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间,山东省东平府清河县出了一个风流子弟,生得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性情潇洒,年纪不过二十六七。此人复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父亲西门达,原是走川广贩卖药材的,就在这清河县前开了一个大大的生药铺,现住着门面五间到底七进的宅院。家中呼奴使婢,骡马成群,是清河县中一个殷实的富家。西门庆自小得父母百般宠爱,不甚读书,只知闲游浪荡。刚及成年,父母相继去世后,更是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风。又学得些好拳棒,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通晓。结识的一些朋友,也都是帮闲抹嘴、不守本分的人。
第一个最相好的,姓应名伯爵,原是开绸缎铺应员外的第二个儿子,落了本钱,破了产,专在本司三院帮嫖贴食,因此人们给他起了个诨名叫做应花子。这应花子也不是没有能耐,会一腿好气球,双陆棋子,件件皆通,过往消息,无不知晓。“伯爵”,也就是“白嚼”,一张油嘴,会说,会吃。说得天花乱坠,吃的都是人家的。
第二个姓谢名希大,乃清河卫千户官儿应袭子孙,自幼父母双亡,游手好闲,把前程丢了,也是个帮闲勤儿,除了会一手好琵琶,别的也没本事,“希大”,没用的材料。
这二人与西门庆最合得来,其余还有几个,都是些破落户,没名气的。一个叫做祝日念,“逐日念”,念什么?天晓得。一个叫做孙天化,外号孙寡嘴。一个叫做吴典恩,原是本县的阴阳生,因事革退,专一在县前与官吏保债,以此与西门庆往来,“典恩”,典恩,决不是感恩谢恩。还有一个叫云离守,“云里手”,伸得够长的了。一个叫常时节,“常时借”;一个叫卜志道,一个叫白来创,名字也不怎的,知名知人。连西门庆共十个人,互相称为兄弟。
虽说是兄弟,九个人都是看着西门庆手里有钱,又撒漫肯使,乱撮哄着他耍钱饮酒,嫖赌齐行。后来卜志道亡故,丢开兄弟们先走了一步,西门庆便把隔壁的花子虚弄了进来。花子虚是花太监的侄子,太监死后把家财都留到他手上了,这又给八位穷兄弟增进了一位吃喝的主儿。
按理来说,有这么一班吃喝朋友,随你怎么富也要穷了。好在西门庆生来秉性刚强,作事机深诡谲,又放官吏债,就是朝中那高、杨、童、蔡四大奸臣,他也有门路与他们浸润,所以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加之生意场上放得开收得拢,这才有财源不涸。因此满县的人都惧怕他,又因他排行第一,人称西门大官人。
西门大官人先头浑家陈氏早逝,身边只生得一个女儿,叫做西门大姐,已许给东京二十万禁军杨提督的亲家陈洪的儿子陈经济为室,尚未过门。由于亡了浑家,无人管理家务,新近又娶了本县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填房为继室。
这位吴氏年纪二十五六,是八月十五生的,小名叫月姐,嫁到西门庆家,都顺口叫她月娘。月娘秉性贤能,夫主面上百依百随。
西门庆又曾与勾栏里的妓女李娇儿打热,热了好一阵,也娶到家里做了第二房娘子。
南街又占着窠子卓二姐,名卓丢儿,包了些日子,也娶了来做第三房。这卓二姐身子瘦怯,时常三病四痛,总不见好。
这一日,西门庆在家闲坐,对吴月娘说道:“如今是九月二十五日了,出月初三日,却是我兄弟们的会期。到那日少不的要整两席齐整酒席,叫两个唱曲的姐儿,在咱家与兄弟们好生玩耍一日。你为我料理料理吧。”
“你也别要说起这帮人了。”月娘答道,“哪一个是那有良心的行货!不过每日来勾使得游魂撞尸。我看你自从搭了这起人,几时曾着个家哩?现今卓二姐身子这般不好,我劝你也就少吃这桌酒了。”
“你别的话倒也中听,今日这话,我倒有些不耐烦了。”西门庆不高兴了,“依你说,这些兄弟们没有好人?别人不论,就我这应二哥,本心好,又知趣着人,使着他,没有不依顺的,做事又十分停当。就是那谢希大,也不失为个伶俐能事的好人。说来是结了兄弟,也只是会来会去,终不着个切实,咱不如到了会期,都烧香叩头拜了,明日也有个靠傍些。”
吴月娘接过话来说:“结拜也好。只怕日后还是别人靠你的多哩。若要你去靠人,提傀儡儿上戏场-还少口气儿哩。”
西门庆听言笑了。
这时,进了一个小厮儿,生得眉清目秀,伶俐乖觉,原来是西门庆贴身伏侍的,唤名玳安儿。只见他走到面前来说:“应二叔和谢大叔在外见爹说话哩。”
西门庆说:“我正说他,他俩就来了。”一面走到厅上来,只见应伯爵头上戴一顶新盔的玄罗帽儿,身上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夹绉纱褶子,脚下丝鞋净袜,坐在上首。下首坐着谢希大。见西门庆出来,二人一齐立起身,作揖道:“哥在家,连日少看。”
西门庆让座,唤茶,然后说道:“你们好人儿,这几日我心里不耐烦,偏见不着你们的影儿。”又对应伯爵说:“你这两日在哪里来?”
