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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官哥命夭痛娘亲 瓶儿血枯感夫君

  那西门庆听了月娘说的猫惊官哥的事,气得全身发抖,直冲到金莲房中,见金莲正坐在炕上抚弄那雪狮子猫,不由分说,从金莲怀中夺过猫来,提溜着猫的后脚,走向穿廊,抡起猫来往石台基上狠狠一摔,只听那猫尖叫一声,“咔嚓”,脑浆迸万朵桃花,满口牙零噙碎玉。西门庆把死猫往地下一扔,走了。

  潘金莲耳闻目睹,却纹丝不动,待西门庆走了,口里喃喃呐呐骂道:“贼作死的强盗,还不如把人拉出去杀了,才是好汉。一个猫碍着你怎的,亡神也似走来摔死了。当心它到阴司里,问你要命,你慌怎的。贼不逢好死变心的强盗!”

  西门庆走到瓶儿房里,又责骂迎春、如意儿:“我教你们好生看着孩儿,怎的教猫唬了他,把他的手也挝了!又信那刘婆子老淫妇,把孩子灸得这模样。若好便罢,不好,把那老淫妇拿到衙门里,拶她两拶!”

  瓶儿说道:“你不看看孩儿病得这么重,孝顺是医家,她也巴不得孩儿好哩。”

  瓶儿心里只指望孩儿过两天会好起来,不料被刘婆子的艾火把风气反于内,变为慢风,内里抽搐得肠胃儿皆动,尿屎皆出,大便屙出五花颜色,眼目忽睁忽闭,整日昏沉不省,奶也不吃了。瓶儿慌了,到处求神,问卜、打卦,皆有凶无吉。月娘瞒着西门庆,又请刘婆子来家跳神,又请小儿科太医来看。都用接鼻散试之,说是“若吹在鼻孔内打鼻涕,还有望;若无鼻涕出来,那就难办了。”吹了几次,茫然无知,并无一个喷涕出来。瓶儿越发昼夜守着,哭涕不止,连自己的饮食都减了。

  看看到了八月十五日,月娘把自己的生日都回了不做,家中只有吴大妗子、杨姑娘并大师父做伴。薛、王二姑子也来了。印好的经卷头天挑来,贲四同陈经济一道,起早去岳庙散施舍尽了。乔大户家一日一遍,派人来看望,又举荐了鲍太医来。官哥只是灌药不下,口中牙咬得格格作响。瓶儿衣不解带,不知白日黑夜地抱官哥在怀,眼泪没一时是干的。西门庆每日去衙门点个卯,就回来看孩儿。

  这夜,瓶儿卧在床上,似睡非睡,恍惚中见花子虚从前门外进来,身穿白衣,指着瓶儿厉声骂道:“泼贼淫妇,你如何盗拿我的财物与西门庆?我如今告你去也!”瓶儿扑上前一手扯住他衣袖,央求道:“好哥哥,你饶恕我则个。”花子虚一顿,瓶儿惊醒,却是南柯一梦,手里扯看的,竟是官哥儿的衣衫袖子。远处更鼓传来,正打三更三点。瓶儿浑身冷汗,毛发皆竖。

  天亮后,西门庆进房来,瓶儿把梦中之事告诉西门庆。西门庆安慰道:“这是你梦想旧境,只要把心放正,休要理他!你也别怕,我现在就使小厮拿轿子接吴银儿来与你做伴儿,再把老妈叫来伏侍你两个。”饭后,玳安就去把吴银儿接来了。

  哪消到日西时分,官哥儿在奶子怀里只抽气儿了。慌得奶子叫瓶儿:“娘,快来看哥哥!这里眼睛珠儿只往上翻,口里气儿只有出来的,没有进去的。”

  瓶儿跑来,抱官哥儿到怀中,就哭着叫丫头:“快请你爹去!孩儿要断气了。”

  这时西门庆正在前厅与常时节说话,见丫头匆忙跑来说官哥儿不好了。连忙起身,打发常时节出门,急急走到瓶儿房中。月娘众人连吴银儿、大妗子,都在房里瞧着。那孩儿在他娘怀里,把嘴一口口抽气儿。西门庆不忍看他,走到明间椅子上坐着,长吁短叹。那消半盏茶时,官哥儿紧抽一阵,断气身亡,时八月廿三日申时,小命儿只活了一年零两个月。

  瓶儿见孩儿断气,昏了过去,一头撞在地下,半日才苏醒过来,搂着孩儿放声大哭:“我的没救星的儿,疼杀我了!宁可我同你一答儿里死了罢了,我也不久活于世上了!我的抛闪杀人的心肝,撇得我好苦也!”

  在场众人,无不落泪悲哭。

  西门庆即令小厮收拾前厅西厢房,放下两条宽凳,要把孩子连枕席被褥抬出去,在那里挺放。瓶儿双手搂着孩儿,哪里肯放,口口声声叫唤:“没救星的冤家!娇娇的儿!生揭了我的心肝去了!撇得我枉费辛苦,干生受一场,再不得见你了我的心肝!”

