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莲说道:“我知道是小厮接你来的。可哪个院里有你的魂儿?罢了吧,贼负心的,你还把我当孩子哄哩!那淫妇先把俺们打发来了,又弄神弄鬼的,晚夕叫了你去。捣了一夜么?捣够了,才放你回来,是不?玳安这贼囚根子,见风使舵,老成得很。对着他大娘是一样话儿,对着我又是一样话儿。昨晚他回马来家,回大娘的问话是‘和应二叔众人看了灯回来,都在院里李桂姨家吃酒,教我明早去接哩’。落后我问他,他只是笑着不言语。我就知道这里面有事儿。待我问急了,才说出真话。你没想到?贼囚根,他怎的就知我和你一心一计?想必你教他来着?”
“我哪里教了他。”西门庆见瞒不住也哄不住了,方才把自己昨晚在瓶儿家过夜的事说出,尤为细说的是瓶儿住着半截空房,心中害怕,一心要自己娶她过来的事儿,还说了香蜡细货兑换银两凑着盖房和要与金莲一处住并做姊妹的事儿。“她直说你人好,住在一处有个说话的姊妹,恐怕你不肯。”
金莲说得干脆:“我也不多着个影儿在这里,巴不得她来。我这里也空落落的,她来了与老娘做个伴儿。自古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我不肯抬她,当初哪个抬我来?我还有什么话说的?倒只怕人心不似奴心。你还问声大姐姐去。”
“只是这么说哩,她孝服还未满哩!”
过了几日,西门庆约了经纪人,把瓶儿床后茶叶箱内堆放的香蜡等物,都秤了斤两,共卖了三百八十两银子。瓶儿只留下一百八十两日用,其余二百两交与西门庆凑着盖房。西门庆请阴阳先生择用二月初八日兴工动土,又将五百两银子委付家人来昭并主管贲四,卸砖瓦木石,管工计帐。西门庆自己也少出去走动,常在家看管起盖花园。如此过去一月有余。
已是三月上旬,到了花子虚的百日,瓶儿请过西门庆,和他计议。
“该把那灵烧了。房子卖得,你就卖了;卖不得,你着人来看守。只早把奴娶过去罢,省得奴在这里,晚夕空落落的,我心里怕,常有狐狸鬼混得慌。你回家对大娘说,只当可怜见奴的性命罢。随你把奴做第几个,奴情愿服侍你铺床叠被,也无抱怨。”瓶儿说着求着,泪如雨下。
西门庆说道:“你休烦恼。前些日子我把你这些话儿到家对房下和潘五姐也说过了,等到与你把房盖完,那时你孝服已满,娶你过门不迟。”
“好,那好!你有真心,尽早把奴的房盖好。娶过奴去,到你家住一日,死也甘心。省得奴在这里度日如年。”瓶儿抹去眼泪。
“你的话,我都知道,你放一百个心。”西门庆再劝慰道。
“再不的,我烧了灵,搬在五姐那边楼上住两日,等你盖好了新房搬移不迟。”瓶儿说道。她见西门庆没言语,又继续说:“你好歹到家和五姐说说,如何?我还等你的话。这三月初十是他的百日,我好念经烧灵。”
西门庆点头应诺。这夜,与瓶儿在一起歇了。
次日,西门庆回到家中,将瓶儿的请求一五一十对潘金莲说了。
金莲仍很干脆:“可真好哩!奴巴不得腾两间房与她住,只怕别人不一定愿意。你还是去问声大姐姐去。我落得河水不碍船,看大姐姐怎么说。”
西门庆径直走到月娘房里来。月娘正在梳头。西门庆坐于一旁,把瓶儿要嫁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月娘听完,说道:“你不好娶她的。头一件,她孝服未满;第二件,你当初和她男子汉相交,朋友妻不可欺;第三件,你又和她有连手,买了她的房子,收着她寄放的许多东西。常言道:机儿不快梭儿快。我听人说,花家房族中的花大是个刁徒泼皮的人,倘或不慎,倒没的惹虱子头上挠。奴说的是好话,赵钱孙李,依不依随你。”
几句话说得西门庆闭口无言,若有所失地走出前厅来,自个坐在椅子上沉吟,又不好回瓶儿的话,又不好不去。寻思了半日,还是进了金莲的房间。
“大姐姐怎说?”金莲问道。
西门庆摇摇头,把月娘的话说了一遍。
“大姐不肯?不过,她也说的是。你又买了他的房,又娶他的老婆,当初又相交了一世,这是怎回事呢?叫人瞧不起。”
“这倒没什么,倒只怕那花大那厮设圈子跳,知道挟制她孝服未满,在中间鬼混,怎生计较?我如今又不好回她的话。”西门庆真的想不出个好法子来。
“呸!这有什么难处事的?我问你,今日回她去,还是明日回她去?”
