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老贾,是在一个饭局上,白白胖胖,递给俺一张名片。名片上罗列了一大堆社会职务和头衔,密密麻麻中金光闪闪,光环般炫目。
俺在心里拧衣服,拧了半天,干水后,发现只有两个头衔勉强算是精华--县作协主席和省作协会员。
饭局上,一桌人对老贾毕恭毕敬。
老贾一脸的庄重,高度近视的眼镜背后,藏着一副挺享受的表情。
后来,俺和他成了好朋友。
成了好朋友后,聊天便口无遮拦,用我们之间相互吹捧的话来说,就是有深度才有撞击,有撞击才有快感。
老贾家里琳琅满目,到处悬挂着他和一些省里知名作家合影的巨幅照片。
俺忍住笑,深度地对老贾说,名字即招牌,你弄这些玩意儿有啥用?名人就是动物,和动物园的动物一样,谁都可以凑上去乐呵一下。
老贾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俺开始撞击,戏谑道,省里的作家算个球!你龟儿子啥时候整一张和真正的大作家合影的照片,那才叫牛!
老贾眼睛倏地一亮,问,现在作家里面谁最牛?
俺低头寻思了半天,说,卡夫卡,现在到处都在谈论他,说他是现代派文学的鼻祖。
老贾开始快感起来,郑重地问,卡夫卡?哪个省的?
北京的吧,大作家都在京城呢。
老贾一脸高潮,看着窗外冉冉升起的旭日,如痴如醉地说,我们去北京!我要拍一张和卡夫卡合影的照片,我要做他的关门弟子,我要轰动全世界。
这本是狐朋狗友之间的调侃,老贾这家伙却认真了,硬拽上俺一起去了北京。奔波了一个多月,托了不少关系,我们终于见到了文学泰斗卡夫卡先生。
卡夫卡挺和蔼。
这过程,俺想大家都可以猜想得到的,像电视里的新闻联播一样,无外乎是我们卡老前卡老后,卡了半天,献上一箩筐一箩筐打了半宿腹稿的谄媚话儿。卡夫卡则满口谦虚,顺便关怀了一下我们敬爱的县作协主席老贾同志的文学创作情况。
当听说老贾在地区报纸发表了不少关于乡镇官场的故事和笑话段子,卡夫卡赞不绝口,把老贾激动得语无伦次。
俺对老贾使了个眼色。老贾立刻会意,直奔儿童不宜,卡老,耽误您这么长时间了,挺过意不去的。要不我们一起出去放松放松,找个地方洗洗脚?
卡夫卡爽朗地笑,说,放松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正规洗脚倒是可以接受。
半小时后,我们仨躺在一间沐足房里,享受乡下小姑娘摇身一变为技师的按摩手法。
热水舒服怡人,加上年事已高,卡夫卡很快睡着了,扯起了不雅的鼾声。俺压着嗓子,把洗脚妹赶了出去,然后对老贾挤了挤眼睛。
老贾咧嘴一笑。他没有按我们事先计划的那样走过去,俯身在卡夫卡面前蹲下,细心地帮他洗脚。这家伙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像练气功一样酝酿了半天,手捏起左脚,“哎哟哎哟”,突然惨叫起来。
这驴般的叫声把俺吓了一大跳,也惊醒了卡夫卡。卡夫卡关切地问,怎么啦?
老贾满头大汗,龇牙咧嘴,痛苦地说,脚,脚抽筋……哎哟!
卡夫卡忙起身,走到老贾跟前,俯身蹲下,拿起老贾的左脚,轻轻地揉捏着,说,放轻松,不要怕,我早年行过医呢。
俺拿出相机,不失时机地摁下了快门。
当俺写到这里时,正琢磨着如何结尾,妻子在旁边撇了撇嘴说道:胡编乱造,拿名人开涮。
俺有些尴尬。
俺不由想起了现实生活里的老贾,今天是他一周年的忌日,俺想写点文字纪念他。
省作协会员、县作协主席老贾,某天灵光一现,卡夫卡再世,宣布准备写《变形鬼》、《村堡》、《审核》三部伟大的小说,沿着卡夫卡大师的足迹走下去,而且要超过他老人家,让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寝食难安。
这个想法很轰动。老贾拉了几家企业作赞助,邀请了一帮地区和省城的记者,轰轰烈烈地开了个动笔仪式。
庆祝晚宴上,有好事者问老贾,贾大主席,你能不能完成这三部小说?如果半途而废,那笑话就闹大了。
老贾喝了不少,满嘴呼着酒气,大着舌头说,能,肯定能!我下决心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完成。我今晚就动笔写第一部!
掌声潮起。继续喝酒。
酒后,老贾还没来得及写下一个字,就死了。
老贾打发走了一帮人,已是深夜,回家的途中,踉踉跄跄地路过护城河,一头栽了下去,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