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每日闷在房中愁眉不展,面带忧容。月娘也为他担心,劝道:“他陈亲家那边为事,各人冤有头,债有主,你平白焦愁些什么?”
“你妇人知道些什么!”西门庆道,“陈亲家是我的亲家,女儿、女婿两个业障搬来咱家住着。平昔街坊邻居,恼咱的极多,常言机儿不快梭儿快,打着羊驹驴战。倘有小人指戳,拔树寻根,你我身家不保。”
瓶儿不知西门庆家出了这般天大的事,等了两日不见动静,急了。使冯妈妈来两遍,敲门不开。二十四日这天,冯妈妈见到玳安出来饮马,也只是问到句“再待几日”的话。瓶儿顿时茶饭大减,精神恍惚。晚上常有狐狸假名托姓,摄其精髓。渐渐形容黄瘦,病重卧床不起。请来大街口的太医蒋竹山看视,用药之后,好转起来,精神恢复。瓶儿设宴感谢蒋竹山。这蒋竹山鳏居已久,见瓶儿颇有姿色,又听说是寡妇,不禁言语挑逗。当听说已答应了西门庆时,把西门庆一通贬责:“苦哉,苦哉!娘子因何嫁他?小人常在他家看病,最知详细。此人专在县中抱揽说事,举放私债。家中挑贩人口。不算丫头,大小五六个老婆,着紧打倘棍儿,稍不中意,就令媒人领出卖了。就是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娘子早时对我说,不然进入他家,如飞蛾投火一般,坑你上不上下不下,那时悔之晚矣。况近日他亲家那边出事,干连在家,躲避不出,房子盖得半落不合的,多丢下了。东京行下文书,坐落府县拿人。到明日,他盖这房子,多是入官抄没的数儿。娘子没来由嫁他则甚?”瓶儿听了此话,闭口无言,暗中跌脚。蒋竹山乘机再献殷勤,说动瓶儿的心。瓶儿见竹山语言活动,一团谦恭,答应招赘竹山。六月十八日成亲,婚后三日,瓶儿凑了三百两银子,为竹山打开门面,两间开店。竹山竟行医卖药,神气起来。
与此同时,来保、来旺二人朝登紫陌,暮践红尘,饥餐渴饮,星夜兼程。这日到了东京,进了万寿城门,投旅店安歇。次日,街前打听,都说:兵部王尚书昨日会问明白,圣旨已下,秋后处决。只有杨提督名下亲属人等未曾拿完尚未定夺,且待近日便有决断。二人把礼物打在身边,急急来到蔡府门首。先前干事来过两遍,道路久熟,立在龙德街牌楼底下探听府中消息。
少顷,只见一个青衣人慌慌忙忙打太师府中出来,往东去了。来保认得,是杨提督府里亲随杨干办,待要叫住,问他一声,事情如何,又想到家主不曾吩咐招惹他,因此不言语,放过了他去了。迟了一会,二人走到府门前,望着守门官深深唱了个喏:“动问一声,太师老爷在家不在?”
那守门官道:“老爷不在家了,朝中议事未回。你问怎的?”
来保又问道:“管家翟爷请出来小人见见,有事禀白。”
那官吏道:“管家翟叔也不在了,跟老爷出去了。”
来保心想:“他不与我说实话,一定问我要些东西。”于是袖中取出一两银子递与他。那官吏接了,便问:“你要见老爷,要见学士大爷?老爷便是大管家翟谦禀,大爷的事便是小管家高安禀,各有所掌。况老爷朝中未回,只有学士大爷在家。你有甚事,我替你请出高管家来,有甚事引你禀见大爷也是一般。”
这来保就见机借情道:“我是提督杨爷府中,有事禀见。”
官吏听了,不敢怠慢,进入府中。良久,高安出来。来保慌忙施礼,递上十两银子,说道:“小人是杨爷的亲,同杨干办一路来见老爷讨信。因后边吃饭,来迟一步,不想他先来见了,所以不曾赶上。”
高安接了礼物,说道:“杨干办只刚才去了。老爷还未散朝,你且待待,我引你再见见大爷吧。”就把来保领到第二层大厅旁边,另一座仪门进去,坐北朝南三间敞厅,绿油栏杆,朱红牌额,石青填池,金字大书天子御笔钦赐“学士琴堂”四字。
原来蔡京儿子蔡攸,也是宠臣,现为祥和殿学士兼礼部尚书、提点太一宫使。来保在门外伺候。高安先入,说了出来,然后唤来保入见。当厅跪下。厅上垂着朱帘,蔡攸深衣软巾,坐于堂上,问道:“是哪里来的?”
