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食物匮乏的冬天,但自从它们联手猎食后,比春天的黄金季节还吃得好。
赤莲和乌凤用左右夹击的办法,将一只岩羊逼到悬崖上,岩羊成了瓮中之鳖。
对母豺赤莲来说,这是和老母狼乌凤最后一次合作狩猎了。从时间上推算,它还有两天,最多还有三天,就要分娩了。为了自己和小宝贝们的安全,它当然要远远地躲开危险的老母狼,找个清静的地方产崽。
它已计划好摆脱老母狼的办法,半夜等老母狼睡熟后,悄悄地滑脚溜走。它将在森林里绕个8字形的圈圈,布下一个迷魂阵,即使老母狼第二天早晨醒来后要追赶它,也摸不着它的去向:它还要在坚硬的冰河上走一长段路,然后岔进没有积雪的乱石沟,这样,即使老母狼识破了迷魂阵,也休想找到它的脚印并顺着脚印找到它。
感谢上帝,在它即将和老母狼分道扬镳的时候,让它们碰上眼前这只岩羊。这只灰褐色的岩羊膘肥体壮,起码有五六十斤重,它俩一顿肯定吃不了,大概会剩下半只羊,留着明后天吃。嘿,再也没有什么明后天了,今天夜里,它动身溜走时,就拖着吃剩的半只羊走,这样,它就不用担心产后一两天里由于身体太虚弱而找不到食物了。
一切都很网满,一切都很完美。
乌凤已在进行最后的噬咬了,它举着狼爪奋力向岩羊扑去,像骑马似的骑到了岩羊的背上。眼瞅着乌凤两条前腿搂住了岩羊脖子,狼嘴叼住了岩羊颈侧,大功即将告成。突然,晴天霹雳,悬崖左侧一垛雪堆后面,轰地爆起一声巨响,乌凤连同那只岩羊,像被野牛使劲撞了一下似的,跌倒在地。
天空升起一朵蓝色烟雾,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刺鼻的硝烟味。
乌凤曾经被猎人的子弹削掉过一块脚爪,惨痛的教训永远镌刻在记忆里,因此倒地的一刹那,它就明白自己又一次成了猎枪的活靶子。
果然,那垛雪堆后面闪出一个壮壮实实的黑脸汉子,鹰钩鼻,宽嘴巴,头上扎着一条咖啡色的包头巾。乌凤差点没晕过去,冤家路窄,他就是曾经用滚烫的子弹打断了它右前爪的家伙!
看来,螳螂捕食,黄雀在后,它在追撵岩羊时,猎人的枪口已在后面瞄准了它们。
那个黑脸猎人得意地在笑,毫无疑问,是在为自己一箭双雕一枪射中两个猎物而心花怒放。
岩羊的脑袋和胸部被霰弹打成了蜂窝煤,幸亏有岩羊做挡箭牌,乌凤才没受致命伤,只是右侧的胯部被削去一块枫叶大小的皮肉。
它立即跳起来,快跑,趁该死的猎人还没来得及放第二枪,赶快离开这里!
在猎枪打响的一瞬间,母豺赤莲已先乌凤一步扭头沿着山脊线往山下逃窜。乌凤跟随在赤莲后面,撒腿狂奔。这一带地势十分险峻,没法分开逃命。
背后响起了悠扬的口哨声,继而响起了一条狗愤怒的吠叫声。
不用回头,赤莲和乌凤都明白,猎人放狗来追它们了。刚才它们在追捕岩羊时,已消耗了很多力气;而猎狗以逸待劳,精力充沛,不一会儿,那条猎狗就擂着它们P股追,离它们只有十几步远了。
赤莲和乌凤逃进山腰那条早已废弃的古栈道。
栈道极窄,只有半米来宽,一边是绝壁,一边是悬崖。
赤莲相对来说体小腿短,又挺着大肚子,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乌凤已逃到它的身后,狼爪快踩着它的豺尾了。
呦啾,呦啾,乌凤一面跑,一面嗥叫,用意十分明显,是要赤莲往左边或者往右边让一让,腾出一条通道来,让它超越赤莲逃到前面去。
赤莲才没有那么傻,会让乌凤逃到自己的前面去。
明摆着的,它和乌凤不可能双双逃出猎狗的追咬,再过一会儿,不是它就是乌凤,总有一个要遭到猎狗的致命扑咬。从这个角度看,逃出猎狗的魔爪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要跑赢乌凤。
乌凤跑着跑着,闪到左侧,贴着绝壁,想溜边钻底,越到前头去:赤莲也跟着往绝壁靠,不留一条缝,让乌凤无隙可钻。乌凤又闪到右侧,想从悬崖边缘挤出一条逃生的路来;赤莲也跟着挤向右侧,用身体挡住企图僭越的乌凤,乌凤差一点被逼下悬崖,摔得粉身碎骨。
一你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占着道路不快跑,好不好?
一唉,唉,先来后到,您总得遵守点秩序嘛。
一你自己跑不快,还不让我跑到你前头去,你这不是存心要把我喂狗吗?
