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进了八月,西门庆家中的花园卷棚、观花楼全都装修油漆完毕,焕然一新,十分气派。一日,又是夏提刑的生日,在新买的庄上摆酒。西门庆从巳牌时分,打选衣帽齐整,四个小厮跟随,骑马前去。吃完酒回来。打南瓦子里头过,遇见两个“捣子”,也就是“光棍”之流,正在那儿耍钱。西门庆认得,一个名鲁华,外号草里蛇,一个名张胜,外号过街鼠,都是鸡鸣狗盗之徒。西门庆不仅认得,而且常常资助他们。西门庆想起一件事来,勒马叫唤。二人连忙走到马前,打个半跪,说道:“大官人这晚往哪里去来?”
西门庆在马上说道:“今日是提刑所夏老爹生日,门外庄上请我吃了酒来。我有一桩事央烦二位,依我不依?”
二人说道:“大官人,这没的说。小人平昔受恩甚多,如今使令小人之处,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说得好!”西门庆说道,“既是二位这样说来,明日来我家,我有话吩咐。”
那草里蛇说道:“何须等到明日,你老人家说吧,有什么事需小人相帮的。”
西门庆弯下腰去附耳低言,把蒋竹山要了李瓶儿的事略说了一遍,然后说道:“只要你弟兄二人替我出出这口气便罢了。”接着搂起衣底,顺袋中还有四五两银子,全倒了出来与了二人:“且拿去打酒吃,只要替我干好了,还谢二位。”
草里蛇哪里肯接,说道:“小人受你老人家恩还少哩!这些小事有何难哉?这个银两,小人断不敢接受。”
西门庆教玳安接了银子:“你不收,我也不央及你了。”打马就走。
过街鼠张胜上前拦住,说:“鲁华,你还不知他老人家性儿?你不收,恰似咱们推托的一般。”说着,接了银子,扒倒地下磕了个头,说道:“你老人家只顾家去坐着,不消两日,管情稳稳地教你笑一声。”又加一句:“只望大官人到明日把小人送与哪位老爹府里听差,就照顾了小人了。”
“这个不打紧。”西门庆说道。后来,果然把过街鼠张胜送到守备府,做了个亲随。
西门庆进得家门,已是日西时分。月娘众人在新花园里热闹地玩了大半天,还把陈经济也叫进来玩耍。那陈经济只盯住金莲,乘人不注意,追着金莲往那假山树丛里钻,搂着金莲还要亲嘴,被金莲顺手一推,摔了一跤。大家听说西门庆进家门了,各自走散。只有金莲在卷帘内看家人收拾家伙。
西门庆不往后边去,径到花园里来,见家人在收拾东西,便问金莲:“今日做什么来了?”
金莲笑道:“俺们今日和大姐开了新园门看了看,谁知你来得这么早。”
西门庆说道:“今日夏大人费心,在新庄子上摆席唱曲,只请了五位客。我恐怕路远,来得早。”
金莲与他脱了衣裳,吩咐春梅上酒菜。
西门庆则说道:“只要几碟细果子儿,筛一壶葡萄酒来我吃。”
西门庆坐在上面椅子上喝着酒,看着金莲。金莲今日上穿沉香色水纬罗对衿衫儿,五色绉纱眉子,下着白碾光绢挑线裙子,裙边大红光素缎子白绫高底羊皮金云头鞋儿,头上银丝髻,金镶玉蟾宫折桂分心翠梅钿儿,云鬓簪着许多花翠,越显出红馥馥朱唇,白腻腻粉脸,不觉淫心辄起,搀着她两只手儿,搂抱着亲嘴儿。
这时,春梅又筛上酒来,金莲坐在西门庆的身上,噙酒哺在西门庆口里,直咬西门庆的舌头。西门庆吐舌递与金莲。金莲咬咬,又吐舌头递与西门庆咂。然后抽了一个鲜莲蓬子与他吃。
西门庆说道:“涩剌剌的,吃它做什么?”
金莲不高兴了:“我的儿,你就掉了造化了,娘手里拿的东西你不吃,那吃谁的?”说完,口中噙了一粒鲜核桃仁儿,送与西门庆口中。
西门庆喜笑颜欢,将手伸进金莲的罗衫里,揣摸那胸乳抚玩,金莲摊开罗衫,露出香馥馥的酥胸。西门庆喜欢得又是亲又是舐。一会儿,向金莲说道:“我有一件事告诉你,到明日教你高兴高兴。那蒋太医不是开了生药铺么?到明日,管教他脸上开个果子铺出来。”接着,便把今日撞遇草里蛇和过街鼠的事说了。
金莲听言笑道:“你这个堕业的众生,到明日不知作多少罪业。这个蒋太医,不是常来咱家看病的那太医么?我见他且是谦恭礼体儿的,见了人把头儿低着,可怜见儿的,你怎这等作弄他?”
“你看不出他,你说他低着头儿,他专一看你的脚哩!”西门庆说道。
“汗邪的油嘴,他可看人家老婆的脚?”金莲不信,“他一个文墨人儿,也干这事儿?”
西门庆说道:“你还不知道他哩!有这回事,也是左近一个人家请他看病去,他正从街上买了一尾鱼手提着。见有人请,便说道:‘那我送了鱼到家就来。’那人不肯:‘家中有急病,请先生就去罢。’这蒋竹山只好跟着到他家。病人在楼上,请他上楼。那病人是个女眷,素体容妆。蒋竹山把鱼放在楼下,上楼把脉,把了一会儿,想起他的鱼来,且问病人道:‘嫂子。你下边有猫儿没有?’那男人在屋里听见了,走来揪着衣裳,打了个臭死,药钱也没有与他,把衣服扯得稀烂,说道:‘看你还问有毛没有。’蒋竹山没命地跑了,连鱼也不要了。”
金莲听罢,笑得弯下了腿,说道:“我才不信哩。况且人家问的是猫,有何差错?”