  月娘众人哭了一会,在旁劝她。

  西门庆走来,见她把脸也抓破了,滚得宝髻蓬松,乌云散乱,便说道:“休要哭了!他既然不是你我的儿女,干养活他一场。他短命死了,哭两声,丢开罢了。如何只顾哭了去,又哭不活他。你身子也要紧。如今抬出去,好叫小厮请阴阳来看。”又问月娘众人:“那是什么时候?”

  月娘答道:“也有申时前后。”

  玉楼说道:“原是申时生,还是申时死,日子又相同,都是二十三日,只是月份差些,圆圆的一年零两个月。”

  瓶儿见小厮们要抬官哥儿,又哭了,说道:“慌抬他出去干么?大妈妈,你伸手摸摸,他身上还热的。”叫了一声:“我的儿!你教我怎生割舍得你去?坑得我好苦也!”一头又撞倒在地下,放声大哭。

  官哥儿被抬出来安放停当,月娘要西门庆使玳安去乔大户家说声去,又使人去请阴阳先生。

  乔宅听到凶信,乔大户娘子坐轿子过来,哭了一场。月娘众人陪哭,告诉了前事。前边,西门庆安排买板趱造小棺柩,接待阴阳先生,收拾入殓,定下埋葬日子。瓶儿哭着往房中寻出官哥儿的几件小道衣道髻鞋袜之类,入殓时,替他安放在棺柩内,钉了长命钉。合家大小又是一场哭,瓶儿哭昏了过去。

  次日,衙门同僚、亲朋好友,都来吊问,致赙慰怀。薛姑子夜间替官哥儿念了《楞严经》和《解冤咒》,劝着瓶儿。瓶儿一是哭累了,二是听了众人劝,不再大哭,泪涕却不止。

  过了五日,二十七日早晨下葬。西门庆不让瓶儿去,留下孙雪娥、吴银儿几个在家陪伴。那瓶儿见不放她去,追着棺材放声大哭,一口一声叫着:“不来家亏心的儿!娘的心肝!”几声叫来,声气便哑了,旁边人一时没扶住,一头撞在门底下,把粉额磕破,金钗坠地。吴银儿和孙雪娥赶紧向前搀扶起来,用汗巾儿揩去血迹,劝归后边。

  瓶儿被搀抚进了房,见炕上空落落的,只有孩儿平时耍的那寿星博浪鼓儿还挂在床头上,又想将起来,拍了桌子,不由地哭了。

  吴银儿一面拉着她的手,一面劝道:“娘,少哭了。哥哥已是抛闪了你去了,哪里再哭得活?你须自解自叹,休要只顾烦恼。”

  雪娥说道:“你又年少青春,还愁明日养不出来怎的?这里墙有缝,壁有眼,俺们不好说的,她使心用心,反累己身。谁不知她气不忿你养这个孩子。若果是她害了,当当来世,教她一还一报,问她要命。不知你我也被她活埋了几遭哩!只要汉子常守着她便好,到人屋里睡一夜儿,她就气生气死。前些日子,你们都知道,汉子一两年不到我后边,到了一遭儿,就背地乱嘟嚷,对着人说我长,说我短。俺们也不言语,每日洗着眼儿看着她。这个淫妇,到明日还不知怎么死哩!”

  瓶儿听罢,说道:“罢了,我也惹了一身病在这里,不知在今日明日死也,和她也争执不得了,随她吧。”

  旁边奶子如意儿突然向前跪下,哭道:“小媳妇有句话,不敢对娘说。今日哥儿死了,乃是小媳妇没造化。只怕往后爹与大娘打发小媳妇出去。小媳妇男子汉又没了,哪里投奔?”

  瓶儿听她这一说,心中又伤感起来:“我有那冤家在一日,去用她一日,她怎有说话?”便说道:“你放心,孩子没了,我还没死哩。纵然明日我死了,你在我手下一场,我也不教你出门。往后你大娘身子若是生下哥儿小姐来,你就接了奶,就是一般了。你慌乱些什么?”

  如意儿听了,不再言语,站在一旁。

  绣春从后边拿了饭来,摆在桌上,雪娥与吴银儿劝着,陪着她吃。瓶儿怎生咽得下去?只吃了半瓯儿,就丢下不吃了。

  众人来家,瓶儿与月娘、乔大户娘子、大妗子磕头,又哭了,向乔大户娘子说道:“亲家,谁似奴养的孩儿不气长,短命死了。既死了,你家姐姐做了望门寡,劳而无功,亲家休要笑话。”

  乔大户娘子说道:“亲家,怎的这般说话?孩儿们各人寿数,谁人保得后来的事?常言先亲后不改。亲家门又不老,往后愁没子孙?须慢慢来,亲家也少要烦恼了。”说毕,作辞回家去了。

  晚夕,西门庆入瓶儿房中,陪她睡,百般言语温存。见官哥儿的戏耍物件都还在眼前,都令迎春拿到后边去了。

  金莲亲眼看着官哥的棺柩入土,心中自是轻快,此时,虽然知道西门庆陪瓶儿睡,却不似先前那样难受。从此,精神抖擞,总是指着丫头骂:“贼淫妇!我只说你日头常晌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斑鸠跌了弹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儿,没了倚!王婆子卖了磨,推不得了!老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却怎的也和我一般?”