一您别说得那么难听嘛,不是我要把您喂狗,而是可恶的猎狗要咬您哪。
终于,背后传来了狼的惨嗥和狗的狂吠,传来狼和狗激烈的扭打撕咬声。
哦,猎狗追上并扑倒老母狼乌凤了。
呦噫嗬--呦噫嗬--乌凤吐出长长一串锐厉的尖嗥,如泣如诉,像绊脚的绳索,直往它赤莲飞来。
不用翻译也能听明白,乌凤是在向它呼吁,向它求救,希望它能反身回去帮帮忙。
不用回头它也知道,乌凤此时一定处在劣势中,狗爪踩得它翻不过身来,狗牙已咬得狼毛飞旋,要是没有谁去帮它解围,成为猎狗的牺牲品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赤莲不仅没转身回去援救,反而加快速度,逃得更猛了。
日曲卡雪山靠近世界屋脊西藏,不少猎狗都有藏獒的血统。藏獒是一种世界上唯一敢只身与山豹拼搏的狗,堪称超级猛犬。获得藏獒遗传基因的猎狗,个个身高体壮,勇不可当,再强健的大公狼也难以与其匹敌。它赤莲就是回身援救,一只挂残的老母狼和一匹怀着一肚子宝贝的母豺合在一起,能否打得过一条猎狗,还是个问号。再说,后面还有握着猎枪的猎人,正在往这儿赶,随时都会赶到,那杆闪动着幽幽烤蓝的会喷火闪电的猎枪,轻易就能把一只豺头外加一只狼头击穿炸碎。
它好不容易才获得了逃生的机会,怎么可能再回头往火坑里跳呢?它怎么可能去做狼的殉葬品,为狼陪葬呢!
别说像它和乌凤这种纯粹互相利用的关系了,就算是同一物种之间,就算是友谊深厚的朋友,又有谁会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出手相救呢?
赤莲逃得毫无顾忌,没有丝毫的羞愧和内疚,也没有任何不好意思的感觉,心安理得,并有一种在黑夜里摸生死牌自己运气不错摸了张生牌的欣喜。
赤莲相信,要是它和乌凤颠倒一下位置,老母狼也会像它一样自己管自己逃命的。
它逃出五六十米,便走完了古栈道最惊险的路段。
前面是一片莽莽苍苍的冷杉树林,地势骤然间变得平坦。它松了一口气,哦,它只要钻进冷杉树林,再越过前面那条冰河,猎狗和猎人就休想再找到它了。此时此刻,猎狗和老母狼鏖战正酣,起码两三分钟里是不可能干脆利索地结束战斗腾出身来追撵它的,而它离冷杉树林只有几米之遥了。现在它彻底放心了,这场危机对它来说,算是过去了。
背后的撕咬扭打声越来越激烈,不时夹杂着狼撕心裂肺的嗥叫和猎狗穷凶极恶的咆哮。
赤莲突然闪过个念头,该停下来回头望一眼。
它已逃到了安全地带。它现在的位置离狗狼搏斗的位置有五六十米远,停下来,回头望一眼,绝不会降低它的安全系数。
赤莲收住豺腿,停了下来,扭转脖子,将悲悯的眼光投向老母狼。
一条和狼差不多高大的白狗,赫然映人它的眼帘,它像遭到电击一样,浑身一阵战栗。它刚才在猎枪炸响的一瞬间,扭头就逃,没时间也没兴趣去看看猎狗的尊容,现在是第一次看见追它们的猎狗。它做梦也没想到,压在老母狼乌凤身上正在施展淫威的大白狗,就是两个来月前伙同猎人残暴地咬死了它心爱的丈夫黑项圈的凶手!
它怕自己眼花了,认错了狗,又目不转睛地仔细看了看:白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狗毛,像狼一样尖尖竖起的三角形的耳廓,宽阔厚实的胸脯,细长强健的四肢,长长的黑色嘴吻--千真万确,就是这条该死的大白狗!
一刹那,它埋藏在心底的仇恨火山似的爆发了。
豺天生就恨人和狗,豺看人就像人看魔鬼一样。在豺的眼里,人这个东西,比森林里任何动物更贪婪更凶残更狡诈更不好对付。
是的,世界上所有的食肉兽都要用暴力剥夺其他动物的生命,但它们是为了填饱肚子维持自己的生命才开杀戒的,只要有充足的食物,便不再有兴趣去猎杀;人就不同了,人很多时候并不是因为肚子饿才打猎。人是反过来的,越吃饱了撑得慌越有兴趣打猎--为了消遣,为了解闷,为了好玩,为了娱乐,为了寻找一点刺激,为了过过枪瘾,为了在雌性面前炫耀自己雄性的胆魄,便提着枪在森林里毫无节制地杀戮,恨不得把森林里所有的野生动物统统赶尽杀绝。
而狗,身为动物却不帮动物,反而和人一个鼻孑出气,恬不知耻地做人的帮凶,卖力地帮人屠杀动物,纯粹是动物界的汉奸卖国贼。
一般来说,恨汉奸胜过恨外寇,豺恨猎狗也胜过恨猎人。
对豺来说,这种仇恨与生俱来,融化在血液里,特别是当它认出眼前这条大白狗就是夺走黑项圈性命的罪魁祸首时,恨意更是骤然间发酵膨胀,酿成一种报复的冲动。
它想,自己之所以沦为孤苦伶仃的寡妇,之所以饿得皮包骨头眼睛发绿,之所以被迫与狼结伴,都是叫这条大白狗给害的。换句话说,大白狗是它苦难的根源,是它不共戴天的仇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