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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杯酒引来是非事 叉竿打出恩爱情

  武松三拳两脚打死了一只吊睛白额斑斓猛虎,轰动了清河县城。打虎英雄披红挂彩,骑马游街,十分风光。全城百姓男女老幼、美丑善恶、穷门富户,纷纷你扶我携,你挤我拥,仰瞻除害好汉。这才有武松与同胞哥哥武植武大郎街头相会。

  身高不足三尺的武大郎,人称“三寸丁,谷树皮”。他仰头望着九尺高大的兄弟,心里那股高兴味直往外冒。“好呀,你们大伙瞧瞧吧,今天该我武大露脸了。”想到这,武大心里一阵激动,鼻子一酸,泪珠就上来了。他赶紧低下头,抹去泪,拉着武松的手:“兄弟,跟哥回家去,见你嫂子。咱哥俩喝几盅。”

  嫂子是谁?全县有名的美人儿潘金莲。

  世界上偏有些令人捉摸不透的怪事。这武大说身材没身材,说长相没长相,说为人,不像男子汉;不仅矮,而且丑,为人懦弱,办事不决,要不人们怎会笑称“三寸丁,谷树皮”呢?可偏偏娶上了个好身材、俏面孔、小樱桃嘴、会说话的杏仁眼、人见人爱的潘金莲。

  金莲本是南门外潘裁缝的女儿,排行第六,小名六姐。天生一副姿色,又缠得一双好小脚。

  那时,女人缠脚也有高低品评。曾有好事者评析成十二等。干瘪瘦细,即为下品,缠得再小,握在手上如同攥着一把骨头,令人不舒服。若是丰满背弓,握在手上,如同一团温温的馍馍,那是上等,人称三寸金莲。大概金莲的小脚就是这样,所以就得了个美名。听其名,想其人,仅这一条,金莲就得人爱。

  好景不长,潘裁缝染上重病,无钱买药,有药也难治,蹬腿走了,撇下老婆孩子。寡妇难撑家门面,女儿终是他家人。做娘的度日不过,把九岁的金莲卖在城里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这金莲不仅模样好,人也机伶聪明,学啥会啥,学啥像啥。到十五岁时,描鸳绣凤,品竹弹丝,又会一手琵琶。这可都是让男人们心魂荡漾的技艺。

  不久,王招宣死了。潘妈妈把女儿要了出来,转手卖给了张大户家,身价三十两银子,也就合五十石米吧。金莲在张大户家也是习学弹唱。

  日子易过,眨眼十八岁了,潘金莲出落得脸似三月桃花,身如出水芙蓉,杏仁眼动人心魄,细弯眉又细又弯,把个张大户馋得如同饿极了的猫见了鱼。只因为主家婆余氏凶狠如虎,张大户才不敢轻易沾腥。

  一日,邻家嫁女,余氏赴席。张大户暗暗地把金莲叫到房中,遂心收用了。张大户已是五十开外的老头,得如此娇嫩黄花闺秀,以为大占便宜,美不胜美。接二连三之后,毛病来了:先是腰疼,后是耳聋,小便不畅如水滴,眼泪鼻涕时常流,白天哈欠连天睡不醒,晚上喷嚏无数睡不成。老头中邪了!余氏利害,见此情此状岂有不知根由的?咒骂丈夫,苦打金莲。张大户挨骂已是家常便饭,可就是舍不得小金莲。想了个好主意,倒赔房奁,把金莲嫁给了房客武大。武大老实忠厚,得此美妇,以为是房东看得起自己。

  武大原先娶过一妻,生下女儿迎儿之后就命归黄泉了,家中正缺个帮手哩,以后可放心地挑着担走街串巷卖炊饼。老实人的心眼实,倒霉也就倒在这“实”字上。武大不想想,自己有此艳福?武大前脚出门,张大户就溜进来与金莲抱成一团。有几次,武大出门未上正街,想起忘了什么,回来拿,就碰见自家床上睡着老少鸳鸯。可他老实,不言语。再挑着担子走。张大户胆大了,来得更勤。来勤了,那身上的邪病更重,一年不到,呜呼哀哉死了。张大户还没入土,主家婆就把武大一家赶了出来。武大只好在紫石街西头租了两间房子住下。武大心实,没想到当街租房虽有利生意,却易惹是生非。

