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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买何九武大冤死 娶玉楼四舅气昏

  王婆出门去了,这西门庆一双眼不转睛地只看着妇人。金莲也心不在针线之上,只把眼来偷睃西门庆,见他这一表人物,看他那多情眼神,已是心热意深,猥衰无能的武大郎,冷血英雄武松在这等人物这般情意面前已是多余之物了。

  不多时,王婆回来,肥鹅烧鸭、熟肉鲜鲊、细巧果品,尽用盘碟盛了,摆在桌上,对金莲说道:“娘子,且收拾过生活,吃杯儿酒。”

  金莲说道:“干娘自陪大官人吃,奴却不敢当。”

  婆子道:“正是专与娘子浇手,如何却说这话!”说着把针线收过一边,把酒来斟。

  西门庆已拿起酒盏来,双手递与金莲,说道:“请不弃,满饮此杯。”

  金莲谢道:“多承官人厚意,奴家量浅,吃不得。”

  王婆一旁说道:“老身知道娘子洪饮,且请开怀吃两盏儿。”

  金莲这才接酒在手,向二人各道了万福。

  西门庆拿起箸来,说:“干娘,替我劝娘子些菜儿。”

  那婆子拣好的递将过来,与妇人吃。

  三巡酒过,王婆便去烫酒。

  西门庆笑脸问道:“小人不敢问,娘子青春多少?”

  “奴家虚度二十五岁,属龙的,正月初九日丑时生。”金莲顺口连八字也报了。

  “娘子倒与家下贱累同庚,也是庚辰,属龙的。只是娘子月分大,她是八月十五日子时。”

  “将天比地,折杀奴家。”

  王婆烫上酒来,插口道:“好个精细的娘子,百伶百俐。”

  西门庆接道:“武大郎好有福,哪里讨来这好娘子在屋里。”

  王婆又道:“不是老身说是非,大官人宅上有许多,哪里讨得一个似娘子的。”

  西门庆顺口说道:“便是这等,一言难尽,只怪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个好的在家里。”于是,从陈氏数起,直落到卓二姐。

  王婆道:“若有似武大娘子这般中官人意的来宅上说,不妨事么?”

  “我的爹娘俱已没了,我自主张,谁敢说个不字!”西门庆说道。

  王婆笑道:“我自说耍,急切便哪里有这般中官人意的。”

  “怎么没有?只恨我夫妻缘分上薄,自不撞着哩。”西门庆长吁短叹,仰头一杯酒下了肚。

  王婆睃那金莲,三盏下去,春风满面,春心烘动,秋波脉脉,便说道:“正好吃酒,酒却没了,官人,再去买一瓶如何?”

  西门庆便把茄袋内的三四两散银子都与王婆:“干娘,你拿了去,要吃时只管取来,多的干娘便就收了。”

  王婆听言,自然欢心,谢了西门庆,袖了银子,向金莲堆下笑来说道:“老身去那街上取瓶儿酒来,有劳娘子再陪官人坐一坐。”

  金莲还要说什么,那王婆已是出了门,用索儿拴了门,倒关他二人在屋里,然后自己坐在门外。一头绩着绪,耳听房里动静。

  西门庆在房里,把眼看那妇人,云鬓半,酥胸微露,粉面上显出红白来,更添几分姿色,于是一径把酒来劝。一会又推害热,脱了身上绿纱褶子,央金莲搭在旁边的护炕上。等金莲接过,故意用袖子在桌上一拂,将一箸拂落地下。事也凑巧有缘,箸儿正落在金莲脚边。西门庆连忙将身下去拾箸,只见金莲尖尖三寸小金莲一对脚儿,也不拾箸,伸手去那绣花鞋头上只一捏。

  金莲笑了,说道:“官人休要罗唣!你有心,奴也有意。你真个勾搭我?”

  西门庆便双膝跪下:“娘子,作成小人吧!”

  金莲把西门庆搂将起来说:“只怕干娘来撞见。”

  “不妨,干娘知道。”西门庆说道。

  当下,两人就在王婆房里脱衣解带,共枕同欢。说不尽的情极意浓,道不明的你依我挨。

  王婆设下的挨光计成了十分。

  二人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王婆突然推门进来,大惊小怪,拍手打掌说道:“你两做得好事!”