来保禀道:“小人是杨爷的亲家陈洪的家人,同府中杨干办来禀见老爷讨信。不想杨干办先来见了,小人赶来后见。”于是向怀中取出揭帖递上。
那蔡攸见上面写着“白米五百石”,叫来保近前说道:“蔡老爷也因言官论列,连日回避。阁中之事,昨日三法司会问,都是右相李爷秉笔,你杨老爷的事,昨日内里消息出来,圣上宽恩另有处分了。其手下用事有名人犯,待查明问罪。你还往到李爷那里说去。”
来保只顾磕头道:“小的不认得李爷府中,望爷怜悯俯就,看家杨老爷分上。”
蔡攸道:“你去到天汉桥迤北高坡大门楼处,问声当朝右相、资政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名讳邦彦的。你李爷,谁是不知道!”略停,又说道:“也罢,我这里还差个人同你去。”即令祗候官呈过一缄,使了图书,就差管家高安同去见李老爷,如此这般替他说。
高安承应下来,同来保出了府门,叫了来旺,带着礼物,转过龙德街,径到天汉桥李邦彦门首。正值邦彦朝散才来家,穿大红绉纱袍,腰系玉带,送出一位公卿上轿而去。回到厅上,门吏禀报说:“学士蔡大爷差管家来见。”先叫高安进去,说了一会话,然后唤来保、来旺进见,跪在厅台下。高安就在旁边递了蔡攸封缄,并礼物揭帖。来保下边就把礼物呈上。邦彦看了“白米五百石”,说道:“你蔡大爷分上,又是你杨老爷亲,我怎么好受此礼物?况你杨爷,昨日圣心回动,已没事。但只是手下之人,科道参语甚重,已定问发几个。”即令堂候官:“取过昨日科中送的那几个名字与他瞧。”
只见上面写着:“王黼名下:书办官董升,家人王廉,班头黄玉;杨戬名下:坏事书办官卢虎,干办杨盛,府掾韩宗仁、赵弘道,班头刘成,亲党陈洪、西门庆、胡四等。皆鹰犬之徒,狐假虎威之辈,揆置本官,倚势害人;贪残无比,积弊如山;小民蹙额,市肆为之骚然。乞敕下法司,将一干人犯,或投之荒裔,以御魑魅;或置之典刑,以正国法;不可一日使之留于世也!”来保见了,慌得只顾磕头,告求道:“小人就是西门庆家人。望老爷开天地之心,超生性命则个!”高安也替他跪禀一次。
李邦彦见五百两金银只买一个名字,如何不做分上?即令左右抬书案过来,取笔将文卷上“西门庆”名字改作“贾庆”;一面收上礼物去。又打发来保等人出来,拿回帖回蔡学士,赏了高安、来保、来旺一封五十两银子。
来保二人路上辞别高管家,回到客店,收拾行李,还了店钱,星夜赶回清河县。到了家,见西门庆,把东京所干的事从头说了一遍。西门庆听了,虽说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却也出了一身冷汗,对月娘说:“好在早时使人去打点,不然怎了。”
次日,宅门大开,花园复工,西门庆也出门往街上走动。
一日,听从街上回来的玳安说:“二娘搭了个新伙计,开了个生药铺。”西门庆半信不信,没放在心上。又过了几日,已是七月中旬,金风淅淅,玉露泠泠。西门庆在街上撞遇应伯爵、谢希大二人,推着他进院中吴银姐那儿吃了三杯,到日暮时分,半酣而回,路上正巧遇见冯妈妈。西门庆正打算这几日去看望瓶儿,谁想冯妈妈说出“今教别人成了,你还说甚”的话来,才知瓶儿因忧而病,因病请蒋竹山,又招赘竹山的事,气得在马上跌脚叫苦:“苦哉!你嫁别人,我也不恼,如何嫁那矮王八,他有什么起解!”于是一直打马来家。吴月娘几个正在前厅天井内跳百索儿耍子,见西门庆来了,月娘、玉楼、大姐都往后走了,只有金莲不去,被西门庆踢了两脚:“淫妇们闲得自在,平白跳什么百索儿!”这夜,西门庆把铺盖打在书房里独自一个人睡了,打丫头,骂小厮,没好声气。金莲自是不住埋怨,众人从玳安口里得知瓶儿招赘之事,纷纷责说瓶儿不该。次日,西门庆把女婿陈经济安在花园中,同贲四管工记账,换下来昭看守大门。
