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太医澄心定气,候得脉来,却是胃虚气弱,血气肝经旺。心境不清,火在三焦,须要降火滋荣。与西门庆说了。
西门庆说道:“先生果然如见,实是如此。这个小妾,性子极忍耐得。”
太医说道:“正为这个缘故,所以她肝经原旺,人却不知她。如今木克了土,胃气自弱了,气哪里得满?血哪里得生?水不能载火,火都升上来,胸膈作饱作疼,肚子也时常作疼;血虚了,两腰子、浑身骨节里头通作酸痛,饮食也便吃不下了。可是这等的?”
迎春忙道:“正是这样。”
西门庆夸道:“真正任仙人了!贵道里望、闻、问、切,如先生这样明白脉理,不消问的,只管说出来。也是小妾有幸!”
太医深深打躬行礼道:“晚生晓得什么,只是猜多罢了?”
西门庆还礼道:“太谦逊了些。”又问道:“今小妾该用什么药?”
太医说道:“只是降火滋荣。火降了,这胸膈自然宽泰;血足了,腰胁自然不作疼了。不要认是外感,一些也不是,都是不足之症。”又问道:“经事来得匀么?”
迎春说道:“常是不得准。”
太医问道:“几时来一次?”
迎春道:“自从养了官哥,还不见十分来。”
太医说道:“元气原弱,产后失调,遂致血虚了。不是壅积了要用疏通药,而要逐渐吃些丸药,养她转来才好。不然,病就深了。”
西门庆说道:“便是,极看得明白。如今先求煎剂,救得目前痛苦,还要求些丸药。”
太医道:“当得。晚生返舍,即便送来。”
西门庆谢不绝口。刚起身出房,官哥又醒了,哭起来。太医说道:“这位公子好声音。”
西门庆说道:“也是常生病,连累小妾日夜不得安枕。”
西门庆送太医上马,差书童掌灯送去。别了太医连忙进来,交待玳安拿一两银子赶上随去讨药。
拿了药来,西门庆交给迎春,先煎一帖,自己坐在旁边看药,又亲自滤渣,捧到瓶儿床前,扶起瓶儿,一口口喂了下去。药苦,西门庆让迎春烧些滚水来,对凉了,过了口。西门庆自己则吃了粥,洗了足,伴瓶儿睡了。
次早,西门庆起身,问瓶儿:“昨夜觉好些么?”
瓶儿点点头道:“一夜睡得好,现在心腹里也不觉得疼了。”
西门庆笑道:“谢天,谢天!今儿再煎它二盅吃,就全好了。”说完,起床梳洗。
西门庆走到后边,把瓶儿好的事说与月娘听,月娘也高兴。
西门庆又说道:“蔡太师寿旦已近,即日着手准备。这次我亲往东京去拜贺。”说毕,吩咐下去,将先期备办的龙袍锦绣、金花宝贝上寿礼物,一一打包写封。
连着忙了两日,临行前一日,月娘教小玉去到各房娘处告一声,都来收拾行李。当下,除了瓶儿一是有孩儿,二是服了药不便出门,其余各房,玉楼、金莲等人都来了,众人齐动手,上寿礼物共有二十多扛,又整顿了应用冠带衣服等。
晚夕,月娘众人摆设酒肴,为西门庆送行。席上,西门庆各人叮嘱了几句。席散,西门庆进月娘房里歇宿。
次日,把二十扛行李先打发出门,又发了一张通行马牌,仰经过驿递,起夫马迎送。
各各停当,西门庆走进瓶儿房里来,看了官哥儿,与瓶儿说话,教她好好调理,又说道:“此去,快则半月,慢也不出一月,便来家看你。”
瓶儿含着泪说道:“路上小心保重。”说完,硬挣着起身披衣,和月娘、玉楼、金莲等人把西门庆主仆一行人送出了大门。
西门庆这一去,晓行夜宿,进了京城,一是礼重非常,二是有翟大管家帮忙,竟受到蔡京十分的礼遇,别的不说,满朝文武立于蔡府前等候进礼,偏西门庆一人受宠直接进礼,又陪蔡京用寿宴,还被蔡京收为义子。
西门庆在京城好不得意,众姊妹在家眼巴巴望西门庆回来,在屋里做针线,通不出来闲耍。只有那潘金莲,打扮得如花似玉,乔模乔样,在丫环群里,或是猜枚,或是抹牌,说也有,笑也有,嘻嘻哈哈,也不顾人看见,只顾找到机会与陈经济勾搭。孤单时,长吁短叹,托着腮儿发呆出神。
这日,风和日暖,金莲走到卷棚后面,只朝着雪洞子里望,望了一会,又回到屋里,拿笔在手,吟哦了几声,便写了一封书,封好,叫春梅给陈经济送去。陈经济正在店里忙,拆封一看,是一支曲儿。看罢,慌得丢了买卖,如撞魂一般跑到卷棚后面。金莲也来了。两个相见,如饿眼见瓜皮一般,金莲恨不得一身直钻到经济怀里来,捧着经济的脸连连亲嘴,咂得舌头一片声响。
狂亲一阵之后,金莲说道:“负心的短命贼囚!经久不曾相会?这些日子,你爹上东京去了,我一个坐床上,泪汪汪地只想你,你难道耳根儿也不热一热?”