  瓶儿在这边屋里,常是思念孩儿。金莲的话语清清楚楚传来,听得分明,心如刀绞,不敢声言,背地里只是落泪。这内疚外扰,又是暗气暗恼,好人也受不了,何况是瓶儿,渐渐心神恍乱,梦魂颠倒,每日茶饭减少。那吴银儿在官哥下葬的第二天就回家去了。瓶儿就觉得心里堵闷得慌,把旧时病症又发了起来,下边经水淋漓不止。西门庆得知,请任医官来看一遍,讨将药来,吃下去如水浇石一般,越吃药,越旺。不用半月,瓶儿容颜顿减,肌肤消瘦,昔时精彩丰标已不复再见。

  这日,已是九月初旬天气,金风淅淅,凄凉寒骨。瓶儿夜间独宿房中,银床枕冷,纱窗月浸,不觉又思想起孩儿,欷歔长叹,似睡不睡,恍恍然恰似有人弹响窗棂,瓶儿呼唤丫环,都睡熟了不答,乃自下床来,倒靸弓鞋,翻披绣袄,开了房门,出户视之。仿佛看见花子虚正抱着官哥儿在叫她,说是新寻了一座房屋,要她同去居住。瓶儿舍不得西门庆,不肯去,又要自己的孩儿,双手去抱,被花子虚一推,跌倒在地。惊醒过来,又是南柯一梦,吓出一身冷汗,呜呜咽咽哭到天明。

  偏这几日,来保押的南京货船又到了,门面装饰一新,西门庆一直在忙着缎铺开张的事,也就顾不下瓶儿这头。初六这日,韩道国两口子商议好,请西门庆赴家宴,席上叫了一个唱曲的。西门庆见唱曲的唱得好,问了名字叫申二姐,二十一岁,便有心叫去家中给瓶儿唱曲散心解闷。席散,韩道国自去铺子里歇息,西门庆与王六儿寻欢一场,到家已有二更天气,径走到瓶儿房中,把请申二姐来家唱曲的事说了,又劝慰了瓶儿几句,就要叫迎春来脱衣裳,和瓶儿睡。

  瓶儿说道:“我下边不住地长流,丫头火上还替我煎着药哩,你往别人屋里睡去吧。你看我都成什么模样了,只有一口游气儿在这里,还来缠我。”

  西门庆说道:“我的心肝,我心里舍不得你,只要和你睡,如之奈何?”

  瓶儿瞟了他一眼,笑了笑:“谁信你那虚嘴掠舌的。我到明日死了,你也舍不得我?”又说道:“一发等我好了,你再进来和我睡,也是不迟。”

  “罢,罢。”西门庆没趣,“你不留我,我往潘六儿那边睡去吧。”

  瓶儿说道:“你去,省得屈着你那心肠儿。她那里正等得冒火哩。”

  西门庆说道:“你这样说,我又不去了。”

  瓶儿微笑道:“我哄你哩,你去吧。”

  西门庆走了,瓶儿坐起来,迎春伺候她吃药。瓶儿端起药来,止不住泪珠扑簌簌滚下,长吁了一口气,才吃药。

  西门庆推开金莲房门,说道:“我儿又早睡了。”

  金莲才教春梅罩了灯睡下,见西门庆进来,说道:“稀罕,哪阵风儿刮你到我这屋里来了?你今日往谁家吃酒去来?”

  “韩伙计打南边来,见我没了孩子,一者为我解闷,二者谢我照顾他在外边走了这遭备了一席,请我坐坐。”西门庆说道。

  金莲说道:“还有哩,谢你在家照顾了他老婆了。”

  “伙计家,哪里有这道理?”

  “正是伙计家,偏有这个道理!齐腰拴着根线儿,只怕过界儿去了。你还捣鬼哄俺们哩,俺们都知道得不耐烦了。你忘了,你过生日,那贼淫妇不是来这里了?你悄悄把瓶儿的寿字簪儿,偷与她戴,那老淫妇不知廉耻,戴在头上到俺们面前晃闪闪。大娘、孟三儿,一家子哪个没看见?我还问她哩,她脸儿上红了。她没告诉你?今日又摸到那里去了,你别以为俺们不知道。贼没廉耻的货,也不知自己怎的长相,一个大摔瓜淫妇,乔眉乔样,描得那水鬓长长的,搽得那嘴唇鲜红的,倒像人家那血腚。什么好老婆,一个紫膛色黑淫妇,我不知你喜欢她哪儿。”

  西门庆决不认帐,笑道:“怪小奴才儿,单管只胡说,哪里有此勾当。今日她男子汉陪我坐,她又没出来。”

  “你就别拿这个话儿来哄我?谁不知她汉子是个明忘八,又放羊,又拾柴,一径把老婆丢与你,图你家买卖做,要捞你的钱使。”

  西门庆让她说,自己上了床,脱了衣裳。金莲伸手把他裤子扯开,去摸那话,说道:“你还嘴硬,现放着不语先生在这儿作证,真不知你和那淫妇怎的弄耸,都成这个样子。你敢赌个誓,就算你好胆子。论起来,盐也是这般咸,醋也是这般酸。若是由着你的意儿,你要把天下的老婆全耍遍了才罢。好在你是个汉子,若是个老婆,定是养遍街,睡遍巷。”

  这几句话,把西门庆说得眼睁睁的,不再说话了,只教春梅热了烧酒,把那胡僧的药拈了一粒,放在口里含了下去,然后仰卧枕上,令金莲品箫。金莲不肯:“好干净儿,你在那淫妇窟窿子里钻了来,又叫我替你咂,可不脏杀了我!”