陈经济每日只在花园中管工,非呼唤不敢进入中堂,饮食都是小厮内里拿出来,所以还不曾见过西门庆这几房妇女。一日,西门庆与提刑所贺千户送行去了,月娘因陈经济搬来居住,一向管工辛苦,不曾安排一顿饭儿酬劳他,便趁西门庆不在家,安排了一桌酒肴点心,午间请经济进来吃了一顿饭。又知经济也会看牌,让他进房,替大姐抹牌。恰巧潘金莲走进来,那陈经济见了,不觉心荡目摇,精魂已散。月娘只以为经济是个志诚的女婿,却不道这小伙子诗词歌赋,双陆象棋,拆牌道字,无所不通,无所不晓,还特喜女色佳人。此时,西门庆来家,月娘连忙让小玉送经济打角门出去了。
西门庆下马进门,先到前边工地上观看了一遍,然后踅到金莲房中来。金莲慌忙接着,与他脱了衣裳,说道:“你今日送行去,来得早。”
西门庆道:“提刑所贺千户新升新平寨知寨,合卫所相知都去郊外送他,拿帖儿来请,我不好不去的。”
金莲道:“你没酒,教丫环看酒来你吃。”
不一时,放了桌儿饮酒,菜蔬都摆在面前。饮酒中间,因说起后日花园卷棚上梁,约有许多亲朋,都要来递果盒酒,挂红,少不得叫厨子置酒管待。不觉天色已晚,春梅掌灯归房,二人上床宿歇。西门庆累了一天,倒头便睡着了。潘金莲辗转反复,不能入眠。此时是七月二十头天气,夜间尚有余热,加上纱帐内两三个蚊子嗡嗡作响,金莲不免赤着身子起来点灯拍打蚊子,低头见西门庆赤身熟睡,不觉俯身吮咂挑弄那话儿,把西门庆弄醒了。西门庆骂了几句索性让她尽情吮咂,垂首玩之,以畅其美。又叫来春梅筛酒,在床前执壶而立,教金莲马爬在面前,隔山取火,饮酒取乐。金莲不高兴。西门庆却说是自己常与瓶儿如此求欢。只这一句话,把潘金莲恼怒了,埋怨前日挨西门庆踢的事。西门庆只得说出自己当时心中愤气不平的缘故。金莲把那日月娘众人抱怨的话都说了,西门庆被金莲这么一说,心头一点火又冲将起来,责骂月娘:“你由她?教那不贤良的淫妇说去,到明日休想我这里理她。”
果然,从这时起,西门庆与月娘尚气,见了月娘面也不说话。月娘也不知他为何故,遂生了他的气,随他晚夕往哪房里去,也不管他;来迟来早,也不问他;或是他进房中取东西,只教丫头上前答应,也不理他。夫妻二人把心来冷淡了。金莲见此,以为得志,每日抖擞精神,妆饰打扮,希宠市爱。因为那日见了陈经济一面,小伙儿生得乖猾伶俐,有心也要勾搭,但只畏惧西门庆,不敢下手。只等西门庆往那里去了,便使丫环叫进房来,与他茶水吃,常时两个下棋做一处。一日,西门庆新盖卷棚上梁,亲友挂红庆贺,递果盒的也有许多,各作人匠都有犒劳赏赐。大厅上管待官客,吃到晌午时分,人才散了。西门庆看着收拾了家火,归后边睡去了。那陈经济自己走入金莲房中讨茶吃,二人打情骂俏,调笑一回。自此,这小伙儿和这妇人日近日亲,或吃茶吃饭,穿房入屋,打牙犯嘴,挨肩擦膀,通不忌惮。
