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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琴台狩月 西关超遥花岸水当轩

  看过西关的秋色,就能明白旴水拖蓝的记忆在诗人骨子里冒泡泡的感觉;历经雨雪初霁,方可妙悟军山耸峙的本相与入定金潭秋波中回光反照的禅境。渔歌互答,橘园溢彩,南丰八景,西关就占居一半。

  西关堪称南丰第一关。

  故未到西关,便算不上到过南丰。

  到西关,就先得上琴台,而上琴台则须趁月夜。月色琴台、沙滩金潭、舟横古渡、鸬鹚夜渔、石佛晚钟……西关之景凄清幽绝,让人涤荡心灵思骋寥廓。

  其实,琴台在唐以前的名字很乡土化,叫“龟坡”,因其形状像一只乌龟,老百姓干脆就叫“乌龟岗”。乌龟岗下的奇石异闻很多,有猢狲石,即似西游记中孙大圣石化之身形,是否吴承恩在元末明初参加南方农民义军时路过南丰而灵感大发,妙笔生花般演绎出石猴的故事来,就不得而知了,但自唐代咸通二年于此建崇真寺,寺旁金潭上于宋光宗时雕刻巨大石佛像如来,恰似镇守石猴之法力象征,却与西游记中的故事如同一辙,则不能不引起诸多民俗联想。

  猢狲石下又有马退石,石坚滑却马而得名,右侧即金潭深渊,故成为进入西关的天然剑阁崔嵬,旧时多有坠潭落水者。金潭中有蒸饼石,像一块大蒸饼,传说能卜年景丰歉,岁当饥荒则露出水面,其大如箕,后里人于石上撰刻“天下太平”四个大字以压之,从此南丰岁岁太平,很少有人见到此四个大字,有乡贤邑人李良翰诗为证:“潭中蒸饼亦新奇,神物雕镌谅有为,总是太平开万历,弦歌岁岁理金徽。”金潭边又有老龙洲,洲上一方石,又名探花石,古谶语云:“沙到方石前,南丰出状元。”相传宋陈文定公宗礼,廷对第三名位探花时,沙即到方石前,只可惜后来再也没有看到如此让人心动的景兆,明代乡贤谭浚每思之亦耿耿于怀,作诗《方石占元》曰:

  华发乌巾江上行,沧沙碧石眼中明;

  水流无尽来今意,山色长含往古情。

  洲抱老龙随涨涌,城排千雉接云横;

  自缘旧语长相望,谁应春廷第一名。

  伤情感怀一如金潭之水深。

  还是梦回唐朝罢。

  自从唐代散文大家独孤汜(725-777)抱琴上马退石山上慷慨而歌:“挈榼上高蹬,超遥望平川。沧江大如綖,隐映入远天。”乌龟岗的名字就脱胎换骨从文人的笔尖滑落,继而有个庄周梦般的名字曰超遥台,或曰琴台,寄托笑傲江湖的嵇康《广陵散》狂放不羁的音节品韵。

  独孤汜身出洛阳贵胄门第,为避安史之乱举家迁徙江南,唐代宗宝应年间(762-763)出任南丰县令,可谓南丰县史上最早且最负盛名的知县。此公为政倒也简静,且颇有善绩,后召为左拾遗,历任礼部、吏部员外郎,也算得上由南丰地方官擢升至朝廷重要官员的杰出代表,只是文人蔼然忠义之气太盛,时常携琴伫西关远眺长安,动辄歌赋曰:“白云失帝乡,远水限天涯。昂藏双威凤,曷月还两枝。”“举酒劝白云,唱歌慰颓年。”不免给后世留下逍遥白云沉醉乡里的消极情愫。好在南丰人知书达礼,且田地丰饶产嘉榖多有酿酒风俗,自三国吴太平二年(公元257元)建县以来好容易来了位名贤,趋之若鹜尚且不足,即便整日举酒劝白云也超级粉丝一把,独孤氏离任后,就在他饮酒酣醉处建亭,且美其名曰“劝云亭”。“劝云”二字的确是个美丽的借口,从此以后,西关琴台便名正言顺地成为乡贤名士怀幽赋兴的好去处,也成为文人墨客可以理直气壮酩酊大醉绝佳胜地,真可谓:劝云谁把欢伯邀,醉煞幽思梦唐朝。

