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所有的村人还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中,我却悄悄地收拾那些属于我的行李,把思念装进衣袋,把祝福背在肩上,我又要上路了……
正月初八,我约了海珠,海珠住在我们村她姑妈的家里,次日一早就搭火车走人,母亲很忙,为我准备吃的腊肉、南花根、糖果、陈皮、酱姜之类的农副产品让我带回东莞吃,也给同事们品尝,母亲把我的行包装得满满的,连同爱心一起,沉甸甸的,这些爱心我全要,且远不止这些,我要倾听南方机器轰鸣的声音,我要倾听宿舍里吵闹的声音,我要倾听珠江流水的声音,我喜欢快节奏的生活。
虽然,我对叽哩呱啦的广东话还没真正学会,但我已经融入这片富饶的热土。
1988年正月初十的早上,父母用千响的鞭炮把我和海珠送到车站,挥手告别的那一刻,我看见母亲眼里有不舍的泪水奔涌而出。我是个坚强的孩子,我不流泪。经过将近20个小时的车程,我们终于下了火车。坐上汽车一路走来,到了常平镇,几个月没见,发现常平在建造雄师大酒楼,这是常平最大的建筑了。我们先把行李放进宿舍,而后又想去厂里看看,因为我们把厂牌忘在家里了,看门的保安又不认识我们,厂里几千员工,凭的出入通行证就是厂牌,我和海珠没有戴上厂牌,明摆着不能进。
我们就跟保安说好话,说我们刚从江西来,忘了带厂牌,希望保安能高抬贵手放我们进去,我们真的是厂里的员工。厂门口人流车流如织,都是进去上班的。我一眼看见了车间主任钟俊,便叫钟主任等等,但任凭我怎么叫,因为人多声杂,钟俊就是没听见,他在人流中一晃而过,唯一的希望也没了,看样子我们是进不去厂里了。这时我看到同车间的两个湖南女孩裴秀和奉春,裴秀和奉春跟我们一样,都是把厂牌忘在家里来报到的,我们四个见没法进车间,等到下班时我们就想进宿舍。结果,宿舍也因为我们没厂牌而不放行,如果宿舍不能进,厂里进不去,咋办?
我和海珠去了租在下墟的爱苹家。本打算在她们家借住一宿。
爱苹、爱群、爱秀三姐妹是潮州人,跟我们同一车间,平时爱群跟海珠特别亲近,她们家有一个弟弟,租住在两层楼的十一桁瓦的小房子里,不巧的是她们家那天也来客人了,她家住不了,我们拜完年,却不好意思说出口。
我和海珠只好退出来。那时已经是夜22点多,天冷了,已经下露,正月毕竟还冷,厂门前的房子前、树荫下,很多没找到工作又没有亲人的异乡人,都睡在屋檐下,横七竖八的,有的拿出了被子,有的,穿了很多衣服,我和海珠靠在一起相互取暖,我们的行李早就拿进宿舍,没衣穿也没毯子盖。原以为,我们是幸运的,我们有工厂宿舍,结果,我们却一样要睡大街。
初春,想起来时车到广州火车站的,凉风习习,有点儿冷,我们路过广州市火车站时,熙熙攘攘的出站口,走出一群群青年男女,这个地方的确太不寻常了,三个一堆,五个一群的外地民工把整个火车站广场或站或坐,密密麻麻,搞得广州市车站广场治安很混乱,经常有人被抢行李。并且每天的火车,还继续把数以万计的人运往广州。
我们一班人把行李围在中间,一班人去买到常平的火车票。
“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南下闯世界的外乡人就像约好了似的。一夜之间“百万民工下珠江”把整个京广铁路沿线、整个广州城,甚至整个广东省人满为患。于是,电视台、电台、报刊连续直击报道百万民工下珠江,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还有民工南下带来的一系列问题,产生的后果?怎么办?
于是,省市政府有关部门连续下文,为限制外地劳工入粤入穗务工,让所有的企业春节不准招工。
而不愿回去的民工便滞留街头,风餐露宿,为的就是一份糊口的工作。这不光是一个劳工的问题,也不单纯是一个经济问题,当数以百万外来工浩如烟海般开进广东,成为这里经济生活、文化生活和社会生活的一部分时,他们所挟带的内陆文化和本土所具有的沿海文化以及改革开放所带来的外来文化的冲突,日益明显,激烈和普遍化。形形式式的个性和复杂的情感、难以把握的命运随之衍化出一幕幕人生悲喜剧。
我深知,这一切的一切,像电影,有着极强的艺术感染力,这就是珠江特色。
夜半,被冷风冻醒,再也无法入睡,我们就坐起来聊天。聊家乡过年的风俗,聊过年的有趣事儿。讲到高兴处,也就了无睡意。
寒风呼啸而来,我和海珠终于坐不住了,我们站起来走来走去,想以散步来驱逐寒意。我骂保安不是人,又骂厂里太无情,没把我们当员工看待,海珠见我激情满怀、怒发冲冠。就劝我别骂了,省点心吧,明天还上班呢?
她说明天一定要在厂门堵住钟主任或陈深。要不然,明天上班都会成问题,那更难办了。接着我和她又坐回原来的地方,冻得抱成一团取暖,结果我们感冒了,哈欠连连,鼻子酸酸的塞住了,天终于泛出了淡淡的白。
不一会,路上有行人开始上街卖菜,清洁工人沙沙地扫着大路,我们站起来,梳了头,眼巴巴地就在厂门口等着,生怕看走了眼钟主任和陈深一晃而过进去了。那时候真省,一个床位五块钱,我们居然没去住店,想着我们累死累活也就一天六至八块钱而已,好不容易等到匆匆而来的钟主任,把情况一说,钟主任帮我们说通了保安那一头,又写了便条,让我们大家补办厂牌。而后恨铁不成钢地对我和海珠说:“你们怎么不把自己放在家里呀?怎么忘带厂牌呢?”我们只有陪笑脸的份,重新补回了厂牌,去宿舍休息后,第二天才正式上班。
88年春第一次上班,我像只快乐的小燕。
因为是正月,坐在流水线上也没什么事做,说说笑笑就一天,一个月也没做到什么货。就这样日子一天天地过。其实,工厂每年都要到五月份才会紧张地赶货。每天下班,我就和玉梅、回妹几个打羽毛球,不知疲倦也不知累,小小个头的我,打羽毛球却是一把好手,打一天也不累,出汗的感觉特别好。一到假日,整个宿舍广场全是打球的人,广场上有块地方还可以跳舞,那时正流行跳交谊舞呢!
