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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吴神仙相面算命 西门庆生子加官

  西门庆见金莲这般模样,慌了。急忙解下双脚,把金莲扶坐起。半日,金莲星眸惊闪,苏醒过来。于是向西门庆作娇泣声,说道:“我的达达,你今日怎的这般大恶,险不丧了奴的性命!今后再不可这般所为,不是耍处。我如今头目森森,莫知所之。”

  西门庆见日色已西,连忙替她披上衣裳,叫了春梅、秋菊来,收拾衾枕,同扶她归房。春梅又回来,看着秋菊收拾吃酒的家火,才待关花园门,来昭的儿子小铁棍从花架下钻出来,向春梅要果子吃。春梅与了他几个李子、桃子,赶他出了花园,关好门回来。

  西门庆扶金莲回房中床上坐了,重斟杯酌,极尽温存之态,见金莲云鬟斜,酥胸半露,犹如沉醉杨贵妃一般,淫思益炽,复与金莲交接。是夜,二人淫乐为之无度。

  次日,西门庆往外边去了。金莲约饭时起来,换睡鞋,寻昨日脚上穿的那一双红鞋,左来右去少一只,便打骂着秋菊去寻。这秋菊寻了几遍没寻着。春梅押着她进那山子底洞内去寻,在书箧内翻到一只红鞋,和一些棒儿香、排香包在一个纸内。拿来给金莲瞧。金莲初看,不见有异,蹬在脚上,才觉略紧一些,方知是来旺媳妇惠莲的鞋儿,心中更恼,打着秋菊去院子里顶石头。

  这鞋昨日西门庆吊金莲腿行乐时掉在花园里葡萄架下,被溜进去玩耍的小铁棍儿,来昭的十来岁的儿子,拾着了。这小猴子也不懂事,拿这鞋同陈经济换物儿耍。陈经济认出是金莲的鞋,哄到手,径来找金莲撩逗。二人果然调笑一番,陈经济向金莲要了一方常用的汗巾。这时小厮来安儿来寻经济:“爹在前厅请姐夫写礼帖儿哩。”经济这才离去。金莲见一只红鞋被弄得漆黑,心中本来有恼,这便更是不快。

  西门庆叫经济到前厅,封尺头礼物,送提刑所贺千户新升淮安提刑所掌刑正千户。本卫亲识都与他送行在永福寺。西门庆差了钺安将礼物送去,厅上陪经济吃了饭,归到金莲房中。金莲便把小铁棍拾鞋之事告诉了一遍。又说:“你不打与他两下,到明日惯了他。”西门庆就不问谁告你说来,一冲性子走到前边。见那小猴子正在石台基顽耍,上去揪住顶角,拳打脚踢,杀猪也似叫起来,方才住了手。这小猴子躺在地下,死了半日。慌得来昭两口子走来扶救,半日苏醒。慢慢问他,方知是为拾鞋之事。这一丈青气忿忿地走到后边厨下,指东骂西,整骂了一两日。因金莲在房中陪西门庆吃酒,还不知道。过了些时,金莲与玉楼在瓶儿房中做鞋,玉楼说起此事。金莲便告诉了西门庆。次日,要撵来昭三口子出门。多亏月娘再三拦劝,便把他们打发往狮子街房子里看守,把平安儿换过来看守大门。月娘后来知道此事只因金莲所致,甚恼金莲。

  一日,西门庆正在前厅坐,看守大门的平安儿来报:“守备府周爷差人送了一位相面先生,名唤吴神仙,在门首伺候见爹。”西门庆唤来人进见,递上守备帖儿,然后道有请。须臾,那吴神仙头戴青布道巾,身穿布袍,足蹬草履,腰系黄丝双穗绦,手执龟壳扇子,自外飘然进来。年约四十之上,生得神清如长江皓月,貌古似太华乔松,威仪凛凛,道貌堂堂。原来神仙有四般古怪:身如松,声如钟,坐如弓,走如风。这位神仙,能通风鉴,善究子平,真可谓是:观乾象能识阴阳,察龙经明知风水。五星深讲,三命秘谈。审格局,决一世之荣枯;观气色,定行年之休咎。若非华岳修真客,定是成都卖卜人。

  西门庆见神仙进来,忙降阶迎接,接至厅上。神仙见西门庆长揖,稽首就坐。须臾茶罢,西门庆动问神仙高名雅号,仙乡何处,因何与周大人相识。那吴神仙坐上欠身道:“贫道姓吴名奭,道号守真。本贯浙江仙游人。自幼从师,天台山紫虚观出家。云游上国,因往岱宗访道,道经贵处。周老总兵相约,看他老夫人目疾,特送来府上观相。”

  西门庆道:“老仙长会哪几家阴阳?通哪几家相法?”