金莲还想干什么,忽然发现玉楼走了来,正朝这边望哩,赶紧顺手一推,自己迎上前去,把玉楼引进自己房中,那陈经济赶紧溜了出去。
过了几日,吴月娘、孟玉楼、李瓶儿同在一处坐着,忽见玳安慌慌跑进门来,见月娘便磕头,说道:“爹回来了。小的一路先行,到家报信,爹就在后头二十来里路。”
月娘众人听了,十分高兴,赶紧让玳安去厨下用饭,又教整饭迎接西门庆。一个来时辰过去,西门庆到门前下轿,众妻妾齐在大门首迎接进来。西门庆依序与妻妾厮见。
用了茶,西门庆把进京的辛苦与得意细叙说了一遍,接着问瓶儿:“孩子好么?你身子怎么调理的?任医官的药有些灵验么?我在东京,一心只想着家中,店里又不知怎样,因此,也无心观玩,急忙回来。”
瓶儿答道:“孩子也没什么事。我吃药后,略觉好些。”
月娘一边教众人收好行李,一面端上饭来与西门庆吃。到了晚上,又设酒为西门庆接风。当晚,西门庆就在月娘房里歇了。
次日,陈经济和大姐同来厮见,说了些店里的帐目。应伯爵几个得知西门庆回来。都来看望,听西门庆讲说东京的富丽和蔡太师的情分,称羡不已。
西门庆在家忙了几日后,便去衙门处理公务,从衙门回来,见有两个眉清目秀的童儿在家门首等候,原来是在东京认识的扬州苗员外送来的两个歌童。西门庆十分感激那苗员外的盛情,即让他俩唱曲,果然是声遏行云,歌成《白雪》,喜得西门庆直拍掌。吴月娘、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都知道了,同着来前边听唱,不禁夸赞唱得好。
潘金莲一双杏眼直射这两个歌童,口里暗暗低言道:“这两个小伙,不但唱处好,容貌也标致得很呀!”心下已有几分喜欢他俩了。后来,西门庆毕竟用这两个歌童不着,都送给蔡京了,潘金莲心中好不恼怨。
西门庆从东京回来,本来得意,见瓶儿母子平安,店里生意兴旺,心中好不轻松愉快。这日空闲,同月娘商量,要置办酒席,请亲朋来把盏。月娘同意。吩咐下去,一面备办,一面请客。吩咐了当,西门庆拉着月娘,一同来瓶儿房中看官哥儿。瓶儿笑嘻嘻地接住,又叫奶子抱出官哥儿来。西门庆见儿子眉目稀疏,如粉块装成一般,笑眯了眼。那官哥儿也乖,笑欣欣直往月娘怀里钻。
月娘乐得张开双手,抱了过来,说道:“我的儿,这样乖觉,长大来定是聪明伶俐的。”又逗着问孩子:“儿长大,怎样奉养老娘哩?”