  宋人幽思情愫就比较学问。太宗端拱二年(公元989年)出任南丰县令的刘文质喜欢西关的松涛声,阳春三月时直扑琴台而来,顾不得官靴墨绶与为官体面,趟水过小溪,甚至把长琴也扔给随从书僮,全然忘却原本打算上琴台弹奏一曲的初衷,恰琴台的天籁之声、白云与湛蓝的天空,桃花红艳艳与叶间莺啼声声,让他简直如痴如梦、如颠如狂。小书僮替他背着古琴,一路跟随着小跑,气喘嘘嘘,汗流浃背,心里还犯嘀咕:我家老爷今儿个如何这般嵇康?

  让人不解的是,宋代大文豪、南丰乡贤大腕曾巩竟然没有歌咏琴台之诗,甚至曾氏家族中如曾布、曾肇等巨公名儒也不曾作琴台诗,琴台从曾氏诸子笔尖滑过,究竟历史在什么地方哽咽一下?或许因为曾氏家族不喜欢“劝云”的举措,或许琴台在宋时仍寂寥于荒秽之中,或许曾氏贤达疏于琴声音律……但西关的景致,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放走曾巩、曾布、曾肇等诸多足以让宋史艺文界震撼的大家。

  曾巩的祖父曾致尧题了一首《刘居士江楼》诗:

  春风花对岸,夜月水当轩。

  帘卷青山入,窗开白浪翻;

  画来须妙手,梦去亦清魂。

  吟称云初满,登宜雪正繁;

  鱼龙惯灯火,鸥鹭识琴樽。

  波动檐摇影,潮回砌路痕;

  势雄粼碧落,景好怕黄昏。

  江楼即在西关安禅寺前,诗中描图的美景即琴台与金潭月夜。江楼原主刘氏家族后败落,江楼为曾肇之侄曾绩购得且居之,曾肇甚是欢欣,一者可缅思祖德,一者可观大江西来高山南拱的壮图,不免有些得意:“由来兰玉生台下,重见溪山入座中;顾我岂能绳祖武,倚栏归思附冥鸿。”然而好景百年后,却于南宋建炎年间(1127-1130)遭遇匪寇破城而毁坏,绍兴年间(1131-1162)曾氏后裔曾式占在原址重建,却不料却在嘉定十年(1127)春夏间被一场大水灾冲毁坍塌。后邑宰谢连捐俸收购作为公馆,亲笔题匾曰:“与造物游”,很有哲理之思,但绍定年间(1228-1233)又遭贼寇焚毁。咸淳(1241-1252)中县守杨休扩旧基改建新亭,集曾致尧诗句“花岸水轩”名之,颇有境象之象,然亦在元大军南下中被毁,后又遇洪灾连旧基也被冲失得不见影踪,江楼及夜月水当轩的美景也成为南丰遗失的记忆。

  景好怕黄昏,潮回砌路痕。西关,无复琴樽对鸥鸟,空遗松柏几秋风。西关,从此成为文人休闲隐逸的乐园,也成为滋生神秘与传奇的玄穴。

  宋末元初南丰隐士刘埙将水云村建在西关。可别小瞧了这位南丰隐士,正是他,将南丰第一首观傩诗传录下来;正是他,将中国戏曲与南丰泼少年的概念形象率先推向世人;正是他,作《十忠诗》将唐宋忠义贤臣事迹撒播入元史;正是他,将南丰隐士品节声誉步趋陶潜境界。刘埙笔下的西关,因此多有点染诸如忠义、鬼怪、闲云野鹤等强烈主观情愫的墨泥。

  且看刘埙所记的几则神怪鬼事,无非借神鬼宣扬孝义忠良精神,其用心真可谓良苦哉。

  儿时行郭西,门外有木,合抱蔽翳江,片版书“朱光禄阴德树”六字,数见之,未省也。长而闻诸老,先生道光禄公捐金救人事,粗知其概。又长而阅图志,观《阴德记》,始得其详。不知何年,岸崩木拔,每经行辄追思,嗟惜不置,非惜是树,惜树之所以名而名不传也。天昌善庆,乃令闻孙秀出绍,绪貎而图之,展开,眼明如见当日,何其慰人意邪?予因是图以垂世戒,揭以赞。