西门庆家的花园卷棚前前后后盖了半年光景,装修油漆完备,焕然一新,庆房酒整吃了数日。有了花园,家中妻妾便有了游玩去处。这座花园果然绝妙:正面丈五高,周围二十板;当先一座门楼,四下几多台榭。假山真水,翠竹苍松。高而不尖谓之台,巍而不峻谓之榭。论四时赏玩,各有去处。春赏燕游堂,桧柏争鲜;夏赏临溪馆,荷莲斗彩;秋赏叠翠楼,黄菊迎霜;冬赏藏春阁,白梅积雪。刚见那娇花笼浅径,嫩柳拂雕栏;弄风杨柳纵蛾眉,带雨海棠陪嫩脸。燕游堂前,金灯花似开不开;藏春阁后,白银杏半放不放;平野桥东,几朵粉梅开卸:卧云亭止,数株紫荆未吐。湖山侧,才绽金钱;宝槛边,初生石笋。翩翩紫燕穿帘幕,呖呖黄莺度翠阴。也有那月窗雪洞,也有那水阁风亭。木香棚与荼蘼架相连,千叶桃与三春柳作对。也有那紫丁香、玉马樱、金雀藤,黄刺薇、香茉莉、瑞香花。卷棚前后,松墙竹径,曲水方池,映阶蕉棕,向日葵榴。游鱼藻内惊人,粉蝶花间对舞。芍药展开菩萨面,荔枝擎出鬼王头。
八月初的一天,众官吏与夏提刑做生日,在新买庄上摆酒,叫了四个唱的,一起乐工,杂耍步戏。西门庆接到柬帖,从巳牌时分,打选衣帽齐整,四个小厮跟随,骑马去了。回来打南瓦子里头过,见一伙光棍捣子,都认得。叫了两个近前说话,一个名草里蛇鲁华,一个名过街鼠张胜,都是常得西门庆资助的鸡鸣狗盗之徒。西门庆要二人找蒋竹山,为自己出口气,又将身上的四五两碎银子都倒与二人。二人磕头答允。
二人来到狮子街,找到蒋竹山的生药铺。蒋竹山刚才和瓶儿合气。原来瓶儿招赘蒋竹山后,才知是个无用之辈,房事往往不称己意,常把他赶到前边铺子里睡,平时也多有责骂。竹山一肚子气,还未坐稳,就见这两个光棍醉步踉跄进来,几句戏弄之后,便要竹山还银债三十两。竹山怎愿受此讹诈,急辩几句,竟被打到店外洋沟里。又拉去见官,解到提刑院,夏提刑已受了西门庆嘱托,用下刑去,竹山冤枉挨了三十大板,被公人押回家中讨银两。瓶儿只得拿出银子给了两个光棍,一气之下,把竹山也赶了出去,不许再进门。瓶儿已是知道西门庆延迟未娶自己的缘由,又打听得他家中没事,心中甚是后悔。到八月十五日这天,使了冯妈妈给月娘送生日礼来,又央玳安转告西门庆,一心还要嫁过来。西门庆因不和月娘说话,这日去李桂姐家与应伯爵、谢希大几个玩牌取乐。听了玳安的话,骂了瓶儿几句,只说让人把瓶儿抬来。
到八月廿日,抬了瓶儿来,轿子放在门首半日没人迎接。还是孟玉楼得知,告诉月娘。月娘把她接了进来。接进来后,西门庆三日三夜不进新房。瓶儿实在忍受不了,上吊自缢。好在被人发现救下。西门庆拿着鞭子进了新房,令她脱去衣服,问她为何嫁蒋竹山。瓶儿流着泪说明前因后果,吐露自己对西门庆的深爱之情,感动得西门庆丢去鞭子,拉将瓶儿起来,搂在怀中,摆酒压惊。金莲原想看看西门庆如何鞭打瓶儿,得知二人和好如初,心中愤然不平。瓶儿次日便将自己带来的珠宝细软交与西门庆看,又分送了金银首饰给各房姐妹,众人对瓶儿无不喜欢,偏有那金莲心中不舒服。
二十五日这天,西门庆请来官客吃会亲酒,插花筵席,四个唱的,一起杂耍步戏。头一席花大舅、吴大舅,第二席是吴二舅、沈姨夫,第三席应伯爵、谢希大,第四席祝日念、孙天化,第五席常时节、吴典恩,第六席云里手、白来创,西门庆主位,其余傅伙计、贲四、陈经济,两边列位。先是李桂姐、吴银儿、董玉仙、韩金钏儿,从晌午时分坐轿子就来了,在月娘上房里坐着。官客在新盖卷棚内坐着吃茶,然后到齐了,大厅上坐。席上都有桌面,某人居上,某人居下。先吃小割海青卷儿、八宝攒汤。头一道割烧鹅大下饭。乐人撮撮弄杂耍回数,就是笑乐院本。接下去,李铭、吴惠两个小优上来弹唱,间着清吹。然后是四个唱的出来筵外递酒。那应伯爵带头开言,要请新嫂子出来拜见。西门庆推辞再三,被逼不过,只好让瓶儿出来向众人礼拜,慌得众人都下席来还礼不迭。那孟玉楼、潘金莲、李娇儿簇拥着月娘在大厅软壁后听觑。只听见厅上唱出“天之配合一对儿,如鸾似凤夫共妻”,“永团圆世世夫妻”,金莲便说道:“大姐姐,你听唱的。小老婆今日不该唱这一套,她做了一对鱼水团圆,世世夫妻,把姐姐放到哪里?”月娘虽然好性儿,听了这几句,未免有几分动意,恼在心中,又听见应伯爵几个在那儿夸口奉承“我这嫂子”如何如何,郁郁不乐回到上房。吴大舅走来见此般光景,好言相劝,反把月娘劝哭了。