瓶儿接着:“娘说哪里话,假若儿子长成,讨得一官半职,也先向上头封赠起。娘,那凤冠霞帔,稳稳儿先到娘哩。好生奉养老人家。”
西门庆也接口道:“儿,你长大来,还挣个文官。不要学你家老子,做个西班出身,虽有兴头,却没十分尊重。”
那潘金莲见西门庆与月娘进了瓶儿房,就站在外边留心听说话。听罢之后,不觉得怒从心上起,骂道:“没廉耻、弄虚脾的臭娼根,偏你会养儿子哩!也不曾经过三个黄梅、四个夏至,又不曾长成十五六岁,出痘过关,上学堂读书,现今还是水的泡,与阎罗王合养在这里!怎见得就做官,就封赠那老夫人?我那怪贼囚根子,没廉耻的货,怎地就见得要儿子做文官?”潘金莲就这样唠唠叨叨,一头骂一头恼,忽见玳安走将过来,叫了声“五娘”,问爹在哪里。金莲脱口骂道:“怪尖嘴的贼囚根子,哪个晓得你什么爹在哪里!爹怎会到这屋里来?他自有五花官诰的太奶奶、老封婆,八珍王鼎地奉养他在那里!哪里向我讨?”
玳安晓得不是路了,连说“是了,是了”,走了出来,望六娘房里走去。到了房里,禀告西门庆,说是应二爹在厅上等候。西门庆只得撇了月娘、瓶儿,去外边见应伯爵。
二人正要开谈,只见一个募缘的长老来到门首,高声叫道:“阿弥陀佛!这是西门老爹门首么?哪个掌事的管官,与吾传报一声,说道:扶桂子,保兰孙,求福有福,求寿有寿,东京募缘长老求见。”
西门庆听了传报,教小厮放他进来。那长老进到花厅里面,打了个问讯,说道:“贫道出身西印度国,行脚到东京汴梁,卓锡在永福禅寺,面壁九年,颇传心印。止为那永福禅寺殿宇倾颓,琳宫倒塌。贫僧想起来,为佛弟子,自然应为佛出力,总不然推到哪个身上去,因此上贫僧发了这个念头。贫僧记得佛经上说得好:如有世间善男子、善女人,以金钱喜舍,庄严佛像者,主得桂子兰孙,端严美貌,日后早登科甲,荫子封妻之报。故此特叩高门,不拘五百一千,要求老檀越开疏发心,成就善果。”说完,取出募缘疏簿,双手递上。
西门庆早已被长老这番话打动了心儿,欢喜地接过疏簿,又叫小厮看茶。看毕疏簿,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对长老说道:“实不相瞒,在下虽不成个人家,也有几万产业,忝居武职,交游世辈尽有。不想偌大年纪,未曾生下儿子,房下们也有五六房,只是放心不下,有意做些善果。去年第六房贱累,生下孩子,咱万事已是足了。先前,偶因饯送俺友,得到上方,见庙宇倾颓,也有个舍财助建的念头。今蒙老师下顾,西门庆哪敢推辞。”说完,拿起兔毫妙笔,踌躇一会,写了五百两银子,并答应明日再会亲朋同僚,劝其多募,以促事成。长老自是感谢。
送走长老,西门庆留下应伯爵等会把盏陪客,自己便朝里走去。到金莲房中,见金莲正在床上躺着。走瓶儿房前过,见瓶儿和奶子丫环在逗官哥玩。走到后边,见月娘与雪娥几个正在整办酒菜,便走上前去,把募缘开疏的事儿说了。
月娘果然高兴,又不慌不忙说出几句话来:“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儿,你又发起善念,广结良缘,岂不是俺一家儿的福分?只是那善念头怕它不多,恶念头怕它不尽。哥,你日后那没来由没正经养婆儿,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儿,少干几桩儿也好,积下些阴功与儿子吧。”
西门庆听罢一笑:“你的醋话儿又来了。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剌刺,胡掐乱扯,歪斯缠做的?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
月娘也笑了:“笑哥狗吃热屎,原道是个香甜的;生血吊在牙儿内,怎生改得?”