  “贫道粗知十三家子平,善晓麻衣相法,又晓六壬神课。常施药救人,不爱世财,随时住世。”神仙道。

  西门庆听言,益加敬重,夸道:“真乃谓之神仙也。”一面令左右放桌儿,摆斋管待神仙。

  神仙道:“周老总兵送贫道来,未曾观相造,岂可先赐斋?”

  西门庆道:“仙长远来,一定未用早斋。待用过,看命未迟。”于是陪着神仙吃了些斋食素馔,抬过桌席,拂抹干净,讨笔砚来。

  神仙说道:“请先观贵造,然后观相尊容。”

  西门庆便说与八字:“属虎的,二十九岁了,七月二十八日子时生。”

  这神仙暗暗掐指寻纹,良久说道:“官人贵造:丙寅年,辛酉月,壬午日,丙子时。七月二十三日白露,已交八月算命。月令提刚辛酉,理取伤官格。子平云:伤官伤尽复生财,财旺生官福转来。立命申宫,是城头土命;七岁行运辛酉,十七行壬戌,二十七癸亥,三十七甲子,四十七乙丑。官人贵造,依贫道所讲,元命贵旺,八字清奇,非贵则荣之造。但戊土伤官,生在七八月,身忒旺了。幸得壬午日干,丑中有癸水,水火相济,乃成大器。丙子时,丙合辛生,后来定掌威权之职。一生盛旺,快乐安然,发福迁官,主生贵子。为人一生耿直,干事无二,喜则和气春风,怒则迅雷烈火。一生多得妻财,不少纱帽戴。临死有二子送老。今岁丁未流年,丁壬相合,目下丁火来克。若你克我者为官鬼,必主平地登云之喜,添官进禄之荣。大运见行癸亥,戊土得癸水滋润,定见发生。目下透出红鸾天喜,熊罴之兆。又命宫驲马临申,不过七月必见矣。”

  西门庆问道:“我后来运限何如,有灾没有?”

  神仙道:“官人休怪我说,但八字中不宜阴水太多,后到甲子运中,常在阴人之上,只是多了底流星打搅,又将壬午日破了,不出六六之年,主有呕血流脓之灾,骨瘦形衰之病。”

  西门庆又问道:“于今如何?”

  神仙道:“目今流年,只多日逢破败五鬼在家吵闹,些小气恼,不足为灾,都被喜气神临门冲散了。”

  “命中还有败否?”西门庆问。

  “年赶着月,月赶着日,实难矣。”神仙说。

  西门庆满心欢喜:“先生,你相我面何如?”

  神仙道:“请尊容转正,贫道观之。”

  西门庆把座儿掇了一掇。

  神仙相道:“夫相者,有心无相,相逐心生;有相无心,相随心灭。吾观官人,头圆项短,必为享福之人;体健筋强,决是英豪之辈;天庭高耸,一生衣禄无亏;地阁方圆,晚岁荣华定取。此几桩儿好处,还有几桩不足之处,贫道不敢说。”

  西门庆道:“仙长但说无妨。”

  神仙道:“请官人走两步看。”

  西门庆真个走了几步。

  神仙道:“你行如摆柳,必主伤妻;鱼尾多纹,终须劳碌。眼不哭而泪汪汪,心无虑而眉缩缩,若无刑克,必损其身。妻宫克过方可。”

  西门庆道:“已刑过了。”

  神仙道:“请出手来看一看。”