  西门庆和金莲都吃了惊。

  婆子对金莲说道:“好呀,好呀!我请你来做衣裳,不曾交你偷汉子。你家大郎若知,须连累我,不如我先去对他说。”回身便走。

  金莲慌忙扯住她裙子,双膝跪下说道:“干娘饶恕!”

  “饶恕可以,你们都要依我一件事。”

  金莲说道:“休说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干娘。”

  “从今日起,瞒着武大,每日休要失了大官人的意。早叫你早来,晚叫你晚来,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对你武大说。”

  “我只依着干娘说便了。”

  王婆又向西门庆说道:“大官人,你自不用着老身说得,事也成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负心,一去了不来,我也要对武大说的。”

  “干娘放心,决不失信。”西门庆说道。

  “你二人出语无凭,当各人留下件表记物件拿着,才见真情。”王婆又说道。

  西门庆便向头上拔下一根金头银簪,插在金莲云髻上。金莲恐怕回家武大见了生疑,除下来袖了,一面也将袖中巾帕,递与西门庆收了。三人又欢欢喜喜吃了几杯酒,估计武大要来家了,金莲拜辞二人,按先前来的路径,踅过后门归去。西门庆也拜谢了王婆,看看街上无人,带上眼罩,离了去。

  这王婆果真有手段,便把这一对男女撮合起来。从此,潘金莲每日早上打发武大挑着炊饼担子出门,便喝着武大那前妻亡故时丢下的女儿迎儿守家,自己打扮光鲜漂亮从后门进入王婆房中,与西门庆私会。三日五日,正是分舍不得,好不男欢女爱,并肩叠股,如胶似漆。那王婆窝着这对男女,坐收西门庆日日的茶酒银子,以为人不知鬼不晓,好不快活。其实,不到半月,除了武大这位老实人仍旧蒙在鼓里,街坊邻舍都知道了,只是不管此等闲事罢了。

  内中也有仗义的,那卖水果的小郓哥儿就是。他先不是为武大戴绿帽子不平,而是见王婆霸着西门庆这门生意不让他卖水果而恼怒,这才去找武大告知老婆被偷之事。别看武大在人前挺不起人样来,总是窝囊憋气,听说老婆被偷,竟也斗胆要去捉奸。别看郓哥人小心歪,也敢助武大一臂之力。但二人毕竟一弱一小,捉奸不成反害自身。武大乘郓哥拼死力顶住王婆之时,挥刀冲去捉奸。当时西门庆和潘金莲正干在美处,听见王婆叫喊,知是武大来了,也心虚力亏。西门庆只顾往床下钻,若不是潘金莲说他原是个“好鸟嘴”的,说不定还真的会被武大在床下捉出来。武大如果个子高一些,也可同西门庆交上两个回合,至少不会被踢在心口窝上。

  武大捉奸反被西门庆踢中心口倒了。倒了也不要紧,却看不得潘金莲依然浓妆艳抹去会西门庆。自己又没有本事,又悔不该没听兄弟武松进京城前交待的晚出早归干脆不出门做生意的话。这当口,自己动弹不得,也只好打出兄弟的名字来阻制老婆了:“你做的勾当,我亲手捉着你的奸,你倒挑拨奸夫踢了我心。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们还在快活。我死不妨,和你们争执不得了。我兄弟武二,你须知他性格,倘或早晚归来,他肯干休?你若肯可怜我,早早扶得我好了,他归来时,我都不提起;你若不看顾我时,待他归来,却和你们说话。”

  武大是个老实人,说这几句话怕也只是吓吓金莲,不想这武松的名字却使得他们觉得泰山压顶。潘金莲自从被张大户送与武大那天起,便暗自叹气,世界上男人千千万万,却嫁了一个三寸丁谷树皮又不争气的武大。见到打虎英雄,惊诧一母所生竟如此不公平,不觉倾情于小叔。谁知武二尊兄如父,坚贞无情,让她连连碰壁而退。如果武大告知武二这偷情之事,自己还有性命在么?西门庆听了金莲转说武大之言,全身如同提在冷水盆内一般,他想不到自己所抱之人竟是自己赞叹的打虎英雄的亲嫂嫂。自己不是没有本事,但那几下拳脚到了三拳两脚打死老虎的武松面前便都是花架子了,身上的皮肉再硬,总比不过那斑斓猛虎。王婆心里也着慌,自己是个牵头,拉皮条的,那武松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英雄,一旦打将起来,老身骨架子都会被拆散了。不过,王婆心中有主意。这才有王婆定计,西门庆送药,潘金莲下毒,将可怜的武大冤魂送去那阴曹地府之事。