厂里香港来了个宿舍总临叫旷怡生。女的,很胖很胖,白白嫩嫩也很年轻,据说她是香港社会大学哲学系毕业的。为人不错,每晚她都拿了录音机,召集一班人,在宿舍门前的场地上跳舞,会的不会的,都来学。恰恰、慢三、慢四、快三、快四、狐步、三十二步、三十六步、五十四步、拉丁舞等,跳得满身臭汗却其乐无穷。
我们这群从山村走出来的孩子,第一次接触那么多的现代舞,特别开心、每天跳到很晚,跟打羽毛球一样带劲,之前,厂里组织了文艺宣传队,就因为我回了家,没参加那一次舞蹈选拔赛。否则,凭我当时的水平和潜质,参加厂里的文艺宣传队估计没什么问题,我错过了机会,还后悔了一阵子。
厂里扩大生产线,需要很多女工。听到风声的表妹贺真梅带了她同学,平凡和成江村的秀风等四个人,到东莞常平投奔我和小青来了。
女的好说,因为都是十八岁的水灵姑娘,又喝了点墨水,很容易就被招聘进厂了。她们也真的很顺利,秀风分到街道的老厂车间,我表妹贺真梅倒是分在新厂的车缝部玩偶八车间。永新县四乡八邻都来了许多女工,她们比我们幸运,有老乡带着,有我们第一批在厂里的老员工管招待,直到进厂,还能帮助她们生活和工作上的一些事情。她们只需适宜工作环境和这份工作,适宜这里的快节奏生活,就可以享受火热的打工世界里快乐生活。这种生活很累,但是全新的,带给人新鲜感。
因为刚来上班,她们每天跟我们几个谈论工作上的问题,车间里的鸡毛蒜皮小事。平凡做事很快,每天不停地工作,不知是天气热的缘故,还是机器烫的缘故,平凡的手上就有了血泡,又痒又痛,我们本来都挺同情她的,但平凡每天抱怨真梅不该把她带出来,听得多了,我便冲她发起火来了。
我说:“平凡,我写信要我表妹出来打工,是想帮她家改善家境,改变她自己不想种田的命运,你跟着她来了,我欢迎你,也帮助你找到工作进厂上班了,你倒是咋了?现在不想做回家还来得及,你不能怪真梅,也不能怪我,我可是没有写信请你来东莞,你喜欢过安谧的生活你回家去。我知道你家条件好,不想做了,回家又怕人家说你吃不得苦受不得累,还把个真梅和我来怪,有道理吗?你可以回去做你的娇小姐,这里是东莞,是沿海城市,打工需要努力,却不需要抱怨,想回去的话你趁早。本来你应该对她感恩的,怀一颗感恩的心来为人处事。可你,你什么态度?你天天说她的不是,认为她不该带你出来。”
抢白了平凡一阵,她反而平静了,安安静静地做了三年,直到回江西老家结婚。
其实,平凡这女孩一直很努力,也很认真。在家还是个孝顺女儿,她为人挺好,做事又快,车间主任都喜欢这个小女孩,被骂过一次的平凡成熟了许多。
她家里也不需要用她寄回家的钱。不觉间又过了一年。每年都重复着没货放假的轮休体制,回家过年的日子是让人快乐得晕旋的日子。而后再慢悠悠地等春节过完了再回厂上班。等待的日子是无期的,漫长的,三个月,让我重温了地里的庄稼,山上的油茶。也绿了我多年的心情。
过了年,我有意识地培养自己的兴趣、业余爱好,我的爱好不仅仅是打羽毛球、跳舞,我拿了表哥的会计书,很有兴致地读了起来。尽管那些成本核算、利润核算让人很头痛,但我还是学得很开心,挺带劲的。一本一本,我给自己订了学习计划,每天至少要读两个小时的书,实在没时间的话,我也会尽量挤时间出来。几个月后,我基本上掌握了这门学科,做流水和成本核算没什么问题,我还开始了写日记的习惯,每天必写,一天一篇,有时候完全是流水帐式,但我乐此不疲,累了写,受气了写,高兴了也写,失落了更要写,写日记成了我每天的作业。
到年底,我居然发现,日记本上前面的字和后面的字不一样了,后面的字要比前面的字漂亮许多,这令我惊喜不已,快乐无比。我还发现,有的日记可以说是很好的散文,长那么大,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有写作天分,我小时候的那个文学梦在不经意间又被点燃了。
不管多累,我每天都要写些文字安慰自己,海珠的同学陈小慧是新来的,离我家很近,就我们对门村子的。字写得非常漂亮,并且能写七种字体。小慧很美,一如李春波笔下的《小芳》,两条大而粗的辫子,拖到衫边长,给人很纯朴的美。小慧是县二中毕业的,听说她是因为自负,高考差一分没考到大学,负气出来打工的。跟海珠姐姐良珠两人结伴而来,她们两个都有一米六八,高挑大方,良珠没读什么书,但人充满灵气,山里的孩子就是不一样,良珠的气质是生与俱来的,美到极致,二十二岁的良珠和小慧,灵巧、灵秀、灵慧。
小慧看完我的那些日记后问我:你真的是初中学历。我说是呀,海珠知道的。没什么不对。她说:你的日记就是文章,可以写得更好一些。
但谁也没想过要我拿出去发表。我也没有这种想法,海珠很欣赏我的能干和宽容,经常开玩笑说要介绍我给她们村的小伙子做媳妇呢!
我笑笑说,老家早就有一男孩在等着我呢?只是我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跟他好。他是我的表哥,没有血缘关系的那种,我妈和我爸特喜欢,最喜欢他的是我爷爷,他就喜欢这个外孙,老实,憨厚而又有手艺活。
人家说,嫁个有手艺的,好歹不会饿死,农村的恋爱还停留在温饱上面,还有门当户对,哪有什么爱情可言?我想象中的爱情是浪漫、温馨的、充满美好遐想的,我怎么能让我的爱情,就这样无聊地打发掉,我一定要活出自己的色彩。我要一个美丽的人生,好歹我是见过世面,走过远路的人。
说说笑笑间过了一个又一个美丽的夜晚。可是,我怎也对他不来电,可没办法遇到我所爱得死去活来的人。算了,反正到时我就嫁给他,省了很多事,他家里开心,我家里欢喜,他爱我,这就够了,我知道若干年后我就是他的妻。
想清楚了这一点,我也就省心多了,我一如既往地打工,也一如既往地写些被称为散文的东西,我希望有一天能变成铅字,美丽我打工人生路上的心情。
良珠对我像大姐姐般,每天照顾我和海珠的饮食起居,晚上帮海珠打好饭、还帮洗衣。厂里宿舍有一道美丽的风景。每个女孩,一到晚上不加班就坐在床沿上织毛衣,给远在家中的每个成员都织一件,互相学习怎么织花样,有的人买了毛线,边织边聊,活跃了每一个明媚的夜晚。
我这人好玩,每晚打网球、跳舞,还爱看一回书,才心甘情愿地回宿舍织毛衣,别人一年织好多件,我也就最多织两件,老爸一件,老妈一件,弟妹们的也就织不了那么多了,谁叫我天生好玩又喜看书呢?这些手工活,我做得较慢,但在学校读书时我就会了,没什么新鲜劲,她们织的花样,我看一眼就会,很容易学上手的。
织毛衣是女孩子的绝活,谁不会呢?我们已经没有第一年来的失落感和落魄感,我们已经把这里当成第二故乡一样,融入了这里的生活,也能听一些粤语,说一些别扭的广东话,日子过得好惬意。艰苦的打工岁月磨练起来的生活已经让我们习惯和接受。我们已经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一样。无忧无虑的日子,美丽了我们这群远方而来的打工妹。
10.