  “怪小淫妇儿,单管胡说白道,哪里有此勾当?”

  “没有?你指着肉身子赌个誓。”

  西门庆心虚,不敢赌誓。金莲叫他去用水洗了,他就是不肯。金莲只好向褥子里掏出个汗巾来抹了又抹,方才张嘴裹咂。两人颠鸾倒凤,又狂了半夜,直至体倦方寝。

  重阳节一早,西门庆对月娘说了请申二姐来家弹唱为瓶儿解闷,于是吩咐厨下收拾酒果肴馔,在花园大卷棚聚影堂内,安放大八仙桌席,放下帘来,合家宅眷庆赏重阳佳节。

  不一会,接申二姐的轿子到了。众女眷都在席上坐着,西门庆也不去衙门,与月娘坐了上席。瓶儿强打精神,陪坐西门庆身旁,众人让她酒儿,也不大好生吃。月娘劝她放开心听曲,玉楼提出让瓶儿点曲儿,瓶儿不肯。这时,应伯爵、常时节来访,西门庆离席出去迎接,临走要申二姐好好唱个好曲儿给瓶儿听。瓶儿见众人盛情,只得点了一个曲。那申二姐亮开喉咙唱了起来。月娘又亲递了一盅酒与瓶儿,瓶儿不敢违阻了月娘,勉强咽了一小口。坐不多时,瓶儿自觉下边一阵热热的来了,赶紧离席往屋里去。回到房中,一坐上净桶,下边似尿一般地流将起来,登时,眼前发黑。瓶儿自知不妙,起来穿裙子,忽然一阵旋晕,站立不住,向前倒下,一头撞在地上,不省人事。好在迎春立于一旁,赶快叫了奶子,二人把瓶儿抬到炕上,使绣春快对月娘说去。月娘听知,撇了酒席,与众姊妹慌忙走来看视。迎春揭开净桶,月娘一瞧,唬了一跳,说道:“这是她刚才吃了那口酒,助赶得她血旺,流了这些。”说完,一边安排煎灯心姜汤灌她,一边使来安儿去请西门庆。

  瓶儿已是醒来,不让来安去请西门庆:“休要大惊小怪,打搅了他陪客人。”

  月娘只得作罢,吩咐迎春铺床安排瓶儿睡下。众人也无心吃酒,吩咐收拾了家伙,都归后边去了。

  西门庆陪客人们喝酒,很晚才回到后边月娘房中。月娘告诉了瓶儿跌倒的事,西门庆慌忙走到前边来看望瓶儿。瓶儿睡在炕上,面色蜡黄,扯住西门庆的衣袖只是落泪。西门庆只得劝道:“我明日一早使小厮去请任医官来看你。”当夜,西门庆就在瓶儿对面的床上睡了一夜。

  次日天亮,西门庆就使琴童儿骑上马去请任医官,却是到中午才请来。西门庆没去衙门,只在家中等候。瓶儿房中已是收拾干净,薰下香。任医官诊毕脉,走到外边厅上,对西门庆说:“老夫人脉息,比前番更加沉重。七情感伤,肝肺火太盛,以致木旺土虚,血热妄行,犹如山崩而不能节制。若所下之血,紫色犹可调理;若鲜红者,乃新血也。学生撮过药来,若稍止则可有望,不然,难为矣。”

  西门庆道:“望乞老先生留神加减,学生必当重谢。”

  任医官客气了几句,西门庆陪坐用茶,送出门去,随即具备一匹杭绢、二两白金,使琴童儿讨将药来,名曰归脾汤。即刻熬煎,让瓶儿乘热吃下,谁知其血越流得凶了。西门庆慌了。又去请大街口的胡太医,这胡太医说是气冲血管,热入血室。用药之后,不见有一丝效果。

  花子由听说瓶儿不好,使了花大嫂,买了两盒礼来看望。见瓶儿瘦得黄恹恹的,不比往时,也哭了一场。

  此时,西门庆正是心急如焚,听韩道国讲东门外有个看妇人科的赵太医,即使玳安去请。乔大户闻讯来看视瓶儿,又荐了县前住的行医何老人。西门庆想让两个先生依次诊脉。乔大户则主张二人同请,分别诊脉,一道论病再下药。西门庆依了,派人去请何老人。

  不消片刻,何老人先到。这老先生年过八旬,却十分健朗。见过礼,看茶吃了,请到房中,就床看瓶儿脉息。又把瓶儿搀扶起来,坐在炕上,挽着乌云,已是瘦得十分狼狈了。何老人出来,在外边厅上向西门庆、乔大户说道:“这位娘子,乃是精冲了血,又着了气恼,气与血相搏,则血如崩。细思当初起病之由,是不是这样?”

  西门庆说道:“是便是。你老人家如何治疗?”