伯爵笑着答道:“昨日在院中李家瞧了个孩子儿,就是哥这边二嫂子的侄女儿桂卿的妹子,叫做桂姐儿。几时不见她,就出落得好不标致了。到明日成人的时候,还不知怎的样好哩!昨日她妈再三向我说:‘二爹,千万寻个好子弟梳笼她。’敢怕明日还是哥的货儿哩。”
西门庆说道:“有这等事!等咱空闲了去瞧瞧。”
谢希大接过来道:“哥,不信?委实生得十分颜色。”
西门庆说道:“此事待过几日去看个真假。我刚才对房下说初三日会期的事,咱们兄弟这等会来会去,不过只是吃酒玩耍。倒不如寻一个寺院,写上一个疏头,结拜做了兄弟,日后彼此扶持,有个靠傍。到那日,咱少不得要破些银子,买办三牲,众兄弟也随便多少各出些分资。不是我科派你们,这结拜的事,各人出些,也见些情分。”
伯爵连忙道:“哥说的是。婆儿烧香当不得老子念佛,各自要尽自己的心。只是俺众人‘老鼠尾巴生疮儿--有脓也不多’。”
西门庆笑道:“怪狗才,谁要你多来?你说这话。”
谢希大说道:“咱这里不过两个寺院,僧家便是永福寺,道家便是玉皇庙。”
西门庆道:“这结拜的事,不是僧家管的,那寺里的和尚,我又不熟,倒不如去玉皇庙,吴道官与我相熟,他那里又宽展又幽静。”
伯爵插嘴道:“哥说的是。敢是永福寺的和尚和我们谢家嫂子相好,所以谢大哥卖力推荐。”
希大笑着骂道:“老花子,一件正事,说说就放出屁来了。”
又说笑了一会,吃了茶,二人起身向西门庆道别:“哥,别了吧,咱好去通知众兄弟,纠他分资来。哥这里先去与吴道官说声。”
西门庆起身相送。到了门首,应伯爵又问道:“那日可要叫唱的?”