又是一年春天到,春暖花开的第三春。一切都是熟知的,一切又都是陌生的,厂里变样了。
厂里来了一个女大学生叫王海燕,辽宁人。修长个儿,瓜子脸,长得可爱而有气质,她的才华是大家公认的。当时,她在厂里创办了一份黑板墙报,每周出刊一期,写一些很美丽的心情散文、诗歌、小说之类。向来自信的我,试着写了一篇散文《泥土赞》,抄得端端正正,整洁干净,寄了出去。过了几天,海燕到车间来找我,一来就问我有没有读过大学。我告诉海燕,我只读完初中,就出远门来了,我说我是家中长女,当然要为父母分担。我做梦都想读大学。可惜,我没有那个命,也没有那个才气考进去,所以趁早出来找份饭吃,也好让弟妹几个有书读。
海燕说:“阿英,你写的东西不像是初中生写的,你的文章充满灵气和哲理、美丽而浪漫。你的东西反应了现实生活,会有更好的作为的。希望你以后多多写稿,支持我这个小黑板报。”
受海燕的鼓励,我每天晚上写到很晚,完了投进稿箱,这是我有史以前第一次投稿,也是我文学的发源地,我从黑板报出发,一步一个脚印地攀登着文学这座神圣的艺术殿堂。因了文学,海燕的心离我们越走越近了,她发现我们宿舍的戴满妧,刘艳玲、车间的严小荣、六车间的严秀梅都在写作,还有几个男的老乡他们都在记录着自己的打工生活。
1989年,我又搬到另一个宿舍区居住了,因为回了家,再来原宿舍住满了就没地儿住了,公司又在一个离工厂两里地的村饭堂安置了一批人,我也住那儿了。
海燕说住新宿舍不好玩,要搬到我们那个古老的被改造过的801宿舍。801离新宿舍很远,大约有两里路远,住得全是我的永新老乡,海燕说原来这里肯定是座寺院。因为很像寺院的建筑,经她一说,我们感觉都像真有那么回事。
这些年,厂里增加了许多新员工,老的带新的,新的又变成老的,一个带一个,一茬接一茬,许多女孩是一批批的来,几年后又一批批的自动走了,厂里湖南、江西、湖北、四川、河南等几个大省都有很多人。
海燕不怕路远,说她们辽宁队体育出色,她也可以竞走几公里。每天早上,她就教我们几个人竞走,认识满妧这个老乡我特别开心,满妧的家庭很不幸,但她表面看上去很乐观,心里的苦只用诗歌来表达。感觉满妧就是我要寻找的知己朋友,关注满妧,是因为我第一天搬进去,发现她在宿舍写了一则宿舍规则,规则写得很幽默。具体内容已不记得那么清楚了,很动人。那时她上的是夜班,即达到了让人不吵她休息的目的,又巧妙地安排了作息时间,满妧也是一个文学发烧友,对诗歌有着无限的热爱与执着的追求。在她读初中的时候就特别喜欢诗歌,她说她的老师也特别喜欢她的诗歌,她就这样写着忧伤的诗歌,寂寞地写作,成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我写的诗歌积极热情奔放,充满激情、浪漫无边、充满着现代浪漫主义色彩,很能鼓动人心。工人就是要这样的稿子,这样的稿件就是能鼓舞士气,聚集人气,我的诗歌就是担当起这些责任。有些同事,喜欢我写的浪漫情感,就抄摘我的诗歌。
我是怎么学会写诗的,自己也感觉挺好笑。一个湖南的女孩名叫赵曼,她跟我一个车间,是同事关系。她曾做过歌舞团演员,那种流动的演唱方式。很会唱歌,她写了一首诗叫什么我已经忘了,她的诗歌语言很美很美,只记得其中一句:雾散了朦胧呈清新。我在想,她也是初中生,我也是,为什么她的东西就写得那么好,我的为什么不行呢?我又不比她差,她的学历、经历跟我差不多,我们对什么都感兴趣,都想玩一把,唱歌、跳舞、打球、写作,她行我也行,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还有满妧,我开始了写作生涯。每天不写点东西心里面就空落落的,一旦我写了什么东西,就会拿出来大家欣赏。然后,她们对我的稿子进行指手划脚地批评,这让我进步很快。
每天,下了班,就约了回妹还有玉梅去跳舞,花园广场上每天都歌舞升平,那个时候的我们,没有一个会做生意的,要是会做,也许可以做出个大老板来。只觉得打工挺累也挺好,每个月拿那么四百多元的工资。其实,厂门外卖早餐的每天都忙不过来,生意好得很,因为他们只要卖一碗早餐,就有上千元收入。一个小碗的炒粉,那时的粉还是很便宜的。卖一块钱一碗。我们不会去想这个,我们有更大的理想和追求。不会有这个闲心来做小买卖的。
我们认为自己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尽管累点,但每个月都有钱回家,给弟弟妹妹代缴学费,自己也可以过得快乐一点就行。晚上不加班,或九点多下班,还可以到花园广场跳舞、也是一件挺惬意的事了。公司的企业文化还不错,有个小小的阅览室可以借书看,那里的书除了武侠的就是言情小说,很少诗歌散文类的。
几个月后,里面的书似乎被我和海珠看了个遍,再也借不到新书了,可见我们勤奋好学的程度。十月底,厂里放假,又是三个月。我傻了,这个厂,上半年,工资不高,没什么货做,下半年赶完货留少部分人,其余的放假回家休息。
11.