  不等何老人开口,忽报赵先生到。何老人问是何人,西门庆直说了,并请何老人只推不知,待赵先生看了脉息之后,再请一道下药。

  何先生于是与众人一道坐了。这赵先生与众人一一见礼,便吹了一通《药性赋》、《黄帝素问》、《加减十三方》、《千金奇效良方》的医书药典,众人笑了一场。西门庆陪他进入瓶儿房中。瓶儿刚刚睡下,又被搀扶起来,靠着枕褥坐着。

  这赵太医先诊其左手,次诊右手,便说:“请老夫人抬起头来看看气色。”

  瓶儿真个把头扬起。

  赵太医对西门庆说:“老爹,你问声老夫人,我是谁?”

  西门庆真的问了声瓶儿。瓶儿抬头看了一眼,低声说道:“他敢是太医。”

  这赵太医说道:“老爹,不妨事,死不了,还认得人哩。”

  西门庆笑道:“赵先生,你用心看,我重谢你。”

  赵太医看了许久,说道:“老夫人此病,休怪我说。据看其面色,又诊其脉息,非伤寒则为杂症,不是产后,定然胎前。”

  西门庆说道:“不是此疾。先生,你再仔细诊一诊。”

  “敢是饱闷饮食,饮馔多了。”

  “她连日饭食不进。”

  “莫不是黄病?”

  “不是。”

  “不是?如何面色这等黄?不然,定是脾虚泄泻。”

  “也不是泄疾。”西门庆不耐烦了。

  “又不泄泻,却是什么?怎生害这个病,教人摸不着头脑。”赵太医胡猜了半日,又想了许久,说道:“我想起来了,不是便毒鱼口,定然是经水不调匀。”

  西门庆说道:“女妇人,哪里便毒鱼口来?你说这经事不调,倒有些近理。”

  这赵太医也有意思,说道:“南无佛耶,小人也总算猜着一桩儿了。”

  西门庆再问道:“如何经事不调匀?”

  “不是干血痨,就是血山崩。”赵太医答道。

  西门庆说:“实说与先生,房下如此下边月水淋漓不止,所以身上都瘦弱了。你有什么急方,合些好药与她吃,我重重谢你。”

  赵太医说道:“不打紧,小人有药,等我到前边开方配药去。”

  到了前边,那何老人不动声色,看他开方。看毕,何老人摇头,说道:“这些药吃了,人还有命在?”

  赵太医晃着脑袋:“话不可这等说。自古毒药苦口利于病?若早得摔手伶俐,强如只顾牵经。”

  西门庆已是火冒三丈,只是忍住不发,叫小厮到前边铺子里称一钱银子,将赵太医打发出门。

  何老人说道:“老拙适才不敢说,此人乃东门外有名的赵捣鬼,专门在街上卖杖摇铃,哄过往之人,他哪里晓得什么脉息病源。老夫人此疾,老拙到家撮两贴药来,还得看老夫人的缘分。服毕经水少减,胸口稍开,就好再用药。只怕下边不止,饮食再不进,就难为矣。”说毕起身。

  西门庆封白金一两,使玳安拿盒儿去讨药来,晚夕与瓶儿吃了,并不见其分毫动静。

  月娘说道:“你就别再与她药吃,她饮食先阻住了,肚腹空空,只顾拿药淘渌她,她受得了?”想了想,又说道:“前者那吴神仙算她二十七岁有血光之灾,今年却不整二十七岁?你不使人寻这吴神仙去,听听他的,兴许有用。”

  西门庆听罢,想了起来,即差人拿帖儿,往周守备府去打听。回来说是吴神仙云游之人,来去不定,今岁从四月里往武当山去了。若要算命,真武庙外有个黄先生,打得好数,一数只要三钱银子,一生前后事,都如眼见。西门庆随即叫了陈经济拿三钱银子,赶到北边真武庙门首找寻,果然有黄先生家,门上贴着:“打算先天易数,每命卦金三钱。”

  陈经济向前作揖,奉上卦金,说道:“有一命,烦先生推算。”于是,把瓶儿八字报出:女命,年二十七岁,正月十五日午时。

  这黄先生把算子一打,说道:这女命辛未年,庚寅月,辛卯日,壬午时,理取印绶之格,借四岁行运,四岁已未,十四岁戊午,二十四岁丁巳,三十四岁丙辰;今年流年了酉,比肩用事,岁伤日干,计都星照命,又犯丧门五鬼,灾杀作耗。夫计都者,乃阴晦之星也,其像犹如乱丝而无头,变异无常。大运逢之,多主暗昧之事,引惹疾病;主正、二、三、七、九月病灾有损,财物暗伤,小口凶殃。小人所算,口舌是非,主失财物;若是阴人,大为不利。断云:计都流年临照,命逢陆地行舟,必然家主皱眉头,切记胎前产后。静里踌躇无奈,闲中悲恸无休。女人犯此问根由:必似乱丝不久。其数曰:

  莫道成家在晚时,止缘父母早先离。

  芳姿娇媚生来美,百计俱全更可思。

  传扬伉俪当龙至,应合屠羊看虎威。

  可怜情热因情失,命入鸡宫叶落里。

  黄先生说完,将数抄了,封付与经济拿来家中。西门庆正与应伯爵、温秀才坐着说话,见经济抄了数来。拿到后边解说与月娘听。西门庆听知凶多吉少,眉头紧皱,忧愁塞胸。

  瓶儿已是日见衰弱下去,初时,还能挣扎着梳头洗脸,自己下炕来坐净桶;次后,渐渐饮食减少,形容消瘦,下边流之不止。不消几日,把个花朵似的人儿,瘦弱得不好看了。也不下来炕只在褥子上铺垫草纸。恐怕人进来嫌秽恶,教丫头烧着些香在房中。西门庆见她胳膊儿瘦得银条儿似的,不由得望着她垂泪哭泣,衙门中也不常去。

  瓶儿见他伤心,说道:“我的哥,你还往衙门中去,只怕误了你公事。我不妨事。只吃下边流的亏,若得止住不流了,再把口里放开,吃下些饮食儿,就好了。你男子汉,在房中守着干什么?”