  朱光禄不知何许人也,或为宋元时南丰一乡贤,或为寓居南丰的一位高洁名士。严可均辑著《全晋文》中有《与朱光禄书》云:“少长之礼,教化所崇。中叶陵迟,旧章废替。追惟前训,思遵在昔。敢慕高义,谨奏下敬。”可知朱氏高义在晋时便美名传扬,且恩及南丰西关,而刘埙不惜拿出儿时记忆的故事来说礼义,借高义之士朱光禄言阴德恩及闻孙之事,实则借名人效应劝世人多行善事,这是一种传统经典教义式的宣扬。

  又言:

  吾里之东,某里有耕夫某,一日出外,惟母在家舂米,耕夫有子尚幼,偶戏臼中,不觉碓坠,竟舂死。其子素狠,母惧其归见孙儿已舂死,必怒也,走某家避之。其子归见其然,不言,而淬砺一斧藏腰间,密往求其母,得之某家,邀母归,将甘心焉。行至中途,风雨晦暗,迅霆一声殛其子,死,而母汔全。雷霆于他事或恕,惟不孝于亲及不惜米谷二事考罚甚严,盖报应屡显,岂非天条所禁,二事尤重邪。丁丑年,州前米户某因忿诟弃米殛死。今年甲辰岁重五节日,北郭黄某之妇忤舅姑,忽雷大震绕其家,烟火满室,其妇焚发而窜,屋亦旋毁,幸免殛死耳。父母生我者也,五谷养我者也,造物盖于二事,独重生养也。

  城东的某个乡下农夫,因子偶遭意外而迁怒其母,竟动弑母之心,的确是天理不容。而城北的黄某之妻忤逆公婆、州前米户某因忿诟糟蹋粮食等,罪或可教改之,刘氏均以天遣雷击言事,可知刘氏重孝义人伦与稼穑艰辛,这是一种借身边事例垂范式的宣扬。

  又言:

  予又闻长老言,州西门石背,有王姓家,建大醮。醮之夜,有神空中语云:“醮事甚好,但作羊屎臭耳。”或以告之王,王甚不满,穷诘其故,乃是日炊斋而薪不足,急毁羊围木足之。王由是震惧,欲重建醮,累岁斋洁,疲精竭诚,虽面麦亦别畦以种,不加粪秽。复建醮,事至中夜,忽见马灵官自虚空降入醮筵,巡行一遍,谓王曰:“上帝念汝至诚,遣吾一视。”俄去不见。又闻乡里前街汪姓者,因田地事建大醮,其馆客撰青词,有曰:“芒芒九土,尽入吾疆”。醮之夜,馆客坐于门,仿佛见大街一将吏乘马自东来,至前曰“芒芒九土是何”等语,手掴其面,俄不见,客自是头不正。由是观之,则此事真不无邪。

  《礼》曰:明则有礼乐,幽则有鬼神。以鬼神对礼乐,而言其真有邪?要之,识者不必语有无,唯当修身谨行、孝悌忠信,以无愧对越而已。象山先生陆文安公守荆门,日罢设上元醮,有榜文曰:“此心若正,无不是福;此心若邪,无不是祸。”呜呼!尽之矣。

  这是拿道士醮坛来说礼义,劝告世人心术要正,须修身谨行孝悌忠信,为了以正视听,甚至搬出宋大儒陆九渊象山先生举证。

  隐士刘埙,看来很相信鬼神,但他心中的鬼神,却是道德伦理教化的工具。

  西关多鬼神故事,至明代流传到江浙一带的文人耳朵里,被郑重其事地记录了下来。

  陆容撰《菽园杂記》云:

  南丰县城西关一寺庙佛阁中有鬼出没,人不敢登。徐生者,素不检,朋辈使夜登焉,且与约,日先置一物于阁,翌旦持以为信,则众设酒饮之,否则有罚。及暮,生饮至醉而登,不持兵刃,惟拾瓦砾自卫而已。一更后,果有数鬼入,自其牖方上梁坐,生大呼,投瓦砾击之,鬼出牖去,生观其所往,则皆入墙下水穴中,私识之,而卧。翌旦,日高未起,众疑其死矣。乃从容持信物而下,众醵饮之。明日,率家僮掘其处,得白金一窖六十余斤,佛阁自是无鬼。

  西关寺庙中闹鬼的故事,太仓人陆容如何晓得?而闹鬼的原因竟然是私藏白金于寺院,看来明人心中的“鬼”不免多些铜臭味。而比起明代迷信鬼与钱财的故事,刘埙的鬼神故事显得纯洁且光明磊落许多。

  毕竟是文人,西关美景在刘埙的笔下,亦别具一格。

  且看《水云村记》曰:

  余家南丰之西里,距治特数十步。而近夜聆谯,鼓声冬冬如在枕边。而深巷无邻幽华,疏竹萧闲,淡雅俗氛,市声所不到,或竟日门无辙迹,居然,类村落。间出门,数武,旴江横陈,江外南山孤耸,绿水环洲渚,白云生洞穴,客因名以水云村,予亦自谓水云村。

  名吾村乎,溪曲浮波,滔泪昼夜;山椒游气,变灭须臾。乃万事万物亦一水云,而天地一大村也。悲夫!水底东流人不知,白衣改变为苍狗。顾以彼之不可羁,而停不可执,而玩者恃为长且久,千古达观,殆将一笑,吾于是乎有感矣。故笔之为《水云村记》。

  林景晨光自在春,翛然清坐对炉熏;向静中参情性见,从闻处看客尘分。好一副悠闲见情性的超脱,好一任闲云野鹤的心灵放飞之适然。然自从曾氏之祖无复琴樽对鸥鸟之后,琴台上就鲜见乡贤的举杯邀白云的身影,甚至大隐于市的刘埙,也没有正眼瞧一瞧琴台,因为琴台是唐大散文家独孤氏的象征,而元明时代南丰人眼中的唐宋散文大家只有曾巩。

  张宇初(?-1410),为明代正一派道士,历代天师中最博学者之一,从南丰西关荡舟江波湿雾中,时春寒啼鸟怯西风,短蓬并坐对酒樽,不免诗兴大发赞叹西关景象。

  元明之际的琴台,道教人士颇为望青,于是堪舆学者理所当然地将琴台列为南丰城重点保护地--风水龙脉显圣之地,并倡建龙首楼。乡贤曾思孔出任黄州同知,心系琴台,名己字为“云亭”,多少有些劝白云之意,应乡里所邀作《龙首楼成为郭郡祖题》曰:

  龙首高标最上楼,谁人石画建兹丘。

  云飞画栋天垂尽,势俯沧江水自流。

  四野桑麻凭指顾,一麾旌节属遨游。

  韩山片石留遗爱,楚望年来认郭侯。

  竟然诗中只字没有提及琴台。曾思孔身为六品官员,时为南丰乡贤中颇具名望之辈,且多有诗文记游南丰名胜,但站在琴台上观旴江水流,指顾桑麻社稷,忧国忧民的意蕴多少有点装腔作势的味道,或者为酬唱郭侯所题需表现严肃味道,或者身为曾氏之后、秉承进取遗训而不作琴台逍遥失志歌。而同为南丰乡贤的明人揭衮,虽居官品阶较低,仅为七品柘城县令,但站在龙首亭上观沧江北流,语言却和蔼可亲多了,其诗云:

  超遥台首构新亭,天作巍峨壮地形。

  日月近悬齐凤阁,风云长护起鲲溟。

  玉城东挂通仙岭,金嶂西连倚御屏。

  为语山灵须早振,人龙欲应魁星。

  诗中虽云超遥而不失大志,虽言酒樽却神情振奋。琴台,成为他人生进取的平台,成为自勉心力的超遥台。

  也许清代文人受到的精神压力较之前几代都要多,借琴台抒写幽思怀抱的诗句明显多起来。

  张黼鉴,字曲江,一个西北延安来南丰任县令的人,在九月九日重阳登高日时因公务繁忙没能上琴台,第二天下班以后就直奔琴台而来,且作诗怀独孤氏诗二首其一云:

  昨日黄花今日残,不堪重上最高看;

  军崖木落云根瘦,水霜清帆影寒。

  南国愁来莱老,东离醉起葛巾干;

  独孤此际曾登否,剩有松风入夜弹。

  琴台夜月,军峰耸峙,旴江孤帆,松涛小溪,夕阳阡陌……自宋邑令刘文质笔下流落的琴台逍遥景物又回归自然,又让南丰县志飘逸起来,结果清代文人蜂涌而至,登琴台成为比潇洒、比文气、比惆怅的媒介派送对。

  兴国壬子解元吴甫生与张宰同登琴台比诗兴,作诗三首其一记云:

  听说琴台未敢游,名区随宰政三秋。

  菊英昨夜凝金圃,奎度今朝聚斗牛。

  唐令岂殊陶令节,乐琴不负抱琴幽。

  二阳乍使停曦驾,一半余情系月楼。

  泰宁的金罍出任南丰县令时更潇洒不拘,立春才三日就率县衙诸公上琴台,摆酒宴宾客,举杯对梅花。早春季节,春寒料峭,将春祭之公务与赏春之私心一并寄与幽古全诗云:

  谁遣孤情寄古怀,平西有客子云才。

  一琴绝调空余响,千载清风尚此台。

  放眼曾看高士传,经春又度旅人杯。

  后先客至索梅笑,无数晴峰向夕开。

  仲春季节,金氏再过琴台,值大雨滂沱,诸宾客诗兴更浓,每人限韵作诗,出韵则罚,其再作琴台诗云:

  几度问花庚,不辩名;

  沙堤连水阔,村屋与山平。

  雅兴留宾满,空亭得句清;

  知音莫谓少,归梦带琴声。

  丘芳祺,字兼韩,应声对酬诗韵《宿雨过琴台酬主人》云:

  城西片石擎,万古独孤情。

  亭树随风乱,窗苔印履清。

  天连云雨色,画点水灯成。

  雅集平原好,如闻琴有声。

  南丰乡绅名士邵睿明(字先士)步金氏才台韵,直叙怀幽中略显些许阿谀的味道,作《同金父母登琴石得台字》云:

  片石依然一古台,分笺谁是不群才。

  微风任意吹新柳,老树留人坐落梅。

  流水高山存旧额,劝云举酒度深杯。

  何当处士呼贤令,日对门前长碧苔。

  而贡士出身的乡贤曾鸿麟(字翔远)的诗,则含蓄意味深远得多,意象深沉而幽怀无痕,诗亦名《同金父母登琴石得台字》,其云:

  西郭向琴台,春阴戏绿苔。

  登临万户小,俯仰各颜开。

  高树邀云入,虚亭载酒来。

  隔溪疑是雪,一望尽残梅。

  时乡贤赵希仍生病在家,没有出席初春诗会,夜半时听说诸公酩酊醉归,急忙起床索问诗稿,秉烛同酬和一首云:

  鸡鸣叩户报归来,急问群公作赋才。

  推枕酒痕徵细律,涂钩墨汁见虚怀。

  相寻今代无双士,不负前人有一台。

  薄病催予成独散,似教三舍避锋回。

  诸多琴台诗作中,有一个乡贤名士黄熙,戊戌进士,秋夜上琴台举杯邀月,诗颇具才情与冷淡色调,其云:

  琴台一片月,万里共人看。

  虚景抱群集,清光接古欢。

  白浮香入座,绿绮石空盘。

  露立瞻霄汉,秋高夜色寒。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户仰头看;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黄进士诗境看来是写中秋之夜月,可诗意却非常冷淡凄寒,有一股能凉至骨髓的寒意。