“她教我今日回她一声去。”
“你今日去到她那里,这般对她说:‘我到家对五姐说了,五姐那楼上现堆放着许多药料,你这些家伙去,到那里没处堆放。不如再等几日,你这边房子也盖得七八成了,再催促匠人早些装修油漆停当,你这边孝服也将满。那时轰轰烈烈娶你过去,却不更好?强似搬在五姐楼上,荤不荤,素不素,挤在一处也不成个样子。’你这样说,管保她满意。”
西门庆听言,大喜,搂住金莲就要亲嘴。金莲推开他,说道:“人家想他,他不来,这会儿高兴了,只图自己痛快。”
西门庆等不得约定的时分,匆匆赶到瓶儿家,瓶儿问道:“你到家,所言之事如何?”
西门庆告诉说:“五姐说了,一发等收拾油漆你新房子,再搬去不迟。如今她那边楼上,堆得破零二乱的,你这些东西搬去,哪里堆放是好?只有一件事怕将来有麻烦,你家大伯子说你孝服未满,如之奈何?”
“他不敢管我的事!”瓶儿果断地说道,“休说各衣另饭,当官写立分单,已倒断开了。只我先嫁由爹娘,后嫁由自己,自古嫂叔不通问,大伯管不得我自己私里的事。我如今过不得的日子,他顾不得我;我要嫁人,他管什么?他若但放出个屁来,我教那贼花子坐着死,他便不敢睡着死。大官人,你放心就是,他不敢惹我。”又问道:“你这房子得几时方收拾完备?”
“我如今吩咐匠人,先替你盖出这三间楼来,油漆完毕,约在五月头上。”
“我的哥哥,你要上紧些,奴就等这几日吧!”瓶儿说着,暗暗地擦去眼泪。
说话间,丫环摆上酒,两人欢娱饮酒。是夜,西门庆抱着瓶儿睡,说不尽的温存安慰的话语。从此,西门庆也是隔三过五必来夜宿,不让瓶儿感到孤单寂寞,瓶儿心里也就好受多了。
看看五月端午节将近,三间玩花楼装修将完,只少卷棚还未安磉。这日,五月蕤宾佳节,家家门插艾叶,处处户挂灵符。瓶儿治了一席酒,请过西门庆,一者解粽,二者商议过门之日。二人商定,择五月十五日,先请僧人念经烧灵,然后西门庆这边择娶妇人过门。西门庆心中总牵挂着花家族兄那件事,于是问瓶儿:“烧灵那日,花大、花三、花四请他不请?”
“我每个人送个帖子,随他来不来。”
十五日这天,瓶儿请了报恩寺十二个僧人,在家念经除灵。这日又正是应伯爵的生日,十个结拜兄弟该到齐。西门庆先封了三钱银子做人情贺生日,另拿了五两银子给玳安去置办酒席,以便晚夕为瓶儿除服。安排完毕,西门庆带着两个小厮骑马去应伯爵家。在应家吃喝玩乐到日西时分,玳安来接,悄悄耳语:“娘请爹早些去罢。”
西门庆应付了几杯酒,叫玳安到僻静处问他:“今日花家来了谁?”
“花三往乡里去了,花四在家里害眼,都没人来。只有花大家两口子来,吃了一日斋饭,花大先回家,留下他老婆。后来,他老婆要家去。二娘叫她到房里,与了她十两银子、两套衣服,那老婆还与二娘磕头感谢。”
“他没说什么?”西门庆再问道。
“他一字通没敢提什么,只说了到明日二娘过来,他三日要来爹家走走。”
西门庆听到这儿,满心欢喜。又问:“斋供了毕不曾?”
玳安回道:“和尚老早就去了,灵位也烧了,二娘说请爹早些过去。”
“我知道了,你外边看马去,我去去就来。”
不料,此番话全被从过道经过的应伯爵听去。西门庆无可奈何,只得把自己要娶瓶儿的事说与众人听了。众人自是喜闹一场,将西门庆放了出来。
西门庆一溜快马,到了狮子街。
瓶儿已摘去孝髻,换了一身艳服。堂中灯烛辉煌,一桌齐整酒肴早已备好。上位独独只安放一张交椅,让西门庆上坐。两个丫环打开一坛好酒,然后是迎春看菜,绣春执壶。李瓶儿满斟一杯递上前去给西门庆,又插烛似地磕了四个头,说道:“今日拙夫灵已烧了,蒙大官人不弃,奴家得奉巾栉之欢,以遂于飞之愿。”行毕礼起来,西门庆下得席来,亦回敬瓶儿一杯,方才坐定。
西门庆问道:“今日花大两口子没说什么?”
“今日午斋后,奴叫他进到房中,说了大官人这边做亲之事,他满口说好,一句闲话也没有,只说明日三日哩,教他娘子儿来咱家走走。奴与他十两银子,两套衣服。两口子喜欢得不得了。临出门谢了又谢。”瓶儿回道。
“他既然如此说话,我容他上门走走也不差什么。但有一句闲话,我不饶他。”西门庆说道。
瓶儿又加了一句:“他就放辣骚,奴也不放过他。”
这时,冯妈妈和迎春丫环把汤和菜一齐拿上。瓶儿亲自洗手剔甲,做了些葱花羊肉一寸的扁食儿,银镶盅儿盛着南酒,陪着西门庆吃。西门庆只吃上半瓯,把下半瓯送与瓶儿吃。一往一来,连着吃上几瓯,吃得二人心欢情浓。瓶儿高兴还因为是想到过门日子近了。她一脸喜容,对西门庆说道:“方才你在应家吃酒,奴已候得久了。怕只怕你醉了,才叫玳安来请你早些归来。不知那边有人觉察了么?”