西门庆道:“这也罢了,弟兄们说说笑笑,倒有趣些。”
过了四五日,已是十月初一,隔壁花家让一个小厮送了分资来,说是先胡乱用着。等明日用过多少派开,该出多少再补。西门庆拿起封袋一看,签上写着“分资一两”,便说道:“多了,不消再补。”
刚打发走小厮,只见应伯爵家的应宝夹着个拜匣,由玳安引了进来,对着西门庆磕了个头,说道:“俺爹纠了众爹们的分资,叫小的送来,爹请收了。”
西门庆取出来看,共是八封,也不拆看,都交与月娘收了。
打发走应宝,西门庆起身去后边看卓二姐。刚走到坐下,只见月娘房里的丫头玉箫走来,说道:“娘请爹说话哩。”
西门庆只得又来到上房,看见月娘摊着些纸包在面前,指着笑道:“你看这些分子,只有应二的是一钱二分八银子,其余的人也有三分的,也有五分的,红的黄的,倒像金子一般。咱家也没曾见这银子来,收他的也污个名,不如掠还他们吧。”
西门庆心里怪着月娘有话先前不说,现在却急急地叫了自己来,见了这些分子,心里也笑了。听了月娘的话,摆了摆手,说道:“你也耐烦,丢着吧,咱多的也包补了,在乎这些?”说着,出了房,往前去了。
次日一早,西门庆称出四两银子,叫家人来兴儿买了一口猪、一只羊、五六坛金华酒和香烛纸札、鸡鸭案酒之物,又封了五钱银子,旋叫了大家人来保和玳安儿、来兴三人:“送到玉皇庙去,对你吴师父说:‘俺爹明日结拜兄弟,要劳师父做纸疏辞,晚夕就在师父这里散福。烦师父与俺爹预备预备,俺爹明早来。’”三人送去回来,告知一切都会办妥。
初三日,西门庆起了个早,梳洗完毕,叫玳安先去请隔壁花二爹来这边吃早饭,好一同上庙,再去应二叔家,叫他催催众人。谁知花子虚刚到,应伯爵已是和一班兄弟都来了。十个人一齐箩圈作了一个揖。应伯爵道:“该去了。”
西门庆道:“也等吃了早饭。”便叫:“拿茶来,看菜儿。”
须臾,众人吃毕早饭,西门庆换了一身衣服,打选衣帽光鲜,一齐往玉皇庙走来。
那玉皇庙不过数里之遥,殿宇嵯峨,宫墙高耸,甚是雄峻。众人进了大门,经过第二重殿,转过一重侧门,便是吴道官的道院。院中都是些瑶草琪花,苍松翠竹,两边门楹上贴着一副对联:
洞府无穷岁月,壶天别有乾坤。
当下,吴道官在经堂外躬身迎接。西门庆一起人进入里边,献茶已罢,众人都起身,四围观看。上面挂的是昊天金阙玉皇上帝,两边列着的紫府星官,侧首挂着的便是马、赵、温、关四大元帅。
那白来创走到马元帅面前,见这元帅威风凛凛,相貌堂堂,面上画着三只眼睛,便叫常时节道:“哥,你瞧这却是怎的说?如今世界,开只眼闭只眼儿便好,他倒睁着三只眼看人。”
应伯爵在一旁听见,走过来道:“呆兄弟,他多只眼儿看你倒不好么?”
众人笑了。
常时节却指着那下首的温元帅道:“二哥,这个通身蓝的却也古怪,莫不是染缸里浸过的。”
众人又笑了。
众人又转过右首来,见下首供着个红脸的是关帝,上首的却是赵元坛元帅,身边画着一个大老虎。白来创指着道:“哥,你看这老虎,难道是吃素的?随着人不妨事么?”
伯爵笑道:“这老虎是他的一个伴当儿哩。”
谢希大听了,伸了伸舌头:“这等一个伴当随着,我一刻也成不的,我不怕他要吃我么?”
伯爵笑着向西门庆道:“这等亏他怎的过来!”
西门庆不明白他的意思:“却怎的说?”
伯爵说道:“希大连一个要吃他的伴当都怕,似我们这等七八个要吃你的跟着你,却不吓死了你罢了。”
众人听说,一齐大笑起来。
吴道官走过来,对众人说道:“官人们讲这老虎,只俺这清河县,好不受老虎的亏,往来的人也不知被吃了多少。就是猎户,也害死了十来人。”
西门庆问道:“怎的事来?”
吴道官说道:“俺这清河县近着沧州路上,有一条景阳冈,冈上新近出了一只吊睛白额老虎,时常出来吃人,客商过往,好生难走,必须要成群结伙而过。如今县里出着五十两赏钱,要拿它,白拿不得。可怜这些猎户,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哩。”
白来创跳起来道:“咱今日结拜了,明日就去拿它,也得些银子使。”
西门庆问道:“你性命不值钱么?”
白来创笑了:“有了银子,要性命怎的!”