  清康熙年间县志的一段文字记载,恰能补充说明其原委:黄熙,字维缉,十三都人,随程山谢约斋先生讲濂洛之理学,颇得真传。家道贫寒,以孝义闻于世。年逾八旬的父亲汝梅久病卧家,数年来,他每日亲躬,甚至晚上衣带不宽侍候在左右。母亲去世时,忽然遭遇大火烧山,他抚棺恸哭不已,以至火烧至身旁也不逃避,大声呼号愿意同死。说来也奇怪,火势烧尽周边众多草庐,忽然在他身边熄灭了,乡民都以为是他的孝心感动上苍。然而,黄熙在顺治十五年(1658)考上进士后,没有委以官职而被通知回家修养,仕途之门就这样在他面前打开后又随即掩上,让他心中增添无限凄凉,以致于在母亲去世几年后,他也在抑郁中逝去。

  孝道可敬的黄熙,卫道可怜的黄熙。人性至纯可贵,情志可怜可叹。科举却未能仕,人心至苦可惜。这就难怪他在中秋举家团圆日独上琴台,凭月夜一直站到露水起而瞻霄汉,他是在盼朝廷的恩赐降临,盼望出任的诏书,琴台一片月如刀,割得他心如止水,诗意如血汩汩流淌三百年仍染浸江洲,琴台因此成为招魂台。

  乡贤甘京作《琴石赋得举酒劝白云》

  徐步视无际,疏木环亭阴。

  浊醪谁与共,白云犹可寻。

  青山出复隐,飞鸟归高林。

  缅怀独孤叟,石上弹素琴。

  微醺抱凤契,千载成知音。

  乡贤曾应祥作《琴台遗踪》云:

  台号超遥自昔传,独孤从此理丝弦。

  秀分笔架一峰地,位接城关万井烟。

  世远不存亭翼翼,春深惟长草芊芊。

  怪来风操松声响,疑是遗音落枕边。

  历经黄熙的悲苦心情,似乎难以品味甘京与曾应祥的琴台诗韵了,白云、素琴、浊醪、松涛,已经不再飘然入怀,仿佛是劫后的名利无关紧要,甚至花朝夜,谢文洊秋水先生同彭躬庵偕诸子琴台玩月,也索然寡味许多:

  最迥琴台月,况值花朝夕。

  追随尽胜流,与月尤莫逆。

  诸峰混茫中,直似米家墨。

  春江水气升,英英一缕白。

  渔灯间野火,熠耀浮屠北。

  高空纳四远,烟树幽光色。

  一顾一奇绝,浩歌响山石。

  歌罢问独孤,弦声几时寂。

  似闻一再鼓,隐隐山阿侧。

  此月曾照君,此地未尝易。

  读君忧患诗,爱国见胸膈。

  今夕感同游,行行重恻恻。

  秋水先生的琴台玩月诗算得上是清人中最好的。在春江水韵一缕白的如梦如幻境像中,以军峰绰约的混茫情境比作米芾墨迹变幻,实属神来之笔;更有渔灯间野火如点点繁星、烟树幽光、浩歌回荡……谢氏之诗,将琴台月夜之景,与诗人花朝忧思之意有机结合一体,风韵古朴,典雅情致,为不可多得之精品。

  岁月如禅,诗兴西关,正如孔夫子所言可以兴观群怨,琴台月夜。

  这是南丰县保留古韵最完整的地方。

  解读老城西关,便是解读南丰的历史。

  西出城门,背古道秋风,酒旗斜伫,不再有系马高楼垂柳边的南丰少年豪洒的身影。石佛依旧,千年立于潭畔,十方南无阿弥陀佛佑庇过往生灵。崇真寺的晚钟依然悠长,只是不见夜半客船与点点渔火,月落乌啼,西关静如韶。

  这是文人墨客怀幽崇圣的地方。

  沿着琴城胜利路往西,一串串的古巷文化足以让人驻足玩味:火巷、三忠祠、高家巷、直钟巷、横钟巷、摆布巷、铺背、魁星巷、张家巷、姜家巷、周家巷、高风巷、小太史巷、大太史巷、萧家巷直到西门城关,一个又一个古巷,犹如明清史韵陈列眼前。

  举手扪叩西关城门,沙岩红石筑构的城墙关隘,业已斑斑驳驳爬满青苔,掩映出雄关漫道的岁月沧桑,有如伏枥老骥壮心不已。两旁各以十块巨石榫构交替叠起的墙基,拱托十六块同样巨石而构的顶穹,巍峨矗立在山岩与水渊之间,用固若金汤来形容丝毫不为过,加之关前石退石狭窄、金潭水潮汹涌,真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南丰城原本有东南西北四门,各建有城楼关隘。

