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伯爵与吴典恩吃了茶,一同起身,来到西门庆门首。伯爵问守门的平安儿:“你爹起来了不曾?”
“俺爹起来了,在卷棚看着匠人钉带哩,待小的禀去。”平安儿说了,一直走进来,报西门庆说:“应二爹和吴二叔来了。”
“请进。”西门庆道。
不一会,二人进来,见有许多裁缝匠人,七手八脚做生活。西门庆戴着小帽,穿着锦衣,和陈经济在穿廊下看着写见官手本揭帖,见了二人,作揖让坐。
伯爵问道:“哥的手本、付下了不曾?”
西门庆道:“今早使小价往提刑府下付去了。今有手本还未往东平府并本县下去。”说毕,小厮画童儿拿上茶来。
吃毕茶,那应伯爵并不提吴主管之事,走下来且看匠人钉带。西门庆见他拿起带来看,便一径卖弄说道:“你看我寻的这几条带如何?”
伯爵极口称赞夸奖,说道:“亏哥哪里寻的,都是一条赛一条的好带,难得这般宽大。别的倒也罢了,只这条犀角带并鹤顶红,就是满京城拿着银子也寻不出来。不是面奖,就是东京卫主老爷,玉带金带空有,也没这条犀角带。这是水犀角,不是旱犀角。旱犀不值钱。水犀角,号作通天犀。你不信,取一碗水,把犀角安放在水内,分水为两处,此为无价之宝。还有一奇,夜间燃火照千里,火光通宵不灭。”于是问西门庆:“哥,你使了多少银子寻的?”
西门庆道:“你们试估估价值。”
伯爵道:“这个有甚行款,我们怎么估得出来?”
西门庆道:“我对你说了罢,此带是大街上王招宣府里的带。昨日晚间,一个人听见我这里要带,巴巴来对我说。我着贲四拿了七十两银子,再三回了他这条带来。他家还张致不肯,定要一百两。”
伯爵说:“且难得这等宽样好看。哥,你到明日系出去,甚是霍绰。就是你同僚间,见了也爱。”
夸美了一会,三人坐下。西门庆便向吴主管问道:“你的文书下了不曾?”
伯爵插言道:“吴二哥文书还未下哩。今日巴巴地他央我来激烦你。虽然蒙你照顾他,往东京押生辰担,蒙太师与了他这个前程,就是你抬举他一般,也是他各人造化。说不得,一品至九品,都是朝廷臣子。况他如今家中无钱。他告我说,就是如今上任,见官摆酒,并治衣服之类,共要许多银子使,一客不烦二主,哪处活变去?没奈何,哥看我面,有银子借与几两,扶持他,周济了这些事儿。他到明白做了官,就衔环结草也不敢忘了哥大恩人!休说他旧是咱府中伙计,在哥门下出入,就是从前已后外京外府官吏,哥不知拔济了多少。不然,你教他哪里区处去?”因对吴典恩说道:“吴二哥,你拿出那符儿来,与你大官人瞧。”
这吴典恩连忙向怀中取出,递与西门庆观看。西门庆见上面写着借银一百两,中人就是应伯爵,每月利行五分,便取笔把利钱抹了,说道:“既是应二哥作保,你明白只还我一百两本钱就是了。我料你上下也得这些银子搅缠。”说完,把文书收了。才待后边取银子去,忽有提刑所夏提刑,拿帖儿差了一名写字的,拿手本三班送了十二名排军来答应,就问上任日期,讨问字号,衙门同僚具公礼来贺。西门庆教阴阳徐先生择定七月初二日,青龙金匮黄道,宜辰时到任。于是拿拜帖儿回夏提刑,赏了写字的五钱银子,打发去了。
应伯爵和吴典恩正在卷棚内坐着,只见陈经济拿着一百两银子出来。西门庆交与吴主管,说:“吴二哥,你明日只还我本钱便了。”吴典恩赶忙接过银子,叩头谢了。西门庆又道:“我不留你坐了,你家中做你的事去。留下应二哥,我还和他说句话儿。”吴典恩拿着银子,欢喜出门回家办事去了。
这时,贲四往东平府并本县下了手本来回话,西门庆留他和应伯爵陪阴阳徐先生摆饭。正吃着饭,只见西门庆舅子吴大舅来拜望。徐先生就起身告辞。良久,应伯爵也作辞出门。来到吴主管家。