西门庆笑着道:“又被应花子猜着,逼勒小厮说了几句,混闹了一场,诸弟兄还要与我贺喜,想灌我几杯。我趁他们不注意,走了出来。他们察觉后又来拦阻,我说好说歹,放了我来。”
“这还算解趣哩。”瓶儿笑着说道。这一高兴,放开怀吃酒,不觉正是脸映桃花,眼闪秋波。西门庆看她醉态情眸,不由得自己也酒哄心头,不能自制。二人口吐丁香,脸偎仙杏。瓶儿把西门庆抱在怀里说道:“我的亲哥,你既是真心要娶我,还不趁早些。你又往来不便,不要丢得我在这里日夜悬望。”
五月二十日是帅府周守备的生日。周守备不仅请了夏提刑、张团练、荆千户、贺千户一般武官,也请西门庆饮酒观戏。日西时分,玳安骑马到了守备府,走到西门庆席前,悄悄说道:“小的来时,在街口撞遇冯妈妈,二娘使了她来请你,说是顾银匠整理首饰完备,今日拿盒送了来,请爹瞧去,还要和爹说话哩。”
西门庆听了,拿了些点心汤饭与玳安吃了,就要起身。周守备哪肯放,拦住拿巨杯相劝。西门庆借口家中有要事,饮了一大杯酒,辞别周守备,直奔瓶儿家来。瓶儿接着。茶汤用毕,西门庆吩咐玳安回马家去,明日来接。玳安去后,瓶儿叫迎春从盒儿内取出首饰头面来,与西门庆过目。西门庆看见,黄烘烘火焰一般,果然付好首饰头面。看了收过去,定下二十四日行礼,出月初四准娶。瓶儿心中好不欢喜,连忙安排酒菜,和西门庆畅饮。
开怀吃了酒,使丫环房中搽抹凉席,两人同进纱帐之中,脱去衣裳,并肩叠股,再饮酒调笑。饮到高兴时,二人云雨求欢。西门庆乘着酒兴,坐在床上,要瓶儿横躺在自己身边,与他品箫。瓶儿自是十分用心,把一个西门庆欢乐得通身舒服,又连饮数杯。
西门庆醉中问瓶儿:“问句你不高兴的话,当初花子虚在时,也和他干此事不干?”
瓶儿说道:“他?逐日睡生梦死,奴哪里耐烦和他干这营生!他每日只在外边胡来,到了家,奴怎愿沾他的身。况且,老公公在时,和他另在一间房睡着,我还把他骂得狗血喷头。这我都对老公公说了,要打趟棍儿也不算人。什么材料儿,奴与他这般玩耍,可不砢硶杀奴罢了!谁似冤家你这般可奴之意,就是医奴的药一般。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着你。”
这话说得西门庆舒心透了,抱过瓶儿,再行云雨。旁边迎春丫环送上一个小方盒,内装各样细巧果品;又递上一个小金壶,满泛琼浆异香。从黄昏掌上灯烛,且玩且饮,直耍到一更时分,还不能入睡。这时,大门口传来打门声,冯妈妈开门一瞧,是玳安。玳安满头是汗,小褂儿也湿了。
西门庆闻听是玳安来了,说道:“我不是说了明日来接么?这么晚来做什么?”于是叫他进来。
玳安慌慌张张走到房门帘前,不敢进去,说道:“姐姐,姐夫都搬来了。还带来许多箱笼到家。大娘使我来请爹,快去商议事哩。”
西门庆听了,不知道有何急事,一边穿衣,一边自言自语道:“这深更半夜,会有什么事?须得赶回家去瞧瞧。”
瓶儿也起身穿衣,做了一盏暖酒与西门庆吃了出门。
西门庆一路打马,飞奔到家,只见后堂中正亮着灯烛,女儿、女婿都坐在那儿,旁边堆着许多箱笼、床帐、家伙。西门庆心下一惊,问道:“怎么这个时候来家?”
女婿陈经济行礼磕了头,哭着说道:“近日朝中,俺杨老爷被科道官参论倒了。圣旨下来,拿送南牢问罪。门下亲族用事人等,都问以枷号充军。昨日,府中杨干办连夜奔来,透报与父亲知道。父亲慌了,教儿子同大姐和这些家伙箱笼,且暂在爹家中躲避一些时日,他自己起身往东京我姑娘那里,打听消息去了。待事宁之日,恩有奉报,不敢有忘。”
西门庆问道:“你爹有书没有?”