  武大死了,潘金莲担心西门庆变心,所以她在武大尸体边干嚎半夜,见到西门庆第一句话便是:“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着你做主,大官人休是网巾圈儿打靠后。”

  西门庆说道:“这个何须你费心。”

  金莲再逼一问:“你若负了心怎的说?”

  西门庆要发誓了:“就是你武大一般。”这誓也够重的。

  王婆也有担心事:“大官人且休闲说,如今只有一件事要紧,地方天明就要入殓,只怕被仵作看出破绽来怎了?团头何九,是个精细的人,只怕他不肯殓。”

  西门庆笑道:“这个不妨事,何九我自吩咐他,他不敢违我的言语。”说完,把带来买棺材的银子交与王婆,就去找团头何九。

  王婆让潘金莲守灵假哭,打发左邻右舍,自己拿着银子买棺材冥器、香烛纸钱之类,又去请团头何九入殓,叫和尚念经伴灵拜忏。

  何九得知此事,到巳牌时分才慢慢走来,到紫石街巷口,迎面碰到正在找寻他的西门庆。

  西门庆叫道:“老九何往?”

  何九答道:“小人只去前面,殓这卖炊饼的武大郎尸首。”

  西门庆走到近边:“且借一步说话。”

  何九跟着西门庆,来到转角头一个小酒店里,坐下在阁儿内。西门庆说道:“老九请上坐。”

  何九道:“小人是何等之人,敢对大官人一处坐的?”

  西门庆说道:“老九何故见外?且请坐。”

  二人让了一回坐下。

  西门庆吩咐酒保:“取瓶好酒来。”

  酒保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案酒之类,一面烫上酒来。何九心中疑忌,不知何故被请。饮够多时,只见西门庆向袖子里摸出一锭雪花银子,放在面前,说道:“老九,休嫌轻微,明日另有酬谢。”

  何九叉手道:“小人无半点用功效力之处,如何敢受大官人见赐银两?若是大官人有使令,小人也不敢辞。”

  “老九休要见外,请收过了。”西门庆说道。

  何九还是不收:“大官人便说不妨。”

  西门庆这才说道:“别无甚事,少刻他家自有些辛苦钱。只是如今殓武大的尸身,凡百事周全,一床锦被遮盖了事。余不多言。”

  “我道何事!这些小事,有甚打紧,如何敢受大官人银两?”何九道。

  西门庆用手把那锭银子向前一推:“老九,你若不受,便是推却!”

  何九自来惧怕西门庆是个把持官府的人,只得收了银子。又吃了几杯酒,西门庆呼酒保把账记上,同何九一同出了酒店。临别,西门庆又说道:“老九是必记心,不可泄漏。改日另有补报。”吩咐罢,一直去了。

  何九心中疑忌:“我殓武大身尸,他何故与我这十两纹银?此事必是跷蹊。”来到武大门首,见几个火家正在门首伺候。王婆也等得久哩。

  何九问火家:“这武大是甚病死了?”

  火家答道:“他家说害心疼病死了。”

  何九入门,揭帘进来。

  王婆接着,说道:“久等多时,阴阳也来了半日,老九如何这时才来?”

  “便是有些小事绊住了脚,来迟了一步。”何九回答道。

  此时金莲穿着一件素淡衣裳,白布髻,从里屋哭着出来。

  何九道:“娘子省烦恼,大郎已是归天去了。”

  金莲抹泪哭诉道:“说不得的苦!我夫心疼症候,几个日子便把命丢了。撇得奴好苦!”

  何九一面上上下下看了这妇人的模样,心里自忖道:“只听得人说武大娘子如何如何,还不曾认识,果真不差。原来武大郎讨得这么一个老婆在屋里,西门庆这十两银子使着了。”一面走向灵前,看武大尸首。

  阴阳宣念经毕,揭起千秋幡,扯开白绢,用五轮八宝玩着那两点神水定睛看时,见武大指甲青,唇口紫,面皮黄,双眼突出,就知是中恶。

  旁边那个火家说道:“怎的脸也紫了,口唇上有牙痕,口中出血?”