吴典恩早封下十两保头钱,双手递与伯爵,磕下头去。伯爵道:“若不是我那等取巧说着,他会肯借这一百两银子与你?随你上下还使不了这些,还落一半家中盘缠。”
吴典恩连声“是,是”。酬谢了伯爵,治办官带衣类,择日见官上任去了。
这日,本县正堂李知县,会了四衙同僚,差人送羊酒贺礼来。又拿帖儿送了一名小郎来答应,年方一十六岁,本贯苏州府常熟县人,唤名小张松,原是县中门子出身,生得清俊,画如傅粉,齿白唇红,又识字会写,善能歌唱南曲,穿着青绡直裰,京鞋净袜。西门庆一见这小郎伶俐,满心欢喜,就拿拜帖回复李知县,留下来在家答应,改换了名字,叫做书童儿。又与他做了一身衣裳,新靴新帽,不教他跟马,教他专管书房收礼帖,拿花园门钥匙。祝日念又举保了一个十四岁小厮来答应,也改名棋童,每日派定和琴童儿两个背书袋,夹拜帖匣,跟马。
到了上任日期,在衙门中摆大酒席桌面,出票拘集三院乐工牌色长承应,吹打弹唱,后堂饮酒,日暮时分散归。西门庆每日骑着大白马,头戴乌纱,身穿五彩洒线猱头狮子补子圆领,四指大宽萌金茄楠香带,粉底皂靴,排军喝道,张打着大黑扇,前呼后拥,何止十数人跟随,在街上摇摆。上任回来,先拜本府县,帅府都监,并清河左右卫同僚官,然后亲朋邻舍,何等荣耀施为!家中收礼接帖子,一日不断。
从此,西门庆每日坐提刑院衙门中,升厅画卯,问理公事。光阴迅速,不觉李瓶儿坐褥一月将满,吴大妗子、二妗子、杨姑娘、潘姥姥、吴大姨、乔大户娘子,许多亲邻堂客女眷,都送礼来,与官哥儿做弥月。院中李桂姐、吴银儿见西门庆做了提刑所千户,家中又生了儿子,也送大礼,坐轿子来庆贺。西门庆那日在前边大厅上摆设筵席,请堂客饮酒。春梅、迎春、玉箫、兰香都打扮起来,在席前与月娘斟酒执壶,堂客饮酒。
西门庆每日从衙门中来,只到外边厅上就脱了衣服。教书童叠了,放在书房中,只戴着冠帽进后边去。到次日起身,旋使丫环来书房中取。新近收拾大厅西厢房一间做书房,内安床几、桌椅、屏帏、笔砚、琴书之类。书童儿晚夕只在床脚踏板上搭着铺睡,西门庆未曾出来,就收拾头脑,打扫书房干净,伺候答应。西门庆或是在哪房里歇,早晨就使出那房里丫环来前边找书童儿取衣服。取来取去,不想这小郎本是门子出身,生得伶俐乖觉,又清俊,与各房丫头打牙犯嘴惯熟,于是暗和上房里玉箫两个嘲戏上了。
这日也是合当有事,这小郎正起来,在书房床地平上插着棒儿香,正在窗户台上搁着镜子梳头,拿红绳扎头发。不料上房玉箫推门进来,看见说道:“好贼囚,你这咱还来描眉画眼儿的,爹吃了粥便出来。”
书童也不理,只顾扎包髻儿。
玉箫问道:“爹的衣服叠了,在哪里放着哩?”
“在床南头安放着哩。”书童说。
“他今日不穿这一套。他吩咐我,教问你要那件玄色匾金补子、系布圆领、玉色衬衣穿。”玉箫道。
“那衣服在厨柜里。我昨日才收了,今日又要穿它。姐,你自开门取了去。”书童还在扎着头。
那玉箫且不拿衣服,走来跟前看着他扎头,戏道:“怪贼囚,也像老婆般拿红绳扎头儿,梳得鬓这虚笼笼的!”又见他白滚纱漂白布汗褂儿上系着一个银红纱香袋儿,一个绿纱香袋儿,问他要:“你与我这个银红的吧!”
“人家个爱物儿,你就要。”书童道。
“你这小厮家带不得这银红的,只好我带。”
“早是这个罢了,倘要是个汉子儿,你也爱他吧?”
玉箫听言,故意向他肩膊上拧了一把,说道:“贼囚,你夹道卖门神,看出来的好画儿!”说完,不由分说,把两个香袋子等不得解,都揪断系头,放在袖子内。
书童道:“你好不尊贵,把人的带子也揪断。”
玉箫发讪,一拳一把,戏打在身上。打得书童急了,说:“姐,你休鬼混我,待我扎上这头发着!”