  二十出头的金莲不比从前,她讨厌武大,要不,怎会去同那张大户私通呢?她倒不是嫌武大矮、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嫌的是武大太老实、没本事。她心中常恨,眼泪常流:“普天世界,男人千千万万,何故将奴嫁与这样一个不争气的?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回家来除了酒就是睡,推他不醒,摸他不动,如同嫁了截死木头。”

  金莲不是寂寞人。每当武大早出之后,家务干完,她就打扮起来,站在门前帘下,那双杏仁眼四周转视,把好几个喜花欢草的小青年勾得不愿远去,又不敢近靠。满街上的人都在说:“一块好羊肉,掉到狗口里。”金莲有时坐在帘下嗑瓜子,衣裙一拉,一对小金莲就出来了。那帮小青年眼也直了,口水也下来了,若不是青天白日,兴许就冲上去,一手握一只,口里喊亲娘。

  这事终于传到武大耳中。老实人总是以退为上策。他跟金莲商量此事。金莲一番话把武大给镇住了:“贼混沌,不晓事的。你就知耳软听人语。我看,就是有人要把咱们赶走。租房不如买房。凑上几两银子,买上两间房,住着气派,免受人欺负。亏你是个男子汉,没本事,反要老娘受气。没钱?笨!把奴的钗梳拿去了,不就得了?以后有了钱,再治不迟。”武大真不如老婆。当下凑了十两银子,在县衙门前不远处买了一幢小楼房,上下两层,里外四间,又有院落,干净利索。隔壁邻居是家小茶馆,掌柜的是个寡妇,人称王婆。

  武大把兄弟拉到家,让到楼上坐定,去房里把金莲叫了出来:“你听说了景阳冈打死猛虎的事不?打虎好汉就是你小叔,是我一母同胞的兄弟。”金莲赶紧上前,叉手行礼:“叔叔万福。”武松不敢抬头,赶忙倒身下拜。金莲扶住武松:“叔叔请起,折杀奴家了。”叔嫂相让一阵,平磕了头。不一会,女儿迎儿送上茶来。武松这才敢正面嫂子。谁知一看,又赶忙低下头来。这妇人的眼睛正盯着武松哩。哥哥去买酒菜了,楼上只剩下叔嫂俩。打虎英雄浑身不自在,又不知从哪儿找话头,握着空拳干着急。

  金莲却另一番心情。“眼前英雄,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有顶天立地之气魄,我金莲空活二十多年,从未见过如此男人。怪呀,一母同胞,天壤之别。你看我家的,身不满尺,三分似人,七分像鬼。若是嫁给武松,则有个盼头。奴不知哪世遭瘟造孽。唉!”这就难怪金莲的杏仁眼盯着小叔不转悠。她愿武大买酒菜一去不回才好哩。

  金莲心事一动,一脸动人的笑容。她见武松总低着头,心里更痒痒的:“叔叔,你如今在哪里居住?谁为你烧饭洗衣?”

  “啊”,武松不自在地答道,“武二新充了都头,每日答应上司,别处住不便,胡乱在县衙前找了个下处,拨了两个士兵服伺烧饭。”

  “那多不方便!士兵能烧什么饭?如果叔叔不嫌弃,”金莲眼眸子仍然注视着武松,武松仍然不抬头,“何不搬来家里住?你们兄弟好说话,要些汤水也方便。奴家亲自安排叔叔吃喝,也干净。”

  金莲这番话,感动了武松。武松自幼丧父丧母,与哥哥相依为命,后来常年避难在外,思家心切。嫂嫂如此周到慈善,武松怎有他想:“小弟深谢哥嫂!”

  “自家人别客气。婶婶何在?可请来相会。”

  “武二不曾婚娶。”

  “叔叔青春多少?”

  “虚度二十八岁。”

  金莲喜上眉梢:“原来叔叔倒长奴三岁。叔叔今番从哪里来?”

  “在沧州住了一年有余。原以为哥哥还住旧居,不想搬到这里。”

  金莲叹了一口气:“一言难尽。只怪你哥哥太善了,尽受人欺负,才搬到这里。若似叔叔这般雄壮,谁敢说个不是。”

  “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松撒泼。”

  金莲笑了:“怎的颠倒说话。人无刚强,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上这样三打不回头,四打连身转的人。”

  这时,武大买回酒菜,放在厨下。走上楼来:“大嫂,你去安排一下吧。”

  金莲不动身:“你看你不晓事的。叔叔在此,无人陪侍,却要我撇了下去。”

  武松说:“嫂嫂请方便。”