新春伊始,春暖花开,我又从家回到了东莞常平的工厂,重新上班的感觉不一样,厂里变样了,一栋栋新厂房和新宿舍拔地而起,繁荣一片新的夜空。我感到新鲜,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厂区很美,绿化带很漂亮,紫荆的花香漂满小径,我们的宿舍就叫建达花园,里面有凉亭,楼台,小池,美不胜收。亭子上爬满了牵牛花和紫藤。
那一年,是1989年的春天,我20岁。梦一样的年华。那一年,常平镇变化很大,大的让我不认得路了。
建达厂左边上是一条常平运河,右边和后面都是稻田和渔塘,绿油油的、一大片、一大片都是。到了夏收季节,本地人放下厂里的活,还要做田里的活,很辛苦。我记得从常平镇的建达厂外的路口通往朗贝村的路,是一条小小的田埂路通过去的,小路旁边一条水沟,大约是排洪用的,水里有游离的鱼儿在嬉戏,两边都是稻田。见着稻田的我们很开心也很亲切,这感觉就像在江西老家一样。节假日,我们这些在农家呆惯了的孩子,呼啦啦地跑到河里、大的水沟里去摸田螺、捉泥鳅、鲫鱼儿。水里的鱼儿很多,也跳得欢快。南方天气热,蛇多,经常见到水蛇冒出水面呼吸空气。简直不把我们当一回事。每天下班后,看到建达厂旁边的大水沟里好多跳跃着的大大小小的鱼儿,在水里招摇。
一条柏油路通往镇中心,那年气派的体育馆正在召开全国运动会,常平是广东篮球赛的分赛区,引来全国各路记者云集。我们下班在大街上看到那些很高大的女蓝运动员,羡慕得不行。记得那些年还招开了六运会武术大赛,最大的雄狮大酒店还在建设当中,打桩声,水泥搅拌的声音,咚咚的声音到处都在修路,雄狮大酒店东元街的两旁,败破的矮房两边是小食摊,一条很旺的老街,整个常平镇内只有一条通往桥沥的路是柏油路。那时候,我们不知它要通往哪里?一条通往大朗的要道也不是很好走,特别是金美路段,吭吭哇哇一直通到苏坑那里才有柏油路,要不是热火朝天的打桩声和成群结队的外地人,还有一些三来一补的加工厂,给我的感觉甚至还没有我们文竹乡的大路那么气派。因为我家乡是个三角地带,交通要道。一边通县城通南昌,一边通湖南的界化陇和茶陵县,过往的煤车多,给人繁华的印象。难怪家庭条件好点的女孩都不习惯就往外面跑。
1989年夏日,气派的雄狮大酒店以十三层楼的姿态挺立在常平的最繁华的振兴路街口,闪烁的霓虹灯照亮了夜空,汽车在绿灯下行驶,人影憧憧,四处飘着异乡人的乡音与广东话杂合在一起。星光下,处处是忙碌的身影,归家的人影。大门对面是中心路口,斜对面的东元街热闹的小街食摊,本地人都喜欢到这里来吃早茶与夜宵。形成了现代与传统,都市与村庄的交汇点,一边代表现代都市,一边代表平民市井生活,两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谁也不会想到十几年后的今天,常平已是旧貌变了新颜,变成城市了。农民变成了城市居民,挥镰锄禾的日子已成为历史。
现在,她们已是挥剑舞蹈了。我住过的朗贝村,我曾经去寻找过,可我再也找不到当年的九桁瓦土屋旧居了,厂门口的水塘和水稻变成了振兴路气派的商业大楼、低矮破旧的的东元街上,再也见不到卖炒火粉的火爆,它变成了常平最繁华的升平路、也是酒楼一条街、你看、最早建成的雄狮、君悦、汇美、凯悦、常平广场酒店等酒店一条街、房子、服装等都是全镇最贵的,是名符其实的富人区。已经见不到旧日的第一间来料加工厂--常平制衣厂,人家发达早就搬迁了,也见不到了昔日的败破与沧桑。
今天,再一次走过常平大道,朗贝村路口、汇众超市、聚福酒楼、气派的常平图书馆、文化中心大楼、见阿姨们和打工者一起悠闲地在广场跳舞时,我还忆起我们十多年前在这块土地上的稻田里帮人收割稻子,挥汗如雨的本地阿婆拿了支汽水冲我和她的儿媳叫着:“媳妇,天热呀,你和阿英一起,上来喝口水吧。”那种与本地人共同经历过时代变迁的幸福与沧桑感油然而生。
常平最大的特色就是拥有大片的岭南佳果荔枝,以其高产著称的槐枝、早熟的三月红、接着就是大核的黑叶、酸甜的妃子笑、甜蜜的糯米糍、桂味。桂味以肉厚、核小、果子大、味浓甜而久负盛名。荔枝满大街红艳艳的到处都是,挺诱人的。南来北往的生意人。摘荔枝也是一种野趣,羡慕死好奇的城里人和香港人,那时节正是花生、早稻和荔枝丰收的时节,大大小小的人都在荔枝林里。下了班,我们也跟本地人一起,帮助采摘荔枝、割稻,说是摘荔枝,实际上就是在林子里边吃边摘,嘻嘻哈哈地好玩。跟猴子似的爬上树,一摘一跃,伸手把一簇簇的熟荔枝摘下来。吃着自己动手采摘来的荔枝,特别的开心。
蝉鸣荔熟时节,是常平人欢腾的日子,其热闹的程度,可以与花城的花市比美。我看到村岭的陌头,金美、木抡、以及方圆百里,层林挂果,熟荔流丹,象大海奔涌着千顷碧波、似天边洒落万抹红霞,蔚为壮观。
据说从1981年开始,每年的6月30日举办一次荔枝节,引来四方来宾品尝荔枝。此举属国内首创,并很快风靡全省。这是一个常平人自己的节日,那一天所有的厂里几乎都会放假,荔乡人常平,也有了一个沟通海外情谊、洋溢地方特色的特殊文化节日。
每到那一天,一声鞭炮的响声,常平的夜空璀璨着万千光芒,天空中布满了火树银花,体育馆鼓乐喧天。那些充满乡土味的文艺节目一个接一个登台亮相,引来了数万观众的喝彩声,拉开了“荔枝节”的序幕。在这些喝彩声里,有我和我的姐妹们的声音融入其中,八十年代的这些历史镜头,清晰地印在每个人的记忆里,不管是本地人还是外来工。
常平本土作家周世勤先生的书里《桥溪秀色》中有一篇写荔乡的文章这样描写:“夕阳西下,荔乡则是另外一番景致,一条条装满红荔的小艇,披着一抹夕阳,在小河上穿梭着疾飞如箭,一辆辆装满红荔的车辆,驮着一骑骑红尘,在马路上疾奔如流,一路欢声,惹得两岸垂柳为之舞之蹈之,喜得红日醉落西山!”这就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我见证过如火如荼的常平。我生活了三年的常平,走回来居然绕半天不知道路怎么走,变了,全变了,振兴路变得气派繁华,好在常平中学、振兴中学还面对面地在一起,我平生第一次搭了一次三块钱的摩托车带路,否则,让我找不到回厂的路。
不远处是商业旺地,建达花园生活区的门口由原来的片片空地和水塘,变成一条时装街、许多小小的食店。因为有了建达那几千人的大厂子,惹得邻近的一些商铺,生意旺得很。一块钱一碗的小饭馆,五个人还忙不过来。有些人,情愿在外面吃一块钱一碗的饭,不愿到员工食堂排队打五毛钱四两的米饭。那些店里的老板们每个月的收入挺可观的,她们笑开了花。有时,人多的没地方坐,就打一碗站着吃。做这种事的蠢才里,我也是其中之一。我们所有的老乡都经常吃外面小店的饭,那时才不理什么传染病,也没那么多的穷讲究,好吃就行。我们讲便宜,讲口味,若干年后,我在一首诗里写着“路边的小食店/一块钱一碗的米饭/滋润着打工姐妹们的年年月月/岁岁年年。”第一批人从花园宿舍走到对面的厂部车间,第一个到了车间开始准备工具做货,大部分人还在宿舍的水池边匆匆忙忙的洗脸刷牙,大多数人也边走边在路边打个一元钱的早餐就走。快节奏的生活让我们没时间思考,广东为什么可以装得下那么多的外地人?