夫妻正说笑着,只见那王姑子同了薛姑子,提了一个盒子,直闯进来,先朝月娘道个万福,又向西门庆拜礼。西门庆见了,又有些恼。薛姑子先开口,原来是来劝舍银印造陀罗经的。这时,瓶儿也进来了,她是听说两个姑子来家,有心求替官哥佑福来的。西门庆听了两个姑子的话,心上打动了一片善念,叫玳安开匣,取出一封银子,准准三十两足色松纹,交付两个姑子,印造五千经卷。
说话间,书童来报,说是请的客人:吴大舅、花二舅、谢希大等人,都已到齐。西门庆吩咐摆桌上菜,自己则整衣出房迎接。当日西门庆在前厅陪宴,吃得酩酊大醉,走到后边孙雪娥房里宿了一夜,另有潘姥姥、杨姑娘众女眷在后边由月娘陪侍。
次日二十八,乃西门庆的生日,临清码头上到了一万银子缎绢货物要交税过关。西门庆安排陈经济拿了五十两银子去找钞关主事钱龙野,求他青目一二。不一会,连连来了数拨人,先是应伯爵和几个唱曲的;接着是刘太监和薛太监;又是两位秀才,其中一位温必古,是西门庆请来作文书的;然后吴大舅、范千户到了。刚坐定,郑爱月、李桂姐、吴银儿、董娇儿四个妓女花枝招展地来临。这四人先见了西门庆,又与月娘众人磕头。随后,李桂姐、吴银儿跟着金莲、玉楼,往花园中来看瓶儿与官哥儿。官哥儿心中又有些不自在,惊睡,吃不下奶。瓶儿在一旁守着。玉楼劝瓶儿去请刘婆子来看看。瓶儿摇摇头:“今日他爹的好日子,明日请吧。”
不觉过了西门庆生辰,第二日早晨,西门庆又请了任医官来看瓶儿,讨药。月娘又去请了刘婆子来看官哥儿。打发了事,孟玉楼、潘金莲和大姐,再加上还未回去的李桂姐、吴银儿,都在花架底下,放小桌儿,抹骨牌,赌酒玩耍。孙雪娥也来了,被众人赢了七八盅酒,吃得有些醉乎乎的,不敢久坐,听见西门庆在前边使小厮来要菜儿,慌得往厨房跑去。众人饮至天黑,月娘装了盒子,送李桂姐、吴银儿出了大门首。
潘金莲吃得大醉归房,见西门庆这几日不是在月娘房里歇,就是在瓶儿房里睡,早晨还急着又请任医官来,前日还去雪娥房里歇了一夜,这两日,雪娥神气便大异于先前,旁人都似乎不在眼里了,怎不恼恨在心,只是找不到泄处。一进门,黑影中踩了一脚狗屎,进房叫春梅点灯来看,大红缎子新鞋儿上,满帮子都污了。登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叫春梅打着灯,把角门关了,拿大棍打狗,打得那狗怪叫起来。
这边瓶儿刚哄着官哥儿吃了刘婆子的药,睡着了。那狗一叫,惊得孩儿睁大眼发战,哭叫起来。瓶儿使迎春过来教五娘别打狗。潘金莲坐着,半日不语,开了门,放狗出去了。
待迎春出去,又寻起秋菊的不是来。她看着自己的鞋,左也恼,右也恼,把秋菊唤至跟前,说道:“论起来,天都黑了,这狗也该打发出去,只顾还放在屋里做什么?是你这奴才的野汉子?教它遍地拉屎撒尿,把我这双新鞋儿,连今日才穿三四日儿,踩了这一帮子屎。知道我回来,你也与我点个灯儿,如何这般推聋装哑装憨儿?”
春梅在一旁说道:“我先就对她说了,趁娘没来,早喂它些饭,送到后院子里去。她佯打耳聋的不理我,还拿眼儿瞟着儿。”
金莲骂道:“贼胆大万杀的奴才,怎么懒得P股不动动。我知道,你在这屋里成了把头!”于是把秋菊叫到跟前,又叫春梅拿过灯来:“教这该死的奴才瞧瞧!踩得我这鞋上的龌龊。我才做的一双新鞋儿,就教你这奴才糟塌了!”哄得秋菊低头瞧鞋,金莲提起鞋兜脸就是几鞋底子,打得秋菊嘴唇都破了,往下流血。秋菊走开一边,金莲骂道:“好贼奴才,你这走!”教春梅:“与我扯过来,跪着。取马鞭子来,把她身上的衣服与我剥了,好好抽她三十鞭子便罢。你若扭一扭,我乱打了不算。”春梅果然扯了秋菊衣服。金莲又教春梅拴了她的手,抡起鞭子雨点般地打下去,打得这丫头杀猪似地嚎叫起来。
那边官哥儿才合上眼,又被惊醒了。瓶儿只得又使绣春过来说:“俺娘上覆五娘:饶了秋菊,不打她吧,只怕唬醒了哥哥。”那潘姥姥还没家去,正歪在里间屋里炕上,听见金莲打得秋菊叫,一咕碌子扒起来,在旁边劝解。她见金莲不睬绣春,便走上前夺过女儿手中的鞭子,说道:“姐姐,少打她两下儿吧,惹得她那边姐姐说,只怕唬了哥哥。为驴扭棍不打紧,倒没得伤了紫荆树。”
金莲自己心里恼得很,听见她娘这么一说,越发心中撺上一把火一般。须臾,紫漒了面皮,把手一推,险些儿把潘姥姥推了一跤,说道:“怪老货,你不知道,与我过一边坐着去!不干你的事,来劝什么膫子。什么紫荆树、驴扭棍,单管外合里应。”
潘姥姥生气了:“贼作死的短寿命,我怎的外合里应?我来你家讨冷饭吃,教你这样顿摔我!”