玉箫道:“我且问你,没听见爹今日往哪去?”
“爹今日与县中三宅华主簿老爹送行,在皇庄薛公公那里摆酒,来家早。下午时分,我听见会下应二叔,今日兑银子,要买对门乔大户家房子,那里吃酒罢了。”书童说道。
“等会儿,你休往哪里去了,我来和你说话。”玉箫嘱咐道。
“我知道了。”书童应道。
玉箫拿了衣服一直往后边去了。
少顷,西门庆出来,就叫书童吩咐:“在家,别往哪里去了,先写十二个请帖儿,都用大红纸封套,二十八日请官客吃庆官哥儿酒;教来兴儿买办东西,添厨役茶酒,预备桌面齐整;玳安和两名排军送帖儿,叫唱的;留下琴童儿在堂客面前管酒。”吩咐毕,上马送行去了。
那吴月娘众姊妹请堂客到齐了,先在卷棚摆茶,然后大厅上,屏开孔雀,褥隐芙蓉,上坐。席间,叫了四个妓女弹唱。西门庆午后时分来家,安排一食盒酒菜,邀了应伯爵和陈经济,抬了七百两银子,往对门乔大户家成房子去了。
堂客正饮酒中间,那玉箫拿下了一银执壶酒,并四个梨,一个柑子,径来书房中送与书童儿吃。推开门,书童不在里面,又恐人看见,连壶放下,就出来了。偏被琴童冷眼睃见,以为书童在书房里,进去一瞧,空无一人,便把果子藏袖里,将那一壶酒影着身子一直提到瓶儿房里来找迎春。迎春走来得知此事,不肯收此壶,怕等会寻壶出事儿。琴童说:“我又没偷他的壶。各人当场者乱,隔壁心宽,管我腿事。”说毕扬长而去。迎春只得把壶藏放在里间桌上。
晚上酒散查收家火,少了一把壶,先急昏了玉箫,各处都找寻不着。迎春把琴童藏壶的事向瓶儿说了,瓶儿要迎春赶紧送入后边去。
众人正为丢壶事乱着,西门庆回来闻知,说道:“慢慢寻就是了,平白嚷的是些什么?”
潘金莲在一旁道:“若是吃一遭酒,不见了一把,不嚷乱,你家是王十万!头醋不酸,到底儿薄。”原来此话是讥讽李瓶儿首先生孩子,满月就不见了壶,不吉利。
西门庆听见,只不做声。这时迎春送了壶来,并告诉月娘琴童不知在哪里拿来放到那边屋里的。月娘便要问琴童,玳安说:“他去狮子街房上宿去了。”
金莲在旁不觉鼻子里笑了一声。西门庆便问:“你笑怎的?”
金莲道:“琴童儿是她家人,放壶她屋里,想必有要瞒昧这把壶的意思。要叫我,使小厮如今将奴才老实打着,问他个下落。不然,赖了别人,真是走杀金刚坐杀佛。”
西门庆听了,心中大怒。睁眼看着金莲说道:“看着你恁说起来,莫不李大姐她爱这把壶?既有了,丢开手就是了,只管乱什么!”
金莲一脸羞得飞红,说了句:“谁说姐姐手里没钱?”走过一边使性子去了。
这时陈经济来请西门庆,说有管砖厂刘太监差人送礼来。西门庆往前走去看了。
金莲便走来和玉楼站在一处,下毒口咒西门庆,不满他因为瓶儿“多有了这点尿胞种子”便“抬一个灭一个,把人踩到泥里”。
西门庆走到前边,刘太监差了家人送了一坛内酒、一牵羊,两匹金缎、一盘寿桃、一盘寿面、四样嘉肴,一者祝寿,二者来贺。西门庆厚赏来人,打发去了。回到后边,李桂姐、吴银儿两个拜辞要家去。西门庆道:“你们两个再住一日儿,到二十八日,我请你帅府周老爹和提刑夏老爹、都监荆老爹、管皇庄薛公公和砖厂刘公公,有院中杂耍扮戏的,教你二位只专递酒。”
桂姐道:“既留下俺们,我教人家去回妈一声,放心些。”于是二人把轿子都打发去了。
到这日,西门庆在大厅上锦屏罗列,绮席铺陈,预先发柬请官客饮酒。因前日在皇庄见管砖厂刘公公,故与薛内相都送了礼来。西门庆这里发柬请他,又邀了应伯爵、谢希大两个相陪。二人衣帽齐整,早早先到了。西门庆让他俩卷棚内坐,待茶。
应伯爵问道:“今日哥席间请哪几客?”
