子时生。”

  冯妈妈说道:“我把你老人家的话对她老子说了。他说:‘既是大爹可怜见,孩儿也是有造化的。但只是家寒,没办备的。’”

  西门庆道:“你对他说,不费他一丝儿东西,凡一应衣服首饰妆奁箱柜等件,都是我这里替他办备,还与他二十两财礼。教他家只备女孩儿的鞋脚就是了。临期,还叫她老子送她往东京去。比不得与她做房里人,翟管家要图她生长,做娘子。难得他女儿生下一男半女,也不愁个大富贵。”

  冯妈妈问道:“他那里请问你老人家,几时过去相看,好预备。”

  西门庆道:“既是他应允了,我明日就过去看看吧。他那里再三有书来,要的急。就对他说,休教他预备什么,我只吃盅清茶就起身。”

  冯妈妈道:“耶,你老人家上门儿怪人家就是!虽不稀罕他的,也略坐坐儿。伙计家,莫不空教你老人家来了。”

  西门庆道:“你就不是了。你不知,我有事。”

  “既是恁的,等我和他说。”冯妈妈告辞了。

  冯妈妈先到韩道国家,对他浑家王氏王六儿,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又道:“明日他老人家衙门中散了,就过来相看。教你一些儿休预备,他也不坐,只吃一盅茶,看了就起身。”

  王六儿道:“真个?妈妈子休要说谎。”

  “你当家不恁地说,我来哄你不成?他好少事儿?家中人来人去,通不断头的。”冯妈妈说道。

  王六儿听言,安排了些酒食,与婆子吃了,打发出门,要她明日早上来伺候。

  到晚,韩道国来家,王六儿与他商议已定。早起往高井上叫了一担甜水,买了些好细果仁,放在家中,然后还往铺子里做买卖去了。丢下老婆在家,艳妆浓抹,打扮得乔模乔样,洗手剔甲,揩抹杯盏干净,剥下果仁,顿下好茶,等候西门庆来。冯妈妈先来撺掇。

  西门庆衙门中散了,到家换了便衣靖巾,骑马,带眼纱,玳安、琴童两个跟随,径来韩道国家,下马进去。冯妈妈连忙请人里面坐了。良久,王六儿引着女儿爱姐出来拜见。这西门庆且不看她女儿,却不转睛只看妇人。这一看,心摇目荡,不能定止,口中不说,心内暗道:“原来韩道国有这一个妇人在家,怪不得前日那些人鬼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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