  金莲还是不动身:“何不去请隔壁的王干娘来安排。”

  王干娘就是王婆,跟她套近乎的人都这么称呼她。

  武大只得自己下楼去到隔壁,把王婆请来热酒烧菜。片刻,酒菜端上。武大让金莲坐首位,武松对席,自己打横。三个杯子斟满,金莲先拿起酒杯:“叔叔休怪,没甚管待,请杯儿水酒。”

  “感谢嫂嫂,休这般说。”

  于是酒席之间,武大管筛酒,金莲笑容满面,一口一个“叔叔”,一杯一个“叔叔”。又专拣好的菜果鱼肉往武松面前堆。武松只以为是嫂嫂一片好心,低着头吃。武大只以为金莲好礼,心中高兴。

  酒足饭饱,送下楼来走出门外,金莲再加一句:“叔叔一定记在心上,搬来家住。若是不搬,俺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与我们争口气,也是好处。”

  武松道:“既是吾嫂厚意,今晚便把行李搬来。”

  金莲高兴了:“那我在这里专候。”

  晚上,武松果然领着士兵挑了行李铺盖来。金莲果然专候,早已打扫了一间房。见武松来到,金莲强如拾了金元宝一般欢天喜地。武松吩咐士兵回去,当晚就在哥哥家歇宿。

  次日一早,金莲慌忙起来,为武松烧汤洗脸。武松梳洗裹帻,去县衙画卯。临走,金莲叮嘱道:“叔叔早些来家吃饭,休去别处。”

  中午,武松回来,饭菜已经整整齐齐预备好了。饭碗一放,金莲双手捧过一杯热茶递与武松。武松道:“交嫂嫂生受,武二寝食不安。明日到县里拨个士兵来使唤。”

  金莲一听,连连摇头:“叔叔怎生这般计较!自家骨肉,又不服事别人。虽然有小丫头迎儿,奴家见她拿东拿西,很不稳妥,也不靠她。就是拨了士兵来,上锅下灶不干不净。”

  武松只好说道:“那只好生受嫂嫂了。”

  武松住在哥哥家,先是取了些银子交给哥哥,买些糕饼茶果送与街坊四邻,又取出一匹彩缎子,送给嫂嫂做衣服。金莲满脸是笑:“叔叔,如何使得?既然赐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向武松道了个万福。

  如此而往,金莲殷勤服伺武松,不时地用言语点拨,无奈武松是个硬心的直汉。武大虽然看出金莲格外的殷勤,而这些殷勤都是自己不曾享受过的,也只以为是嫂嫂善待小叔,况且武大疼兄弟,不把此放在心上。

  不觉过去一月有余,已是冬至前后。朔月连日,彤云密布,一场瑞雪纷纷扬扬飘了下来,整整下了一整天,下得世界银妆,乾坤玉碾。

  武松一早去县衙画卯,直到日中未归。金莲把武大赶出去做买卖,又央及王婆买了些酒肉,先去武松房里烧了一盆炭火。然后一人独自冷冷清清地站在帘下,望着门外白茫茫的世界出神。她在期待,在盼望。她从未这样期待,也从未如此盼望。

  雪小了点。武松出现了,他那壮实的身子,踩着乱琼碎玉朝着自己走来。金莲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不顾雪滑脚小,掀开门帘,迎了出去:“叔叔寒冷。”

  “谢谢嫂嫂挂心。”武松进了门,把毡笠儿取下。金莲欲接。“不劳动嫂嫂。”金莲又拿来小帚儿要给武松扫雪,武松已自把雪扫了。

  “叔叔怎不归来吃早饭,害奴好等。”

  “有一相识邀请。”

  “请叔叔向火。”金莲把火盆朝武松身边移了移。

  “正好。”武松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子,穿上暖鞋,掇条凳子,靠火盆坐下。

  金莲一边使迎儿把前门上闩,后门关妥。自己端上热腾腾的酒菜:“叔叔用饭。”

  “哥哥哪里去了?”

  “你哥哥吃了饭去做买卖了,我陪叔叔吃三杯。”

  “还是等哥哥来吧。”

  “哪里等得他。”金莲说着,斟满两只杯子。武松阻拦不及。金莲顺手掇过一条凳子,近火盆边坐下,举起酒杯,眼看武松:“叔叔满饮此杯。”

  武松是硬汉,也是好汉,景阳冈下十八大碗一饮而尽,何在乎此小盅一杯!一饮而尽。

  金莲欢喜,又筛上一杯:“天气寒冷,叔叔饮个双盏。”

  武松接过杯,仰头饮尽。有来无往非君子。武松筛上一杯酒,递给金莲。金莲更不推辞。

  两杯下肚,本不会醉。金莲却是一副醉态。她暗地抽去一根簪儿,云鬟半;拉开领口一根扣儿,酥胸微露:“我听人说,叔叔在县前街上养着个唱曲的,有这话么?”