自此西门庆连着在瓶儿房里歇了数夜。别人都罢了,只是金莲恼得要不得,背地里一径调唆吴月娘,与李瓶儿合气。对着瓶儿又说月娘许多不是。瓶儿不知其计,反以为知己,以姐姐呼之,与她亲厚尤密。
西门庆自从娶瓶儿过门,又兼得了两三场横财,家道营盛,外庄内宅焕然一新,米满陈仓,骡马成群,奴仆成行。把瓶儿带来的小厮天福儿改名琴童。又买了两个小厮,一名来安儿,一名棋童儿。把金莲房中春梅、上房玉箫、瓶儿房中迎春、玉楼房中兰香,一般儿四个丫环,衣服首饰妆束出来,在前厅西厢房,教李娇儿兄弟乐工李铭来家教演习学弹唱,春梅学琵琶,玉箫学筝,迎春学弦子,兰香学胡琴。每日三茶六饭,管待李铭,一月与他五两银子。又打开门面二间,兑出二千两银子来,委付伙计贲四开解当铺。女婿陈经济只要掌钥匙,出入寻讨,不拘药材。贲四只是写账目,秤发货物。傅伙计便督理生药、解当两个铺子,看银色,做买卖。潘金莲这楼上堆放生药,李瓶儿那边楼厢成架子,搁解当库衣服首饰,古董书画,玩好之物。一日也尝当许多银子出门。
陈经济每日起早睡迟,带着钥匙,同伙计查点出入银钱,收放写算皆精。西门庆见了,十分喜欢。一日,在前厅与他同桌儿吃饭,说道:“姐夫,你在我家这等会做买卖,就是你父亲在东京知道,他也心安,我也得托了。常言道:有儿靠儿,无儿靠婿。姐夫是何人?我家姐姐是何人?我若久后没出,这分儿家当都是你两口儿的。”陈经济也应了几句好听的:“儿子不幸,家遭官事,父母远离,投在爹娘这里,蒙爹娘抬举,莫大之恩,生死难报。只是儿子年幼,不知好歹,望爹娘担待便了,岂敢非望。”西门庆听见他会说话儿,聪明乖觉,越发满心欢喜。但凡家中大小事务,出入书柬礼帖,都教他写。但凡人客到,必请他席侧相陪,吃茶吃饭,一时也少不得他。谁知这小伙儿绵里之针,肉里之刺,常向绣帘窥贾玉,每从绮阁窃韩香,找机会便去与那金莲摸摸捏捏,眉来眼去。
一日,十一月下旬天气,西门庆与众兄弟在常时节家会茶饮酒,散得早,未等掌灯时分就起身,同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三个并马同行。刚出常时节家不远,只见天上彤云密布,纷纷扬扬飘下一天雪花儿来。应伯爵说道:“哥,咱这时候就家去,家里也不收我们。你已是许久不曾进里边看看桂姐,今日趁着天下大雪,只当孟浩然踏雪寻梅,咱望她望去。”
祝日念响应道:“应二哥说的是。你每月风雨不阻出二十两银子包钱包着她,你不去,落得她自在。”
西门庆吃这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只得把马径往东街勾栏路上来了。
来到了李桂姐家,已是天色将晚,只见客位里掌起灯烛,丫头正扫地不迭。老妈并李桂卿出来见毕,上面列四张交椅,四人坐下。老虔婆便道:“前者桂姐在宅里来晚了,多有打搅。又多谢赏了东西。”
西门庆说道:“那日空过她。我怕晚了,客人散了,就打发她来家。”
说着,虔婆一面看茶吃了,丫环安放桌儿,设放案酒。西门庆问道:“怎么桂姐不见?”