  西门庆流着泪说道:“我的姐姐,我见你不好,心中舍不得你。”

  瓶儿笑了:“好傻子,只不死,若要死,你守在这里就拦得住?”又说道:“我有话想对你说,又一直没说。不知怎的,这些日子,只要房中没人,心中就害怕。恰似影影绰绰有人在这跟前一般。夜里便梦见他,拿刀弄杖,和我吵嚷,孩子也在他怀中。我去夺,反被他推倒,说他那里又买了房子。来缠我好几遍了,只叫我去。”

  西门庆说道:“人死如灯灭,这几年知道他往哪里去了。这是你病得久了,下边流得你这神虚气弱了,哪里有什么邪魔魍魉,家亲外祟。我今日往吴道官庙里,讨两道符来,贴在这房门上,看有邪祟没有。”说完,走到前边,差玳安骑马往玉皇庙讨符去。

  应伯爵与谢希大来访,一面劝慰西门庆,一面告知门外五岳观有个潘道士,受的是天心五雷法,善遣邪,人唤潘捉鬼,常将符水救人。要西门庆去请来为瓶儿驱邪治病。

  是夜,瓶儿房里贴了符,瓶儿还是十分害怕。西门庆赶来护她,决定次日请潘道士遣邪,又让人去请冯妈妈来作伴。

  次日,观音庵的王姑子来了,挎着一盒儿粳米,二十块大乳饼,一小盒儿十香瓜茄来看望瓶儿。瓶儿见了,连忙教迎春把自己搀扶起来。五姑子先说了上次印经卷的事,把带来的东西交给迎春,要迎春去熬碗粳米弱,蒸两个乳饼给瓶儿吃。迎春立刻去办了来,奶子如意儿用瓯子喂了半日,只吃了三两口粥儿,咬了一些乳饼儿,就摇头不吃了。王姑子揭开被褥,见瓶儿身上瘦得只剩骨架子,唬了一跳,说道:“这才几日,我的奶奶,我去时不是好些了,如何瘦成这个样子?”

  如意儿在一旁说道:“娘原是气恼上起的病,爹请了太医来看,每日服药,已是好到七八分了。只因八月内,哥儿着了惊吓,不好,娘昼夜忧戚,又是劳碌,连睡也不得睡,实指望哥儿好了,不想没了。成日又是哭,着了那暗气暗恼在心里,就是铁石人也禁不的,怎的不把病又犯了!别人有气恼儿,对人前分解分解也还好,娘又不说出来,你着紧问还不说哩。”

  王姑子说道:“哪讨气来?你爹又疼她,你大娘又敬她,左右是五六位娘,谁气着她?”

  奶子说道:“你不知道,谁气着她?”说到这,停住,对绣春说:“外边瞧瞧,看关着门不。路上说话,草里有人。”接着又对王姑子说了下去:“俺娘都因为着了那边五娘一口气。她那边的猫挝了哥儿,生生地唬出风来。爹来家,问娘怎回事,娘只是不说。后来大娘说了,爹把那猫摔死了。她还不承认,拿俺们煞气。八月里哥儿死了,她那边每日指桑树,骂槐树,百般称快。俺娘在这屋里分明听见,哪有不恼的?背地里气,只是出眼泪。这般暗气暗恼,才致了这场病。天知道罢了!娘可是好性儿,好也在心里,歹也在心里,姊妹之间,自来没有个面红耳赤的。有件称心的衣裳,不等别人有了,她还不穿出来。这一家子,哪个不叨贴她娘些儿。可是有的人得了她还背地里不道是。”

  王姑子问:“怎的不道是?”

  如意儿说道:“像五娘那边,潘姥姥来一遭,遇着爹在那边歇,就过来这屋里和娘做伴儿,临去娘与她鞋面、衣服、银子,什么不与她!五娘还不道是。”

  瓶儿听了,责怪如意儿:“你这老婆,平白只顾说她怎的!我已是死去了人了,随她罢了。天不言而自高,地不言而自卑。”

  王姑子说道:“我的佛爷,谁知道你老人家这等好心!天也有眼,望下看着哩。你老人家往后来还有好处!”

  瓶儿苦笑道:“王师父,还有什么好处?连一个孩儿也存不住,去了。我如今又成这个样,就是做鬼,走一步也不得个伶俐,身子底下都弄出这个疾。我心里还想再与王师父些银子儿,望你明日在我死了,替我在家,请几位师父,多诵些《血盆经》,忏我这罪业。我不知堕多少罪业哩!”