金莲也不让:“你明日夹着那老走,怕是他家不敢拿长锅煮吃了我。”
潘姥姥听见自己的女儿这等说她,走进屋里呜呜咽咽哭起来了。
金莲更是下力气打秋菊,打够了二三十鞭子,打得皮开肉绽,才放起来。又把她的脸和腮颊都用尖指甲掐得稀烂。
瓶儿在屋里,只是双手捂住孩子耳朵,泪流满面,敢怒而不敢言。不想那日西门庆在对门房子里吃酒,吃完酒,又去玉楼房中歇了一夜。第二日,又去周守备家吃补生日酒。瓶儿见官哥儿吃了刘婆子的药不见动静,夜间又着惊唬,一双眼只是往上吊吊的,心中好不疼痛。听说薛姑子、王姑子要走,瓶儿来对月娘说,拿出她压被的银狮子一对,教薛姑子印造《佛顶心陀罗经》,赶八月十五日岳庙里去舍。
那薛姑子满口答应,拿了银狮子就走,被孟玉楼在旁说道:“师父且住。大娘,你还是使小厮叫贲四来,替她兑兑多少分两,就同她往经铺里讲定个数儿来,每一部经多少银子,咱们舍多少,到几时有,才好。你教薛师父去,她独自一人,怎弄得过来?”
月娘同意了,使来安儿叫贲四来,把那对银狮子上天平兑了,重四十一两五钱。贲四又同着来安、薛姑子、王姑子往经铺里去了。
金莲叫了玉楼,往大姐房来,见大姐正在檐下纳鞋。金莲闲话了几句,玉楼问大姐:“你女婿在屋里不在?”
孟玉楼又向金莲说:“刚才若不是我在旁边说着,李大姐糊糊涂涂就要把银子交那姑子去印经卷。那就是天晓得了,到时经也印不成,你没脚蟹,哪里寻她去?”
金莲说道:“依我看,这么有钱的姐姐,不赚她些儿,是傻子!只不把牛身上拔一根毛里了。你孩儿若没命,休说舍经,随你把万里江山舍了,也不成!俗话说:饶你有钱拜北斗,谁人买得不无常。如今这屋里,只许人放火,不许俺们点灯。大姐听着,也不是别人。偏染的白儿不上色,偏你会那等轻狂百势,大清早儿,刁蹬着汉子请太医。她乱她的,俺们又不管。每当人前,会那样撇清儿说话,‘我心里不耐烦,他爹要便进我屋里,推看孩子,雌着和我睡。谁耐烦?教我推着往别人屋里睡去了。’背地里又嚼说俺们。那大姐姐偏听她一面词儿。不是俺们争这个事儿,怎么昨日汉子不进你屋里去?昨日晚夕,该我晦气,进屋踩了一鞋狗屎,打丫头赶狗,也嗔起我来。使丫头过来说唬了她孩子了。俺娘那老货,又不知道,走来劝什么的驴扭棍伤了紫荆树。我恼她那等轻声浪气,她又来我跟前说长话短,教我墩了她两句,她今日使性子家去了。去了罢了,教我说:他家有你这样穷亲戚也不多,没你也不少。”
玉楼笑她:“你这个没训教的子孙!你就一个亲娘,还这等讧她。”
金莲说道:“不能这样说,她单管黄猫黑尾,外合里应,只替人说话。吃人家碗半,被人家使唤。得了人家一个甜头,千也说好,万也说好。想着那对头儿,养了这个孩子,把汉子调唆得生根似的,把她便扶得正正儿的,把人恨不得踩到那泥里头还踩。今日怎的天也有眼,你的孩儿生出病来了。我只说日头常晌午,如何也有个错了的时节儿!”