“这种人单爱外装老成,内藏奸诈。”西门庆又补了一句。
算算,瓶儿招赘蒋竹山,有两月光景。新婚之初,蒋竹山为图瓶儿欢喜,尽自己知医懂药之长,对症下药,补肾壮阳,门前又买了美女相思套之类,实指望打动瓶儿的心。不想瓶儿曾在西门庆手里,狂风骤雨都经过的,欢心乐意都享受了,哪希罕这些名堂,往往房事不称心意,渐渐颇生憎恶,把那些交合之物都用石头砸得稀烂丢掉了。瓶儿骂道:“你本虾鳝,腰里无力,平白买将这行货子来戏弄老娘家。把你当块肉儿,原来是个中看不中吃的蜡枪头,死王八!”直骂得蒋竹山狗血喷了脸。一日三更半夜时,被瓶儿赶到前边铺子里睡,不许他进房中来,每日里说嚷着要算帐,查算本钱。瓶儿又觉着孤独,心里只想着西门庆来。
这日,蒋竹山正受了一肚子气,走到铺子小柜里坐着,见两个人进来,喝得浪浪跄跄,愣愣睁睁,走到凳子边坐下。
“你这铺中有狗黄没有?”其中一个问道。
“休要作戏。只有牛黄,哪讨狗黄?”竹山陪着笑脸说道。
“没有狗黄?也罢,你有冰灰拿来我瞧,我要买几两。”还是那个问。
“生药行只有冰片,是南海波斯国地道出的,哪有冰灰来?”竹山不笑了。这不是找叉么?
另一个说道:“你休问他,量他才开了几日铺子,有几味药材。”
那一位又说道:“过来。叫你!咱与你说句正经话罢。蒋二哥,你休推睡里梦里!你二年前死了娘子儿,问这位鲁大哥借的那三十两银子,本利也该许多了,今日咱哥俩登门来问你要,俺刚才进门说先问你要,你在人家招赘了,初开的这个铺子,恐怕丧了你行止,显俺没阴骘了。故此先把几句风话来教你认范,你不认范,他这银子你少不得还他。”
竹山听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道:“我并没借他什么银子。”
那人道:“你没借银,却问你讨?自古苍蝇不钻没缝的蛋,快休说此话。”
竹山哪里肯依就,说道:“我不知阁下姓甚名谁,素不相识,如何来问我要银子?”
那人又说道:“蒋二哥,你就差了!自古于官不贫,赖债不富。想当初你背时,串铃儿卖膏药,也亏了这位鲁大哥扶持,你今日才到这般地步的。”
另一个说话了:“我姓鲁,叫鲁华。你前年借了我三十两银子。发送妻小,今日本利该我四十八两,少不得一两,一齐还我来。”
竹山慌了:“我哪里借你银子来?我借了你银子,也有文书、保人。”
那人说道:“蒋二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张胜就是保人,你这也忘了。”又向袖中取出借契文书,在蒋竹山眼前晃了晃。
蒋竹山一脸气得蜡黄,骂道:“好杀材,狗男女!你是哪处的捣子,走来吓诈我?”
那鲁华听了,隔着小柜“嗖”的一拳,飞到蒋竹山面门上,鼻血红红地流了出来,半边脸肿将起来,把那鼻子挤歪半边。鲁华又扯过架子上的药材撒了一街。
竹山大骂:“好贼捣子,你如何来抢夺我的货物!”又叫天福儿来帮助。天福儿刚走上前来,被鲁华一脚踢过一边,哪里还敢上前。
张胜把竹山拖出小柜来,拦住鲁华的手,劝道:“鲁大哥,那么多的日子也耽待了,现宽他两日儿,教他凑齐与你便了,蒋二哥,你说呢?”
竹山认的是死理,还说:“我几时借他银子来?”这话刚说出口,那鲁华又要出拳头,竹山软下劲来,改口道:“就是问你借的,也得慢慢好讲,如何这等撒野?”
张胜说道:“蒋二哥,你该吃了橄榄灰儿,回过味儿来了!你若好好早这般,我教鲁大哥饶你些利钱儿,你便过几日凑了还他,不是没事?你如何把硬话儿不认?莫不人家就不问你要了?”
那竹山听了,气得脸上发紫:“气杀我也,我和他见官去。谁见他什么钱来?”
张胜说道:“瞧你,又吃了早酒了。”
那鲁华又是一拳打来。竹山不曾提防,仰八叉跌出铺外,差点倒栽入洋沟里,头发也散了,巾帻也污浊了。竹山大叫“青天白日”起来。保甲闻听,上来都一条绳子拴了。
瓶儿在房中听见外边人嚷,走来帘下听觑,见保甲将竹山拴去了,气得直瞪眼儿,使出冯妈妈来,把牌面幌子都收了,关闭门户,坐听消息。街上的药材,被人抢了许多。
西门庆已得知消息,即差人吩咐地方,明日一早解提刑院,又拿帖子,对夏大人说了。蒋竹山还蒙在鼓里,次日开厅,蒋竹山还以为自己清白有理,哪知夏提刑就对着自己来的,三问两喝,假的就成了真的。蒋竹山不仅须交出三十两银子,还被痛责三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由两个公差,拿着白牌,押着回家。
蒋竹山两条腿剌八着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瓶儿给银子还与鲁华,却被瓶儿哕到脸上。骂道:“没羞的王八!你给什么银子在我手里来,问我要银子?早知你这王八砍了头是个债桩,瞎了眼也不嫁你!你这中看不中吃的王八!”