  王姑子说道:“我的菩萨,你老人家忒多虑了。天可怜见,说不定过三两天就好了。你是好心人,龙天自有加护。”

  正说着,琴童来说:“爹吩咐把房内收拾,花大舅这就进来看娘。”

  王姑子起身告辞,瓶儿要她多住两日,还有话要说。王姑子答应了。

  不一会,西门庆陪着花大舅进来看问,见瓶儿睡在炕上不言语。花子由说道:“我不知道你病了,昨日才听说,明日你嫂子来看你。”

  瓶儿只说了一声:“多有起动。”就把面朝里去了。

  花子由坐了一会,起身出房,到了前边,对西门庆说道:“俺过世公公老爷,在广南镇守,带的那三七药,吃了不曾?不论妇女崩漏之疾,用酒调五分末儿,吃下去即止。大姐她手里收有此药。”

  西门庆说道:“这药也吃过了。昨日本府胡大尹来拜,说了个方儿:棕灰与白鸡冠花煎酒,服用后只止了一日,到第二日流得更多了。”

  花子由听了,想想说道:“这就难办了。姐夫,你早替她看下副板儿,预备她吧。明日教她嫂子来看她。”说毕作辞而去了。

  西门庆转身进来,见冯妈妈也来了,正在说笑,瓶儿也露出了这些日子难得的笑容。冯妈妈见西门庆进来,道了万福,过那边屋里去了。

  西门庆坐在炕沿上,问瓶儿:“你今日心里觉得怎样?”又问迎春:“你娘早晨吃些粥儿不曾?”

  迎春答道:“吃了就好了。王师父送的乳饼,蒸了来,娘只咬了一星点儿,粥汤吃不下两口,就丢下了。”

  西门庆告诉瓶儿:“刚才应二哥和小厮去门外请潘道士,不在。明日我教来保骑马再去请。”

  瓶儿说:“你上紧着人请去,但合上眼,那厮就来跟前缠。”

  西门庆说道:“这是你神弱了,只把心放正着,休要疑影他。等潘道士来,替你把这邪祟遣遣,再服他些药儿,管情你就好了。”

  瓶儿摇摇头:“我的哥哥,奴已是得了这个拙病,哪里得好。只除非来世为人了。奴今日无人处,和你说些话儿:奴自从和你好,指望在你身边团圆几年,死了也是夫妻一场。谁知才二十七岁,先把冤家死了,奴又没造化,这般没好命,抛闪了你去了。要想再和你相逢,只除非在鬼门关上罢了。”说着,一把拉着西门庆的手,两眼泪珠滚滚而下,哽咽无语哭不出声来。

  西门庆心中悲苦难忍,哭道:“我的姐姐,你有什么话,只管说。”

  这时琴童儿进来,告诉西门庆:“衙门来人禀告爹:明日十五,衙门里拜牌,爹去不去,班子好伺候。”

  西门庆说道:“我明日不得去。拿我帖儿,回你夏老爹,自家拜了牌吧。”

  琴童答应去了。

  瓶儿劝道:“我的哥哥,你依我,还往衙门里去,休要误了你公事要紧。我知道几时死,还早哩。”

  西门庆说道:“我在家守你两日。你把心来放开,不要只管多虑了。刚才他花大舅和我说,教我早与你看下副寿木,冲你冲,管情你就好了。”

  瓶儿点点头儿,说道:“也罢。不过,你休要信着人,使那憨钱,将就使十来两银子,买副熟料材儿,把我埋在先头大娘坟旁,只休把我烧化了,就是夫妻之情。早晚我就抢些浆水,也方便些儿。你这么多的人口,往后还要过日子哩。”

  西门庆听了瓶儿这番话,如刀剜肝胆,剑挫身心一样,哭道:“我的姐姐,你说的是哪里话!我西门庆就穷死了。也不肯亏负了你。”

  两人哭着,说着,月娘亲自拿着一小盒儿苹果进来,说道:“李大姐,他大妗子那里送苹果儿来与你吃。”

  瓶儿听了,说道:“又多谢他大妗子挂心。”

  月娘吩咐迎春拿去洗净,旋去皮儿,切成小块,用瓯儿盛着端来,瓶儿勉强吃了一块在口里,又吐了出来。月娘恐怕累了她,安顿她面朝里睡了。

  西门庆与月娘出到外边商议。月娘也要西门庆早早预备棺木材料,免得临时慌乱。西门庆把花子由的话说了,又提到瓶儿刚才说的话:“她吩咐休要使多了钱,将就抬副熟板儿。还说家里人口多,节省点,往后还要过日子。把我伤心了好一阵。我看,一发请了潘道士看过,再去看板吧。”

  月娘说道:“你看没分晓的,一个人的形也脱了,关口锁住,勺水不理,还想指望好?咱一边打鼓,一边磨旗,有幸好了,把棺材舍与别人。”