陈经济向袖中取出:“有书在此。”双手递上。
西门庆拆开观看,上面写道:
眷生陈洪顿首书奉
大德西门亲家见字。余情不叙。兹因北虏犯边,抢过雄州地界,兵部王尚书不发人马,失误军机,连累朝中杨老爷俱被科道官参劾太重。
圣旨恼怒,拿下南牢监禁,会同三法司审问。其门下亲族用事人等,俱照例发边卫充军。生一闻消息,举家惊惶,无处可投。先打发小儿、令爱,随身箱笼家伙,暂借亲家府上寄寓。生即上京,投在家姐夫张世廉处,打听示下。待事务宁贴之日回家,恩有重报,不敢有忘。诚恐县中有甚声色,生令小儿另外具银五百两,相烦亲家费心处料。容当叩报,没齿不忘。灯下草草,不宣。
仲夏二十日洪再拜
西门庆看罢,慌了手脚,教吴月娘安排酒饭,管待女儿、女婿;又令家下仆人,打扫厅前东厢房三间,与他两口儿居住,把箱笼细软都收拾到月娘上房来。陈经济取出那五百两银子,交与西门庆打点使用。西门庆叫了吴主管来,与了他五两银子,教他连夜往县中孔目房里,抄录刚从东京行下来的文书邸报。
吴主管抄来给西门庆看。西门庆看罢,三魂七魄不知往哪里去了。事情果然不假,连蔡京也卷了进去,杨戬、陈洪是案上有名。西门庆急忙打点金银宝玩,驮装停当,把家人来保、来旺叫到卧房之中,悄悄吩咐,要二人星夜上东京打听消息,一旦有不好声色,火速回报。二人自然不敢怠慢,拿了二十两盘缠。五更夜天,雇脚夫起程,上了去东京的道路。
西门庆忙乱了一夜,天亮时,吩咐来昭和贲四,把花园工程止住,打发匠人回去,不做了。每日将大门紧闭,谁叫也不开,家中所有的人无事不准外出。西门庆自己只在房里走动,如热地蚰蜒一般,坐立不安,吃喝不下,那二十四日行礼,初四娶李瓶儿的事也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月娘见他每日在房中愁眉不展,面带忧容,便说道:“他陈亲家那边有事,犯不着你这般忧愁。冤有头,债有主,你平白焦愁些什么?”
“你妇人家知道些什么!”西门庆说道,“坏就坏在亲家上,女儿、女婿两个业障又搬来咱家住着,这是一。平昔街坊邻舍,恼咱的极多,常言机儿不快梭儿快,打着羊驹驴战。倘有小人指戳,拔树寻根,你我身家性命不保。”
瓶儿却不知这边发生了什么大事,等了两日,不见动静,一连使冯妈妈来了两遍,只见大门关得如铁桶相似,撞叫不开。二十四日这天,瓶儿又使冯妈妈送首饰头面来,请西门庆过去说话,仍叫门不开。冯妈妈只得去对过房檐下等。过了一会儿,玳安出来饮马,看见冯妈妈,问道:“冯妈妈,你来做什么?”
冯妈妈说道:“这还用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二娘使我送首饰头面来,怎的不见动静?要请你爹过去说话哩。”
玳安不敢明说家中的事,只得应付道:“俺爹连日有些小事儿,不得闲,你老人家还拿回头面去。等我饮马回来,对俺爹说就是了。”
冯妈妈可不肯,说道:“好哥哥,我在这里等着,你拿进头面去,和你爹说去,你不知,你二娘那里好不恼我哩。”
玳安只得先把马拴下,接过头面,回进家里,半天才出来,对冯妈妈说:“我对俺爹说了,头面爹收下了,教你上复二娘,再待几日儿,我爹会出来去二娘那里说话。”
冯妈妈回去告诉了瓶儿。瓶儿只得耐心等着。等过了五月,进了六月,朝思暮盼,音信全无。把个好好的瓶儿弄得茶饭顿减,精神恍惚。到晚,孤眠枕上,辗转难眠。忽听见外边打门声,仿佛见西门庆来到。自己迎门笑接,携手进房,问其爽约之情,各诉衷肠之话,绸缪缱绻,彻夜欢娱。鸡鸣天晓,西门庆突然抽身回去。瓶儿恍然惊觉,大呼一声,精魂已失。冯妈妈闻听,慌忙进房来看视。
瓶儿问道:“西门庆他刚才出门去了,你关上门不曾?”
问得冯妈妈莫名其妙,心惊肉跳,只能直言:“娘子想大官人想得心迷了,哪里得大官人来?影儿也没有。”
自此,瓶儿常常梦境随邪,只觉得夜夜有狐狸假名托姓,来摄其精髓。渐渐地,形容黄瘦,饮食难进,卧床不起。
这狮子街大街口上,有个行医的太医,名唤蒋竹山,年纪还轻,不上三十岁,生得五短身材。冯妈妈见瓶儿病重,向瓶儿说了,请来蒋竹山看看。
蒋竹山被请进卧室,见病人雾鬓云鬟,拥衾而卧,似不胜忧愁之状,却也有病西施之姿色。竹山就床诊视脉息之后,开言说道:“小人适诊病源,娘子肝脉弦出寸口而洪大,厥阴脉出寸口久上鱼际,主六欲七情所致,阴阳交争,乍寒乍热。似有郁结于中而不遂之意也。似疟非疟,似寒非寒,白日则倦怠嗜卧,精神短少;夜晚神不守舍,梦与鬼交。若不早治,久而变为骨蒸之疾,必有属纩之忧矣。可惜,可惜!”