二十岁,我的青春年华充满激情,也见证了常平沧桑的历史变迁。处在新时代的改革前沿,常平吸引了几十万象我这样的外地女孩。总而言之,我过得快乐。也许因为年轻,一天十二、三个小时的工作量,下了班还得写日记、读书,写点只能娱乐自己的小稿,记录生活中的每一个闪光有趣的快乐。累了,睡一觉就没事,全然没感觉到累。老乡海珠、良珠、小慧、小青都说我是一只快乐的小鸟,从不知疲倦、也不知道辛酸、忧愁、快乐得没有思想。我喜欢海珠、小慧的字体,海珠的字大大的、潇洒、飘逸、行云流水,小慧是真真正正地练过书法的,会七种字体,她写出来的字刚柔并挤,以柔克刚,如山涧清澈的碧泉,又如凌空彩练般飘舞轻灵、飘逸出行云流水的乐章,我多想自己也能写一首好字。偶尔没事,我见她们谁写得那个字好看,便依样画葫芦,多写几遍,也有些形似。我从日记开始,从年头嫩嫩的一笔一划,到年底的大大方方的字体,打开笔记发现自己的字后面的跟前面的不一样了,后面的字漂亮许多,证明我写字多了,进步了。这个发现让我好一阵开心,这一变化带来的快乐让我无以言表。这是我当初写日记时所没有想到的好事。父亲来信,也说我现在写回去的信里的字比以前好多了。父亲对我的进步很满意。打工把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女孩变聪明、变漂亮了。他老人家那里会有不开心的道理。所以,我在外头打工,他也比较放心,不像别人家那么一点小事儿也要操心,父母已经习惯了我常年在外的生活。父亲是个有高小文化的农民,算盘打得哗啦啦地响,分田到户之前是生产队的会计。村里数一数二财务人员。他觉得像我这样的人一出学校,什么农活都不会的干的人吃一点苦对以后会有好处。父亲也鼓励我上进,争取做得更好!
那一年,我写了一首歌,名叫《在打工人云集的南方》,大家唱得很开心也很投入。
在打工人云集的南方(歌词:调寄《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在打工人云集的南方/无处没有我们的伙伴/满怀希望地走进了厂房/拼命挥洒青春的血汗/啊,南方,我们漂泊的旅程/为了能够富裕我们的家乡/无论遭受多少困苦与艰难/总是执著地穿梭在打工路上。
在打工人云集的南方/到处飘逸我们的风采/上班时我们干劲十足/“MADE IN CHINA”的产品遍布全球/啊,南方/我们青春的驿站/为了拥有物质和精神双丰收/无论忍受多少冷眼和苦难/啊,南方,考验我们的地方/为了家人能活得快乐幸福/我们不怕漂泊流浪。
12.
十一月,流金岁月,所有的收获都已经收藏。
车间的新产品椰菜娃娃老是返工,有些货都到香港了,还退了回来。工程上出了问题,暂时还没查出来。我是流水线上的质检员,享受员工的待遇和工资。我检验音响的音质,只要发现有杂音,这个音响就不能装进玩具椰菜的肚子里。有些开始没事,装进去就有杂音,搞得我们大家都很头痛,一个月了还出不了货。如果再找不出原因,耽误货期,客商是要罚款的。那些日子,始终很努力地找原因,工程师每天穿梭着在车间走来走去。
后来,我发现好好的音响装进去不行是因为海绵不行,放得太多了有问题,同时,车间存在许多管理上的问题。我把自己看到的问题写成文字,题为《车间生产管理之我见》,直接投寄给了黑板报,海燕的同事,也是她的搭档周艳辉看到了,她没有直接刊发,而是直接拿给了总经理周生。周生一个电话打到车间,组长黄占欢兴冲冲地跑过来对正在忙碌的我大叫:“阿英,总经理室有请。”
这下我心里有底了,我知道我写出去的东西在起作用。
走进总经理办公室,五十多岁的周总笑盈盈地跟我招呼、握手。我也没有一点紧张的心理,他跟我拉家常,问我来公司多久了?习惯这里的生活不?我笑了,说来了工厂三年,一直在包装车间做流水线,挺好的。厂里的生活我还满意,就是加班太多,又出次品,实际上是做无用功。聊了些家常,也没别的,大约过了半个月,老总又找我聊天,这回还是聊天,一个月后,我被一道调令到另一个车间做了组长,文学改变了我作为流水线员工的命运,我成了打工姐妹中的一只领头雁,厂里决定派我去五包车间做了一个小组长。
组长是个芝麻官,第一次当组长,因为自己从流水线上做出来的,所以就特别体谅我手下的员工,她们就是我旧日的命运。我做的好不好关系到她们工资的高低,她们也都能跟我打成一片,我的工作就是协调员工与上司的关系。做了一段日子很开心也很烦恼。开心的是有支持我的员工,烦恼的是同事的忌妒,上司的不理解。我一上任就减少工作时间,提高效率,精减多余的人员。线上由原来的十五人减到九人,多的调往新增的车间。结果产量上来了,下班也比以前早了,工资也上来了,原来每人每月两百八不到,到今天的四百九十甚至于超五百元的工资,这在当时是不错的。平均工资才三百多,除了车头发的技术工,就是我们的配料组了。姐妹们很开心,她们对我的表达就是回家探假的时候给我送毛毯,我怎么也推不掉,一床二十多元的毛毯她们一天也做不到这个工钱的,我那能要?这让我挺感动。还有什么能比你自己手下的姐妹对你的肯定更值的吗?
一天十几个小时的工作量,我还要核算员工的工资,每天做好报表,别人都走完了,我还得看看哪个有没收拾工具之类的琐事。
做组长的感觉并不是太好,上下受夹板气,我想有更好的发展,可我得努力呀!
13.