  西门庆舒手来与神仙看。

  神仙道:智慧生于皮毛,苦乐观乎手足。细软丰润,必享福逸乐之人也。两目雌雄,必主富而多诈;眉抽二尾,一生常自足欢娱;根有三纹,中岁必然多耗散;奸门红紫,一生广得妻财;黄气发于高旷,旬日内必定加官;红色起于三阳,今岁间必生贵子。又有一件不敢说,泪堂丰厚,亦主贪花;谷道乱毛,号为淫杪。且喜得鼻乃财星,验中年之造化;承浆地阁,管末世之荣枯。

  承浆地阁要丰隆,准乃财星居正中。

  生平造化皆由命,相法玄机定不容。

  神仙相毕,西门庆道:“请仙长相相房下众人。”因令小厮:“后边请你大娘出来。”于是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等众人也都跟了出来,落后西门大姐也来了。吴神仙依序一个个相算。

  相毕,众妇女皆咬指以为神相。西门庆封白银五两与神仙,又赏守备府来人银五钱,拿拜帖回谢。吴神仙再三辞却,说道:“贫道云游四方,风餐露宿,化救万道。周总兵送将过来,乃一时之情耳,要这财何用?决不敢受。”

  西门庆不得已,拿出一匹大布:“送仙长做一件大衣何如?”

  神仙方才受之,令小童接过了,收在经包内,稽首拜谢。西门庆送出大门,神仙扬长飘然而去。

  送走神仙,西门庆回到后厅,问月娘众人所相何如。月娘道:“相得也都好,只是三个人相不着。”

  西门庆问道:“那三个人相不着?”

  月娘道:“相李大姐有宿疾,到明日生贵子。她现今怀着身孕,这个也罢了。相咱家大姐到明日受折磨,不知怎的折磨。相春梅后日也生贵子,或者只怕你用了她,各人子孙,也看不见。我只不信他说春梅后来戴珠冠,有夫人之分。端的咱家又没官,哪讨珠冠来?就有珠冠,也轮不到她头上!”

  西门庆笑道:“他相我目下有平地登云之喜,加官进禄之荣,我哪得官来?他见春梅和你们站在一处,又打扮不同,戴着银丝云髻儿,只当是你我亲生养女儿一般,或后来匹配名门,招个贵婿,故说有些珠冠之分。自古算得着命,算不着好。相逐心生,相随心灭。周大人送来,咱不好嚣了他的头,教他相相除疑罢了。”说毕,月娘房中摆下饭,打发吃了饭。

  西门庆手拿芭蕉扇儿,信步闲游,来花园大卷棚内聚景堂中,周围放下帘栊,四下花木掩映,正值日当中午时分,又闻绿阴深处一派蝉声,忽然风送花香,袭人扑鼻。西门庆坐于椅上以手扇摇凉,只见来安儿、画童儿两个小厮来井上打水。西门庆道:“叫一个来,拿浇冰安放盆内。”来安儿忙走上前来。西门庆吩咐:“到后边对你春梅姐说,有梅汤提一壶来,放在这冰盘内湃着。”来安儿应诺去了。

  半日,只见春梅家常露着头,戴着银丝云髻儿,穿着毛青布褂儿,桃红夏布裙子,手提一壶蜜煎梅汤,笑嘻嘻走来,问道:“你吃了饭了?”

  西门庆道:“我在后边上房里吃了。”

  春梅说:“嗔道不进房里来。把这梅汤放在冰内湃着你吃?”西门庆点头儿。春梅湃上梅汤,走来扶着椅儿,取过西门庆手中芭蕉扇儿,替他打扇,问道:“头里大娘和你说什么话来?”

  “说吴神仙相面一节。”

  “那道士平白说我有戴珠冠的分,教大娘说有珠冠只怕轮不到她头上。常言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从来旋的不圆砍的圆。各人裙带上衣食,怎么料得定?莫不长远只在你家做奴才吧!”

  西门庆笑了:“小油嘴儿,自胡乱!你若到明日有了娃儿,就替你上了头。”于是把她搂在怀里,手扯着手儿玩耍。又问她:“你娘在后边,还是在屋里?怎么不见?”