瓶儿说道:“有累先生,俯赐良剂,奴好了重加酬谢。”
竹山笑着说:“小人无不用心。娘子若服了我的药,必然贵体痊安。”说毕起身离去。
瓶儿送药金五星,使冯妈妈讨将药来。妇人晚间吃了竹山的药下去,果然平静入睡,一夜不惊恐。第二日起来时,神色变好,饮食渐渐加添,也能梳头走动,不过三五日,精神复旧。
这日,瓶儿安排了一席酒肴,备下三两银子,使冯妈妈请过竹山来相谢。那蒋竹山第一天为瓶儿诊病时,已怀觊觎之心,这几日,已是日思夜想。冯妈妈一请,蒋竹山即具服而往。延之中堂,瓶儿盛妆出见,道了万福。茶汤两换,请入房中。蒋竹山定睛看时,酒肴已陈,麝兰香蔼。小丫环绣春在旁,描金盘内托出三两白金。
瓶儿高擎玉盏,向前施礼,说道:“前日奴家心中不好,蒙赐良剂,服之见效。今粗治水酒一杯,请过先生来,知谢知谢。”
竹山赶紧还礼道:“此是小人份内之事,理当措置,何必计较。”又见三两谢礼,说道:“这个,学生怎么敢领?”
瓶儿说道:“些须微意,不成礼数,万望先生笑纳。”
二人推来让去几番,竹山方才收了。瓶儿递酒,安了坐次,饮过三巡,竹山偷眼睃视瓶儿,粉妆玉琢,娇艳惊人,非病时可比,不觉血冲脑门,心跳砰砰。他先用言语挑之:“小人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几何?”
“奴虚度二十四岁。”瓶儿答道。
“又一件,似娘子这等妙年,生长深闺,处于富足,何事不遂,以至于前日有此郁结不足之病?”竹山又问道。
瓶儿听了,微微笑道:“不瞒先生,奴因拙夫去世,家事萧条,独自一身,忧愁思虑,安得无病?”
竹山点点头道:“原来娘子夫主殁了。多少时了?”
瓶儿答道:“拙夫从去岁十一月,得伤寒病死了,今已八个月来。”
竹山问道:“请的哪家先生?吃谁的药来?”
瓶儿答道:“大街上胡先生。”
“是那东街上刘太监房子住的胡鬼嘴儿?”竹山见瓶儿点了点头,又说道:“唉,他又不是我太医院出身,知道什么脉!娘子怎么请了他?”
瓶儿说道:“也是因街坊上人荐举,请他来看的。只是拙夫没命。不关他事。”
竹山又问道:“娘子还有子女没有?”
“儿女俱无。”瓶儿答道。
竹山又叹道:“唉,可惜娘子这般青春妙龄之际,独自孀居,又无所出,何不寻其别进之路?甘为幽郁,岂有不生病之理?”
瓶儿笑了笑,说道:“奴近日也正讲着亲事,早晚过门。”
“喔。”竹山心中一跳,连忙问道,“动问娘子,与何人作亲?”
瓶儿不在意照实直话:“是县衙前开生药铺的西门大官人。”
“哟,苦哉,苦哉!”竹山叫了起来。
瓶儿见竹山一脸苦容,用心问道:“这是怎讲?”
“咳,罢,罢,既已作亲,说了反倒不好,不说了罢。”竹山摇摇头,端起酒杯,仰脖喝干。
“先生何不指教?还请先生说出无妨。”瓶儿说道,一边教丫环斟酒。
“既是无妨,那就说了,娘子若是听着不高兴,只当小人没说。”竹山说道,他略停了停,见瓶儿认真听着,也就说了去:“娘子因何嫁他?小人常在他家看病,最知详细,此人原是破落户,现在又专在县中抱揽说事,举放私债,五分的利坑人。又贩卖人口,欺凌善良,家中不算丫头,大小老婆有五六个,常时用棍棒打老婆,稍不中意,就令媒人领出卖了。他是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娘子这是早对我说了,不然进入他家,如飞蛾投火一般,坑得人上不上,下不下,那时悔之晚矣。况近日他亲家那边出了事,干连在家,躲避不出。他那新盖的房子也只是半落不合的,多丢下了。东京关下文书,坐落府县拿人。到明日,他被拿去东京,盖的这房,定是入官抄没的数儿,娘子为何定要嫁他做什么?”
只竹山这番话,把个瓶儿说得闭口无言。瓶儿想着自己还有许多东西丢在他家,又见他在行礼娶亲之时,连请不到,莫不是坑我这个没脚蟹女人。寻思半晌,暗中跌脚后悔,心中嗔怪道:“一次两次请他不来,原来家中出了事。不过,出了天大的事,也得来传个话呀。”想到这里,瓶儿对西门庆越加疑惑不满。眼见得这蒋先生语言活动,一团谦恭,若嫁个这般人物也罢了,不知他有无妻室?于是瓶儿问道:“既蒙先生指教,奴家感戴不浅,倘若有什么相知人家,愿举保来说,奴无有个不依之理。”
蒋竹山正等这句话哩。他见瓶儿被自己这番真真假假的话说动了心,暗自欢喜,赶忙接嘴问道:“不知娘子要何等样人家?小人打听确实,好来回娘子。”
瓶儿说道:“人家倒也不论乎大与小,只像先生这般人物的。”
蒋竹山听罢此言,胜似天降仙女,地涌金银,心中痒痒,又不知搔处,慌忙走下席来,双膝跪在地下,说道:“不瞒娘子说,小人内帏失助、中馈乏人,鳏居已久,子息全无。倘蒙娘子垂怜见爱,肯结秦晋之缘,足称平生之愿。小人虽衔环结草,不敢有忘。”
瓶儿笑了,以手携之,说道,“且请起,未审先生鳏居几时?贵庚多少?既要做亲,须得要个保山来说,方成礼数。”
竹山刚起身,听言又跪下,哀告道:“小人行年二十九岁,正月二十七日卯时建生,不幸去年荆妻已故,家缘贫乏,实出寒微,今既蒙金诺之言,何用冰人之讲!”