  何九即道:“休得胡说,这几日天气十分炎热,如何不走动些?”

  火家不再说话,七手八脚葫芦提殓了,装入棺材内,两下用长命钉钉了。王婆拿出一吊钱来与何九。

  何九接了钱,打发众火家去了。就问几时出去。

  王婆道:“大娘子说,只三日便出殡,城外烧化。”

  金莲当夜摆酒请人,第二日请四个僧念经,第三日早五更。众火家都来扛抬棺材,也有几个邻舍街坊吊孝相送。金莲戴上孝,坐了一乘轿子,一路上口内假哭。到了城外化人场上,便教举火烧化棺材尸首,烧得干干净净,把骨殖撒在池子里。

  回到家中,金莲上楼去设个灵牌,上写“亡夫武大郎之灵”。灵床子前点一盏琉璃灯,里面贴些金幡、钱纸、金银锭之类。

  西门庆从王婆家经后门上了武大家的楼。潘金莲脱去孝服,打发王婆家去,便和西门庆在楼上纵欲取乐。此时已不比先前在王婆茶坊里偷鸡盗狗之欢,武大已死,迎儿在楼下,楼上无他人。两个尽可恣情肆意,停眠整宿。西门庆自是欢心悦意。常时三五夜不回家去,把家中大小丢得七颠八倒,都不高兴。

  不觉两个月过去,其间卓二姐因病百治不好,亡故了。

  这日,西门庆的小厮玳安在大门首,见卖翠花儿的薛嫂儿提着花箱儿,来寻西门庆,问玳安道:“大官人在哪里?”

  玳安回答道:“俺爹在铺子里和傅二叔算账。”傅二叔是生药铺主管。

  薛嫂一直走到铺子门首,掀开帘子,见西门庆果然在里面算账,便点点头,唤他出来。西门庆见是薛嫂,连忙撇了主管出来,两人走到僻静处说话。西门庆问她有什么话要说。

  薛嫂道了万福,说道:“我来有一件亲事,来对大官人说,管情中得你老人家意,就顶死了的三娘窝儿。这位娘子,说起来你老人家也知道,是咱这南门外贩布杨家的正头娘子。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妆花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珠子箍儿,胡珠环子,金宝石头面,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也有上千两,好梭布巾有三二百筒。不幸他男子汉去贩布,死在外边,守寡了一年多,身边又没子女,只有一个小叔儿,还小,才十岁。青春年少,守他什么!有杨家一个嫡亲的姑娘,要主张着她嫁人。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岁,生的长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来,就是个灯人儿。风流俊俏,百伶百俐。当家立纪,针指女工,双陆棋子,不消说。她娘家姓孟,排行三姐,就住在臭水巷,又会弹一手好月琴。大官人若见了,管情一箭就上垛。”

  西门庆只听见妇人会弹月琴,便可在他心上,问道:“几时相会看去?”

  薛嫂说道:“我和你老人家这等计议吧,相看不打紧,如今她家,一家子只是姑娘大。这婆子原嫁与北边半边街徐公公房子里住的孙歪头。歪头死了,这婆子守寡了三四十年,男花女花都无,只靠侄男侄女养活。咱只倒在身上求她,这婆子爱的是钱财,大官人多许她几两银子,送上匹缎子,买上一担礼物,亲去见她,和她讲定。旁人说话也没用,有这婆子一力张主,谁敢怎的?虽说还有个娘舅张四,山核桃差着一隔儿哩。”

  就这一席话,说得西门庆欢从额角眉尖出,喜向腮边笑脸生,与薛嫂相约,明日就是好日子,就买礼往北边杨姑娘家去。薛嫂提着花箱儿去了,西门庆又进去和傅伙计算账。

  次日,西门庆早起,打选衣帽齐整,拿了一段尺头,买了四盘羹果,雇了一个抬盒的,薛嫂领着,西门庆骑着头口,小厮跟随,一直来到杨姑娘家门首。

  薛嫂先人去通报姑娘得知,说:“近边一个财主,敬来门外,和大娘子说亲。我说一家只姑奶奶是大,先来觌面,亲见过你老人家,讲了话,然后才敢领去门外相看。今日小媳妇领来,见在门首,下马伺候。”