众人齐笑了起来。
吴道官打点牲礼停当,请众人烧纸,又取出疏纸来,说道:“疏已写了,只是哪位居长?哪位居次?排列了,好等小道书写尊讳。”
众人一齐说道:“这自然是西门大官人居长。”
西门庆道:“这还是叙齿,应二哥大于我,是应二哥居长。”
伯爵伸着舌头道:“爷,可不折杀小人罢了!如今年时,只好叙些财势,哪里好叙齿?若叙齿,还有大于我的哩!况且我做大哥,有两件不妥:第一,不如大官人有威有德,众兄弟都服你;第二,我原叫做应二哥,如今居长,却又要叫应大哥了,倘或有两个人来,一个叫‘应二哥’,一个叫‘应大哥’,我怎应呢?”
西门庆笑道:“你这掐断肠子的,单有这些闲说的!”
谢希大道:“哥,休推了。”
西门庆再三谦让,被众人逼勒不过,只得做了大哥,第二便是应伯爵,第三谢希大,第四让花子虚有钱做了四哥。其余依次排下。吴道官把众人大名依序填上,点起香烛。众人依次排列,听吴道官朗声宣读结拜疏文。读毕,众人先是拜神,又依次在神前交拜了八拜,然后送神,焚化钱纸,收下福礼去。不一时,吴道官已叫人把猪羊卸开,整理停当鸡鱼果品之类,大碗大盘摆下两桌。西门庆居于首席,其余依次而坐,吴道官侧席相陪。须臾,酒过数巡,众人猜枚行令,耍笑哄堂,好不热闹。
忽然,只见玳安进来附在西门庆耳边说了几句。西门庆当即立起来说道:“不是我摇席破座,实在是我第三个小妾十分病重,只得先去了。”
花子虚也站了起来:“咱与哥同路,一搭儿去吧。”
应伯爵不答应了:“你两个财主都去了,丢下俺们怎的?”
西门庆说道:“他家无人,俺两个一搭里去的是,省得他嫂子疑心。”
玳安也说道:“小的来时,二娘也叫天福儿备马来了。”
这时,果然一个小厮走近前,向子虚道:“马在门口,娘请爹家去哩。”
于是,西门庆和花子虚先向吴道官致谢打搅,又对伯爵等人举手道:“你们自在耍耍,我们去也。”说完出了门。单留下这几个嚼倒泰山不谢土的,在庙中流连痛饮,直吃到二更时分。
西门庆到家,与花子虚告别,进门见了吴月娘,忙问卓二姐病情。
月娘说道:“我说一个病人在家,恐怕你搭了这起人又不知缠到哪里去了,故此叫玳儿去说二姐发昏。二姐也是一日重似一日,你也要在家中看她才是。”
西门庆听了,往卓二姐那边去看,连日在家守着。
渐次已是十月初十外了。一日,西门庆正在使小厮请太医诊视卓二姐病症,只见应伯爵笑嘻嘻走将进来。西门庆与他作了揖,让坐了。伯爵问了卓二姐的病情。西门庆照实说了,又问他吃了饭不曾。
伯爵却不急吃饭的事,笑道:“咱听得一件稀罕的事儿,来说与哥听,要同哥去瞧瞧。”
“什么稀罕事?”西门庆不信。
“就是前日吴道官所说的景阳冈上的那只大虫,昨日被一个人一顿拳脚打死了。”伯爵道。
“你又来胡说了。”西门庆更不信。
“哥,初时我也不信,后来是不得不信。你听我细说。”于是,应伯爵手舞足蹈,把武松打虎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就像是他在景阳冈上亲眼见到的一般,又像他就是那打虎好汉。
西门庆有点儿信了,却仍摇了摇头,命来兴儿放桌吃饭。应伯爵不肯,硬是拉着西门庆出了门,路上又遇到上街看打虎英雄的谢希大。三人上了街,果然挨挤不开,于是登上临街的一个大酒楼坐下。
不一时,锣鸣鼓响,众人一齐瞧看。只见一对对缨枪的猎户摆将过来,后面便是那死虎,好像锦布袋一般,四个人抬扛着,累得气喘吁吁。末后一匹大白马上,坐着一位壮士,就是那打虎英雄武松,披着红彩,不停地向两旁众人举拳作揖。
西门庆看了,咬着指头说道:“你说这等一个人,若没有千百斤水牛般气力,怎能够动那老虎一动,何况是拳脚打虎。”
三人一边饮酒,一边评品,赞叹不已。