  春梅道:“娘在屋里,教秋菊热下水要洗浴,等不得就在床上睡了。”

  “等我吃了梅汤,鬼混她一混去。”西门庆笑着道。

  于是春梅向冰盆倒了一瓯儿梅汤与西门庆。西门庆呷了一口,湃骨之凉,透心沁齿,如甘露洒心一般。

  须臾吃毕,西门庆搭伏着春梅肩膀儿,转过角门,来到金莲床房中。掀开帘栊进来,看见金莲睡在正面一张新买的螺钿床上。原来因李瓶儿房中安着一张螺钿厂厅,金莲旋教西门庆使了六十两银子,也替她买了这样一张,有栏杆的,两边槅扇都是螺钿攒造,安在床内,楼台殿阁,花草翎毛。里面三块梳背,都是松竹梅岁寒三友。挂着紫纱帐幔,锦带银钩,两边香球吊挂。金莲赤露玉体,只着红绡抹胸儿,盖着红纱衾,枕石鸳鸯枕,在凉之上睡思正浓。房里异香扑鼻。西门庆一见,淫心顿起,令春梅带上门出去,悄悄脱了衣裤,上得床来,掀开纱被,见她玉体互相掩映,戏将两股轻开,交接求欢。

  金莲睁开眼笑道:“怪强盗,三不知多咱进来?奴睡着了,就不知道。奴睡得甜甜的,鬼混死了我!”

  西门庆道:“我便罢了,若是个生汉子进来,你也推不知道吧?”

  金莲道:“我不好骂的,谁人七个头八个胆,敢进我这房里来!只许你恁没大没小的罢了。”

  原来,金莲因前日西门庆在翡翠轩夸奖李瓶儿身上白净,就暗暗将茉莉花蕊儿搅酥油定粉,把身上都搽遍了,搽得白腻光滑,异香可爱,欲夺其宠。西门庆见她身体雪白,穿着新做的两只大红睡鞋,怎能不爱?

  金莲说道:“怪货,只顾端详什么?奴的身上黑,不似李瓶儿的身上白就是了。她怀着孩子,你便轻怜痛惜,俺们是拾儿,由着这等掇弄。”

  西门庆问道:“说你等着我洗澡来?”

  金莲问道:“你怎得知道来了?”

  “是春梅说的。”

  “你洗,我教春梅掇水来。”

  不一会,把浴盆掇到房中,注了汤。二人下床来,同浴兰汤,共效鱼水之欢。洗浴了一会,西门庆乘兴把金莲仰卧在浴板之上,两手执其双足跨而提之,掀腾干。金莲恐怕香云拖坠,一手扶着云鬓,一手扳着盆沿,口中燕语莺声,百般难述。二人尽兴而止,拭抹身体干净,撤去浴盆,只着薄纩短襦上床,安放炕桌果酌饮酒。

  金莲教秋菊取白酒来,又向床搁板上方盒中拿果馅饼与西门庆吃,恐怕他肚中饥饿。只见秋菊半日拿上一银注子酒来。金莲才待斟在盅上,摸了摸冰凉的,就往秋菊脸上一泼,骂她不该拿冷酒来。那秋菊不服,口里喃喃呐呐说道:“每日爹娘还吃冰湃的酒儿,谁知今日又改了腔儿。”金莲听了,骂了出来,又要春梅打她嘴巴。春梅说:“皮脸,没的打污浊了我手。娘只教她顶着石头跪着吧。”于是不由分说,拉到院子内,教她顶着块大石头跪着。金莲重新教春梅暖了酒来,陪西门庆吃了几盅,掇去酒桌,放下纱帐,吩咐拽上房门,两人相抱而寝。

  春梅坐在穿廊下一张凉椅上纳鞋,只见琴童儿在角门首探头探脑地观看,便问道:“你有甚话说?”那琴童又见秋菊顶着石头跪在院内,只顾用手往来指划。春梅骂道:“怪囚根子,你有甚话,说就是了,指手划脚怎的!”

  琴童笑了半日,方才说:“有看坟的张安儿在外边等爹说话哩。”

  春梅道:“贼囚根子,张安就是了,何必大惊小怪,见鬼也似!悄悄儿的,爹和娘在屋里睡着了,惊醒他,你就是死。你且教张安在外边等等儿。”

  琴童走出来,在外边约等够半日,又走来角门首,探问:“姐,爹起来了不曾?”