  “嫂嫂不要听人胡说。我武二不是这种人。”

  “我不信。哪有英雄不爱美人。”金莲的眼睛盯着武松看。

  “嫂嫂不信,只问哥哥就知真假。”武松不抬头看她。

  “呵呀,你别说他了,他晓得什么?他如果晓得这些事,不卖炊饼了。来,好叔叔请干三杯。”

  三杯酒下肚,该醉。女人的酒量不比男人小,可今儿金莲就想醉,醉才动人,醉才好办事。再说,这是热酒,旁边还有一盆火。春心被酒、被火烘动了,按纳不住,就把那不该说的话说出来了。

  金莲下去暖了一注子酒来。她一手拿着酒注子,另一只手便去武松肩上捏:“叔叔衣服少,不冷么?”

  武松可看出个五六分来,被她捏得不自在,只是不理她。

  金莲见武松没反应,一把夺过武松手中的火箸:“来,让奴家为你拨火。火一拨就热呀。”

  武松已有七八分不自在。他忍住心中的火,仍不做声。

  金莲见武松还是不应,丢下火箸,筛来一杯酒,先自喝了一口,剩下半杯,看着武松说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杯残酒。”说着话,双眼泪光闪闪,火点在黑眸上闪动,衬着松散的云鬟、半露的酥胸和那红扑扑的脸蛋,放射出无限的魅力。此刻,只要武松接过酒杯,哪怕不喝,金莲也会扑向英雄的怀中。

  酒杯到了武松手上。不过,不是接过来,而是夺过来的。武松夺过酒杯,泼在地下:“嫂嫂,不要如此不知羞耻。”另一只手轻轻一推,把一个差不多酥瘫下去的金莲推了一跤。看着金莲披头散发,敞胸露怀的模样,武松睁圆眼,厉声说道:“我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风坏俗伤人伦的猪狗!嫂嫂不该如此。倘有不是,我武二眼里认得嫂嫂,拳头却不认得嫂嫂。”

  金莲一脸通红,只觉得天旋地转,真的是酒上来了。她硬撑着站了起来,叫迎儿来收拾碗盏,口里说:“是我自己开个玩笑,不值得叔叔当真。”掉头走出房门。

  天下大雪,没几个人买炊饼。申牌时分,武大就着担儿回来了。进了自己的房间,见金莲扑在床上,双眼哭得又红又肿,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你去问你的好兄弟去。我为他备下好酒好菜,他却来调戏我,我不赖他,有迎儿作证。”金莲说道。

  武大道:“我兄弟怎会是这种人?别大声嚷嚷,叫邻居听见笑话。”

  武大又来到武松房间。武松正在生气,武大问他什么,他也不说。突然,武松脱下暖鞋,依旧穿上油腊靴,戴上毡笠儿,一面系缠带,一面走出门去。武大追着叫喊,他也不答。

  不一会儿,武松带了个士兵,拿着根扁担,径直进了房间,收拾行李,挑出门去。武大拉住兄弟:“二哥,你做甚搬出去?”

  武松看了看老实巴交的哥哥,摇了摇头,说道:“哥哥不要问,你让我去吧。”

  武大不敢再问,让武松走了。金莲此时正在房里骂道:“搬吧!人人都知道有个好兄弟做了都头,养活了哥嫂。却不知反来嚼咬人!搬吧,搬了去,谢天谢地,且得冤家离眼前。”骂着,哭着,哭得十分伤心。武大望着远去的兄弟,心中若有所失,且又放心不下,泪水潸然而下。

  “我跟你说,不许你去会武二!”金莲在房里叫骂着。

  武大听老婆的话,不敢去找兄弟。有时挑着担子走县衙门前过,也不敢停下来朝里望一望,或是问一问。

  十几天过去,雪霁天晴。武松带着一个士兵挑着果盒,内装酒菜之内,来到哥哥家。见哥哥未回,便坐在门口。金莲见武松回来了,以为武松自悔有错,前来赔礼道歉,寻情送暖,不由一阵欣喜。赶紧回到房里,重匀粉面,再挽云鬟,换上几件鲜艳的衣服,来到门前接武松进去。