  这老婆子听了,便道:“阿呀保山!你如何不先来说声?”赶紧吩咐丫环打扫客位,收拾干净,顿下好茶,有请来客。

  薛嫂一力撺掇,先把盒担抬进去摆下,打发空盒担儿出去,就请西门庆进来人见。

  西门庆头戴缠棕大帽,一撒钩绦,粉底皂靴,进门见婆子拜四拜。婆子拄着拐,慌忙还下礼去。西门庆哪里肯,一口一声只叫“姑娘请受礼”。让了半日,婆子受了半礼。然后分宾主坐下,薛嫂在旁打横。

  婆子问道:“大官人贵姓?”

  薛嫂说:“我才对你老人家说,就忘了。便是咱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财主,西门庆大官人!在县前开着个大生药铺,又放官吏债,家中钱过北斗,米烂陈仓,没个当家立纪娘子。闻得咱家门外大娘子要嫁,特来见姑奶奶讲说亲事。”

  婆子点点头。

  薛嫂又说道:“你两亲家都在此,漏眼不藏丝,有话当面说,省得俺媒人们架谎。这里是姑奶奶大人。有话不先来和姑奶奶说,再和谁说?”

  婆子道:“官人倘然要说俺侄儿媳妇,自恁来闲讲便了,何必费烦,又买礼来。使老身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西门庆道:“姑娘在上,没的礼物,惶恐。”

  那婆子一面拜了两拜,谢了,收过礼物去。吩咐拿茶上来,吃毕,婆子开口说道:“老身当言不言谓之懦。我侄儿在时,做人挣了一分钱。不幸死了,如今多落在她手里,少说也有上千两银子东西。官人做小做大,我不管你,只要与我侄儿念上个好经。老身便是他亲姑娘,又不隔从,就与上我一个棺材本,也不曾要了你家的。我破着老脸,和张四那老狗做臭毛鼠,替你两个硬张主。娶过门时,生辰贵降,官人放她来走走,就认俺这门穷亲戚,也不过上你穷。”

  西门庆笑道:“你老人家放心,适间所言的话,我小人都知道了。你老人家既开口,休说一个棺材本,就是十个棺材本,小人也来得起。”说着,向靴桶里取出六锭共三十两雪花官银,放在婆子面前,说道:“这个不当甚么,先与你老人家买盏茶吃。到明日娶过门时,还找七十两银子,两匹缎子,与你老人家为送终之资。其四时八节,只照头上门行走。”

  这老婆子黑眼珠见了二三十两白晃晃的银子,满面堆下笑来:“官人在上,不当老身意小。自古先说断,后不乱。”

  薛嫂在旁插口说道:“你老人家忒多心,哪里这等计较。我的大老爹不是那等人!自恁还要掇着盒儿认亲。你老人家不知,如今知府、知县相公来往,好不四海,结识人宽广!你老人家能吃他多少!”几句话说得婆子屁滚尿流。

  坐吃了两道茶,西门庆便要起身。婆子挽留不住。

  薛嫂道:“今日既见了,姑奶奶说过话,明日好往门外相看。”

  婆子道:“我家侄儿媳妇不用大官人相。保山,你就说我说,不嫁这样人家,再嫁甚样人家!”又对西门庆说道:“官人,老身不知官人下降,匆忙不曾预备,空了官人了,休怪。”拄着拐杖,送了两步,西门庆让回去了。

  出来了,薛嫂打发西门庆上马,说道:“还亏我主张有理么?你老人家先回去吧,我还在这里和她说几句,明日先往门外去了。”

  西门庆拿出一两银子来,与薛嫂做驴子钱,策马而回。

  到次日,西门庆穿戴齐整,骑着大白马,玳安、平安两个小厮跟随,薛嫂儿骑驴子,一行人出南门,来到猪市街,到了杨家门首。原来门面屋四间,到底五层,坐南朝北,一间门楼,粉青照壁。西门庆勒马在门首等候,薛嫂先进去。半日,请西门庆下马进去。里面仪门紫墙,竹枪篱影壁,院内摆设榴树盆景,台基上靛缸一溜,打布凳两条。薛嫂推开朱红隔扇,三间倒坐客位,正面上供养着轴水月观音、善财童子,四面挂名人山水,大理石屏风,安着两座投箭高壶。上下椅桌光鲜,帘栊潇洒。