西门庆道:“有刘、薛二内相,帅府周大人,都监荆南江,敝同僚夏提刑,团练张总兵,卫上范千户,吴大哥,吴二哥。乔老便今日使人来回了不来。连二位,通只数客。”
这时吴大舅、二舅到了,作了揖同坐下,左右放桌儿摆饭。吃毕,应伯爵问道:“哥儿满月,抱出来不曾?”
西门庆说道:“也是因众堂客要看,房下说且休教孩儿出来,恐风筛着他。他奶子说不妨事。教奶子用被裹出来,他大妈屋里走了遭,应了个日子儿,就进屋去了。”
伯爵道:“那日嫂子这里请去,房下也要来走走,百忙里旧时那疾又举发了,起不得炕儿,心中急得要不得。如今趁人未到,爹倒好说声,抱哥儿出来,俺们同看一看。”
西门庆于是吩咐后:“慢慢抱哥儿出来,休要唬着他。对你娘说,大舅、二舅在这里,和应二爹、谢爹要看一看。”
月娘便教奶子如意儿用红绫小被儿裹得紧紧的,送到卷棚角门首,玳安儿接抱到卷棚内。众人睁眼观看,官哥儿穿着大红缎毛衫儿,生得面白唇红,甚是富态,都夸奖不已。伯爵与希大每人袖中掏出一方锦缎兜肚,希大的上着一个小银坠儿;伯爵的是一柳五色线,上穿着十数文长命钱。交与玳安儿好生抱回房去,休要惊唬哥儿。伯爵说道:“相貌端正,天生的就是个戴纱帽胚胞儿。”西门庆大喜,作揖谢了他二人重礼。伯爵又说:“哥没的说,惶恐,表意罢了。”
正说着,忽报刘公公、薛公公来了。西门庆慌忙穿上衣,仪门迎接。二位内相坐四人轿,穿过肩蟒,缨枪队,喝道而至。西门庆先让至大厅上,拜见叙礼,接茶。落后,周守备、荆都监、夏提刑等众武官,都是锦绣服,藤棍大扇,军牢喝道,僚掾跟随,须臾都到了。门首黑压压的许多伺候。里面鼓乐喧天,笙筝迭奏。西门庆迎入,与刘、薛二内相相见。厅正面设十二张桌席,都是拴锦带,花插金瓶,桌上摆着簇盘定胜,地下铺着锦裀绣毯。西门庆先把盏让坐次。刘、薛二内相再三让逊:“还有列位大人。”周守备道:“二位老太监齿德俱尊。常言:三岁内宦,居于王公之上。这个自然首坐,何消泛讲。”彼此让逊了一回。薛内相道:“刘哥,既是列位不肯,难为东家,咱坐了吧。”于是罗圈唱了个喏,打个躬,刘内相居左,薛内相居右,每人膝下放一条手巾,两个小厮在旁打扇,就坐下了。其次者才是周守备、荆都监众人。一时食烹异品,果献时新,阶下一派箫韶,动起乐来。
须臾,酒过五巡,汤陈三献,厨役上来割了头一道小割烧鹅,先首位刘内相赏了五钱银子。教坊司俳官跪呈上大红纸手本,下边簇拥一段笑乐的院本,当先是外扮节级开场,末净扮演起来。席上众官看着都笑了。薛内相大喜,叫上来,赏了一两银子,众戏子磕头谢了。
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儿上来弹唱了。一个筝,一个琵琶。周守备先举手让两位内相:“老太监,吩咐赏他二人唱哪套词儿?”
刘太监道:“列位请先。”
周守备道:“老太监自然之理,不必计较。”
刘太监这才说道:“两个子弟唱个‘叹浮生有如一梦里’。”
周守备道:“老太监,此是那归隐叹世之词,今日西门大人喜事,又是华诞,唱不得。”
刘太监又道:“那你会唱‘虽不是八位中紫绶臣,管领的六宫中金钗女’?”
周守备又插道:“此是《陈琳抱妆盒》杂记,今日庆贺,唱不得。”
薛太监道:“你叫他二人上来,等我吩咐他。你记得《普天乐》‘想人生最苦是离别’?”