那公差听见屋里妇人嚷骂,不知何故,催逼蒋竹山:“既没银子,趁早到衙门回话去罢!”
竹山只得出来安抚公差,又去里边哀告瓶儿,跪在地下,哭着说道:“你只当积阴骘,四山五舍,斋僧布施这三十两银子了,若不与他们银子,这一回去,我这烂P股上怎经得再打,就是死罢了。”
瓶儿不得已,拿了三十两雪花银子与他,当官交与鲁华,扯碎了文书,方才了事。
鲁华、张胜得了三十两银子,直奔到西门庆家回话。
西门庆听了,满心大喜,说:“二位出了我一口气,足够了。”将二人留在卷棚内管待酒饭。
鲁华把三十两银子交与西门庆。
西门庆哪里肯收:“二位收去买壶酒吃,就算是我酬谢二位了,往后还有事相烦。”
二人谢了又谢,酒足饭饱,拿了银子又去耍钱去了。
蒋竹山交了银子回来,归到家中,瓶儿哪里还能容他,说道:“你趁早与我搬了出去!再迟些时,连我这两间房子还不够你还债。那三十两银子,只当奴害了汗病,问你讨了药吃了。”
竹山听了,自知存身不住,不再哀求,哭哭啼啼,忍着两腿疼痛,自去另寻房儿。瓶儿把他原来的药材、药碾、药筛、箱笼之物,即时催他搬去。两个人就这般开交了,前后统共不到两月,临出门,瓶儿还使冯妈妈舀了一锡盆水,赶着泼去,说道:“喜得冤家离眼前。”
打发了蒋竹山出门,家中立时清静了许多,瓶儿心中一紧,又想起西门庆来。自打听得西门庆家中没事,心中十分后悔,每日茶饭慵餐,蛾眉懒画,把门儿倚遍,眼儿望穿,盼不见一个人儿来,泪珠儿顺着脸腮落湿了衣襟。
八月十五,是吴月娘的生日,家中许多堂客来。西门庆因与月娘不说话,一径来到院中李桂姐家,又邀了应伯爵、谢希大两个来打双陆,又在院子里投壶玩耍。约至日西时分,玳安勒马来接。西门庆正在后边东净里出恭,见了玳安问道:“家中没事?”
玳安答道:“没事。堂客都散了,家伙也收了。只有大妗子与姑奶奶众人,大娘邀去后边坐了。今日狮子街花二娘那里使了老妈与大娘送了生日礼来,四盘羹果,两盘寿桃面,一匹尺头,又与大娘做了一双鞋。大娘与了老冯一钱银子,说爹不在家,也没曾请去。”
西门庆见玳安脸红红的,又问:“你哪里吃酒来?”
玳安说道:“刚才二娘使冯妈妈叫了小的去,与小的酒吃,我说不吃酒,强说着教小的吃了两盅,就脸红起来。如今二娘倒悔过来,对着小的好不哭哩。”
“贼淫妇,有脸哭,她说了什么。”
“从那日提刑所出来,蒋竹山就被二娘打发出去了。二娘后悔死了,一心还要嫁爹,比先前瘦多了,央及小的好歹请爹过去,讨爹的话儿。爹若吐了口儿,还教小的回她一声去。”
“贼淫妇,既嫁汉,去罢了,又来缠我怎的!既是如此,我也不得闲去,你对她说,什么下茶下礼,拣个好日子,抬了那淫妇来罢。”西门庆说道。
玳安赶紧接着说道:“小的知道了,她那里还等着小的回话哩。教平安、画童儿在这里伺候爹就是了。”
“你去,我知道了。”西门庆挥挥手说道。
玳安出了院门,直奔瓶儿家中,回了话。
瓶儿满心欢喜,说道:“好哥哥,今日多累你对爹说,成就了二娘此事。”于是亲自洗手剔甲,到厨下整理菜蔬,管待玳安酒饭。说道:“你二娘这里没人,明日好歹你来帮扶天福儿,看着人搬家伙进去。”
次日,西门庆雇了五六付杠,整抬运了四五日。他也不对吴月娘说,都堆在新盖的玩花楼上。择了八月二十日,一顶大轿,一匹缎子红,四对灯笼,派玳安、平安、画童、来兴四个小厮跟轿,约后晌时分,娶瓶儿过门。瓶儿打发两个丫环,教冯妈妈领着先来,等冯妈妈回去后,方才上轿,把房子交与冯妈妈和天福儿看守。
瓶儿轿子落在大门首,半日没个人出去迎接。原来西门庆有意不往门首去,在新卷棚内深衣幅巾坐着。孟玉楼得知,走来上房对月娘说:“姐姐,你是家主,如今她已是在门首,你不去迎接迎接,惹得他爹不怪?她爹正在卷棚内坐着,轿子落在门首一日了,没个人出去,怎么好进来的?”