  她先给武松道了个万福:“叔叔回来了,好些日子不见,奴心里想得慌。让叔叔坏钞买这么些酒菜。”

  “武二有话,来告知哥哥。”

  “既然如此,请楼上坐。”

  武松想了想,跟着金莲上了楼。此时武大也回来了。武松让哥嫂坐上首,自己打横,命士兵摆酒热菜,一齐拿上来。武松劝哥嫂用菜,自己只顾吃酒。金莲不知武松要说何事,杏眼只往武松脸上睃。

  三杯下肚,武松又给武大和金莲筛上酒,举起一杯,看着武大说:“大哥在上,武二我今日承蒙知县老爷重用,派往东京干事,明日一早起程,多是两三个月,少是一个来月便回。有句话特来和你说:你为人一直懦弱,我不在家,恐怕外人欺负。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你从明日起,只做五扇笼出去卖。每日迟出早归,不要和人吃酒。归家便下了帘子,早闭门,省得惹是非口舌。若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大哥,你若依我,满饮此杯。”

  武大接过酒:“我兄弟说的是,哥都依你。”吃过一杯。

  武松又举起另一杯酒,对金莲说道:“嫂嫂是个精细人,不必要武松多说。我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常言表壮不如里壮,篱牢犬不入。”

  金莲听到这,早已是一脸通红。指着武大骂道:“你这个混沌东西,又跟别人说了些什么,欺负老娘!我可是个不戴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得人;不是那腲脓血搠不出来的鳖老婆!自从嫁了你武大,真个蝼蚁不敢入屋里来,有什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休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块砖儿,一个个也要着地!”

  武松笑道:“若得嫂嫂这般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应。请嫂嫂饮过此杯。”

  金莲哪里肯接,一手推开酒杯,跑下楼去,走到半中,发话道:“既是你聪明伶俐,不知道长嫂为母?从未听武大说过有个什么小叔,哪里走来的?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自是老娘晦气,偏撞着这许多鸟事!”说完,哭着下楼去了。

  武大兄弟哪里还有心思饮酒。只得洒泪而别。武松再三再四叮咛哥哥:“不做买卖也罢,只在家中坐着,兄弟还养得起。”

  次日,武松打点行装,往东京去了。

  开头几天,金莲见到武大骂不绝口。武大忍声吞气,由她骂去。每日做五扇笼炊饼出去,下午回得家来,放下帘儿,关上大门。把个金莲关出火性出来,又是一顿好骂。武大依然不理会。金莲无可奈何,更觉得度日如年,坐家如牢。

  白驹过隙,日月如梭。寒冬一去,春光灿灿。已到了三月阳春明媚时分。金莲近日总觉得全身不自在,总感到家中阴气森森,寒冷未退,总想到外面去晒晒太阳,沾点春意。无奈武大却不理会这些,一年四季,单纯如一。金莲只得每日等武大出门,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帘下门前,望望街市,寻一点热闹。估计武大快回来了,又放下帘子回到房里去坐。晚上,武大喝了酒,进了被窝就有鼾声,短矮身子只需半截床,金莲是脚也凉,心也凉,连吵嘴也没个对手,只能背过身去暗自叹息流泪。

  这天,金莲又是倚门望街,无聊一天。看看太阳西斜,武大该回来了,于是转过身去拿叉竿放帘子,谁知一阵风来,把叉竿刮倒,金莲要去扶那叉竿,脚小步细,未及扶住,叉竿不歪不斜,正打在一个从门前路过的人的头巾上。金莲先是一惊,慌忙陪笑道歉。万福道过之后,再抬头观看,又是一惊:这挨打的人儿,二十五六的年纪,身高七尺有余,白净皮肤,风流相貌,精明的眼神,潇洒的风度。再打量穿着:头上戴着缨子帽儿,金玲珑簪儿,金井玉栏杆圈儿;长腰身穿着绿罗褶儿;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腿上勒着两扇玄色桃丝护膝儿;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儿:真真是位可意的人儿。