夏提刑大笑道:“老太监,此是离别之词,越发使不得。”
薛太监道:“俺们内官的营生,只晓得答应万岁爷,不晓得词曲中滋味,恁他们唱吧。”
夏提刑倒还是金吾执事人员,倚仗他刑名官,一乐工上来,吩咐道:“你唱套《三十腔》,今日是你西门老爹加官进禄,又是好的日子,又是弄璋之喜,宜该唱这套。”
薛内相问:“这怎的弄璋之喜?”
周守备道:“二位老太监,此日又是西门大人公子弥月之辰,俺们同僚都有薄礼庆贺。”
薛内相道:“这等……”于是向刘太监说:“刘家,咱们明日都补礼来庆贺。”
西门庆谢道:“学生生一豚犬,不足为贺,倒不必老太监费心。”说毕,唤玳安里边叫出吴银儿、李桂姐,席前递酒。这两个唱的打扮出来,花枝招飏,望上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儿,起来执壶斟酒,逐一敬奉。两个乐工又唱一套新词,歌喉宛转,真有绕梁之声。
当夜,前歌后舞,锦簇花攒,直饮至更余时分,薛内相方才起身说道:“生等一者过蒙盛情,二者又值喜庆,不觉留连畅饮,十分扰极,学生告辞。”
西门庆道:“杯茗相邀,得蒙先降,顿使蓬荜增辉,幸再宽坐片时,以毕余兴。”
众人俱出位说道:“生等深扰,酒力不胜。”各躬身施礼相谢。
西门庆再三款留不住,只得同吴大舅、吴二舅等,一齐送至大门。一派鼓乐喧天,两边灯火灿烂,前遮后拥,喝道而去。
西门庆还留吴大舅、二舅、应伯爵、谢希大后坐。打发乐工等酒饭吃了,吩咐道:“你们明日还来答应一日,我请县中四宅老爹吃酒,俱要齐备些才好,临了等我一总赏你们吧。”
众乐工道:“小的们无不用心,明日多是官样新衣服来答应。”吃了酒饭,磕头去了。
良久,李桂姐、吴银儿搭着头出来,笑嘻嘻道:“爹,又怕晚了。轿子来了。俺们去吧。”
应伯爵道:“我儿,你倒且是自在!二位老爹在这里,不说唱个曲儿与老舅听,就要去吧?”
桂姐道:“你不说这一声儿,不当哑狗卖。俺们两口没往家里去,妈不知怎么盼哩。”
伯爵道:“盼怎的?玉黄李子儿,掐了块儿去了?”
西门庆说道:“也罢,教她两个去吧,本等连日辛苦了。咱教李铭、吴惠唱一回吧。”又问:“你们吃了饭了?”
桂姐答道:“刚才大娘房里留俺们吃了。”于是齐插烛磕头下去。
西门庆说:“你二位后日还来走走,再替我叫两个,不拘郑爱香儿也罢,韩金钏儿也罢,我请亲朋吃酒。”
伯爵道:“造化了小淫妇儿?教她叫,又讨提钱使?”
桂姐回了一句道:“你又不是架儿,你怎晓得恁切?”说毕,笑着去了。
伯爵于是问西门庆:“哥,后日请谁?”
西门庆道:“请乔老、二位老舅、花大哥、沈姨夫,并会中列位兄弟,欢乐一日。”
伯爵说道:“说不得,俺们打搅得哥忒多了,到后日俺两个还该早来,与哥做副东。”
西门庆道:“此是二位下顾了。”
说毕话,李铭、吴惠拿乐器上来,唱了一套。吴大舅等众人方一齐起身。
到次日,西门庆请本县四宅官员。官员们先送过礼来,贺西门庆才生儿。薛内相真的补送礼来,来得早,西门庆请至卷棚内待茶。薛内相问道:“刘家没送礼来?”西门庆告诉他:“刘老太监送过礼了。”良久,薛内相要请出哥儿来看一看,与他添寿。西门庆推却不得,只好教玳安后边说去,抱哥儿出来。不一时,养娘抱官哥送出到角门首,玳安接到上面。薛内相看见只顾喝采:“好个哥哥!”便叫“小厮在哪里!”只见两个青衣家人应声而到,漆金方盒拿了两盒礼物:烂红官缎一匹、福寿康宁镀金银钱四个、堆金沥粉彩画寿星博郎鼓儿一个、银八宝贰两。薛内相说道:“穷内相没什么,这些微礼儿与哥儿耍子。”