虔婆道:“桂姐连日在家伺候姐夫,不见姐夫来到。不想今日她五姨妈生日,拿轿子接了,与她五姨妈做生日去了。”
西门庆听言,说道:“既是桂姐不在,老妈快看酒来,俺们慢慢等她。”
老虔婆在下边一力撺掇,酒肴菜蔬齐上,须臾堆满桌席。李桂卿不免筝排雁柱,歌按新腔,众人席上猜枚行令。
正饮酒在热闹处,西门庆往后边更衣去,忽听东耳房有人笑声。西门庆更毕衣,走到那窗下偷眼观觑,却见李桂姐在房内陪着一个戴方巾的蛮子饮酒。原来那虔婆说的是谎话,李桂姐并不曾往五姨家做生日去。近日见西门庆不来,又接了杭州贩绸绢的丁相公儿子丁二官人,号丁双桥。这丁双桥贩了千两银子绸绢,在客店里安下,瞒着他父亲来院中敲嫖。先是拿十两银子、两套杭州重绢衣服请李桂姐,一连歇了两夜。适才正和桂姐在房中吃酒,不想西门庆到了,老虔婆便教桂姐连忙陪他去后边第三层一间僻静小房那里去坐了,哪想到还是被西门庆觑着。西门庆不由得心头火起,走到前边,一手把吃酒桌子掀倒,碟儿盏儿打得粉碎。又喝令跟马的平安、玳安、画童、琴童四个小厮上来,不由分说,把李家门窗户壁床帐都打碎了。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上前拉劝不住。西门庆口口声声只要采出蛮囚来,和粉头一条绳子,墩锁在门房内。那丁二官人是个胆小之辈,听见前面嚷闹起来,吓得藏在里间床底下只是叫唤:“桂姐救命!”桂姐说道:“呸!好不好,就有妈哩,不妨事。随他发作,怎的叫嚷,你休要出来!”
那老虔婆也经得多,见得广,稳得住。见西门庆打得不像模样了,不慌不忙拄拐上前,说道:“大官人,这是为何。有谁人惹发官人无名怒火?天大的事,也不该把我家打成这个模样。”
西门庆心中越加恼怒起来,指着虔婆骂道:“好个虔婆你不良,迎新送旧,靠色为娼。巧言谎词来诳骗我。我在你家使够有黄金千两,你倒跟我挂羊头卖狗肉,我骂你句真伎俩媚人狐党,全是一片假心肠!”
虔婆不示弱,也答道:“官人听着:你若不来,我接下别的,一家儿指望她为活计。吃饭穿衣,全凭她供柴籴米。没来由暴叫如雷,你怪俺全无意。不思量自己,桂姐儿又不是你凭媒娶的妻。”
西门庆听了,心中冒火,险些不曾把李老妈妈打起来。多亏了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三个死劝,活喇喇拉开了手。西门庆大闹了一场,赌誓再不踏她门来,顶着大雪上马回家。
回到家时,已是一更天气。小厮叫开大门,下马踏着那乱琼碎玉,到了后边仪门首。只见仪门半掩半开,院内悄无人声。西门庆心中奇怪,口里不言,潜身立于仪门内粉壁前,悄悄听觑。只见小玉出来,穿廊下放桌儿。少顷,月娘整衣出房,向天井内满炉炷了香,望空深深礼拜,祝道:“妾身吴氏,作配西门,奈因夫主留恋烟花,中年无子,妾等妻妾六人,俱无所出,缺少坟前拜扫之人。妾夙夜忧心,恐无所托。是以瞒着儿夫,发心每逢七夜于星月之下,祝赞三光。要祈保佑儿夫,早早回心,弃却繁华,齐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见嗣息,以为终身之计,乃妾之素愿也。”原来吴月娘自从西门庆上次与她反目不说话以来,面上合气,心里焦急,每月吃斋三次,逢七拜斗,夜夜焚香,祝祷穹苍,保佑西门庆早日回心转意,齐理家事,早生一子,以为终身之计。西门庆一直不曾知道,今日听了月娘这一篇言语,口中不言,心内暗道:“原来一向我错恼了她,她一片心都为的是我,倒还是正经夫妻。”想着,从粉壁前叉步走来,抱住月娘,月娘恰烧毕了香,不防是他大雪里走来,倒吓一跳,就往屋里走,被西门庆双手抱住。
西门庆说道:“我的姐姐,我西门庆死不晓的,你一片好心都是为我的。一向错见了,丢冷了你的心,到今悔之晚矣!”