  此人是谁?本县有名的财主西门庆,人称西门大官人。这西门庆刚从几位结拜兄弟那儿回来,想弯个道去办点事,行步匆匆,走到这儿,头上竟挨了一叉竿。虽不能说是太岁爷头上动土,却也是摸老虎的P股,胆大!这西门庆立住脚,转过身要发作骂人了。不料,先见一妇人低头道个万福赔礼,再细看,这抬起来的面庞竟是如此妩媚妖娆:黑鬒鬒赛鸦翎的鬓儿,翠弯弯如新月的眉儿,清泠泠杏子眼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直隆隆琼瑶鼻儿,粉浓浓红艳腮儿,娇滴滴银盆脸儿,轻袅袅花朵身儿,玉纤纤葱枝手儿,一捻捻杨柳腰儿,软浓浓白面脐肚儿,窄多多尖脚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更有一件紧揪揪、红绉绉、白鲜鲜、黑裀裀,正不知是什么东西。再细看打扮:头上戴着黑油油头发髻,四面上贴着飞金。一径里垫出香云一结,周围小簪儿齐插。六鬓斜插一朵并头花,排草梳儿后押。难描八字弯弯柳叶,衬在腮两朵桃花。玲珑坠儿最堪夸,露赛玉酥胸无价。毛青布大袖衫儿褶儿又短,衬湘裙碾绢绫纱。通花汗巾儿袖中儿边搭剌,香袋儿身边低挂。抹胸儿重重纽扣,裤腿儿脏头垂下。往下看,尖金莲小脚,云头巧缉山牙;老鸦鞋儿白绫高底,步香尘偏衬登踏。红纱膝裤扣莺花,行坐处风吹裙袴。口儿里常喷出异香兰麝,樱桃初笑脸生花。

  西门庆已是看呆了眼儿,酥瘫了身儿,脑袋也不疼了,怒气也早消了,只有这一张笑吟吟的脸儿迎上前去。

  “奴家一时失手,官人休怪。”金莲叉手深深一拜。

  这一声道歉,如莺啼燕歌。西门庆一面把手整整头巾,一面把腰深深地弯曲下去还礼道:“不妨事,不妨事,娘子请方便!”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去瞟金莲。那金莲也在瞅他。四目相对,已是情意绵绵了。

  “哟,这是谁家的大官人,对着人家妇女作揖打躬哩?”这一声喊,如同破锣惊散鸦鹊。金莲转过身去,西门庆只得回过头来。这是卖茶的王婆在喊。

  “呀,是干娘。这厢有礼。”西门庆双手作揖道。他还不时地回转头去,见那妇人还在门里站着,心中有些怪道这多事的卖茶婆子,若不是她轰雷似地喊这么一嗓子,我还可以饱饱地看上几眼,足足地说上几句。

  “大官人想喝梅汤不?”王婆把那个“梅”字说得特别重。

  西门庆心事还在金莲身上,哪里注意到王婆的意思:“今儿不啦,改日吧。”

  这一夜,整个清河县大概只有两个人没睡好觉,一个是西门庆,一个是潘金莲。

  西门庆父亲是做生药买卖的,死时给儿子留下了一座生药铺。这生药铺虽说不上大,在清河县可是数一数二。西门庆人聪明,精干,老子的家业在他手上渐渐地发了起来。西门庆又是个吃喝玩乐的行家,耍拳弄棒,双陆象棋,无不通晓;勾栏妓院,常去常往。西门庆还是个社交能手,三教九流且不论,衙门里的知县主簿是好友,帮闲篾片是他的结拜兄弟。这都因为他有钱,有钱好办事,俗话说: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所以,许多人有事准找他,因此,许多人惧事又怕他。西门庆今年二十六岁,原配妻子陈氏几年前亡故,留下一女西门大姐。西门庆新近又娶了清河左卫吴千户的女儿吴月娘为继室,接着娶了勾栏里的妓女李娇儿为妾。前些日子,又把另一个妓女卓二姐也娶进来了。这西门庆好色喜欢女人,见到漂亮动人的,就打主意。今天偶然发现了潘金莲,那妇人的长相、身材,尤其是她那可爱的小嘴,动人的眼睛,把自己家里的所有女人都比下去了,他能睡好觉吗?他又怨起王婆来。不过,刚怨了两句,他又改嘴了:“此事欲成,非王婆不可。”望望窗外,满天星斗,西门庆恨不得跑到东边去把太阳扯出来。他舒过手臂,一把搂住身边的卓二姐,权当今儿见到的美人,胡思乱想起来。

  美人潘金莲此时背对武大,面向床里,总在反复地回味下午的事。“不知是哪家的官人?姓甚名谁,何处居住?他一定有意于我。如果对我无情意,叉竿打头怎不骂人,反而那样多礼?临去不是回头看我七八遍?得此知情晓意郎君,死也知足。唉!”金莲想着,叹着,泪珠滚落在枕上。耳旁不时传来武大雷鸣般的鼾声。金莲能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王婆打开铺门,迎接的第一位客人就是西门庆。

  “哟,大官人一大早就来喝梅汤,不怕酸了胃?”