西门庆作揖谢道:“多蒙老公公费心。”
看毕,让把哥儿抱回房去了。西门庆陪薛太监吃了茶,抬上八仙桌来先摆饭,就是十二碗嗄饭,上新稻米饭。才吃罢,忽然门上人来报:“四宅老爷到了。”西门庆慌整衣冠出二门迎接。原来是知县李达天,并县丞钱成、主簿任廷贵、典史夏恭基,各先投拜帖,然后厅上叙礼。薛内相方出见。众官让薛内相居首席。席间又有尚举人相接,分宾坐定。普座递了一巡茶。少顷,阶下鼓乐响动,笙歌拥奏,递酒上座。教坊呈上揭帖。薛内相拣了四折《韩湘子升仙记》,又队舞数回,十分齐整。薛内相心中大喜,唤左右拿两吊钱出来赏赐乐工。
那李桂姐到家后,想到西门庆做了提刑官,便与虔婆铺谋定计。来的这日,买了盒果馅饼儿;一副豚蹄、两只烧鸭、两瓶酒、一双女鞋,教保儿挑着盒担,绝早坐轿子先来,要拜月娘做干娘,她做干女儿。进来先向月娘笑嘻嘻地插烛也似拜了四双八拜,然后才与自己的姑娘和西门庆磕头,把月娘哄得满心欢喜。
月娘说道:“前日受了你妈的重礼,今日又教你费心,买这许多礼来。”
桂姐笑道:“妈说,爹如今做了官,比不得那咱常往里边走。我情愿只做干女儿吧,图亲戚来往,宅里好走动。”
月娘听了,慌忙连连教她脱衣服坐。收拾罢,因问桂姐:“吴银姐和那两个怎还不来?”
桂姐道:“吴银儿,我昨日会下她,不知她怎么还不见来。前日爹吩咐教我叫了郑爱香儿和韩金钏儿,我来时见她们轿子都在门首,怕也就来了。”
言未了,只见银儿和爱香儿,又与一个穿大红纱衫年小的粉头,提着衣裳包儿进了门,先望月娘花枝招飐,绣带飘飘磕了头。吴银儿见李桂姐脱了衣裳坐在炕上,说道:“桂姐,你好人儿,不等俺们等儿就先来了。”
桂姐道:“我等你来!妈见我的轿子在门首说道:‘只怕银姐先走了,你快去吧。’谁知你们来得迟。”
月娘笑道:“也不迟,你们坐着,都一搭儿里摆茶。”又问:“这位姐儿上姓?”
吴银儿道:“她是韩金钏儿的妹子玉钏儿。”
不一时,小玉放桌儿,摆了八碟茶食,两碟点心,打发四个唱的吃了。
那李桂姐卖弄她是月娘的干女儿,坐在月娘炕上,和玉箫两个剥果仁儿,装果盒。吴银儿、郑爱香儿、韩玉钏儿在下边杌儿上一条边坐着。那桂姐一径抖擞精神,一会叫:“玉箫姐,累你,有茶倒一瓯子来我吃。”一会又叫:“小玉姐,你有水盛些来,我洗这手。”那小玉真个拿锡盆舀了水,与她洗了手。吴银儿众人都看她睁睁的,不敢言语。桂姐又道:“银姐,你三个拿乐器来,唱个曲儿与娘听。我已唱过了。”这时,月娘和李娇儿对面坐着。吴银儿见她这般说,只得取过乐器来。当下郑爱香儿弹唱,吴银儿琵琶,韩玉钏儿随唱,唱了一套《八声甘州》“花遮翠拥”。
须臾唱毕,放下乐器,吴银儿先问月娘:“爹今日请哪几位官家吃酒?”
月娘道:“你爹今日请的都是亲朋。”
桂姐问道:“今日没有那两位公公?”
月娘道:“昨日只薛内相一位在这里来,那姓刘的没来。今日两位都不来了。”
桂姐道:“刘公公还好;那薛公公快顽,把人掐拧得魂也没了。”
月娘道:“左右是个内官家,又没什么,随他摆弄一会就是了。”
桂姐道:“娘且是说得好,乞他奈何得人慌。”
这时,前边各客都到齐了,西门庆冠冕着递酒。玳安去后边拿果盒,催四个唱的收拾上来。众人让乔大户为首,先与西门庆把盏。只见吴银儿、郑爱香儿、韩玉钏儿三个从后边出来,头上珠冠闪亮,身边兰麝降香。
应伯爵一见便戏道:“怎的三个淫妇在哪里来?拦住,休放她们进来!”又问西门庆:“东家,李家桂儿怎不来?”