  春梅道:“怪囚,失张冒势,恁唬我一跳!有要没紧,两头回来游魂哩。”

  琴童道:“张安等爹出去见了,说了话,还要赶出门去,怕天晚了。”

  春梅道:“爹娘正睡得甜甜儿的,谁敢搅扰他。你教张安且等着去,十分晚了,教他明日去吧。”

  正说着,西门庆已在房里听见,便叫春梅进房,问谁说话。春梅说了,西门庆让拿衣服穿来。金莲便问:“张安来说什么话?”

  西门庆道:“张安前日来说,咱家坟隔壁,赵寡妇家庄子儿,连地要卖,价钱三百两银子。我只还她二百五十两,教张安和她讲去。若成了,我教贲四和陈姐夫去兑换银子。里面一眼井,四个井圈打水。我买了这庄子,展开合为一处,里面盖三间卷棚、三间厅房、叠山子花园、松墙、槐树棚、井亭、射箭厅、打球场、耍子去处,破使几两银子收拾也罢。”

  金莲道:“也罢,咱买了吧。明日你娘们上坟,在那里好游玩耍子。”

  西门庆往前边和张安说话去了。

  金莲起来,向镜台前重匀粉脸,再整云鬟,出来院内,要打秋菊,喝令琴童打她二十板子。琴童打到十板子上,多亏瓶儿笑嘻嘻走来劝住了。金莲教秋菊与瓶儿磕头,放她起来,厨下去了。瓶儿告诉金莲李娇儿买丫头之事。二人去后边,果然是李娇儿问了西门庆,用七两银子买了个丫头,改名夏花儿,房中使唤。

  来保同吴主管五月二十八日动身离了清河县,押送生辰担,一路朝登紫陌,暮践红尘,饥餐渴饮,夜住晓行。正值大暑炎蒸天气,烁石流金之际,路上十分难行。这日到了东京万寿门外,寻客店安下。次日,赍抬驮箱礼物,径到天汉桥蔡太师府门前伺候。来保教吴主管押着礼物,他穿上青衣,径向守门官吏唱了个喏。那守门官吏问道:“你是哪里来的?”

  来保答道:“我是山东清河县西门员外家人,来与老爷进献生辰礼物。”

  官吏骂道:“贼少死野囚军!你那里便兴你东门员外、西门员外,俺老爷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论三台八位,不论公子王孙,谁敢在老爷府前这等称呼?趁早靠后!”

  内中有认得来保的,便安抚来保说道:“此是新参的守门官吏,才不多几日,他不认得你,休怪。你要禀见老爷,等我请出翟大叔来。”

  来保便向袖中取出一包银子,重一两,递与那人。

  那人道:“我倒不消。你再添一份,与那两个官吏,休和他一般见识。”

  来保连忙拿出三包银子来,每人一两,都打发了。那官吏才有些笑容儿,说道:“你既是清河县来的,且略候候,等我领你先见翟管家。老爷才从上清宝箓宫进了香回来,书房内睡。”

  良久,请到翟管家出来,穿着凉鞋净袜,青丝绢道袍。来保见了,先磕下头去。翟管家答礼相还,说道:“前者累你。你来与老爷进生辰担礼来了?”

  来保先递上一封揭帖,使脚下人捧着一对南京尺头,三十两白金,说道:“家主西门庆,多上复翟爹,无物表情,这些薄礼,与翟爹赏人。前者盐客王四之事,多蒙翟爹费心。”

  翟谦道:“此礼我不当受。罢,罢,我且收下。”

  来保又递上太师寿礼帖儿,翟谦看了还付与来保,吩咐把礼抬进来,到二门里首伺候。原来二门西首有三间倒座,来往杂人都在那里待茶。须臾,一个小童拿来两盏茶与来保、吴主管吃。

  少顷,太师出厅,翟谦先禀知太师。太师然后令来保、吴主管进见,跪于阶下。翟谦先把寿礼揭帖呈递与太师观看,来保、吴主管各捧献礼物。但见黄烘烘金壶玉盏,白晃晃拣银仙人,良工制造费工夫,巧匠钻凿人罕见;锦绣蟒衣,五彩夺目;南京纻缎,金碧交辉;汤羊美酒,尽贴封皮;异果时新,高堆盘榼。蔡京如何不喜?便道:“这礼物决不好受的,你还将回去。”

  来保和吴主管慌了,在下叩头。来保说道:“小的主人西门庆,没甚孝顺,些小微物,进献老爷赏人便了。”

  太师道:“既是如此,令左右收了。”旁边左右祗应人等,把礼物尽行收下去。太师又道:“前日那沧州客人王四峰之事,我已差人下书与你巡抚侯爷说了,可见了分上不曾?”