月娘听了,欲待出去迎接,心中又吞不下这口气;欲待不出去迎接,又怕西门庆性子不是好的。沉吟了一回,于是轻移莲步,款蹙湘裙,出来迎接。瓶儿出得轿来,抱着宝瓶,径往她那边新房里去了。迎春、绣春两个丫环早在房中铺陈停当。
到了晚夕,就等着西门庆进房。西门庆旧恼在心,不进房去。
第二天,西门庆教瓶儿出来,去后边月娘房里见面,分其大小,排行她为六娘。又连着三日摆酒席,请堂客会亲吃酒。只是晚夕不进房去。
头一日晚夕,西门庆是在金莲房中睡。金莲见他进来脱衣上床,问道:“她是个新人儿,这头一日,你就空了她房,作何道理?”
西门庆一边上床一边说道:“你不知,那淫妇有些眼里火,等我奈何他两日,再进去不迟。”
瓶儿见西门庆一连三夜不进新房来,暗自落泪。到半夜,打发两个丫环睡了,饱哭了一场,走到床边,用脚带吊颈,悬梁自缢。还好两丫环警觉,朦胧中见新房里灯光昏暗,人影晃晃,连忙起来剔灯照看,吓慌了手脚,走到隔壁叫春梅说:“俺娘上吊哩!”慌得金莲起来到这边看视,见瓶儿穿着一身大红衣服,直挺挺吊在床上。金莲连忙和春梅一道把脚带割断,解救下来,撅了半日,瓶儿吐了一口涎水,方才苏醒。金莲又叫春梅:“后边快请你爹来。”
这夜,西门庆到后边玉楼房里歇宿。二人正在房中吃酒,还未睡哩,一边吃,一边说话。
玉楼劝道:“你娶将她来,一连三日不往她房里去,惹她心中不恼么?恰似俺们把这桩事放在头里一般,头上末下,就让不得这一夜儿?”
西门庆说道:“待过三日我再去,你不知道,淫妇有些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想起来,你还恼不过我哩。自你汉子死了,相交到如今,什么话儿没告诉我?到底还是招进蒋太医去了,我西门庆不如那厮?今日却怎的你又寻将我来?”
玉楼只得说道:“你恼的也是,她也吃人骗了。”
正说着话,忽听见一阵打门声。玉楼使丫环兰香去问,说是“春梅来请爹,六娘在房里上吊哩”。玉楼听言,慌得催促西门庆快去:“我说教你进她房中走走,你不依,现在出事了。”自己又打着灯笼,走来前边看视。接着,吴月娘、李娇儿听见都起来,到瓶儿房中。
吴月娘见金莲搂着瓶儿坐着,问道:“五姐,你灌了她些姜汤儿没有?”
金莲说道:“我救下来时,就灌了些来了。”
此时,瓶儿喉中哽咽作响,哭出声来。月娘众人一块石头才落地,好好安抚她睡下后,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第二日晌午前后,瓶儿才吃了些粥汤儿。西门庆闻知,对娇儿众人说道:“你们休信那淫妇,装死唬人,我手里不放过她。到晚夕,等我进房里去,亲看着她上个吊儿我瞧,我才信。不然,吃我顿好马鞭子!贼淫妇,不知把我当谁哩。”
众人听了,都替瓶儿捏两把汗。
到了晚夕,西门庆袖着马鞭子,进了新房之中。玉楼来到金莲房中,二人吩咐春梅把门关了,不许一个人来。然后立在角门儿外悄悄听觑,看里面怎的动静。
西门庆进了房,见瓶儿躺在床上,扑在枕上哭泣,也不起身迎他,心中就有几分不悦。他先把迎春、绣春都赶去自己房里睡了,叫来春梅在院中伺候,自己在椅子上坐下,指着瓶儿骂道:“淫妇,你既然亏心,何必来我家上吊?你跟着那矮王八过去就是了,谁请你来?我又不曾把人坑了,你什么缘故流那尿怎的?我从来不曾见人上吊,今日倒看看你上吊的样儿。”说着,拿了一根绳子丢在瓶儿面前,叫瓶儿上吊。
这时,瓶儿忽想起蒋竹山说的话来,说西门庆是打老婆的班头,降妇女的领袖。又想起自己不知前世哪里晦气,今日大睁着眼又撞入火坑里来了。想着,越发烦恼,痛哭起来。
听见哭声,西门庆心中更是大怒,教她下床来,脱去衣裳跪着。瓶儿慢慢下得床来,延挨着不脱衣裳。西门庆上前一把拖翻在床前地上,袖中取出马鞭,抽了几鞭,瓶儿方才脱去上下衣裳,战兢兢跪在地上。
西门庆坐着,问道:“我那时已对你说了,教你等等儿,我家中有些事儿,如何不依我,慌忙就嫁了蒋太医那厮?你嫁则嫁娶,嫁了别人,我也不恼,偏嫁那矮王八,他有何本事?你把他倒踏进门去,拿本钱与他开铺子,在我眼皮子跟前开铺子,要撑我的买卖?”
瓶儿流着泪说道:“这怎说呢?悔也是迟了。只因你一去了不见来,把奴想得邪了。后边乔皇亲花园里常有狐狸,要便半夜三更,假名托姓变做你,来摄奴精髓,到天明鸡叫时分就去了。你不信,只问老冯和两个丫头,便知真假。后来把奴摄得看看至死,这才请蒋太医来看。奴那时恰似掉在面糊盆里一般,叫那厮骗了,说你家中出了祸事,上东京去了,将来房屋财物都要充官。奴不得已,才走下这条路。谁知这厮砍了头是个债桩,被人打上门来,惊动官府。奴忍气吞气,丢了几两银子,即时将他撵出去了。”
西门庆不作声,停了一会,又问道:“说你教他写状子告我收着你许多东西,你如何今日也到我家来了?”