白驹过隙,日月如梭,才见梅开腊底,又早天气回阳。元宵过后,西门庆忙了一阵店铺中事,不觉已是立春光景。这日清闲下来,上街市散心去,换上一身光鲜衣帽:头上是缨子帽儿,金玲珑簪儿,金井玉栏杆圈儿;身穿绿罗褶儿;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腿上勒着两扇玄色挑丝护膝儿;手里摇着把洒金川扇儿。风风流流,潇潇洒洒,出门上了正街。走到县西街上,只觉得一阵春风拂过,爽快之极。
突然间就觉着头顶不轻不重地挨了一记,接着是一根叉竿滑落脚前。西门庆还从未受过这般算计,这人定是吃豹子胆,敢在西门大官人头上动土。当即立住脚,便要寻这叉竿来处发作。回过脸来看时,却不想是个美貌妖娆的妇人站在路边人家的门帘前。定神细瞧:黑鬓鬓赛鸦翎的鬓儿,翠湾湾新月般的眉儿,清泠泠杏子眼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直隆隆琼瑶鼻儿,粉浓浓红艳腮儿,娇滴滴银盆脸儿,轻袅袅花朵身儿,玉纤纤葱枝手儿,一捻捻杨柳腰儿,软浓浓白面脐肚儿,窄多多尖脚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西门庆瞧着,想着,已是魂飞魄散,酥了半边,怒气早已钻入爪洼国去了,变作一副笑吟吟脸儿。
这时,那妇人已是叉手望着自己深深拜了一拜,娇声莺语地说道:“奴家一时被风失手,误中官人,休怪!”
西门庆连忙把手整整头巾,曲腰还喏道:“不妨,娘子请方便。”顺手把叉竿送了过去,还想说什么,忽听得有人笑道:“是谁家的大官人打这屋檐下过?打得正好。”
西门庆转眼一瞧,认得,是卖茶的王婆。赶紧向着眼前的美人把话说完:“倒是我的不是。一时冲撞,娘子休怪。”
妇人答道:“官人不要见责!”
西门庆答道:“小人不敢。”这才转身一步八回头摇摆着扇儿离开。
只这一遇,如同勾去魂魄一样,西门庆总是撇开不了,到家寻思道:“好一个雌儿,怎能够到手?”猛然想起那王婆,拍手道:“此事非王婆不成,破几两银子谢她,也值得。”于是,连饭也不吃,直朝王婆茶坊走来。
进了茶坊,去里边水帘下坐了。王婆深知他的来意,笑道:“大官人,却才唱得好个大肥喏!”
西门庆道:“干娘,你且来,我问你,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娘子?”
“她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问她怎的?”王婆笑道。
“我和你说正话,休取笑。”西门庆急了。
“大官人真不认得?她老公便是县前卖熟食的。”王婆卖关子说了半句话。
“莫不是卖枣糕徐三的老婆?”西门庆猜道。
“不是!若是他,也是一对儿。”
“敢是卖馉饳的李三娘子儿?”
“不是!若是他,倒是一双。大官人再猜。”
“莫不是花胳膊刘小二的婆儿?”
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时,又是一对儿。大官人好好猜一回。”
“干娘,我其实猜不着了。”
王婆冷冷笑道:“好交大官人得知了吧,笑一声。她的盖老,便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么!”
西门庆听了,一怔,又跌脚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么?”
“正是他!”
“哎哟哟!”西门庆叫起苦来:“好一块羊肉,怎生落在狗口里!”
“世事便是这般,自古骏马却驮疾汉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这等配合。”王婆摇摇头说道。
西门庆不说话了。停了半晌,问了问王婆儿子王潮儿出外做生意的事,便无精打采地作谢起身去了。也就在街上东游西逛,心中无主浑身不自在,又是长吁短叹。走武大郎家门过时,望望那紧闭的门户,摇了摇头。不过两个时辰,他又踅回到王婆门首帘边坐定,朝着武大门前,直瞪瞪地出神。
王婆出来问道:“大官人,吃个梅汤?”