九十年代初,我开始写散文,不断有散文发表在黑板报上,还有满妧和艳玲,她们两个写诗,我和小荣、秀梅专门对着干,小荣写《晨曦的厂区》,我就写《晚霞的璀璨》、《夜晚的霓虹》,秀梅写《上班的路》是希望、是阳光,我就写《下班的路》延伸着明天的希望,每个人都讲自己的理,秀梅觉得下班是很消极的,我却写得有声有色,写的是加班的干劲。对着干的结果是绿了厂区美了自己也乐坏了身边的工友。现在回过头来,翻看当年的文稿,要多美就有多优美,要多嫩就有多嫩稚。
艳玲和满妧都喜欢写诗,她们就鼓动我写诗,艳玲的理由是写诗可以节约时间,几行、十几行就行了。散文可不行,写完了还要抄得端端正正的,写错了还得重抄,多麻烦。在艳玲的理解中,诗是最好的,即省时又省事。现在想起,我们当初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记得我的第一首诗,被聪明的艳玲和内秀的满妧批来改去,批得体无完肤,一无是处。她们说我写的其实就是分行的散文,没有诗歌那种跳跃性的语言思维。现在想起来,她们真是比我早慧。想想也是,在我们那个闭塞的农村,读初中是没人教你怎么写诗的,老师只教作文怎么写?我不知道这两个早慧儿这么早就学会了,还说得有板有眼,以理服人。
艳玲有个大学毕业在县城工作的父亲,在一次车祸中丧生,那时的艳玲才不到十岁,母亲改嫁,她寄在叔叔家,妹妹爱玲寄在伯伯家养大的,从小尝到了辛酸和苦难的滋味,过早地感受到童年的不幸。因此,她写出来的东西有点玩世不恭,又一点消极和沧桑,似乎不是她这个年龄只有十七岁的女孩可以承受的,命运对她真是太不公平了。满妧写出来的诗也沉重得让你串不过气来,语言很美很忧伤,沧桑中背着沉重的壳。她们的诗都比我写得要好。可是,却只有我和满妧的诗可以上公司的黑板报,艳玲的却没法子上。也许生活造就了她的个性,连同文风。
海燕在上海待过一段时间,她早就读完了自考汉语言文学,我们身边的大学生又会写一手好字,一手好文章。让我们非常羡慕,她对我们很好,当我们都是小妹妹,也许她把我们当成跟她同类的文学爱好者看待吧。她把学过的大学课本借给我和满妧看。那年,东莞还没有“自考”这一说,我们都不知道要去读什么半工半读的大学。海燕的书让我们长了知识,我看的是当代文学作品选,满妧看的是唐宋时期的文学作品。
正在那时,长沙招来了一批九零三学院的大学生。分在我们第三包装部学习,有的做了代组长。有两个男孩,一个叫刘明诚,一个叫李青海,明诚非常喜欢我写的诗。
一天,我在上班的空档,就拿了公司那种很好写字的黄纸,那种纸很滑很好用,我非常的喜欢用它来写字,我就在上面写了一篇散文,题为《欺骗使我走向成功》。故事是我编的,文章大意是“我”说自己爱好文学,先是模仿,发表不了,就去模仿着写了几篇稿,居然有女孩追求我。但我又怕露马脚,后来就努力学习写作,最后杂志上到处都是自己写的文章,那女孩也顺理成章地跟“我”好了。文章写得跟真的一样,我自己也得意自己编故事的水平。写完了我也没当回事,放在自己桌前的垃圾袋里。那个明诚后来说注意我很久了,见我没事就在那里写东西,他好奇,我下班之后他就捡起来看了,他非常惊讶我有如此好的文笔。
翌日上班时,他走过来问我,这篇文章是你写的,我说是的,我没事就编些故事,明诚又问我读了多少书,写好的东西为什么不拿出去发表,却把它丢进垃圾堆,他还说我的基础打得非常扎实。希望哪一天能在杂志报纸上看到我的文章出现。他鼓励我拿出去投稿,我笑笑说我行吗?他说行,我看准了,不出三年,你就会是从流水线站起来的未来作家。
虽然他不是文学圈内的权威人士,但这话对我的鼓舞很大,他教我投稿要用方格稿子。否则,编辑一般不爱看。我开始四处天女散花地投稿,一些杂志给我的回音是让我报读他们的写作培训班,我就报了武汉的速记和写作班,一边学那些像符号一样的速记,一边读写作的书。我一步一步攀登着走进文学圣殿之路。
1992年,厂里又没货做,其实做组长太累,我也不太会与上司协调人际关系,做得很累,趁没货做的机会也想换个环境。就这样,我离开了做了一年多的组长岗位。
那时找工作运气真好,我面临两个选择,一边是渝利电子厂做组长,一边是雄狮大酒店,做酒店服务员。两份工作都不错,那可是当地一流的酒店,能在那里上面,也是一种幸福。但老乡们太多,都不开化,再加之一些酒店有色情服务,老乡们才不管你是做服务员还是传菜员,一列把你归类到坏女孩那类人中去。想着会招来一些闲言碎语,甚至还会传到家里去。不出所料,我培训了两天,就听到老乡说的话很难听。
第三天,渝利打电话让我去上班,工资待遇不错,那时渝利厂缺组长,我就去了,我觉得做工厂工人还是开心的。
其实,对于电子厂,我什么都不知道,连一至九分别代表着什么颜色都不知道,却很顺利地进厂了,并且在渝利厂做得也是副组长,工资还可以,有450元的底薪,加班另算,一个小时1元计算,这在当时算是很不错的了。
许多人都说我运气好,组长管建涛告诉我,像你这种情况,连电子厂的原件都不认识一个,我们是不会要你做管理的,只是我们现在正缺人。我本来也不想去做那个组长,觉得自己不能胜任,但我被渝利的企业文化吸引了,渝利一进厂门就有个黑板墙报,文章也写得不错,还有稿酬。冲着公司的企业文化,我就进厂了。
熟悉工作后,把自己以往写得稿子抄得端端正正、投入到稿箱,以“一江雪”的笔名不断地往稿箱里投。我的《灯塔与帆》这首情诗很快就发表了,只有几句话,并拿到了平生第一次厂刊的稿酬,三块钱人民币。钱是小事,这让我感觉,有文学的工厂就有希望。
尽管钱是个小数,我还是非常珍惜,我努力工作、努力写作,非常珍惜这份工作,也非常喜欢这种厂区生活环境。没事的时候,我把原先写得一些东西全部塞进了厂区的投稿箱。直到我后来走了,三个月后,我走过渝利厂时还见我的文稿登在黑板报上。
一切从零开始,每天先认电子原件,线路板、电阻、电容、IC、排阻,没到一个星期,基本上所有的原件我已经认识,起初拿个货车到仓库去领料,都要老的组长带我,后来我会算电阻了,也会认原件了,就经常自己一个人去领料。拿回来先放在小库房存放,等到要用时就拿出来派发到流水线上,正组长排好拉,大家就继续开工。
一切看起来井然有序,其实,排阻经常会搞错的。A型的跟B型的是不能通用,当时我并不知道,一个从家乡江西来的老乡,车间里的男技术师,天天教我认电子原件,很快我就会了。