西门庆答道:“我不知道。”
只见郑爱香儿弹筝,吴银儿琵琶,韩玉钏儿拨板,启朱唇,露皓齿,先唱《水仙子》“马蹄金铸就虎头牌”一套。此时,众人递酒毕,乔大户坐首席,其次者吴大舅、二舅、花大哥、沈姨夫、应伯爵、谢希大、孙寡嘴、祝日念、云里手、常时节、白来创、傅自新、贲地传。这贲四贲地传已是顶了花子虚的空,入了十兄弟之列。共十四人上席,八张桌儿,西门庆下席主位。说不尽歌喉宛转,舞态蹁跹,酒若波流,肴如山叠。
到了那酒过数巡、歌吟三套之间,应伯爵就在席上开言说道:“东家,也不消教她们唱了,翻来吊过去,左右只是这两套狗挝门的,谁待听!你教大官人拿三个座儿来,教她们与列位递酒,倒还强似唱。”
西门庆道:“且教她们孝顺席尊、众亲两套词儿着。你这狗才,就这等摇席破座的。”
郑爱香儿说道:“应花子,你门背后放花子,等不到晚了!”
伯爵亲自走下席来骂道:“怪小淫妇儿,什么晚不晚?你娘那!”教玳安:“过来,你替她把刑法都拿了。”玳安真的把她们手中乐器都收了。应伯爵一手拉着一个,都拉到席上,教她们递酒。
郑爱香儿道:“怪行货子,拉得人手脚儿不着地!”
伯爵道:“我实和你说,小淫妇儿,时光有限了,不久青刀马过,递了酒吧,我等不得了。”
谢希大便问:“怎么是青刀马?”
伯爵道:“寒鸦儿过了,就是青刀马。”
众人都笑了。
当下吴银儿递乔大户,郑爱香儿递吴大舅,韩玉钏儿递吴二舅,两分头挨次递过来。吴银儿递到应伯爵跟前,伯爵因问:“李家桂儿怎的不来?”吴银儿便告诉道:“二爹,你老人家还不知道,李桂姐如今与大娘认干女儿。我告诉二爹,只放在心里。前日在爹宅里散了,都一答儿家去了,都会下了明日早来。我今早在家里收拾了,只顾等她。谁知她安心早买了礼,先来了,倒教我等到这咱晚,我还使丫头往她家瞧去,说她来了,好不教妈说我。你就拜认与爹娘做干女儿,对我说了便怎的,莫不搀了你什么分儿?瞒着人干事!嗔道她头里坐在大娘炕上,就卖弄显出她是娘的干女儿,剥果仁儿,定果盒,拿东拿西,把俺们往下踩。我还不知道,倒是里边大娘刚才悄悄对我说,她替大娘做了一双鞋,买了一盒果馅饼儿、两只鸭子、一副膀蹄、两瓶酒,老早坐了轿子来。”
伯爵听了说道:“她如今在这里不出来,不打紧,我务要奈何那贼小淫妇儿出来。我对你说吧,她想必和她鸨子计较了,见你大爹做了官,又掌着刑名,一者惧怕他势要,二者恐进去稀了,假着认干女儿往来,断绝不了这门儿亲。我猜的是不是?我教你个法儿。她认大娘做干女,你到明日也买些礼来,却认与六娘是干女儿就是了。你和她,多还是过世你花爹一条路上的人,各进其道就是了。我说的是不是?你也不消恼她。”
吴银儿道:“二爹说的是,我到家就对妈说。”
说毕,递过酒去。接着是韩玉钏儿挨着来递酒,伯爵问到她姐韩金钏儿,逗笑了一回。
伯爵问西门庆:“今日李桂儿怎的不教她出来?”
西门庆道:“她今日没来。”
伯爵道:“我刚才听见后边她唱,就替她说谎!”因使玳安:“好歹后边快叫她出来。”
玳安不肯动,说:“这应二爹错听了,后边是女先生郁大姐弹唱与娘们听来。”
伯爵道:“贼小油嘴还哄我!住回等我自家后边去叫。”
祝日念便向西门庆说道:“哥也罢,只请李桂姐来,与列位老亲递杯酒来,不教她唱也罢,我晓得,她今日人情来了。”
西门庆被这起人缠不过,只得使玳安往后边请李桂姐去。李桂姐正在月娘上房弹着琵琶,唱与大妗子、杨姑娘、潘姥姥众人听,见玳安进来叫她,便问:“谁使你来?”