正说着,贲四和来安来回话,看见玉楼、金莲和大姐都在厅台基上坐着,不敢进来。来安走来说道:“娘们闪闪儿,贲四来了。”
金莲说道:“怪囚根子,你教他进去,又不是才见他来。”
来安对贲四说了。贲四于是低着头,一直往后边见了月娘、瓶儿,说道:“银子四十一两五钱,交付经铺里的翟经儿家收了,讲定印造绫壳《陀罗》五百部,每部五分;绢壳经一千部,每部三分。总共该五十五两,还得我与他十三两五钱。定准在十四日早抬经来。”
瓶儿连忙去房里取出一个银香球来,教贲四上天平,兑了十五两。瓶儿对贲四说道:“你拿了去。除找与他的,剩下的你收着,换下些钱,十五日庙上舍经,与你们做盘缠。”
贲四拿了香球出门,瓶儿又加了一句:“四哥,多累你。”
贲四躬着身说道:“小人不敢。”
走到前边,金莲、玉楼叫住贲四问他:“银子交付与经铺了?”
贲四低头说道:“已交付明白。共一千五百部经,五十五两银子,除收过四十一两五钱,刚才六娘又与了这件银香球。”
二人瞧了瞧,没言语。贲四出去了。
玉楼对金莲说道:“李大姐冤枉花这么多的钱。他若是你的儿女,就是榔头也桩不死;他若不是你的儿女,你舍经造像,随你怎的也留不住。信着姑子,什么事儿干不出来。刚才不是我说着,把这些东西就托她拿得去了。这等着咱家去个人,却不好。”
金莲不在乎地说道:“纵然她背地落,也落不了多少儿。”
说了一会,没话说了,金莲拉着玉楼的手儿,一同来到大门里首站立。金莲问平安儿:“对门房子收拾了?不是说要开门面么?”
平安儿说道:“昨日教阴阳来破土,还要大装修哩。出月开张。”
玉楼问道:“那写书的温秀才的家小搬来不曾?”
平安答道:“昨日就过来了。”
金莲问道:“你没见他老婆,怎的模样儿?”
平安笑道:“黑影子坐着轿子来,谁看得见?”
这时,远远一个老头儿,斯琅琅摇着惊闺叶过来。金莲说道:“瞧,磨镜子的过来了。平安儿,你叫住他,与俺们磨磨镜子。我的镜子这两日都使得昏了。”
磨镜子老头放下担儿,见两个妇人在门里首,向前唱了两个喏,立在旁边。金莲和玉楼吩咐来安儿去屋里找自己的丫头拿镜子来磨。去不多时,两只手提着大小八面镜子,怀里又抱着四方穿衣镜出来。
金莲说道:“贼小肉儿,你拿不了做两遭儿拿。如何这样拿,一时叮当了怎么办?”
玉楼问金莲:“我没见你这面大镜子,哪来的?”
“是铺子人家当的。我爱它亮,安在屋里早晚照照。”金莲答道。又问来安:“这两面是谁的?”
来安答道:“这两面是俺春梅姐的。”
金莲说道:“贼小肉儿,她放着她的镜子不用,成日只挝着我的镜子照,弄得这般昏昏的。”
那老头儿接着镜子,绊在坐架上,使了水银,哪消一顿饭工夫,将九面镜子磨得耀眼争光。金莲又教来安把镜子拿进去。玉楼令平安问铺子里傅伙计柜上要了五十文钱与老头儿。那老头儿接了钱,仍旧立着不去。
玉楼教平安问道:“你怎的不去?敢嫌钱少?”
那老头儿不觉眼中竟扑簌簌流下泪来,哭了,说道:“不瞒哥哥说,老汉今年痴长六十一岁。老汉前妻丢下个儿子,二十二岁尚未娶妻,专一狗油,不干生理。老汉日日出来挣钱,养活他。他又不守本分,常与街上捣子耍钱。昨日惹了祸,同拴到守备府中,当土贼打了他二十大棍,归来把他妈妈的裙袄拿去当了,气得妈妈睡在炕上不得动弹。老汉说了他两句,他便出走了,找寻他几日,无个下落。待要赌气不寻他,老汉这大年纪,就这么一个儿子,往后无人送老。有他在家,见他不成人,又要惹气。似这等,乃老汉的业障。有这等负屈衔冤,没处诉说,所以这等泪出痛肠。”
玉楼教平安儿问道:“你这后娶婆儿今年多大年纪?”