  来保道:“蒙老爷天恩,书到,众盐客都牌提到盐运司,与了勘合,都放出来了。”

  太师因向来保说道:“礼物我故收了。累次承你主人费心,无物可伸,如何是好?你主人身上可有甚官役?”

  来保答道:“小的主人,一介乡民,有何官役。”

  太师道:“既无官役,昨日朝廷钦赐了我几张空名告身劄付,我安你主人在你那山东提刑所做个理刑副千户,顶补千户贺金的员缺,好不好?”

  来保慌得叩头谢道:“蒙老爷莫大之恩,小的家主举家粉首碎身,莫能报答。”

  于是太师唤堂候官抬书案过来,即时佥押了一道空名告身劄付,把西门庆名字填注上面,列衔“金吾卫衣左所副千户、山东等处提刑所理刑”。向来保道:“你二人替我进献生辰礼物,多有辛苦。后边跪的是你什么人?”

  来保才待说是伙计,那吴主管向前道:“小的是西门庆舅子,名唤吴典恩。”

  太师道:“你既是西门庆舅子,我观你倒好个仪表。”唤堂候官取过一张劄付:“我安你在本处清河县做个驿丞,倒也去得。”

  吴典恩慌得磕头如捣蒜。

  太师又取过一张劄付来,把来保名字填写了,在山东郓王府做了一名校尉。

  来保磕头谢了,领了劄付。

  太师吩咐明日早晨吏兵二部挂号,讨勘合,限日上任应役。又吩咐翟谦西厢房管待酒饭,讨十两银子与他二人做路费。

  当下翟谦把来保、吴主管邀到厢房管待,厨下大盘大碗,肉赛花糕,酒如琥珀,汤饭点心齐上,饱餐了一顿。翟谦向来保说:“我有一件事,央及你爹替我处处,未知你爹肯应承我否?”

  来保道:“翟爹说哪里话!蒙你老人家这等老爷前扶持看顾,不拣甚事,但肯吩咐,无不奉命。”

  翟谦说道:“不瞒你说,我答应老爷,每日只贱荆一人,我年也将及四十,常有疾病,身边通无所出。央及你爹,只说你那贵处有好人才女子,不拘十五六上下,替我寻一个送来。该多少财礼,我一一奉过去。”于是将一封人事并回书付与来保,又体己送二人五两盘缠。

  来保再三不肯受,说道:“刚才老爷上已赏过了,翟爹还收回去。”

  翟谦道:“那是老爷的,此是我的,不必推辞。”

  当下吃毕酒饭,翟谦道:“如今我这里替你差个办事官,同你到下处,明早好往吏兵二部挂号,就领了勘合,好起身。省得你明日又来,途间往返了。我吩咐了去,部里不敢迟滞了你文书。”当时唤了个办事官,名唤李中友,吩咐道:“你与二位,明日同到部里挂了号,讨勘合来回我话。”

  李中友与来保、吴典恩作辞翟谦,出了府门,来到天汉桥街上白酒店内会话。来保管待酒饭,又与了李中友三两银子,约定明日绝早,先到吏部,然后到兵部,都挂号讨了勘合。二部官吏闻知是太师老爷府里,谁敢迟滞颠倒奉行。金吾卫太尉朱劄即时使印,佥了票帖,行下头司,把来保填注在本处山东郓王府当差。又拿了个拜帖,回翟管家。不消两日,把事情干得完备。来保与吴主管二人雇了头口起身,星夜兼程回清河县来报喜。

  这日,正是三伏天气,十分炎热。西门庆在家中聚景堂中大卷棚内,赏玩荷花,避暑饮酒。吴月娘与西门庆居上坐,诸妾与大姐两边列坐,春梅、迎春、玉箫、兰香,一般儿四个家乐在旁弹唱。这酒席他人难比:盆栽绿草,瓶插红花。水晶帘卷虾须,云母屏开孔雀。盘堆麟脯,佳人笑捧紫霞觞;盆浸冰桃,美女高擎碧玉斝。食烹异品,果献时新。弦管讴歌,奏一派声清韵美;绮罗珠翠,摆两行舞女歌儿。当筵象板撒红牙,遍体舞裙铺锦绣。消遣壶中闲日月,遨游身外醉乾坤。

  妻妾正饮酒中间,独不见了李瓶儿。月娘向绣春说道:“你娘往屋里做什么哩,怎的不来吃酒?”