  薛嫂请西门庆正面椅子上坐了,一面走入里边。片晌出来,向西门庆耳边说:“大娘子梳妆未了,你老人家请先坐一坐。”只见一个小厮儿拿出一盏福仁泡茶来。西门庆吃了,收下盏托去。

  这薛嫂指手画脚说与西门庆听:“这家中除了那头姑娘,只这位娘子是大。虽有个小叔子,还小哩,不晓得什么。当初,那过世的老公在铺子里,一日不算银子,搭钱两大簸箩。毛青鞋面布,俺们问他买,定要三分一尺。见一日常有二三十染的吃饭,都是这位娘子整理。手下使着两个丫头,一个小厮。大丫头十五岁了,吊起头去,名唤兰香;小丫头才十二,名唤小鸾。到明日过门时,都跟她来。我替你老人家说成这亲事,指望典两间房儿住,强如住在北边那搭剌子里,往宅里去不方便。你老人家去年买春梅,许了我几匹大布,还没与我。到明日不管,一总谢罢了。”又指了指外面:“刚才你老人家看见门首那两座布架子,当初杨大叔在时,街道上不知使了多少钱。这房子也值七八百两银子。到底五层,通后街,到明日,丢与小叔罢了。”

  正说着,只见一个丫头出来叫薛嫂。良久,只闻环珮叮咚,兰麝馥郁,妇人出来了:上穿翠蓝麒麟补子妆花纱衫,大红妆花宽栏;头上珠翠堆盈,凤钗半卸。西门庆睁眼细观:长挑身材、粉妆玉琢。模样儿不肥不瘦,身段儿不短不长。面上稀稀有几点微麻,却是生得天然俏丽。西门庆满心欢喜。

  妇人向西门庆端端正正道了个万福,就在对面椅上坐下。西门庆还在不转睛地看她!妇人低下了头。

  西门庆开言说:“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入门为正,管理家事,未知意下如何?”

  妇人却问道:“官人贵庚?没了娘子多少时了?”

  西门庆道:“小人虚度二十八岁,七月二十八日子时建生。不幸先妻没了一年有余。不敢请问娘子青春多少?”

  “奴家青春是三十岁。”

  “原来长我二岁。”

  薛嫂在旁插口道:“妻大两,黄金日日长。妻大三,黄金积如山。”

  这时,小丫环端上三盏蜜饯金橙子泡茶,银镶雕漆茶盅,银杏叶茶匙。妇人起身,先取头一盏,用纤手抹去盏边水渍,递与西门庆。西门庆忙用手接了。妇人又道了万福。慌得旁边的薛嫂向前用手掀起妇人裙子来,裙边露出一对刚三寸恰半叉的一对金莲脚儿,穿着大红遍地金云头白绫高底鞋儿,让西门庆瞧。西门庆心中又是一阵欢喜。妇人取第二盏茶来递与薛嫂,又自取一盏陪坐。

  吃了茶,西门庆便叫玳安用方盒呈上锦帕二方,宝钗一对,金戒指六个,放在托盘内拿下去。薛嫂教妇人拜谢了。

  妇人问道:“官人行礼日期?奴这里好做预备。”

  西门庆道:“既蒙娘子见允,今月二十四日,有些微礼过门来。六月初二日准娶。”

  妇人道:“既然如此,奴明日就使人对北边姑娘那里说去。”

  薛嫂道:“大官人昨日已是到姑奶奶府上讲过话了。”

  妇人道:“姑娘说甚来?”

  “姑奶奶听见大官人说此桩事,好不欢喜,才使我领大官人来这里相见。说了,不嫁这等人家,再嫁哪样人家?”薛嫂呱啦啦地说道。

  妇人说:“既是姑娘这样说了,那就好了。”

  薛嫂道:“好大娘子,莫不俺做媒敢这等捣谎?”