西门庆道:“最好!多加些酸味儿。”
汤上来,西门庆吃了:“干娘,你这梅汤做得好。干娘,说开了,我知你是个撮合山,媒也做得好,你与我做头媒,说头好亲事,我自会重重谢你。”
“看这大官人作戏!你宅上大娘子得知,老婆子这脸怎吃得那等刮子?”王婆脸露难色道。
“我家大娘子最好性格。现今也有几个身边人在家,只是没一个中得我意的。你若有好的,与我主张一个。”西门庆说着,去身边摸出一两一块银子,递与王婆,说道:“干娘,权且收了,做茶钱。”
“哪消得许多!”王婆眼晴盯着雪亮的银子笑着说道。
“多者干娘只顾收着。若干娘能为我了了这场心事,还有重谢。”
“你的心事,我准能猜着。”王婆已把银子袖了,说道。
“干娘若能猜着,便输与你五两银子。”
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个中节。大官人,你将耳朵来!你这失魂落魄的神情,定是记挂着间壁那个人。如何?”
“哎呀呀,我的干娘智赛随何,机强陆贾。我的魂魄真的被她那一叉竿勾去了也。干娘可有手段为我设计?”西门庆差点叫出声来。
“这可是缺德事,老娘我能保住今日,还愁明朝,这腿一伸,谁来管顾?”王婆不愿。
西门庆笑将起来:“我送干娘十两银子做棺材本,你好生让我与这雌儿会一面。”
王婆说道:“若大官人肯使钱时,老身有一条妙计,只不知大官人肯依我么?”
“我都依你,端的有甚妙计?”西门庆问道。
王婆坐定,说道:“今日实对你说了吧,这个雌儿来历,虽然微末出身,却倒百伶百俐,会一手好弹唱,针指女工、百家奇曲、双陆象棋,无般不知。因她天生一双小脚,小名叫做金莲。娘家姓潘,原是南关外潘裁缝的女儿,排行六姐。卖在张大户家,学弹唱。后因大户年老,打发出来,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与了他,为妻也有几年了。武大为人软弱,每日早出晚归,只做买卖。这雌儿等闲不出来,老身无事,常过去与她闲坐;她有事也来请我理会,也叫我做干娘。大官人如干此事,便买一匹蓝绸、一匹白绸、一匹白绢,再用十两好绵,都把来与老身。老身却走过她家,问她借历日,央及人拣个好日子,叫个裁缝来做。她若见我这般来说,愿替我裁,这光就有了一分;又愿来我家中裁,这光就有了二分了,便好办了;她来我家,午间我却安排些酒食点心请她吃,若她不言语吃了,这光又有三分;你要在第三日晌午前后穿着整整齐齐打扮了来,我拉你吃茶,如果她不动身,这光便是四分了。我的挨光计得十分才成,你可依我这挨光计一步步做来,便可成事。”王婆便把所设计谋一一说出。
挨光,即是偷情。西门庆听完王婆的十件挨光计,心中大喜,连连称赞:“干娘,端的绝妙好计!”
当下二人分手,各行其事。西门庆去街上买了绸绢好绵,叫玳安用包袱包了,送与王婆,自己则只等约定的日子再去茶房。
好不容易挨到第三日,约晌午时,西门庆打选衣帽齐齐整整,身边带着三五两银子,手拿着洒金川扇儿,摇摇摆摆径往紫石街来。到王婆门首,先咳嗽一声,道:“王干娘,连日如何不见?”