  西门庆不言语,一直走到里间。

  “大官人昨天唱得好个大肥喏,礼重哟。”

  “干娘,别扯笑了。来,我问你,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娘子?”

  “说出来吓破你的胆。她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问她干啥?”

  “干娘,我可是说正经话,您老别取笑。”

  王婆把手上的抹布丢了,一边给西门庆摆茶盅儿,一边说:“大官人不是装糊涂?他老公就是县衙门前卖熟食的。你猜猜看。”

  “卖熟食的?”西门庆拧紧脑门回想那些做小买卖的人,说出三四个人的名字。王婆笑着摇头。一个也没猜中。

  王婆说:“别猜了,量你猜一辈子也休想猜中,他就是卖炊饼的武大郎。”

  “武大?”西门庆先是一惊,“就是那个三寸丁、谷树皮?”

  “没错。”王婆淡淡地答道。

  “哎哟。”西门庆跌足惋惜,“真正一朵鲜花插在狗屎上!”

  “瞧你苦的样子。”王婆笑了起来,“自古骏马驼痴汉,美妻常伴拙夫眠。”

  西门庆不再说话,站起身,朝外走去。

  “茶就好了。”王婆说道。

  西门庆六神无主地在街上逛了一圈,走到自家生药铺,刚坐下,又站起来,走出门去,又回到王婆茶房,坐在外间帘子下,眼睛只盯着武大家的门帘。

  “大官人,吃个和合汤吧!”王婆近前说道。

  “最好,放甜一些。”西门庆口里答道,眼睛未转动方位。

  和合汤送了上来,西门庆吃了。站起身说道:“干娘记帐,一总还钱。”

  “不妨,请大官人常来。”王婆把西门庆送出门去。

  次日早晨,王婆开门不久,西门庆就到了。他进到里间,要王婆点两杯茶。王婆端上茶,放下茶盅就要走。

  “干娘陪我一陪。”

  “哈哈,我都七老八十了,缘何陪你吃茶?”王婆笑着,放下茶盘,对面坐下。

  西门庆也笑了。他从身边摸出一块银子,约有一两,递与王婆:“干娘,权且收了,做茶钱。”

  “哪要这许多?”王婆接过银子,忙放进兜里,“敢是大官人想尝个鲜?”

  “干娘猜得好。我有一件心上事,干娘再猜得中,输与干娘五两银子。”

  “这有啥难?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的好干娘。不瞒干娘说,那天被她的叉竿一打,把我的魂魄全打散了。这两日是坐立不安,茶饭懒吃,还求干娘救我一命。”

  “嘻嘻。”王婆笑眯了眼,“老身自三十六岁死了老公,带着个儿子,难过日子,东家说说媒,西家买卖衣,为人家抱腰收小,针炙看病,闲时也学学做牵头,做马伯六。”

  “想不到干娘有此等本事。”西门庆夸道,“若事情得成,我送十两银子为干娘做棺材本。我只要见她一面足矣。”

  王婆道:“大官人,你听我说,但凡‘挨光’的两个字最难。怎的是挨光?似如今俗呼偷情就是了。-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的。”

  “哪五件事?”西门庆问道。

  “第一,要潘安的貌;第二,要驴大行货;第三,要邓通般有钱;第四,要青春年少,就要绵里针一般软款忍耐;第五,要闲工夫。此五件唤做‘潘、驴、邓、小、闲’,都全了,此事便获得着。”王婆一件一件说出。

  西门庆听罢,说道:“实不瞒你说,这五件事我都有。第一件,我的貌虽比不得潘安,也充得过。第二件,我小时在三街两巷游串,也曾养得好大龟。第三,我家里也有几贯钱财,虽不及邓通,也颇得过日子。第四,我最忍耐,他便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她一拳。第五,我最有闲工夫,不然,如何来得恁勤?干娘,你自作成我,完备了时,我自重重谢你!”

  王婆道:“大官人,你说五件事都全,我知道还有一件事打搅,也都是成不得!”

  西门庆道:“且说什么一件事打搅?”