  绣春回道:“我娘害肚里疼,屋里歪着哩,便来也。”

  月娘催道:“还不快对她说去,休要歪着,来这里坐坐,听听唱吧。”

  西门庆便问月娘怎的。月娘说了,又对玉楼说道:“李大姐七八临月,只怕搅撒了。”

  金莲道:“大姐姐,她哪里是这个月,约她是八月里孩子,还早哩!”

  西门庆道:“既是早哩,使丫头请你六娘来听唱。”

  不一会,瓶儿来到。月娘对她说道:“只怕你掉了风冷气,你吃上盅热酒,管情就好了。”

  于是,各人面前斟满了酒。西门庆吩咐春梅四人唱起了《人皆畏夏日》。

  瓶儿在酒席上只是把眉头皱着,也没等得唱完了,便回房中去了。月娘见了,担着心,使小玉房中瞧去。小玉回来报说:“六娘害肚里疼,在炕上打滚哩。”

  月娘慌了:“我说是时候了,这六姐还强说早哩!还不唤小厮来,快请老娘去。”

  西门庆当即令来安儿:“风跑,快请蔡老娘去。”说完,酒也不吃了。众人都来瓶儿房中。

  月娘问道:“李大姐,你心里觉怎的?”

  瓶儿回道:“大娘,我只心口连小肚子,往下憋坠着疼。”

  月娘劝道:“你起来,休要睡着,只怕滚坏了胎。老娘请去了,便来也。”

  少顷,瓶儿疼得紧了,月娘又问众人道:“使了谁请老娘去了?这咱还不见来。”

  玳安道:“爹使了来安去了。”

  月娘骂道:“这囚根子,你还不快迎迎去!平白没算计,使那小奴才去,有紧没慢的。”

  西门庆听了,叫玳安快骑了骡子赶了去。月娘道:“一个风火事,还像寻常慢条斯理儿的。”

  潘金莲见李瓶儿待养孩子,心中未免有几分气。在房里看了一会,把孟玉楼拉出来,两人站在西稍间檐柱儿底下,一面歇凉,一面说话。金莲说道:“耶!紧着热剌剌地挤了一屋子里人,也不是养孩子,都看着下象胆哩!”

  良久,蔡老娘进门,磕头见礼。月娘引她看瓶儿。蔡老娘向床前摸了摸瓶儿身上,说道:“是时候了。”月娘当下吩咐众人去自己房中取绷接、草纸。

  金莲只在外头说风凉话。

  良久,只听房里“呱”的一声,养下来了。蔡老娘道:“对当家的老爹说,讨喜钱,分娩了一位哥儿。”吴月娘报与西门庆。西门庆慌得连忙洗手,天地祖先位下满炉降香,告许一百二十分清醮,要祈子母平安,临盆有庆,坐草无虞。潘金莲听见生下孩子来,合家欢喜,越发怒气生,走去自己房里,自闭门户,向床上哭去了。时宣和四年戊申六月二十一日也。

  蔡老娘收拾孩子,咬去脐带,埋毕衣胞,熬了些定心汤,打发李瓶儿吃了,安顿孩儿停当。月娘让老娘后边管待酒饭。临去,西门庆与了她五两一锭银子,许洗三朝来,还与她一匹缎子。这蔡老娘千恩万谢出门。

  当日西门庆进房去,见一个满抱的孩子,生得甚是白净,心中十分欢喜。合家无不欣悦。晚夕,西门庆就在李瓶儿床房中歇了,不住来看孩儿。次日巴天不明早起来,拿十副方盒,使小厮各亲戚邻友处分投送喜面。