瓶儿听言,睁大眼儿望着西门庆:“你可是没话说了!奴哪里有这个话?若有,就把身子烂化了。”
西门庆松了一口气,说道:“就算有,我也不怕你。你说你有钱,快转换汉子,我手里容你不得。实对你说罢了,前者打太医的那两个人,正是我用钱使的手段。哼,略施小计,就教那厮疾走无门;若稍用机关,也要连你挂了见官,丢到一个田地!”
瓶儿说道:“奴知道是你使的计儿。还是你可怜奴。若被别人弄到那无人烟处,奴就是死罢了。”
西门庆怒气渐渐地消了下来。又问道:“淫妇,你过来,我问你,我比蒋太医那厮谁强?”
瓶儿说道:“他拿什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不说你仗义疏财,敲金击玉,伶牙俐齿,穿罗着锦,行三坐五,这等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过哩!他拿什么来比你?你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夜只是想你。莫要说他,就是花子虚在日,若是比得上你时,奴也不这般贪你了。”
只这几句话,把个西门庆旧情兜起,欢喜无尽,即时丢了马鞭,双手把瓶儿拉将起来,穿上衣裳,搂在怀里,说道:“我的儿,你说的是,蒋太医那厮见什么碟儿大的天来?”又叫进春梅快放桌儿,快取酒菜来。
这里金莲和孟玉楼站在角门首打听消息,可什么也听不清,只得由春梅常走来说说,方得知房中情景。当听说二人和好相抱,还要摆酒压惊时,金莲对玉楼说道:“贼没廉耻的货,头里那等雷声大,打哩乱哩。及到其间,也不怎么的,雨点小了。”
这一夜,金莲独宿。虽说金莲也不只一日独宿,这夜独宿偏难以入眠,只是在床上辗转反复。西门庆近在咫尺,却与别的女人宿在一起,这是金莲头一次遇到。她不时坐将起来,见那边新房依旧灯烛光明,想起西门庆常提起的和瓶儿同乐的事儿,心中实实好不难受。近五更天时,才见新房灯熄。金莲自己才迷迷糊糊睡去。
次日饭时,西门庆和瓶儿才起来。瓶儿正准备临镜梳头,只见迎春送进来四小碟甜酱瓜茄和细巧菜蔬,一瓯炖烂鸽子雏儿,一瓯黄韭乳饼和醋烧白菜,一碟火熏肉,一碟红糟鲥鱼,两银厢瓯儿白生生软香稻粳米饭儿。瓶儿先漱了口,陪西门庆吃了半盏儿酒,吩咐迎春把昨日剩的银壶里的金华酒筛来。每人吃了两瓯子,方才洗脸梳妆。
瓶儿打开自己的箱子打点细软首饰衣服与西门庆过目:拿出那一百颗西洋珠子,与西门庆看;又拿出一件金镶鸦青帽顶子,说是过世老公公的,有四钱八分金,教西门庆拿去找银匠改做一对坠子;又拿出一顶金丝髻,重九两,问西门庆:“上房她大娘众人,有这样髻没有?”
西门庆说道:“她们银的倒有两三顶,只没金的。”
瓶儿说道:“那我不好戴出来。你替我拿到银匠家毁了,打一件金九凤钿根儿,每个凤嘴啣一挂珠儿;剩下的,再替我打一件和大娘一样的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
西门庆收了,梳头洗脸完毕,穿了衣服出门。临行,瓶儿又吩咐道:“那边房子里没人,你好歹过去看看,派个人看守,把天福儿换回家来使唤。”
西门庆答应道:“我知道了。”袖了髻和帽顶子,出门往外走。
那金莲散着头还未梳洗,站在东角门首,拦住西门庆:“哥,往哪里去?怎这时才出来?”
西门庆答道:“我有事儿。”侧身迈了出去。
“回来。”金莲叫道,“怪行货子,慌什么的?我有话说。”
西门庆只得回来,被金莲拉进房中。金莲坐在椅子上,把他两只手拉着:“我不好骂出来的!怪火燎腿三寸货,哪个拿长锅镬吃了你?慌忙外抢的是些什么?你过来,我且问你。”
西门庆说道:“罢么罢么,小淫妇儿,只顾问什么,我还有事儿要办哩,回来再说不迟。”说着要往外走。
金莲扯着他的袖子,觉沉沉的,说道:“是什么?我瞧瞧。”
“这是我的银子包。”西门庆想混过去。
金莲生疑,伸手往他袖子里就掏,掏出一顶金丝髻来,说道:“这是你的银子包?这是她的髻!拿哪去?”
西门庆只得实说了:“她问了我,知道你们没有这髻,教我到银匠家毁了,另打两件头面戴。”
“这髻多少重?她要打什么?”
“重九两。她要打一件九凤钿儿,一件依上房戴的玉观音满池娇分心。”
“一件九凤钿儿,满破使了三两五六钱金子够了。大姐姐那件分心,我秤只重一两六钱。剩下的,你好歹替我照样也打一件九凤钿儿。”
“满池娇她可要实心枝梗的。”
“就是实心枝梗,使五两金子满够,还落她二三两金子,够打个钿儿了。”
西门庆笑骂道:“你这小淫妇儿,就只爱小便宜儿,随处也掐个尖儿。”
金莲不管他说什么,只是吩咐道:“我儿,娘说的话你得好歹记着。你不替我打将来,我再和你说话。”
西门庆袖了髻,笑着出门。
金莲戏道:“哥儿,干上了?”