月娘说道:“大雪里你错走了门儿了,敢不是这屋里,你也就差了!我是那不贤良的淫妇,和你有甚情节,哪讨为你的来?你平白又来理我怎的?咱两个永世千年休要见面。”
西门庆也不再说什么,把月娘一手拖进房来。灯前看见她家常穿着大红潞绸对衿袄儿,软黄裙子,头上戴着貂鼠卧兔儿,金满池娇分心,越显出她粉妆玉琢银盆脸,蝉髻鸦鬟楚岫云。那西门庆如何不爱?连忙与月娘跟前深深作了个揖,说道:“我西门庆一时昏昧,不听你之良言,辜负你的好意。正是有眼不识荆山玉,拿着顽石一样看。过后识君子,方才识好人。千万饶恕我!”
月娘道:“我又不是你那心上的人儿,凡事投不着你的机会,有甚良言劝你?随我在这屋里自生自活,你休要理会。我这屋里也难抬放你,趁早与我出去,我不着丫头撵你。”
西门庆道:“我今日平白惹一肚子气,大雪来家,径来告诉你。”
月娘道:“作气不作气,休对我说,我不管你。望着管你的人去说。”
西门庆见月娘脸儿不瞧,一面折跌腿,装矮子,跪在地下,杀鸡扯脖,口里姐姐长姐姐短。月娘看不上,说道:“你真个恁涎脸涎皮的,我叫丫头进来。”一面叫小玉。
西门庆见小玉进来,连忙站立起来,无计支她出去,说道:“外边下雪了,一香桌儿还不收进来了?”
小玉道:“香桌儿头里已收进来了。”
月娘忍不住笑道:“没羞的货,丫头跟前也调个谎儿。”
小玉出去了,西门庆又跪下央及。月娘道:“不看世界面上,一百年不理才好。”说毕,方才和他坐在一处,教玉箫来捧茶与他吃了。西门庆于是把今日常时节家会茶散后,同邀伯爵去到李家,又打砸嚷闹的事告诉了一遍,说道:“我叫小厮打了李家一场,被众人拉劝开了。赌了誓,再不踏院门了。”
月娘说道:“你踏不踏不在于我,我是不管你。傻材料,你拿响金白银包着她,你不去,可知她另接了别的汉子。养汉老婆的营生,你拴住她身,拴不住她心,你长拿封皮封着她也怎的?”
西门庆说道:“你说的是。”于是脱衣,打发丫环出去,要与月娘上床宿歇求欢。
月娘道:“教你上炕,你就捞食儿吃。今日只容你在我床上就够了,要思想别的事,却不能够。”
西门庆把那话露将出来,向月娘戏道:“都是你气得它,中风不语了。大睁着眼儿,说不出话来。”
月娘骂道:“好个汗邪的货,教我有半个眼儿看得上。”
西门庆不由分说,把月娘两只白生生的腿儿扛在肩膀上,一任莺姿蝶采,雨尤云,未肯即休。
夫妻和好的事一早传开,玉楼听见丫头们说后,一大清早便来潘金莲房中敲门报知。原来玉楼众人见他两口儿合气,暗地里商议着,几次劝月娘,月娘总不听劝,赌誓一百年不和西门庆说话。现在一夜功夫竟然重归于好,众人当然高兴,只有潘金莲责备月娘平日里说话是假撇清。玉楼拉着金莲去找瓶儿几个凑分子置办酒菜,为两夫妻贺喜。宴间,叫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四个家乐弹唱起来。此时,雪越加下得大了,月娘教小玉拿着茶罐,自己亲自扫雪,烹江南风团雀舌芽茶,与众人吃。
正吃着茶,只见玳安进来报道:“李铭来了,在前边伺候。”
西门庆道:“叫他进来。”
不一时,李铭进来朝上向众人磕下头去,又打了个软腿儿,走到旁边,把两只脚儿并立。
西门庆说道:“你来得正好,往哪里去来?”
