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声震天,激战了一夜,双方死伤惨重。
凌晨,天色微熹,胜负的分界点,最后成了他和陈九的决斗。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骑着一匹黑色大马,从寒溪水开始败退,一条鞭子如暴雨一般落在马身上。
陈九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快马,挥舞着皮鞭,在后面紧追不舍。
其实,他完全可以立即结束这场战斗。他只需将马速放缓一下,拿出他的绝活儿,一枪足可以撂倒陈九。他的枪法百发百中,他自己是知道的。
杀还是不杀?他一边逃跑,一边问自己。这辈子,他杀人如麻,从不眨眼,内心却没像今天这样犹豫过。
他杀的第一个人是他养父,也是他师傅。
他在十岁那年,被贫苦的亲生父母卖给这个苏姓的竹器世家。从进苏家门那天开始,他就变得沉默寡言。他知道,这辈子理想没了,只能和竹器为生,安分守己地做一个靠手艺吃饭的匠人,在养父兼师傅的打骂声中忍气吞声地活着,像狗一样活着。
木棉花开的那个春天下午,他在竹器街遇见她,究竟是上天的安排还是命中的劫数?很长的时间里,他一直在苦苦追问自己。他竹篾匠的命运转折点,或者匪首的人生起跑线,就是开始于那个下午,开始于那个惠育医院的女护士。起初,她是大大方方地站在店门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自己,最后临别时含情脉脉地一笑。
从此,他疯了。
为了能天天见到她,厮守在她身旁,他用篾刀砍了自己的左手臂,然后每天深夜把伤口泡在凛冽的东江里,直到流脓生蛆。他知道,伤口一旦康愈,他就没有理由去找她了。
疗手伤的那段日子,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养父见他伤口迟迟未能痊愈,且花钱颇多,终于忍无可忍,把他赶了出去。其实赶走他倒无所谓,关键是他没有医药费,不能接近她。
于是,他把养父给杀了。第一次杀人,他很害怕,闭着眼睛,用篾刀狂剁熟睡中的养父,像剁大白菜一样。鲜血溅射出来,喷了他一脸。黑暗中,他的眼里射出两道寒光,冷冷地看着整个睡梦中的石龙城,就像不久后的那个夏日黄昏,她冷冷地看着他的自不量力。
老子不配?谁配?
两年后,他成了东江流域令官民闻风丧胆的悍匪头子。他手下弟兄上千人,均荷枪实弹,全副武装。他的名字叫跛三,因为他的左手残废了。大家当面都毕恭毕敬叫他三爷。
他打家劫舍,敲诈勒索,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却有两个规矩让手下弟兄颇为疑惑:一是从不娶压寨夫人,对女人历来是先奸后杀,无论容貌倾国倾城,均一概不留。二是从不进石龙城,最多是在东江水域上设卡收钱。
石龙城草木皆兵。一帮富得流油的商家未雨绸缪,自发成立了商军团,声势浩大,军纪严明。但在他眼里,那只是一盘随时可以用来佐酒的小菜。
养虎为患。他不去石龙城,商军团却自己找上门来。商军团成立十周年的那天,花巨资请来省城部队,海陆空联合围剿他的老巢。一夜鏖战过后,他的部下在飞机大炮的轰炸下,遭到了灭顶之灾的重创。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一黑一红两匹战马,宛若两道闪电,疾驰在东江堤上。
他望了一眼对岸的石龙城,凄楚地想,她现在安好?如果她知道大名鼎鼎的跛三竟然就是苏三时,她是高兴喜悦,还是道歉忏悔,或者依旧冷冷地拒绝他?
他恓惶地环视四周,东江水面上,血流成河,浮尸累累,空气中迷漫着浓浓的血腥味。远处,商军团在清理战场,几堆焚尸的大火越烧越旺,浓黑的烟柱,向天边的曙光滚滚而去。他心如刀绞,老泪纵横,嘴里喃喃自语:我确实不配,对吧?
马速缓了下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一马鞭狠狠地挥了下去。他知道,跑了大半宿,马已经尽力了,和他一样,年岁不饶人。唉,战火纷飞,枪林弹雨的事儿,那是年轻人的天下。他这把年纪,本应该坐在幕后运筹帷幄的。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陈九,身后这个要置他于死地的陈九,关键时刻背叛了他。他曾经对陈九宠爱有加,视为已出,按接班人的标准苦心培养。陈九是被他派人从石龙城陈家书院偷来的。纸包不住火,终于有一天,陈九知道了真相,知道了自己认贼作父。
他有生以来最大的打击不是省城部队,不是海陆空联合的狂轰滥炸,而是陈九的背叛。望着陈九远去的背影,他似乎望见自己呼啸东江两岸二十多年的王朝已经分崩离析。而这次,围剿自己的商军团团长,正是调转枪口的陈九。他得知消息后,在黑暗里坐了一夜。一夜,可以使嫩枝抽芽,也可以使一个人彻底苍老。
马有些跑不动了。后面的陈九依然活蹦乱跳,死死地咬住自己不放,时不时地还追上几声冷枪。年轻,真好!他心中喟叹。
他知道自己随时都可以取陈九的性命,探囊取物一样简单。他把毕生的功夫都教给了他,但还是留了一手。杀还是不杀?他内心极度煎熬着。
突然,他一个马里藏镫,人挂在马腹下,隔着急速跑动的两条马后腿之间的空隙,一抬手,手里的枪便瞄准了身后已在射程之内的陈九。他似乎看见一颗子弹带着袅袅青烟,缓缓地从陈九的头颅中间穿过,穿出一朵绚丽的木棉花。然后,陈九就像他养父那样,悄无声息地死在他面前。
这是他的绝活儿,从未失手过。
他暗骂:小子,是你自己逼人太甚,不要怪老子心狠手辣。你不死,我得亡!他的枪口,准确无误地瞄准了陈九的头颅。
在扣动扳机的那一刹那,他的枪口还是无力地垂了下来。唉!他对自己轻轻地摇了摇头。
战机,稍纵即逝。吓出一身冷汗的陈九,忙举枪射击。
马中弹倒下了。在马倒下的一瞬间,他就地十八滚,躲开了陈九雨点般的子弹,一纵身跳进了东江。
陈九对着江面疯狂地射击。射击了半天,陈九怔怔地望着湍急的江水,突然双膝一软,跪在江堤上,咧着嘴叫了一声“爹”,掩面痛哭,如一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