  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挨光,最难十分。肯使钱到九分九厘,也有难成处。我知你从来悭吝,不肯胡乱便使钱。只这件打搅。”

  西门庆急了:“这个容易,我只听你言语便了。”

  王婆依然不急不慢:“若大官人肯使钱时,老身有一条妙计,须教大官人和这雌儿会一面。只不知大官人肯依我么?”

  西门庆道:“不拣怎的,我都依你。端的有甚妙计?”

  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过半年三个月来商量。”

  西门庆央及道:“干娘,你休撒科,自作成我则个!恩有重报。”

  王婆哈哈大笑道:“大官人却又慌了。老身这条计,虽然入不得武成王庙,端的强似孙武子教女兵,十捉八九着,大官人占用!今日实对你说了罢,这个雌儿来历,虽然微末出身,却倒百伶百俐,会一手好弹唱。针指女工,百家词曲,双陆象棋,无般不知。小名叫做金莲,娘家姓潘。原是南关外潘裁缝的女儿,卖在张大户家学弹唱。后因大户年老,打发出来,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与了他为妻。这几年,武大为人软弱,每日早出晚归,只做买卖。这雌儿等闲不出来。老身无事,常过去与她闲坐,她有事也来请我理会。她也叫我做干娘。武大这两日出门早。大官人如干此事,便买一匹蓝,一匹白、一匹白绢,再用十两好绵,都把来与老身。老身却走过去,问她借历日-央及人拣个好日期,叫个裁缝来做送终衣服。她若见我这般来说,拣了日期不肯与我来做时,此事便休了;她若欢天喜地,说‘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缝,这光便有一分了。我便请得她来做,就替我裁,这便二分了。她若来做时,午间我却安排些酒食点心,请她吃。她若说不便当,定要将去家中做,此事便休了;她不言语吃了时,这光便有三分了。这一日你也莫来。直到第三日晌午前后,你整整齐齐打扮了来,以咳嗽为号。你在门前叫道:‘怎的连日不见王干娘?我来买盏茶吃。’我便出来请你入房里坐,吃茶。她若见你,便起身来走了归去,-难道我还扯她不成?此事便休了;她若见你来,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时,我便对雌儿说道:‘这个便是与我衣料施主的官人,亏杀他!’我便夸大官人许多好处,你便卖弄他针指,若是她不来兜揽答应时,此事便休了;她若口里答应,与你说话时,这光便有五分了。我却说道:‘难为这位娘子,与我作成出手做。亏杀你两施主,一个出钱,一个出力。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官人做个主人,替娘子浇浇手。’你便取银子出来,央我买。若是她便走时,-不成我扯住她?此事便休了;若是不动时,事务易成,这光便有六分了。我却拿银子,临出门时,对她说:‘有劳娘子相待官人坐一坐。’她若起身走了家去,-我难道阻挡她?此事便休了;若是她不起身,又好了,这光便有七分了。待我买得东西,提在桌子上,便说:‘娘子,且收拾过生活去,且吃一杯儿酒,难得这官人坏钱。’她不肯和你同桌吃,走了回去了,此事便休了;若是只口里说要去,却不动身,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八分了。待她吃得酒浓时,正说得入港,我便推道没了酒,再教你买。你便拿银子,又央我买酒去,并果子来配酒。我把门拽上,关你和她两个在屋里。若焦躁跑了归去时,此事便休了;她若由我拽上门,不焦躁时,这光便有九分了,只欠一分了便完就。只这一分倒难。大官人,你在房里,便着几句甜话儿说入去,却不可躁爆便去动手动脚,打搅了事。那时我不管你。你先把袖子向桌子上拂落一双箸下去,只推拾箸,将手去她脚上捏一捏。她若闹将起来,我自来搭救。此事便休了,再也难成。若是她不做声时,此事十分光了,她必然有意。这十分光做完备,你怎的谢我?”

  西门庆听了大喜道:“虽然上不得凌烟阁,干娘,你这条计端的绝品好妙计!”

  王婆道:“却不要忘了许我那十两银子!”

  西门庆道:“这条计,干娘几时可行?”

  王婆道:“只今晚来有回报。我如今趁武大未归,过去问她借历日,细细说念她。你快使人送将绢绵子来,休要迟了。”

  西门庆道:“干娘若完成得这件事,如何敢失信?”于是作别了王婆,离了茶肆,就去街上买了绢三匹,并十两清水好绵。家里叫了个贴身答应的小厮,名唤玳安,用包袱包了,一直送入王婆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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