瓶儿又笑了,心想还真有比我还急的,说道:“你既无钱,我这里有个妈妈,姓冯,拉她做个媒证,也不消你行聘,择个吉日良辰,招你进来入门为赘,你意下如何?”
蒋竹山不料如此之易,连忙倒身下拜:“娘子就如同小人重生父母,再长爹娘,夙世有缘,三生大幸矣。”
两人在房中,各递了一杯交欢盏。亲事既成,蒋竹山痛痛快快,直饮到天晚才回家去。
蒋竹山走后,瓶儿与冯妈妈商议,说道:“西门大官人家出了这事,吉凶难保。再说,奴家这边没人,大病一场,险不丧了性命,为今之计,不如把这位先生招将进来过日子,有何不可。”第二天,瓶儿使冯妈妈给蒋竹山通信过去,择六月十八日大好日子,把蒋竹山倒踏门招进来,成其夫妇。
婚后三日,瓶儿凑了三百两银子,临街打开一座门面,两间开店,焕然一新,与竹山看病卖药,不久,又买了一匹驴儿与竹山骑着,来往行医。竹山如同一步登天,坐在店里神气,骑在驴背上也要摇摆摇摆身子。
瓶儿生病,病愈招赘蒋竹山,又为蒋竹山开店买驴,这些事,西门庆丝毫不知。
看看已是七月初头,一日,西门庆在花园亭中歇凉,望着那未完工的楼房卷棚发愣,惦着来保、来旺二人办事的结果如何,忽见玳安进来,说是来保、来旺回来了。西门庆跃身起来,趿着鞋直奔厅堂。
原来这来保、来旺跟随西门庆多年,机灵善变,又常被使去生意场和官吏间打探周旋,极知门径。到了东京,设法弄清门路,进了蔡京太师府,虽未见到蔡京,却拜见了蔡京的儿子、祥和殿学士兼礼部尚书、提点太一宫使蔡攸,递上“白米五百石”的揭贴,也就是送上白银五百两,婉言说明自己是杨戬的亲家陈洪家的家人,蔡攸便差管家把二人带到专管此案的当朝右相、资政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李邦彦府上。也该西门庆走运,正值李邦彦散朝回家。二人有蔡府管家引领,进府无阻挡。见了李邦彦,二人下跪叩头,照样送上揭贴礼单。李邦彦见是蔡府引领来的,又与杨戬有亲,便将朝廷处置明告二人:圣心回动,杨戬没事,但是手下之人,还要发落几个。二人听到西门庆的名字也在典刑正法之列,慌忙磕头,再告明自己就是西门庆的家人,求老爷开恩超生。那李邦彦见五百两金银只买一个名字,乐得此人情,便将西门庆的名字改作贾庆。西门庆是祸事除去,有惊无险。
这来保、来旺二人出了李府,谢别蔡府管家,星夜兼程,回到清河,将所干之事从头到尾细说一遍。西门庆听到自己被列入发落的行列时,脸都白了。当得知名字已改,才一块石头落地。他对月娘说:“若不早早使人去打点,怎么了得。”
第二天,重又神清气爽的西门庆,大开正门,复工花园。
一日,玳安骑马打狮子街过,看见瓶儿家门首开了个大生药铺,里边堆着许多生熟药材,朱红小柜,油漆牌面,吊着幌子,十分热闹。心想:大概二娘搭了个新伙计,开了个生药铺。回家来告诉西门庆,西门庆这几天正忙着料理这一两个月来积下的事儿,半信不信,听了也没放在心上。
已是七月中旬,金风淅淅,玉露冷冷。这日,西门庆在路上被应伯爵、谢希大两人拉住问新嫂子娶了不曾。西门庆只得说是为亲家出事另改了日期。二人又硬拉扯着西门庆去院里吴银儿家吃酒压惊解闷。吃了一天的酒,到日暮时,半酣而归。半路上,偏遇见了冯妈妈。
西门庆醉言道:“你二娘在家好么?我明日和她说话去。”
冯妈妈嗔怪道:“大官人还问什么好?把个现现成成做熟了饭的亲事儿,吃人掇了锅儿去了。”
西门庆一听,酒也吓醒了一半,失惊问道:“莫不她嫁人去了?”
冯妈妈说道:“二娘那等使老身送过头面,往你家去了几遍,不见你,大门关着,通叫不开。对玳安哥说了,教你早动手,你不理。今日教别人成了,你还说什么?”