“她今年痴长五十五岁。男儿花女没有,如今气病一场,心中想块腊肉儿吃。老汉在街上问了三日,走了十数条街巷,没讨到一块腊肉儿。”老头儿叹气说道。
玉楼听罢,笑道:“我屋里有块。”当即令来安儿去取,顺带两个饼出来。
金莲叫道:“那老头子,问你家妈妈儿吃小米儿粥不吃?”
老头儿答道:“怎的不吃!哪里有?那可是好东西。”
金莲于是叫住来安儿:“你对春梅说,把前日你姥姥捎来的新小米儿量二升,就拿两个酱瓜儿出来,与他妈妈儿吃。”
来安去不多时,拿出半腿腊肉、两个饼子、二升小米、两个酱瓜茄,叫道:“老头子过来,造化你了!你家妈妈子不是害病想吃,只怕害孩子坐月子,想定心汤吃。”
那老头连忙双手接了,安放担内,望着玉楼、金莲唱了个喏,挑着担儿,摇着惊闺叶儿扬长而去了。
平安过来说道:“二位娘不该与他这许多东西,被这老油嘴设计诓去了。他妈妈子是个媒婆,昨日还打这街上走过哩,几时在家不好来?”
金莲听了,骂道:“贼囚,你早不说,做什么来?”
平安道:“罢了,也是他的造化。正巧让二位娘出来看见,叫住他,照顾了他这些东西去了。”
金莲不想说什么,忽见东头一人,带着大帽眼纱,骑着骡子,匆匆朝门首走来,慌得忙扯了玉楼一把,往里走去。
来的是韩伙计,奉西门庆之命,去临清钞关取了那批缎货来。西门庆得知,从守备府赶回家,吩咐陈经济陪韩伙计用酒。
次日是八月初一,西门庆先去察看了卸下的货物,又看了看正在装修的门面,忽然心中想起许久未去院中的郑爱月家。于是先让玳安送了三两银子、一套纱衣去,午后,坐上凉轿,令琴童、玳安跟随,又有小厮春鸿背着直袋,往郑爱月家中来。一直留恋至三更方才回家。
次日,打发西门庆去衙门后,月娘和玉楼、金莲、娇儿几个都在上房坐,见玳安进来取尺头匣儿,准备往夏提刑家送生日礼去,便想问清楚昨晚西门庆的去处。月娘已得知西门庆刮剌上了韩道国的老婆王六儿,以为是去了那儿。
玳安说道:“不是。她汉子来家,爹怎好去的。”
月娘再问,玳安只笑,不说,取了匣儿,送礼去了。
潘金莲便把春鸿小厮叫来问。谁知春鸿刚来不久,不知院里的情况,更认不出姓名,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众人笑了,认定是去了李桂姐家。
潘金莲房中,养着一只白狮子猫儿。这猫儿浑身纯白,只额儿上有一抹黑毛,胡取名“雪中送炭”,又名“雪狮子”。这雪狮子十分乖巧,善会衔汗巾儿,拾扇儿。西门庆不来房中时,妇人晚夕常抱着它在被窝里睡,又不撒尿在床上和衣服上。吃饭时,常蹲在肩上或桌前,由金莲喂。呼之即来,挥之即去。金莲常笑称它为“雪贼”。这猫每日不吃牛肝干鱼,只吃生肉半斤,调养得牙利爪锋,十分肥壮,毛内可藏一个鸡蛋。金莲先前因为怕孤闷,经日抱在膝上摸弄,十分爱怜。后来,发现官哥平昔极怕猫,便生出用心来,好生喂养。近日,见瓶儿受宠,西门庆百依百顺,要一奉十,都只因为瓶儿比自己多了个官哥儿,嫉妒不平之气便冲着这孩儿来了。她就巴不得那让母亲得宠的官哥儿天天被猫惊唬,唬去胆魄才好。唬死了儿子,你李瓶儿就不如我了,西门庆又会复亲于我。有了这些想法,这潘金莲常在无人处用红绢裹肉,驯猫抓扑挝食。