  西门庆作辞起身。薛嫂送出巷口,问西门庆:“你老人家心下如何?”

  西门庆说道:“薛嫂,其实累了你。”

  “那你老人家请先行一步,我还得和大娘子说几句话就来。”

  薛嫂转回来向妇人说道:“娘子,你嫁得这位老公也罢了。”

  妇人问西门庆房里有人没有人,现作何生理。

  薛嫂道:“好奶奶,就有房里人,哪个是成头脑的?我说是谎,你过去就看出来。他老人家名目,谁不知道?”于是,又把西门庆夸赞了一回。

  妇人安排酒饭与薛嫂儿吃,却见杨姑娘家使了小厮送糕点来,又问受没受西门大官人家插定。妇人这会知道薛嫂的话不假,薛嫂乐得又自夸了一回。妇人让小厮转告姑娘行礼和迎娶的日子,又送薛嫂一块糖十个艾窝窝。薛嫂千恩万谢出门而归。

  杨家母舅张四,此时要倚着小外甥杨宗保图留妇人手里的东西,一意举保与大街坊尚推官儿子尚举人为继室。不料听说已被县前开生药铺的西门庆定了,他是把持官府的人,遂动不得秤了。寻思良久,千方百计,决意以利害劝说妇人破此婚姻为上策。这张四舅走来对妇人说道:“娘子不该接西门庆插定,还依我嫁尚举人尚推官的儿子,那是斯文诗礼人家,又有庄田地土,颇过得日子,强如嫁西门庆。那厮积年把持官府,刁徒泼皮。他家现有正头娘子,乃是吴千户家女儿。过去做大是,做小却不难为你了?况他房里,又有三四个老婆,并没上头的丫头。到他家,人多口多,你惹气也!”

  妇人道:“自古船多不碍路。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愿让她做姐姐,奴做妹子。虽然房里人多,汉子欢喜,那时难道你阻他?汉子若不欢喜,那时难道你去扯他?不怕一百,人单擢着。休说富贵人家,哪家没四五个。着紧街上乞食的,携男抱女,也挈扯着三四个妻小。你老人家忒多虑了!奴过去,自有个道理,不妨事。”

  “娘子,我闻得此人单管挑贩人口,惯打妇熬妻。稍不中意,就令媒人卖了。你愿受他的这气么?”

  “四舅,你老人差矣!男子汉虽利害,不打那勤谨省事之妻。我在他家把得家定,里言不出,外言不入,他敢怎的?为女妇人家,好吃懒做,嘴大舌长,招是惹非,不打她,打狗不成?”

  “他家还有一个十四岁未出嫁的闺女,诚恐去到他家,三窝两块,他人多口多,惹气怎了?”

  “四舅说哪里话?奴到他家,大是大,小是小,凡事从上流看,待得孩儿们好,不怕男子汉不欢喜,不怕女儿们不孝顺。休说一个,便是十个也不妨事。”

  “我见此人有些行止欠端,在外眠花卧柳,又里虚外买,少人家债负,只怕坑陷了你。”

  “四舅,你老人家又差矣!他就外边胡行乱走,奴妇人家只管得三层门内,管不得那许多三层门外的事。莫不成日跟着他走不成?常言道:‘世上钱财倘来物,哪是长贫久富家?’紧着起来,朝廷爷一时没钱使,还问太仆寺借马价银子支来使,休说买卖人家,谁肯把钱放在家里?各人裙带上衣食,老人家不消这样费心。”

  这张四不但说不动这妇人,倒吃她抢了几句话,好无颜色,吃了两盏清茶,起身去了。羞惭归家,与老婆商议,到搬箱笼那日,拼命拦夺。

  二十四日,西门庆行礼,请了他吴大妗来坐轿押担。衣服头面,四季袍儿,羹果茶饼,布绢绸绵,约有二十余担。这边妇人请了杨姑娘和自己的姐姐,接茶陪待。二十六日,请十二位高僧念经,做水陆烧灵。都是杨姑娘一力张主。

  这日,薛嫂正引着西门庆家雇的几个闲汉,加上守备府里讨的一二十名军牢,进来搬抬妇人床帐、嫁妆箱笼,只见那张四领着几位街坊乡邻冲了进来,拦住军牢,叫道:“保山,且休抬!我有话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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