有时,经常领回来的物料,一不小心就漏了那么一件两件,那是经常的事。为此,一到下线我就特别紧张,生怕哪不对劲,结果一个月后还是出了差错。
那天上午,我们那个小组新产品上线,我把所有领回来的物料都放到车间的流水作业上,车间主任一个一个地排好拉。那个正组长辞职了。只有我和广西的一个副组长小红,小红也什么都不懂,她只是比我早来半个月。我做这份工作也很辛苦、有种难以胜任的感觉。我那天又不见货了,每次都是这种烦恼,许多组与组之间不见原件了就偷偷地拿别人的物料来填自己的空白。我想,我的原材料被别人拿走了呢,还是自己领料时漏领了。因为一个产品做下来,太多原配件了,少那么一个两个也未必就自己知道。那天,我的排阻不见了,怎么也找不着,急得团团转,如果去货仓借的话,还要主任签名,要货仓部的主任批了才可以。况且,你已经领了,还能说不见么?急死我了。
左找右找,结果,我找到了那包排阻,放到了生产线,事情的结果可想而知。我说了,A型的排阻与B 型的排阻不能通用。而我偏偏让她们通用了。原来我们的排阻不见,别的组居然跟我们掉换了,我甚至怀疑有人故意制造人为的错误。那天下午很晚才发现,用错了料,这时已经做了好多了,被另一条拉校机时检测出来了。我被车间主任狠狠地骂了一顿,我不能有半点儿委屈。因为货是我领的,但排阻真的不知是谁家跟我弄错了,而这东西是需要用机器检测才能看得出来的。
那天,辛苦做出来的货要返工,这是很惨烈的一次返工。这个做错的产品是要放在药水里浸泡过后才能拿出来的,而且用过的所有原件都被报废掉。我在那个厂也就做到头了。我灰溜溜地拿了当月的工资走人,这是我最失败的一次。我非常想让经理为我换一个适合我的工种继续做下去。我发誓,今后,再也不管生产线了,我不适合做管理,我只适合做工人,或坐在写字楼里做那些体面的抄抄写写的工作。我把这次经历写成小说《哪里的天空不下雨》,发表在《珠江潮》杂志上,我第一次以小说的文体记载了这段心路历程。
这次找工作很惨,好的没有,差的我一直不想进,好不容易过了半个月,我才重新找到一份新工作。同事告诉我,外面许多厂在招工,我找到了岗梓的志诚电线厂落脚,做得是普通员工。厂子不大,只有二百来个员工,我的老乡不少,而且都是我们一个镇出来的,她们比我早进厂,工资也拿得高些。350一个月,吃住按餐扣。
我还从零开始,做普通员工。这份工作,回到了三年前,上班第一天,厂长就发现了与众不同的我。事后他告诉我,你工作的样子让我觉得你原来一定是在别的地方做过管理的。我喜欢这个工作环境,人与人之间很单纯。想想也好,业余时间,我可以尽情地写,在自己的床的墙上贴得到处都是诗歌,一高兴我还配上画,唯恐人家不知道我会写诗。我非常满意这种摆设。别人贴明星照,我就贴自己的作品。这也是一种创意。公司总务带着年轻的老总走进来查房,一进房间就问这床是谁的谁写的,还那么有雅兴有才气?
记得我当时用《明月几时有》的词牌填诗、灌水,把它变成《打工几时有》,配上我临摩的画,亮丽了我的铁架床。
没过多久,我的一篇散文《愿你更快乐》发在《桥梓通讯》上,桥梓通讯在海外有发行,都是赠送给侨胞的。厂长和香港师傅田鑫老远就拿了报纸走过来问:“阿英,你的文章发表了,你要请客,给,报纸在这,大家看呀”。他们也不顾我是在工作时间,过了几天,收到了10元稿酬。
一晃三年过去了,我来常平的第四个年头。这是1990的春天,时代的脚步的确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地朝前迈进。从八十年代下半叶开始的民工潮,一浪高过一浪地涌向南国,冲击着珠江潮声阵阵。到这时,外来工的形象不再是代表落后、野蛮甚至是社会的负担,反而引人注目,她们形成了一个打工阶层,在创造巨大的物质财富的同时,也创造着一种可称之为“打工文化”的东西,那就是打工文学。
那时能写东西的打工者不多,好多初中都没读完,为了生计,都出来打工了。1992年,深圳海天出版社隆重推出了三位打工作家与其作品,一时间好评如潮,小荣买了其中的一本报告文学集,看过后翻着书对我说:“这么简单的文字,都能走红,英子,你也能写,你应该比她写得更好!”我说,我一定会写好属于自己的那一份。
诚如一位评论家所说的,一百多年前,美国在西部开发中涌现的西部文学。美国的打工文学曾产生过以杰克伦敦为代表人物的伟大的作家和作品。想起七十年代知青上山下乡所产生的知青文学,评论家们想,是不是打工文学的时代到来了?因为读报少,这些在当时很时髦的话题我却知道的不多。我只知道,写作,辛苦并快乐着。我写作是因为我心里有话要说,说出来就痛快、开心。
14.
319国道,途经整个永新县部分乡镇,文竹乡就在近在319国道旁,给村人带来极大的交通便利,我们村人都亲切地叫它为省道。一头连着省会八一城南昌,一头连着湖南省城长沙呢,而我们村里的孩子要上中学,都要走到319国道上来才能到学校,隔壁村后面的山上还有一座乌石山铁矿,属国家管理的,319国道的还会有莲花县各乡镇的煤场的车到这里汇合,我们要在319国道上走过不多的几百米公路线,才是坡上的那所乡村中学--文竹中学,我家几姐弟和兰妹都曾在那里上学。
处于文竹乡319国道的三岔路上,车水马龙,一派繁华。
运煤的,运铁矿的,还有过往的客车,行人唧唧,路的前方是我们文竹乡的街市。一三五逢集,再往前走几百里就是邻省和本省的交界莲花县,旁边是全乡唯一的一所中学。学生上万人,路的后方是通往县城的去路,岔路走过去就是火车站。站前连着几个大的村子,约几万人口。村前有一座黑山(煤场),一座红山(铁矿)。煤是从湖南省或隔邻的莲花县运来的,铁矿是自己的乡里山上开采的,运往火车站矿场和煤场,而后再用火车货运发往不同的大城市。每天川流不息的汽车,穿梭往来,富裕了邻近几个乡村。
我和小我四岁的兰妹就是这座红山和黑山的孩子,兰妹每天上学都要经过这条三岔路,我打工回家也要经过这个三岔路。在我们那个贫困的县城,这是一条少有的繁华路段。岔路就是我乡的重要交通要道。每天中午,运煤的、运铁矿,都等着过磅秤,至少不会少于三百辆,路面就排成了几里路的长龙或蛇阵。见惯了繁华的乡亲们,每天看着过往的司机笑口常开。我们的富裕来自这条三岔路啊!