当月娘众人在上房讯问春鸿时,瓶儿见官哥儿连吃刘婆子的药有些好转,便与他穿上红缎衫儿,安顿在外间炕上,坐着小褥子儿玩耍,迎春一旁守着,奶子如意儿则在旁拿着碗吃饭。没想到金莲房中的雪狮子,无声无迹地转了进来,蹲在护炕上,看见穿着红衫儿的官哥儿在炕上一动不动地玩耍,只当是平日主人哄喂它的肉食一般,猛然往下一跳,扑将官哥儿,四爪齐上,乱抓乱挝。只听那官哥儿“呱”的一声,倒咽一口气,就不再言语了。迎春魂魄都被惊飞了,跳起来赶猫,再看官哥儿,身上皆被抓破,手脚抽搐。奶子慌得丢下饭碗,搂抱官哥在怀,只顾唾哕呼喊,为他收惊。那猫起初还不怕迎春,还要作势扑抓,被迎春一脚踢了出去。瓶儿闻听,赶忙出来,抱起孩儿,见抽搐一阵紧似一阵,不禁泪水潸然而下,教迎春:“快请娘来。”
月娘听言,惊损六叶连肝肺,唬坏三毛九孔心,两步并做一步,径扑进瓶儿房中,见孩子抽搐得两只眼睛直往上吊,见不到黑眼睛珠儿,口中白沫流出,咿咿犹如小鸡儿叫,手足皆动,心中犹如刀割一般。瓶儿已哭成个泪人儿,正叫着“我的哥哥,刚才还好好儿,怎的瞬时就这样哩”。迎春和奶子把雪狮子猫扑抓孩儿的事说与月娘,月娘脸上变了色,一声儿没言语,只是把金莲叫将来,问道:“是你屋里的猫唬了孩子?”
“谁说的?”金莲反问道。
月娘指着奶子和迎春:“是奶子和迎春说的。”
金莲反驳道:“你俩这等血口喷人!俺猫在屋时好好儿卧着不是,你们乱道怎的!把孩子唬了,没得赖人不着,赖起猫来!爪儿只拣软处捏,俺们这屋里是好缠的!”
月娘问道:“她的猫怎得来这屋里?”
迎春答道:“常常也来这边屋里走跳。”
“那常时怎不挝他?”金莲即时说道,“碰巧今日起来?你这丫头也这般张眉瞪眼儿,六说白道的。将就些儿罢了,怎的要把弓儿扯满了,俺们只是没时运来。”说完,使性子,甩身回自己房里去了。
月娘也不去追问,救孩儿要紧。一面熬姜汤灌他,一面使来安儿快去叫刘婆去。不一时,刘婆子来到。看了脉息,只顾跌脚:“此遭惊唬重了,是惊风,难得过来。”
瓶儿听了,越发哭得厉害,叫道:“我的哥哥,你千万别打这条路儿去了!”
刘婆子急令快熬灯心薄荷金银汤,取出一丸金箔丸来,向盅儿内研化。见官哥牙关紧闭,月娘连忙拔下金簪儿来,撬开口。将药灌了下去。
刘婆说道:“过得来便罢。如过不来告过主家奶奶,必须要灸几蘸才好。”
月娘拿不下主意:“谁敢耽,必须还等他爹来,问了他爹。不然灸了,惹他来家吆喝。”
瓶儿道:“大娘,救孩儿命吧!若等他爹来家,只恐迟了。若是他爹骂,由我承当就是了。”
月娘只得说道:“孩儿是你孩儿,随你,我不敢作主。”
当下,刘婆子把官哥儿眉攒、脖根、两手关尺并心口,共灸了五蘸,放他睡下,那孩子昏昏沉沉,直睡到日暮时分还不醒来。
西门庆在夏提刑家吃罢寿宴来家。那刘婆子听说西门庆来了,收下月娘与她的五钱银子药钱,一溜烟从夹道内出去了。
西门庆先归上房,月娘把孩子风搐的事说了。西门庆连忙走到前边来,见瓶儿已哭得两眼红肿,问道:“孩儿怎的风搐起来?”
瓶儿只是满眼落泪,不言语。
西门庆急了,喝问丫头、奶子,都不敢说。
西门庆又见官哥儿手上身上被挝得一道道血痕,有的皮儿也被挝去了,满身又灸得火艾,心中焦燥,再走到后边问月娘。月娘隐瞒不住,只得把金莲房中猫惊唬孩儿之事说了,又加了几句:“刘婆子刚才看过,说是急惊风,若不针灸,难过得来。若等你来,又恐怕迟了。六娘主张,教她灸了孩儿身上五蘸,才放下他睡了,这半日还未醒。”
西门庆听罢此言,三尸暴跳,五脏气冲,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直向金莲房里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