  西门庆点点头,叫贲四与陈经济去办棺木。

  事情也巧,尚举人父亲在成都做推官时,带来两副桃花板,老人自己用了一副,另一副是为老夫人的,板也是无比的好板。尚举人明年上京会试,等银子用,才卖这副板。价钱讲到三百二十两银子。西门庆同意了。黄昏时,抬了板来,西门庆观看,果然好板。随即叫了匠人来锯开,异香扑鼻。西门庆又找了应伯爵来看。应伯爵看后夸赞不已。是夜,应伯爵陪着西门庆在前厅看着匠人做棺材。到一更时分,西门庆送走应伯爵,来到瓶儿房里,要陪瓶儿睡,这才发现冯妈妈与王姑子也在这里。瓶儿对西门庆说:“这屋里龌龌龊龊的,她们又都在这里,不方便,你往别处睡去吧。”西门庆这才去了金莲房中。

  瓶儿教迎春把角门关上,上了栓,然后点着灯,打开箱子,取出衣服银饰来,放在旁边。先叫过王姑子来,与她五两一锭的银子、一匹绸子,说道:“等我死后,你好歹请几位师父,与我诵《血盆经忏》。”

  王姑子不肯接银:“我的奶奶,你忒多虑了。天可怜见,你会好起来的。”

  瓶儿说道:“你只收着,也不要对大娘说我与你银子,只说我与了你这匹绸子做经钱。”

  王姑子答应了。

  瓶儿又唤过冯妈妈来,向枕头边拿过四两银子、一件白绫袄、黄绫裙、一根银掠儿,递与她,说道:“老冯,你是个旧人,我从小儿,你跟我到如今。我如今死了去,也没什么,这一套衣服,并这件首饰儿,与你做个纪念儿。这银子你收着,明日做个棺材本儿。你放心,那房子等我对爹说,你只管住着,只当替他看房儿,他莫不就撵你不成?”

  冯妈妈接过银子衣物,倒身下拜,哭着说道:“老身没造化了!有你老人家在一日,与老身做一日主儿。你老人家若有些好歹,哪里归着?”

  瓶儿又叫过奶子如意儿,与了她一袭紫绸子袄儿、蓝绸裙、一件旧绫披袄儿、两根金头簪子、一件银满冠儿,说道:“也是你奶哥儿一场。哥儿死了,我原说的教你休撅上奶去,实指望我存一日,占用你一日,不想我又要死去了。我还对你爹和你大娘说,到明日我死了,你大娘生了哥儿,也不打发你出去了,就教接你的奶儿吧。这些衣物与你做一个纪念儿,你休要抱怨。”

  奶子跪在地下,磕着头哭道:“小媳妇实指望伏侍娘到头,娘从来不曾大气儿呵责小媳妇。还是小媳妇没造化,哥儿死了,娘又这般病得不得命。好歹对大娘说,小媳妇男子汉又没了,死活只在爹娘这里答应了,出去投奔哪里?”说毕,接了衣物、磕了头起来,立在旁边只顾揩眼泪。

  瓶儿又叫迎春、绣春过来,赠物作交待。两个丫头跟随瓶儿多年,这般诀别,不胜悲伤,主仆哭到一堆里去了。

  天亮时,西门庆进来,瓶儿得知棺木已办,便问花了多少银子。西门庆不敢直说,只说花了百十两。瓶儿也嫌贵了。西门庆见瓶儿累得慌,不再多说,出来去前边看做棺材。不一会吴月娘与娇儿进了房来。

  月娘见她已是十分沉重,便问道:“李大姐,你心里怎样的?”

  瓶儿握住月娘的手,哭道:“大娘,我好不成了。”

  月娘也流泪了:“李大姐,你有什么话,二娘也在这里,你和俺两个说说。”

  瓶儿说道:“奴有什么话说?奴与娘做姊妹这几年,又没曾亏了我。实承望和娘相守到白头。不想我的命苦,先把个冤家没了,如今我又得了这拙病,要死了。我死了,房里这两个丫头无人收拘,娘看着办,大丫头教她在娘房里伏侍娘;小丫头娘若要使唤,就留下,不然,寻个单夫独妻,与小人家做媳妇儿去吧。省得教人骂没主子的奴才,也是她们伏侍奴一场,奴就死了口眼也闭。奶子如意儿再三不肯出去,大娘也看着奴份上,也是她奶孩儿一场,明日娘十月已满,生下哥儿,就教她接着奶吧。”

  月娘安慰道:“李大姐你放宽心,都在俺两个身上。说凶得吉,你若有些山高水低,教迎春伏侍我,绣春伏侍二娘。奶子如意儿,咱家哪里占用不下她来?就是我有孩子没孩子,到明日配上个小厮,与她做房家人媳妇也罢了。”

  李娇儿也在旁说道:“李大姐,你休只管顾虑,一切事都在俺两个身上。绣春到明日过了你的事,我收在房内伏侍我,等我抬举她就是了。”

  瓶儿听罢,教奶子和两个丫头过来,与月娘、娇儿磕头。月娘不禁泪水夺眶而下。

  不一会,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都进来看视。瓶儿自然都留了几句姊妹仁义之言。后来,娇儿、玉楼、金莲、雪娥都出去了,只有月娘一人在屋里守着瓶儿。瓶儿悄悄向月娘哭道:“娘到明日养了哥儿,好生看养着,与他爹做个根蒂儿,休要似奴心粗,吃人暗算了。”

  月娘自然知其话意,说道:“姐姐,我知道了。”

  正说话间,小厮来报:五岳观潘法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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