“怎的干上了?”西门庆不明白。
“你既不干,昨日那等雷声大雨点小,要打着教她上吊的,今日她拿出一顶髻来,使得你狗油嘴,鬼推磨,不怕你不走。”
西门庆笑道:“这小淫妇儿,只管胡说。”说着往外走了。
瓶儿梳妆打扮完毕,上穿大红遍地金对衿罗衫儿,翠蓝拖泥妆花罗裙,迎春抱着银汤瓶,绣春拿着茶盒,走来上房,与月娘众人递茶。
此时,玉楼众人也在月娘房中说话,劝月娘与西门庆和好。月娘不肯,正在气头上,见瓶儿进来,叫小玉安放座儿与她坐,孙雪娥也来了,瓶儿都送了茶,一处坐着。
金莲嘴快,叫道:“李大姐,你过来与大姐下个礼儿。实和你说了罢,大姐姐和他爹,因为你来,两个不说话。俺们刚才替你劝了这么一日。你改日安排一席酒儿,央及央及大姐姐,教她们两个老公婆笑开和好了罢。”
瓶儿说道:“姐姐吩咐,奴知道了。”于是向月娘跪下去插烛似地磕了四个头。
月娘说道:“李大姐,别理她,她哄你哩。”又对金莲说道:“五姐,你们不要来催促,我已是赌下誓咒,就是一百年也不和他在一答儿哩,只当没汉子,守寡在这屋里。”
众人再不敢复言,金莲在旁拿着一把抿子与瓶儿梳理头发,见她头上戴着一副金玲珑草虫儿头面和金累丝松竹梅岁寒三友梳背儿,于是说道:“李大姐,你不该打这碎草虫头面,只是有抓住了头发,不如大姐姐头上戴的这金观音满池娇,是实心枝梗的好。”
瓶儿老实,说道:“奴正照样儿打这么一件。”
这一说,众人也都与瓶儿说笑起来,只有月娘不言语。说笑了半日,瓶儿告退回房。
过了一些时,西门庆也进了房来,告诉她已找了银匠打造生活,又同她商量道:“二十五日请官客吃会亲酒,明日发柬。少不的拿帖儿请请花大哥。”
瓶儿说道:“先不是说好了,三日来。也罢,你请他请罢。”
西门庆又告诉瓶儿,已教平安和天福儿两个轮着在狮子街房子里上宿。
瓶儿点头道:“那也好。”
次日便是二十五日,西门庆摆开筵席,请官客吃会亲酒,叫了四个弹唱的妓女并一起杂耍步戏。花大舅来了,吴大舅、吴二舅也来了,西门庆结拜的十兄弟自然不会错过这个热闹有吃的好机会。李桂姐、吴银儿几个妓女也被请来与女眷们共席。酒宴开始,吹拉弹唱,好不热闹。弹唱完毕,四个妓女上来筛酒。那应伯爵带头倡言,要见新嫂嫂。西门庆不肯,奈这伙帮闲兄弟不何,只得安排瓶儿出见。
玳安先去告诉瓶儿,然后把等闲下人赶出厅堂,关上仪门,四个唱的,都往后边弹乐器,簇拥瓶儿上拜。孟玉楼与潘金莲用心为瓶儿打扮,替她抿头,戴花翠,打发她出来。
厅上又早铺下锦毡绣毯,麝兰叆叇,丝竹和鸣,四个唱的导引前行,瓶儿身穿大红五彩通袖罗袍儿,下着金枝绿叶沙绿百花裙,腰里束着碧玉女带,腕下笼着金压袖,胸前项牌缨珞,裙边环珮玎珰,头上珠翠堆盈,鬓畔宝钗半卸,紫英金环耳边低挂,珠子挑凤髻上双插,粉面映春,乌眸波闪,碎步姗姗,绣带飘飘,果然比往日漂亮十分。瓶儿进得厅来,望上朝拜,慌得众人纷纷下席离坐,还礼不迭。
孟玉楼、潘金莲、李娇儿三人簇拥着月娘在大厅软壁后听觑。这时,大厅中正在弹唱曲儿。金莲知晓其中的门道,听唱的是套数[合笙],就注意其中的唱词儿:“喜得功名完遂……天之配合一对儿,如鸾似凤夫共妻……笑吟吟庆喜,高擎着凤凰杯。象板银筝间玉笛,列杯盘,水陆排佳会……永团圆世世夫妻。”听到这儿,金莲对月娘说道:“大姐姐,你听唱的,小老婆今日不该唱这一套。她做了一对鱼水团圆,世世夫妻,那把姐姐你放在哪里去了?”