西门庆问是谁。
冯妈妈便把事情的全部过程说了一遍。这西门庆听罢,气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只是跌脚叫苦:“苦哉,苦哉!你嫁别人,我也不恼,如何嫁那个矮王八,他有什么了得的!”于是挥鞭连连打马来家。下马进了仪门,只见吴月娘、孟玉楼、潘金莲和西门大姐四个人在前厅天井内借月色跳百索儿玩。见到西门庆来家,月娘、玉楼、大姐三个都往后走了,只有金莲不去,且扶着庭柱兜鞋哩。
西门庆肚里有酒,心中有气,气借酒力大发,酒促气愤顿生,骂道:“淫妇们闲得不自在,平白天黑跳什么百索儿!”见了金莲,正是出气的好处所,赶上前去,朝金莲连踢两脚,然后走到后边,也不往月娘房中去脱衣裳,却走进西厢书房,教丫环搬来铺盖,在书房歇宿。一会儿骂丫头这不好使,一会儿骂小厮那不好用。一座偌大宅院,只听他嚷了大半夜。
众妻妾站在一处,心中害怕,不知何缘故招怒了大官人。吴月娘甚是埋怨金莲:“你见他进门醉得那个样,两三步叉开一边便了。还只顾在他跟前笑成一块,提什么鞋儿!却教他蝗虫蚂蚱,一倒都骂着了。”
玉楼为月娘抱不平:“骂我们也罢了,如何连大姐也骂起淫妇来了?没糟道的行货子!”
金莲接过话来道:“这一大家子,只我是好欺负的。一般三个人在这里,只踢我一个儿。好像谁偏受用怎的?”
月娘一听,恼了:“你先何不教他连我也踢几脚不是?你没偏受用,谁偏受用?这般不识高低的货!我倒不言语,你只顾嘴头子哔哩剥喇的。”
金莲忙转过话来摭,说道:“姐姐,我不是这等意思,他不知哪里因着什么由头儿,只拿我煞气。”
月娘说道:“谁教你只要嘲他来?他不打你,打狗不成?”
玉楼对月娘说道:“大姐姐且叫了小厮来问问,今日在谁家吃酒。早晨出去时还是好好的,如何来家就变样了。”
月娘使小玉去把玳安回来,骂道:“贼囚根子,你爹今天又出了什么事,这么大的火气?你不实说,教大小厮来吊拷你,打你十板子。”
玳安只得照实说了:“娘休打。爹今日和应二叔们都在院里吴家吃酒,散得早了,来到东街口上,撞遇冯妈妈,说花二娘等爹不去,嫁了大街住的蒋太医了。爹一路上恼得要不的。”
月娘这才明白过来,说道:“信那没廉耻的歪淫妇,浪着嫁了汉子。他却来家拿人煞气。”
玳安又说道:“二娘不是嫁蒋太医,而是把他倒踏门招进去了。如今二娘与了他本钱,开了片好不兴旺的大药铺。先前我来家告爹说,爹还不信。”
孟玉楼说道:“论起来,男子汉死了多少时儿,服还未满就嫁人,使不得的。”
“如今年月,论的什么使得使不得的。汉子孝服未满,浪着嫁人的,才一个儿?”月娘接着玉楼的话说道。“淫妇成日和汉子酒里眠酒里卧的人,她原守的什么贞节?”
听了月娘的这几句话。孟玉楼和潘金莲都不吱声了,低着头,各自回房。这两人都是再醮寡妇嫁人,嫁人时都不曾满孝服。月娘气上来一心说瓶儿,却没想到这一棒先打了身边这两个人。
西门庆在厢房里睡了一夜,第二天,为了换下来昭看守大门,把女婿陈经济安在花园中同贲四一道管工记帐。虽说在花园中管工,非呼唤不敢进入中堂,更不必说内室,饮食都是小厮拿出来吃。因此,这陈经济还未见过房中的几个姨娘。这日,西门庆不在家,去给提刑所贺千户送行了。月娘想起陈经济搬来后,帮助管工辛苦,同玉楼、娇儿几个商量,吩咐厨下,安排了一桌酒肴点心,午间请女婿进来吃一顿饭。本来,仅是一顿饭,也无什么利害,偏偏内室的牌响引出了陈经济的本事。光是玩牌,还不至于有什么差错,偏偏又引出了个潘金莲。这陈经济见了潘金莲,心荡目摇,精魂勾去。直到西门庆来家,陈经济才被月娘使丫环小玉从角门送出去。
西门庆下马进门,先到前边工地上观看了一遍,然后踅到金莲房中来,金莲慌忙接着,与他脱了衣裳,说道:“你今日送行去,来得挺早的。”
“提刑所贺千户新升新平寨知寨,合卫所的相知好友都去郊外送他,也给我送了帖儿来,我不好不去。”西门庆懒洋洋地说道。
“你还没吃酒吧,教丫环拿酒来你吃。”金莲说着,吩咐春梅去看酒来。
不多时,放了桌儿上酒,菜果都摆在面前。饮酒中间,说起后日花园卷棚上梁,约有许多亲朋,都要来送果盒酒,挂红,少不得听厨子置酒管待。两人说了一会,天色已晚。金莲教春梅撤去桌几。春梅掌灯回自己房里,这二人上床歇宿。西门庆因早起送行,辛苦了一天,吃了几杯酒就醉了,倒下头鼾睡如雷。