玳安道:“爹教我来,请桂姨上去递一巡酒。”
桂姐道:“娘,你看爹韶刀,头里我说不出去,又来叫我!”
玳安道:“爹被众人缠不过,才使进小的来。”
月娘说:“也罢,你出去递巡酒儿,快下来就是了。”
桂姐又问玳安:“真个是你爹叫,我便出去。若是应二花子,随问他怎的叫,我一世也不出去。”说完,向月娘镜台前重新妆点打扮出来:头戴银丝髻,周围金累丝钗梳,珠翠堆满,上着藕丝衣裳;下着翠绫裙,尖尖一对红鸳;粉面贴三个翠画花儿,一阵异香喷鼻。来到席间,朝上席只磕了一个头,就用洒金扇儿掩面,佯羞整翠,立在西门庆面前。西门庆吩咐玳安,放锦杌儿在上席,教她与乔大户捧酒。乔大户倒忙欠身道:“倒不消劳动,还有列位尊亲。”
西门庆道:“先从你乔大爹起。”这桂姐于是轻摇罗袖,高捧金樽,递乔大户酒。
伯爵在旁说道:“乔上尊,你请坐,交她侍立。丽春院粉头,供唱递酒是她的职务,休要惯了她。”
乔大户道:“二老,此位姐儿乃是这大官府令翠,在下怎敢起动,使我坐起不安?”
伯爵道:“你老人家放心,她如今不做婊子了,见大人做了官,情愿认做干女儿了。”
桂姐脸红了,说道:“汗邪你了,谁恁胡言!”
谢希大说道:“真个有这等事,俺们不晓得。趁今日众位老爹在此,一个也不少,每人五分银子人情,都送到哥这里来,与哥庆庆干女儿。”
伯爵说道:“还是哥做了官好。自古不怕官,只怕管,这回子连干女儿也有了。到明日洒上些水,看出汁儿来。”
西门庆骂道:“你这贱狗才,单管这闲事胡说!”
伯爵道:“胡铁?倒打把好刀儿哩。”
郑爱香儿正递沈姨夫酒,插口道:“应二花子,李桂姐便做了干女儿,你到明日与大爹做个干儿子吧,吊过来就是个儿干子。”
伯爵骂道:“贼小淫妇儿,你又少死得,我不缠你念佛。”
李桂姐道:“香姐,你替我骂这花子两句。”
郑爱香儿道:“不要理这望江南巴山虎儿,汗东山斜纹布!”
伯爵道:“你这小淫妇,道你调子曰儿骂我,我没的说,只是一味儿,把你妈那裤带子也扯断了。由他,到明日不与你个功德,你也不怕,不把将军为神道。”
桂姐道:“咱休惹他,哥儿拿出急来了。”
郑爱香笑道:“这应二花子,今日鬼酉上车儿--推(丑)东瓜花儿丑得没时了。他原来是个王姑来子。”
伯爵道:“这小歪剌骨儿,诸人不要,只我将就罢了。”
桂姐骂道:“怪攮刀子,好干净嘴儿,把人的牙花也磕了。爹,你还不打与他两下子哩,你看他恁发讪!”
西门庆骂道:“怪狗才东西!教她递酒,你斗她怎的!”走向席上打了他一下。
伯爵道:“贼小淫妇儿!你说你倚着汉子势儿,我怕你?你们看她叫得爹那甜!”又说道:“且休教她递酒,倒便宜了她。拿过刑法来,且教她唱一套与俺们听着。她后边躲了这会滑儿也够了。”
韩玉钏儿道:“二爹,曹州兵备管的事儿宽!”
到晚席散,西门庆打发四个唱的出门。月娘与了李桂姐一套重绡绒金衣服,二两银子。
西门庆到李瓶儿房里看孩儿,却见孩儿只顾哭,便问怎么的。瓶儿只说:“不知怎的,睡了起来这等哭,奶也不吃。”西门庆便骂如意儿没好生看哥儿,唬了他。又走到后边对月娘说。月娘知道原因,原来是金莲对瓶儿已怀嫉妒之心,每蓄不平之意,今日趁众人在前边摆酒忙乱,强着从奶子如意儿手中抢过官哥来抱,又一径把孩儿举得高高的。好在月娘看见,叫了瓶儿来接过孩儿,安顿睡下,谁知不多时便有些睡梦中惊哭,到晚发寒潮热起来,也不吃奶,只是哭。月娘把这一节瞒了,没对西门庆说,只说:“我明日叫刘婆子看他看。”
西门庆一听,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