那天就是中考的最后一天,也是我在家休探亲假的最后一天了。第二天,我将回到东莞,继续我的漂泊生涯。
邻家16岁的兰妹学习成绩一向都不太好,再加上前几科考试怯场,她认为升学无望。最主要的是她想等自己考完了,就跟我一起去广东打工,她说她有自己的打算,她的父母也管不了那么多,条条大道通罗马。兰妹前一天还问我能否在家多呆上那么一天,等她考完最后一门英语课,便要放暑假了,她就随我到东莞的工厂里头去打工,如果要是考上高中的了,再回家读书也不迟,如果实在考不中的话,打工也可以成为一条出路。
当天中午11点45分,她跑来我家说要吃我妈做的臭豆腐和腊肉,就在放下碗的当儿,她跟我说,你等着,我这就去考试,等我考完最后一门英语课,就跟你去南方打工。我心想,这孩子咋不好好读书呢,尽想着外面的花花世界,我怀疑是那几首流行歌曲闹的,什么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殊不知,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的,她也想尝尝在外漂泊流浪的滋味,唱一曲《故乡的云》,才会知道,读书有多好。我笑笑,你会考好的,书读多了再去打工也不迟呀!姐姐给你加油,一定要考个好成绩。万一不行,我就带你去见见世面。但你一定要尽力!
还没过半个钟,我正在吃饭,另一个邻家小妹芳兰急急地跑来告诉我,说村里传回消息,刚刚从你家吃过饭,踩单车去考试的兰妹被从县城开往邻省湖南的一辆东风大货车撞倒了,当场死亡。司机怕挨打,跑到派出所自首去了,是真的,她家里人都赶去了,芳兰说完泪就刷刷地掉了下来。我端着饭碗的手失去了知觉,愣愣地呆立着,碗不知何时碎了,花开花落都是瞬间的事。我深深地感到,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刚刚还在我面前活蹦乱跳,活生生的一个花季少女,转眼之间就灰飞烟灭了。
当我赶到事故现场,兰妹倒在血泊中,掀开头上盖着的白布,惨不忍睹,车轮是从胸前压到头部过去的,交通警察还在处理事故现场,镁光灯不停地在闪烁,事故责任鉴定书出来后,才知司机居然是酒后驾驶。车是旧车,也没买第三者责任保险,运煤到永新县城后从那放空回来,车上除了司机还有四个人,只能坐三人的驾驶室里却坐了五人,严重违章操作,本来骑自行车车技很好的兰妹的后架上还载了同村的一个女同学,在三岔路拐弯时判断失误,以为车是开往火车站煤场的,兰妹的车便要转过三岔口。径直往学校方向行驶向,结果东风车却是直开的,不转山岔路上经过的煤场,她同学见后面来车来了,很猛,吓得跳下去跌入水沟了,人没事,而兰妹被她一跳,失去重心,车拐路中央,被追上来的车撞个正着,结果陨命。这起交通事故最后以三万多元的赔偿作为安葬费就了结了此事。
兰妹下葬的那天,雨下得很大,一条长长的送葬队伍,全是年轻人,因为农村风俗是死者兰妹没满十八年,又属于非正常死亡,一般不做正式安葬仪式的,可兰妹是车祸,安葬费有人出,还是安正常的仪式办了,只是省了好多跪拜的程序,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等悲伤,是所有人都不愿意见到的,村里年龄大的人不会去送上山的,我和芳兰去送了,兰妹跟芳兰是近亲属,还没出五服呢,她俩同龄又玩得好,她也很心疼,一条白白的队伍,弯弯曲曲地走在路上,我走在队伍的前面,一路水一路泥,我一路上都扶着她那跟我同龄的哭天抹泪的姐姐,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受伤的心灵,我到现在还记得小敏的哭喊:“别人家老千老万的,我家却留不住东西,老天爷连我唯一的妹妹都不留给我,天啊!你怎么不睁眼,让我妹妹回来呀……”
一个16岁的花季少女,她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没了,想起消香玉陨的兰妹,亲历事故现场的我,心有余悸,我不太敢骑车上班,总是提心吊胆的,后来就干脆不骑了,兰妹的遭遇时刻警醒着我,要遵守交通规则,牢记这血的教训,不管走在哪,每当我走过三岔路口,一路小心走过,就算是坐在车上,我都有一份胆怯。仿佛三岔路口的血还在我的眼前,一直滴,滴到心口。我常常记得兰妹说要跟我来广东的话。
我曾写下一组诗,算是对兰妹迟来的纪念吧。
让我隐隐作痛的邻家小妹(组诗)
那个秋天
不知你受到那阵风的诱惑
每天缠绕我讲南方流水线的故事
你说等你考完最后一天的卷
跟我到南方漂泊
尝尝流浪的滋味唱故乡的云
听说南方的荔枝红红的好诱人
以后到那边一定要饱尝个够
你知道读书并非是唯一的出路
你知道
以你目前的学习成绩
很难走读书跳农门这一根独木桥
但我认为不管怎样先读好书
才有资本去找份好工作
很多很多同龄的女孩背起行囊
到流光溢彩的南方漂泊
都逃不过你那双好奇的眼神
你的眼里装满了女孩美丽的衣裙
及风光的装扮还有大把的南国特产
其实 你不知道流水线的作业多么单调
你不知道流浪的女孩曾遭受过多少辛酸
想家的时候 泪滴涟涟
十六岁的花季
你踩单车去考最后一天的试卷
这之前你说
无论如何明天要和我一同去南方
唱一首《信天游》直奔考场
谁知道在拐弯的三岔路口
要了你青春花季般的十六岁生命
你消失在通往学堂的路上
哭得亲人天昏地暗
我端着碗盛饭的手失去了知觉
楞楞地站着
花开花落都是瞬间的事
是不是荔枝的芳香勾走了你的魂魄
我只知道你的天堂没有车来车往
车来车往 小女孩迷失在何方
车来车往 小女孩去向何方
你是否在最深的睡眠里醒着
以一种脆响敲击我
带上你一起漂泊 一起流浪南方
我默默地站成石碑
等你 风干成消瘦的身影
荔枝林中等待的我
无法用记忆确定你的方向
只有怀着无比真实的纯净
沿着你的清香
去告诉一个叫荔香的女人
荔枝的情人
兰妹
风在远方已远
以一股清新的气息
抵达我
如风的季节
我把思念的信鸽放飞给蓝天白云
苦苦地在家门前的老樟树下
痴痴等待
大雁给我捎来一份未知的惊喜
我知道
荔枝成熟鲜红的跳跃声
是平平仄仄的诗句
越来越多的流浪者唱故乡的云
你应该比秋天的风更懂我的心事
荔枝的情人那灿若桃花的笑靥倒映在水之湄
我沿着你的芳香
踏着浪遥远地向你靠近
用版图上的小点来寻找你的方位
走向南方的雨水、含羞草、白玉兰及细叶榕
荔枝美丽的光芒闪烁在春天的梦里
一夜之间心就已经抵达
脸上和心里都挂满了水灵红艳的鲜荔枝
情书一样的风吻着青青的枝叶
美丽而温馨
我用柔弱的身子
温情的双手拥抱你
兰妹,你就是荔枝的情人
荔枝的情人
感受你 兰妹与荔枝的核心贴在一起的跳动
别离后的那段日子
我用诗的语言把你
谱写成一首抒情的恋歌
在我心灵的日记上刊发
并日夜吟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