  应伯爵、谢希大听见西门庆生了儿子,送喜面来,慌得两步做一步走来贺喜。西门庆留他俩在卷棚内吃面。刚打发去了,正在厅上乱着,使小厮叫媒人来,寻养娘看奶孩子。忽有薛嫂儿领了个奶子来,原是小人家媳妇儿,年三十岁,新近丢了孩儿,不上一个月。男子汉当军,过不得,恐出征去无人养赡,只要六两银子,要卖她。月娘见她生得干净,对西门庆说,兑换了六两银子留下,起名如意儿,教她早晚看奶哥儿。又把老冯叫来暗房中使唤,每月与她五钱银子,管顾她衣服。

  正欢喜热闹着,次日,忽然平安报:“来保、吴主管从东京回来,现在门首下头口。”不一会,二人进来,见了西门庆报喜。

  西门庆问:“喜从何来?”

  二人悉把到东京见蔡太师进礼一节,从头至尾诉说一遍。来保道:“老爷见了礼物甚喜,说道:‘我累次受你主人礼太多,无可补报。’于是问爹原祖上有甚差事。小的说:‘一介乡民,并无寸役在身。’太师老爷说,朝廷钦赏了他几张空名诰身付,与了爹一张,填写爹名姓在上,填注在金吾卫副千户之职,就委差在本处提刑所理刑,顶补贺老爹员缺。把小的做了铁铃卫校尉,填注郓王府当差。吴主管升做本县驿丞。”说着,把一样三张印信付并吏兵二部勘合并诰身都取出来放在桌上,与西门庆观看。

  西门庆看见上面衔着许多印信,朝廷钦依事例,果然自己是副千户之职,不觉欢从额角眉尖出,喜向腮边笑脸生。赶紧把这朝廷明降拿到后边与吴月娘众人观看,说:“太师老爷抬举我,升我做金吾卫副千户,成五品大夫之职。你顶受五花官诰,坐七香车,做了夫人。又把吴主管携带做了驿丞,来保做了郓王府校尉。吴神仙相我不少纱帽戴,有平地登云之喜,今日果然不上半月,两桩喜事都应验了。”想了想,又说道:“李大姐养的这孩儿甚是脚硬,到三日洗了三,就起名叫做官哥儿吧。”

  来保进来,与月娘众人磕头,说了会话。然后西门庆吩咐他明日早上把文书下到提刑所衙门里,与夏提刑知会了;吴主管明日早下文书到本县。来保作辞西门庆回家去了。

  到次日,洗三毕,众亲邻朋友,一概都知道西门庆第六个娘子新添了娃儿。未过三日,就有如此美事,官禄临门,平地做了千户之职,谁人不来趋附?送礼庆贺,人来人去,一日不断头。

  西门庆次日使来保去提刑所、本县下文书,又使人做官帽,唤赵裁率领四五个裁缝在家来裁剪尺头,攒造圆领,叫来许多匠人,钉了七八条都是四指宽、玲珑云母、犀角、鹤顶红、玳瑁鱼骨香带。

  西门庆为做官忙得热闹,吴典恩却要借银上任。这日他走到应伯爵家,把做驿丞之事说了,再三央求伯爵,要问西门庆借银子上下使用,并许伯爵“借银子出来,把十两买礼物谢老兄”,说着,跪在地下。

  伯爵慌忙一手拉起,说道:“此是成人之美。大官人照顾你东京走了这遭,携带你得此前程,也不是寻常小可。”又问:“你如今所用,多少才够?”

  吴典恩道:“不瞒老兄说,我家活人家,一文钱也没有。到明日上任,参官贽见之礼,连摆酒,并治衣类鞍马,少说也得七八十两银子,哪里区处?如今我写了一纸文书在此,也没敢下数儿。望老兄好歹扶持小人,在旁加美言,事成恩有重报,不敢有忘。”

  伯爵看了文书,说道:“吴二哥,你说借出这七八十两银子来,也不够使。依我,取笔来写上一百两。恒是看我面,不要你利钱,你且得手使了。到明日,做上官儿,慢慢陆续还他,也是不迟。常言俗语说得好:借米下得锅,讨米下不得锅。哄了一日是两晌。何况你又在他家曾做过买卖,他哪里把你这几两银子放在心上!”

  吴典恩听了,谢了又谢。于是把文书上填写了一百两之数。

  填毕,两个吃了茶,一同起身,径往西门庆家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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