  南门临旴水,为舟船码头,至今拾级苔痕历历可见;东门与北门原设有瓮城,且间架敌楼,历来是拒寇入城而设重兵把守的关防险要,可惜现均不存;唯有西关,屡经劫后尚存明清历史余韵。

  按康熙旧志载,明正德六年(1511)南丰才开始筑城墙构关防。当时闽粤流冦不时犯县,大肆焚掠,于是第二年,知县莫止筑土城八百九十一丈,两年后建成,城墙髙一丈八尺,基广一丈五尺,作城楼四,东聚和,西崇秀,南通济,北庆成。知府韩辙前来视察,看到西北城外山势髙于城墙,便将西关再增高八尺余。由是可知,西关城楼最高且最险峻。

  崇秀西关,秀出军峰。

  虽然西关上雄伟的楼台不复存,但是仍然不碍仿学古人登临远目。拾级而上,有人家构轩园于石岩与城关之间,凭以览胜,方石沙洲尽收眼底,金潭卧波纳吸南来奔腾旴水,古渡舟横西津,石佛如门神守卫琴台。

  不免让人联想起首建城楼时督建的官员赵汉作的《登西城楼》中诗句与情怀:

  峻壁方隆栋,摩霄更转梯;

  地当江右险,云逐岭南低。

  击柝疏星在,诵歌清且微;

  村村舍雨色,相唤擎锄犁。

  出西关,右侧石佛凿壁而立,左倾金潭而渊洄。

  依崖凿级而下,西津古渡临金潭之波。

  年近七十岁的老大妈王爱玉摆渡生涯四十余年,善举菩提满旴江,她家住西关口,你站在渡口只须轻轻地喊一嗓门“过渡哟”,王大妈便会拿着斗笠披着蓑衣应声而至,在西关口摆肉铺的屠夫竟然也和善地随声酬诺“王婶,割斤肉去打打牙祭?”王大妈急匆匆撑渡送过路客,谢语声出口手已点篙船离岸而去。倚石佛为邻构石窟为铺的百年老理发店祖承师傅储印根,目睹王大妈摆渡四十余年。王大妈撑船在洪水中救乡亲而自家财物被水冲毁的故事在西关已如石刻,而她年近七旬却水性依然矫健,每年都要在金潭边救起几个落水之人,其事无需彰表,俨然成为西关石佛边“活菩提”。印根师傅12岁跟随父亲学剃头,在西关开窗面旴江的日子也四十多个年头,50元每月的县城店租恐怕只有南丰西关。而同样每天早出晚归的熊师傅自抗日战争举家避难迁居南丰后,在西关靠五六只鸬鹚打渔为生,一叶小舟一只竹篙风里来雨里去,船沿上栖立的鸬鹚时而扑入金潭水波,时而梳理乌云般的羽毛傲视长空,月夜渔火悬挂舟楫映照旴水,不知点亮多少诗人墨客隐逸灵感,这是熊师傅与父辈们如何也想不到的。还有一年四季挑着清汤担来西津码头上做生意的曾氏后裔,央视记者称她为“清汤王”,两元一碗的清汤,皮薄色淡味纯香正,静坐长条小凳上,嘬一口汤,勺一匙小馄饨,凝神旴水拖蓝与水花岸,思绪刹那间便回归淳厚的明清小街记忆,一副小摊亦能成为西关上最具地方风情的景色,这是曾氏女子所不曾想到的。

  西关人文风情,比起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更具有可触摸的真实情节。

  石佛与崇真寺,还有关内的地藏寺,对于西关深厚的佛教文化不敢造次,须专门笔墨来释解。

  琴台花对岸,夜月水当轩,还是回到曾致尧的诗境。

  翻过唐宋元明清历史层层高山,西关狩月,几多文人怀幽雅致堆积,无限山川风光透映,超遥中不忘忧国忧民,独善时不失救国救民之菩提,醒以铭志,醉则解忧,借范仲淹一句话曰:微斯人,吾谁与归?

  西关狩月,月如菩提,花岸水当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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