王婆应声而出:“是谁叫老娘?哟,我道是谁,大官人!你来得正好,且请入屋里看一看。”把西门庆袖子只一拖,拖进房里来。
西门庆睁眼一瞧,房里正坐着自己日思夜想的妇人:云鬟叠翠,粉面生春;上穿白夏布衫儿,桃红裙子,蓝比甲,正低头做衣服。连忙向前屈身唱喏。那妇人随即放下生活,还了万福。西门庆心知,这挨光计已成了四分。
王婆指着西门庆对妇人说道:“这个便是与老身衣料的施主官人。”又转脸对西门庆说道:“难得官人与老身缎匹绸绢,放在家中一年有余,不曾做得。亏杀邻家这位娘子,出手与老身做成全了。真个是布机也似针线,缝的又好又密,真个难得!我也不知上辈修了哪头福分,有你们二位管顾,不担心死时赤身露体,不得闭眼。大官人,你过来且好好看一看。”
西门庆上前,拿起衣服来看,一面不住喝采:“这位娘子,这等好针线,神仙般手段。”
潘金莲真个是自愿来王婆家裁制衣服,虽说辛苦,却也有个说话的伴儿,已是做了两日,还在王婆家用过午饭。武大郎只以为女人家的事,不仅不阻拦,还要老婆好生裁制,莫负了上年纪人的心情。金莲见来者是男客,不敢抬头,还个万福,也是礼上,又听见人家百般夸赞,耳根发热,笑道:“官人休笑话。”
西门庆见妇人搭腔了,故问王婆道:“干娘,不敢动问,这娘子是谁家宅上的娘子?”
王婆哈哈笑道:“大官人你请坐,待老身先给你点盏茶,再对你说了吧。”
西门庆与妇人对面坐下,眼睛已是粘住她一般。
王婆送上茶,说道:“大官人,你那日屋檐下头过,打得正好,记得么?”
西门庆道:“就是那日在门首叉竿打了我网巾的?倒不知是谁家宅上娘子。”
金莲听王婆这么一说,偷眼细瞅,才知来客竟与自己曾有过一面之交,心中如揣兔子般。原来,那日金莲失手滑下叉竿打着路人,心中不免紧张,却见那人不仅无怨,反而以礼,不好意思。再看时,见那人风流倜傥,满目传情,竟自呆了,临去那几眼,荡得自己六神无主,至今忆思犹甜,不想今日在此再会。于是,笑道:“那日奴冲撞了,官人休怪!”又立起身来,再道个万福。
西门庆慌得还礼不迭:“小人不敢。”
王婆说道:“这位却是间壁武大郎的娘子。”
西门庆道:“原来就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只认识大郎,是个养家经纪人。街上做买卖,大大小小不曾恶了一个,真好性格,难得的人。”
金莲道:“拙夫是无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话。”
西门庆说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软是立身之本,刚强乃惹祸之胎。似娘子的夫主之良善,万丈水无涓滴漏,一生只是志诚为,倒不好?”
王婆问金莲:“娘子,你认得这位官人么?”
金莲抬头再看西门庆:“不认得。”
“这位官人,便是本县里一个财主,知县相公也和他来往,叫做西门大官人。家有万万贯钱财,在县门前开生药铺。家中钱过北斗,米烂成仓,黄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大象口中牙,又放官吏债,结识人。他家大娘子,是我说的媒,吴千户家的小姐。”
西门庆与王婆二人一递一句,婆子只顾夸奖西门庆,金莲虽是低头缝针线,句句都听在心中。
王婆又去点了两盏茶来,一盏与西门庆,一盏与潘金莲,说道:“娘子,陪官人吃些茶。”金莲也不推辞,吃毕茶,二人已是有些眉目传情了。
王婆见情势已上,便道:“大官人不来,老身也不敢去大宅上相请。一者缘法撞遇,二者来得正好。常言道:一客不烦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钱的,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亏杀你这二位施主。不是老身路歧相烦,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官人好与老身做个主人,拿出些银子,买些酒食来,与娘子浇浇手,如何?”
西门庆道:“小人也见不到这里!有银子在此。”便向茄袋里取出来一块,约有一两,递与婆子,交备办酒食。
金莲一旁说道:“不消生受官人。”口里说着,却不动身。
王婆将银子临出门对金莲说道:“有劳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我去就来。”
金莲只是说了一句:“干娘免了吧。”仍未动身。
王婆出门而去,丢下西门庆与金莲在屋里。
挨光计已成了六七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