这时正值七月二十几天气,夜间常时有些余热,潘金莲睡不着,听见碧纱帐内蚊声嗡嗡,便赤着身子也不披衣,举着灯烛满帐照蚊子,照一个,烧一个。低首见西门庆正赤身仰卧枕上,睡得正浓,摇之不醒,呼之不应,看看觉得好笑。其腰间那话,带着托子,累垂伟长,不觉淫心辄起,放下烛台,纤手扪弄。弄了一回,蹲下身去用口品吮起来。吮来吮去,西门庆醒了。西门庆笑骂道:“怪小淫妇儿,你达达刚睡睡,就鬼混死了。”一面起来,坐在枕上,一发叫她扒在床上尽情吮咂。又垂首玩之,以畅其美。金莲于是玩了有一顿饭时,西门庆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隔壁叫醒春梅,教她筛过酒来,在床前执壶而立。将烛移在床背板上,教金莲马爬在他面前,那话隔山取火,插入牝中,令其自动,在上饮酒取乐。金莲却不十分接受,骂道:“好个刁钻古怪的强盗!几时新兴出来的例儿?怪剌剌的,教丫头看答着,什么张致。”
西门庆一边乐着,一边说道:“我对你说了吧,当初你瓶姨和我常如此干,叫她家迎春丫头在傍执壶斟酒,好不快活。”
金莲一听,收起身子,说道:“我不好骂出来的!什么瓶姨鸟姨,提那淫妇做什么?奴好心不得好报,那淫妇等不得,浪着嫁汉子去了。你前日吃了酒,来家时,一般的三个人在院子里跳百索儿,只拿我煞气,只踢我一个儿,还惹得人家和我辨了回子嘴。想起来,奴是好欺负的。”
西门庆正在兴头上,见金莲收回身子,很不高兴,听她一番话,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你与谁拌嘴来?”
金莲说道:“那日你进了房,上房的好不和我斗气,说我在她跟前顶嘴来,骂我不识高低的货。我想起来为什么,养虾蟆得水蛊儿病,如今倒教人恼我。”
西门庆便把那天生气的原因说了出来:“不是我也不恼,那日应二哥他们拉我到吴银儿家,吃了酒出来,路上撞见冯妈妈了,把瓶儿招赘的事告诉我,把我气了个立睁。你若嫁了别人,我倒罢了。那蒋太医什么东西,贼矮王八,那花大去哪里了,怎不咬下他下截来?他有什么本事,这不是明着气我么?招他进去,又与他本钱,教他在我眼面前开铺子,大剌剌做买卖!”说着,说着,又生起气来。
金莲说道:“亏你有脸儿还说哩!奴当初怎么说来?先下米儿先吃饭,你不听,只顾来问大姐姐。常言道:‘信人调,丢了瓢。’你做差了,你抱怨哪个?”
就金莲这几句话,把西门庆无明火冲起,说道:“你由她,教那不贤良的淫妇说去,到明日休想我再理她。”说完,倒头便睡。
第二天起来,西门庆见了月娘果然不答不理不说话。月娘也不知又何缘故如此,只得随他去,也不去理睬他。自此两下都把心冷淡了。
潘金莲见西门庆偏听己信己,自以为得志,每日抖擞精神,妆饰打扮,人前市爱。忽想起那天在后边见到陈经济的事来,小伙儿生得乖滑伶俐,眼睛像定神般地往自己身上瞅,一似那馋猫见鲜鱼。金莲想着,心下自笑了起来,所以只要西门庆外出不在家,便使春梅去把他叫进房来,与他茶水果点,不时两个还下棋做一处。
一日,西门庆新盖卷棚上梁,亲友挂红庆贺,送果盒的也有许多,各个匠作都有犒劳赏赐,大厅上管待官客,吃到晌午时分,人才散了。西门庆看着收拾了家伙,归后边玉楼房里睡去了。陈经济走来金莲房中讨茶吃。金莲正在床上弹弄琵琶,见经济进来,问道:“前边上梁,吃了这半日酒,你就不曾吃些别的什么,还来我屋里要茶吃?”
“儿子不瞒你老人家说,从半夜起来,乱了这一天,谁吃什么来。”经济丧着个脸说道。
“你爹呢?”金莲又问道。
“爹后边睡去了。”经济答道。
“你既没吃什么,”金莲看了看经济,略停了停,叫春梅道,“拣妆盒里拿我吃的那蒸酥果馅饼儿来,与你姐夫吃。”
这小伙儿即登上金莲的炕床,就在炕桌儿,摆开四碟小菜,吃着点心。一边见金莲弹弄琵琶,戏问道:“五娘,你弹的什么曲儿?怎不唱个儿我听?”
金莲笑道:“好陈姐夫,奴又不是你的伴儿,如何唱曲儿你听?等你爹起来,看我对你爹说不说。”
经济听了,慌忙跪下,笑嘻嘻儿央求道:“好五娘,望乞可怜见儿子,再不敢了。”
金莲忍耐不住,“噗哧”一下,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