月娘虽本好性儿,听了金莲这么一说,再加上本就有气,未免有几分动意,恼在心中。这时,又听见应伯爵、谢希大一伙帮闲正在卖力夸奖奉承,恨不得多生几张嘴。只听那应伯爵说道:“我这嫂子,真真的寰中少有,盖世无双。休说德性温良,举止稳重,就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寻不出第二个。哥,你真有大福哩!俺们今日得见嫂子一面,明日死也瞑目了。玳安,快请你娘回房去,别累着了,倒值了多的。”
吴月娘众人听了,又好气又好笑,骂“扯淡轻嘴的囚根子”不绝。
从此,西门庆一连在瓶儿房里歇了数夜。别人都罢了,只是潘金莲气恼得要不的,背地在月娘面前讲瓶儿的不是,到了瓶儿处又说月娘容不得人。月娘性儿好,听听也就罢了。瓶儿听了,虽不去计较,却以金莲为知己,常以姐姐呼之,亲厚尤密。
西门庆自从娶瓶儿过门,手上活动的银子多了,再加上店铺里生意兴旺,做好了几笔大买卖,家道营盛,外庭内宅焕然一新;米麦陈仓,骡马成群,奴仆成行。又新买了几个小厮,把春梅、玉箫、迎春、兰香四个丫环习学弹唱,打开门面二间,开解当铺。潘金莲楼上堆放生药。瓶儿楼上安设架子摆放解当库衣服首饰、古董书画、玩好之物。一日进许多银子。西门庆又见陈经济这个女婿起早睡迟收放写算精明能干,十分喜欢。俗话说“有儿靠儿,无儿靠婿”。西门庆真的拿他当儿子待。陈经济会说话,话中敬长辈知谦虚,西门庆越发欢喜,但凡家中大小事务,出入书柬礼帖,都由他写。有客来到,必请他陪席。陈经济骨子里轻快得很,进出花园的日子也多了。
也该着西门庆夫妻和好。一日,已是十一月下旬天气,满天雪花飘飘,西门庆被应伯爵几个拉去李桂姐家。进了李家院门,老虔婆与李桂卿出来迎接,说桂姐去她五姨妈家做生日了。西门庆几个也都相信,只要老虔婆看酒上菜,慢慢喝着等她回来。西门庆也觉着自己多日未来院里,有心等她回来乐乐玩玩。喝酒到热闹处,西门庆往后边更衣去,却听见东耳房有人笑语。更毕衣走到窗下偷眼观觑,只见李桂姐陪着一个戴方巾的客人饮酒。西门庆心头火起,走到前边,掀倒酒桌,喝令四个小厮不由分说砸了李家,扬声要把那客人同桂姐一根绳子锁去,险些不曾把护着桂姐的老虔婆打了。幸好有应伯爵几个人拖住,才罢手回家。
进了家门,已是一更天气,到了后边,见后院悄无人声。月娘房里的丫环小玉正摆放桌儿。过了一会儿,见月娘整衣出房,向天井内满炉炷了香,望空深深礼拜,祷说道:“妾身吴氏,作配西门,奈因夫主流恋烟花,中年无子,妾等妻妾六人,俱无所出,缺少坟前拜扫之人,妾夙夜忧心,恐无所托。是以瞒着儿夫,发心每夜于星月之下,祝赞三光,要祈佑儿夫早早回心,弃却繁华,齐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见嗣息,以为终身之计,乃妾之夙愿也。”
西门庆听了,心生内疚:“原来是我一向错恼了她,原来她一片心都是为我,还是正经夫妻。”想到这,从粉壁前叉步走来,抱住月娘。月娘吓了一惊,要挣脱开来。西门庆双手抱得紧,说道:“我的姐姐,我西门庆一向错见了,丢冷了你的心,到今悔之晚矣!”
月娘说道:“大雪里你错走了门儿,你来的该不是这屋,我是那不贤良的淫妇,和你有什么情节?哪请你来?你平白又来理我怎的?咱两个永世千年休要见面。”
西门庆不听她骂,只把她连抱带拖进了房,作揖,下跪,求月娘饶恕,又把自己刚才在李家院里惹气打砸的事儿说出。月娘见他真心悔恨,责怪几句之后,露出笑容。西门庆打发了丫环出去,与月娘上床歇宿。是夜,夫妻雨情云意,交欢同乐,将过去的不高兴都抛却开去。
这事,孟玉楼先得知,她已是几次劝月娘夫妻和好,一早起来听丫环小厮们传说,自然高兴,梳洗罢,便来到金莲房中告知好消息。
金莲也曾跟着玉楼一道劝过月娘,被月娘顶过几回。听到玉楼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反而并不高兴地说道:“好一个烧夜香的,只该默默祷祝,谁家一径倡扬,使汉子知道,有这个道理来?又没人劝,自家暗里又和汉子好了。这是什么理儿?硬到底才好,干净假撇清!”