“小的没往哪去,北边酒醋门刘公公那里,教了些孩子,小的瞧了瞧。记挂着爹宅内,还有几段唱未合拍,来伺候。”李铭答道。
西门庆就将手内吃的那一盏木樨金灯茶递与他吃,说道:“你吃了休去,且唱一套我听。”
李铭应道:“小的知道。”吃了茶,上来把筝弦调定,顿开喉音,并足朝上,唱了一套《绛都春冬景》“寒风布野”。
唱毕,西门庆令李铭近前,赏酒与他吃,教小玉拿团把勾头鸡臁壶,满斟窝儿酒,倾在银法郎桃儿盅内。那李铭跪在地上,满饮三杯。西门庆又在桌上拿了一碟鼓蓬蓬白面蒸饼,一碗韭菜酸笋蛤蜊汤,一盘子肥肥的大片水晶鹅,一碟香喷喷晒干的巴子肉,一碟子柳蒸的勒鲞鱼,一碟奶罐子酪酥拌的鸽子雏儿,用盘子托着与李铭。那李铭走到下边,三扒两咽,吞到肚内,舔得盘儿干干净净,用绢儿把嘴儿抹了,走到上边,把身子直竖竖地靠着槅子站立。西门庆于是把昨日桂姐家之事告诉了一遍。李铭道:“小的并不知道一字,一向也不过那边去。论起来,不干桂姐的事,都是俺三妈干的营生。爹也别要恼她,等小的见她,说她便了。”
当日饮酒到一更时分,妻妾俱各欢乐。先是陈经济、大姐径往前边去了。落后酒阑,西门庆又赏李铭酒,打发出门,吩咐道:“你到那边,休说今日在我这里。”
李铭答应道:“爹吩咐,小的知道。”
西门庆令左右送他出门,关上大门。于是妻妾各散。西门庆还在月娘上房歇了。
次日雪晴,应伯爵、谢希大二人拎着烧鹅瓶酒来到西门庆家。月娘早晨梳妆完毕正和西门庆在房中吃饼,小厮玳安来报禀:“应二爹和谢爹来了,在前厅上坐着哩。”
西门庆放下饼,就要往前走。月娘说道:“两个勾使鬼,又不知来做什么?你一发吃了出去,教他们外头挨着去吧。慌得恁没命地一般往外走怎的?大雪里又不知勾了哪去!”
西门庆说道:“你教小厮把饼拿到前边,我和他两个吃吧。”说着,起身往前走去。
月娘只得吩咐他:“你和他们吃了,别要信着又勾引得往哪里去了,大雪里家里坐着吧!今日孟三姐晚夕上寿哩。”
西门庆应了一声:“我知道。”走到前厅与应、谢二人相见。
应伯爵说道:“哥前日着恼家来了,俺们甚是怪她家。从前已往,哥在你家使钱费物,虽故一时不来,休要改了腔儿才好。许你家粉头背地偷接蛮子!冤家路儿窄,又被他亲眼看见,他怎的不恼?休说哥恼,俺们心里也看不过。尽力说了她娘儿几句。她也甚是都没意思,今日一早请了俺两个到她家,娘儿们哭哭啼啼跪着,恐怕你动意摆布她家,置了一杯水酒儿,好歹请你进去,陪个不是。”
西门庆道:“我也不动意,我再也不进去了。”
伯爵又道:“哥恼有理。但说起来,也不干桂姐事。这个丁二官儿,原先是她姐姐桂卿的孤老,也没说要请桂姐。只因他父亲货船,搭在他乡里陈监生船上,才到了不多两日。这陈监生号两准,乃是陈参政的儿子。丁二官现拿了十两银子,在她家摆酒,请陈监生。才送这银子来,不想你我到了。她家就慌了,躲不及,把个蛮子藏在后边,被你看见了。实告不曾和桂姐沾身。今日她娘儿们赌身发咒,磕头礼拜,央俺二人好歹请哥到那里,把这委曲情由也对哥表出,也把恼解了一半。”
西门庆说道:“我已是对房下赌誓,再也不去,又恼什么?你上复她家,倒不消费心。我家中今日有些小事,委实不得去。”
应、谢二人慌得一齐跪下,说道:“哥什么话?不争你不去,既她央了俺两个一场,若你不去,显得我们请哥不动。哥去到那里,略坐坐儿就来也罢。”
当下二人死告活央,只差眼泪水没挤出来。西门庆被二人左一言右一语说活了心思,只得答应去去就来。二人又喜笑颜开,把烧鹅瓶酒递与玳安,说是李家的孝顺,西门庆让玳安交与后面收了。不一时,放桌儿吃饼。吃毕,令玳安去取衣服出门。
月娘正和孟玉楼坐着,见玳安来取衣服,问道:“你爹要哪里去?”
玳安不敢直说,只得答道:“小的不知,爹只教小的取衣服。”
月娘又知道这伙人拉西门庆出去不会干好事,恼了,骂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