玉楼还是以为月娘有心和好,只是不好口说。不论如何,夫妻和好笑开了便是好事。拉着金莲去找瓶儿、娇儿、雪娥众人凑分子安排酒席为二人庆贺。要瓶儿出一两,瓶儿给了一块一两二钱五分的;要孙雪娥出钱,半天才掏出一块,只重三钱七分;李娇儿出了四钱八分。金莲把二人好骂了一阵。金莲、玉楼各出五钱。凑了三两一钱,吩咐玳安去办酒菜。
一会儿酒菜办来。众人把西门庆与月娘请出上坐,李娇儿把盏,孟玉楼执壶,潘金莲捧菜,李瓶儿陪跪,为二人递酒。西门大姐也来了。席间,众人说说笑笑,一团和气,轮流把盏,好不欢快。那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四个家乐将琵琶、筝、弦子、月琴唱起来取乐。月娘又想到陈经济,使小厮请来。陈经济向席上作了揖,在西门大姐下边坐下了。
此时,屋内合家金炉添兽炭,美酒泛羊羔。西门庆高兴,把眼观看那帘外,只见那雪如飞绵扯絮,似乱舞梨花,下得大了。
没过几日,十一月二十六日,是孟玉楼的生日,月娘张罗着,一是与众人同席,二是为玉楼上寿。西门庆也正忙着年底铺面结帐之事,不想被应伯爵等人硬拉着去了李家妓院。
原来,自上次砸了李家之后,西门庆真不去桂姐处了。桂姐自知理亏,只得求应伯爵说合。西门庆被应伯爵几句话说动了心事,来到院里,桂姐又摆酒磕头,西门庆也就罢了。这事被金莲知道,告诉了玉楼。好在西门庆不忘玉楼上寿之事,回来得早,这才没让月娘知道。酒散后,月娘与众人一道把西门庆送到玉楼房门口。
过了玉楼生日,这天,月娘往对门乔大户家吃生日酒去了。后晌时分,西门庆不知从哪儿喝醉回来,走到仪门首,与来旺的老婆惠莲撞了个满怀。西门庆醉眼相看,一手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一个嘴,口中喃喃呐呐地说道:“我的儿,你若依了我,头面衣服随你拣着用,嗯?”那惠莲一声儿没言语,推开西门庆的手,一直往前走了。
这惠莲原名也叫金莲,娘家姓宋,是卖棺材店老板宋仁的女儿。小时卖与姓蔡的通判家当小丫头,后来嫁与厨役蒋聪为妻。这蒋聪常在西门庆家做活,来旺早晚到蒋聪家去叫蒋聪,看见过这个老婆。后来来旺的媳妇得了痨病死了,来旺便与她眉目传情。一日,蒋聪因分财不均,被别人杀死。来旺儿哄月娘,说她是小人家媳妇儿,会做针黹。月娘便使了五两银子、两套衣服、四匹清红布,加上一些簪环之类,娶过来与他为妻。月娘见她也叫金莲,不好称呼,改名惠莲。
惠莲属马,比金莲小两岁,今年二十四岁,白白净净面皮儿,不肥不瘦身子儿,不短不长模样儿,比金莲还小的小脚儿。聪敏机灵,爱打扮妆饰。初来时,同众人媳妇一道上灶,还没什么显眼的打扮。过了个把月,见玉楼、金莲打扮得漂亮光鲜,她也把个髻垫得高高的,头发梳得虚笼笼的,水鬓描得长长的,在上边递茶送水,于是被西门庆看中了。一日,西门庆想了条计策,教来旺儿押了五百两银子去杭州替蔡太师制造庆贺生辰的锦绣蟒衣,以及自己家中穿的四季衣服,往来也有半年期程,还在十一月中旬,那来旺搭车上路了,约在入夏时回来。西门庆安心早晚要会会这妇人,哪知一连串的事儿接着来,没得机会。孟玉楼生日的次日,吴大妗子、潘姥姥、杨姑娘众堂客来吃酒,月娘在后厅相陪,吩咐玉箫在房中另外桌儿打发酒菜汤饭点心给西门庆吃。西门庆在帘内看见惠莲穿着红绸对衿袄、紫绢裙子在后厅席上斟酒,故意问玉箫:“那个穿红袄的是谁?”玉箫答道:“是新娶的来旺儿的媳妇惠莲。”西门庆又说道:“这媳妇子怎的红袄配紫裙子,怪模怪样的。到明日对你娘说,另与她一条别的颜色裙子配着穿。”玉箫说道:“这紫裙子,还是问我借的哩。”
今日西门庆与她撞了个满怀,正得意。又知月娘不在家,进了上房,叫玉箫送了一匹蓝缎子给惠莲送去,并要她这样说:“爹昨日见你酒席上斟酒,穿着红袄,配着紫裙子,怪模怪样的不好看。我说这裙子还是问我借的,爹才开橱柜拿了这匹缎子,使我送与你,教你做裙子穿。”
惠莲接过打开一看,是一匹翠蓝四季团花兼喜相逢缎子,说道:“我做出来,娘若见了问怎么办?”
玉箫说道:“这你放心,爹到明日会对娘说。爹说了,你若依了他,随你要什么,都与你买,今日乘娘不在家,要和你会会儿,你心下如何?”
惠莲听了,微笑而不言语,过了一会儿才问道:“爹多咱时分来?我好在屋里伺候。”
玉箫说道:“爹说小厮们在家都看着,不好进你这屋里来,教你悄悄往花园山子底下洞儿里,那里无人。”
惠莲却说道:“只怕五娘、六娘知道了,不好意思。”
“三娘和五娘都在六娘屋里下棋。你去,不妨事。”玉箫说道。
惠莲点点头,玉箫走来上房回西门庆的话。西门庆心里欢喜,直往花园中走去。那惠莲已先进了洞子里,洞子里也有现成的床桌,西门庆抱起惠莲上了床,成了好事。玉箫在前边山子角门首为二人观风。
没料想金莲、玉楼和瓶儿听说西门庆回家来了,都散回自己房中。金莲回房匀了脸,往后边走来。走入仪门,见小玉立在上房门首。金莲问道:“你爹在屋里?”
小玉摇摇手儿,往前边指了指。
金莲转过身来,走到前边山子角门首,只见玉箫拦着门,以为西门庆与玉箫在此私狎,便顶进去。
玉箫慌了,说道:“五娘休进去,爹在里面有事哩。”
金莲骂道:“怪狗肉,我又怕你爹了?”不由分说,进了花园里来,各处搜寻了一遍,不见个人影,直走到藏春坞山子洞儿里,只见宋惠莲正在系着裙子往外走,看见金莲,脸立时通红。
“贱臭肉,你在这里做什么?”金莲问道。
“我来叫小厮。”惠莲说道,一溜烟走了。
金莲再走进去,见西门庆在里边系裤子,这才全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