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小说家的职责
美国人写出并发表了那么多虚弱无力、精制滥造并且令人腻烦的长、短篇小说,这是一个事实。这一情形在我们的叛逆者看来,应归咎于这一原因:我们的机构可怕地古板守旧,当权者极端愚蠢,性本能堕落贬值以及极度异化了的作家创作上趋于失败。那些富有同样叛逆精神的诗歌和小说,以及其理论声明,也是肮脏污秽的,大胆放肆的,但却同样是令人腻烦的,此外,还是荒谬绝伦的。现在,很明显,多种形式的性欲和强烈的异化宣言也是无法创造出伟大的艺术作品的。
对于我们小说家来说,剩下的事情就是思考了。因为除非我们思考,除非我们对自己的条件作出比较明确的估价,否则我们就将继续写作骗人的东西,继续发挥不了我们的作用;我们将缺乏严肃的兴趣,变得与什么都极不相干。在这里,批评家必须承担一部分责任。他们也未能描绘出这一情景。多少年来,文学一直是自身的源泉,自身的领域,并且依靠着自己的传统而继续存在着。同时,文学对于不切实际地与普通老百姓分离或疏远也表示了认可。尽管这种疏远也产生出一些传世杰作,但时至今日却使文学日益衰弱了。
随着对一种现代文明理论略有意识的认可,便出现了作家的分离。这种理论实际上是说,现代公众社会对于人类精神上体现出的任何纯洁的东西都是可怕的,残忍的,并怀有敌意的,实属一片荒原和一场恐惧。对于这个社会的丑恶,对于其官僚机构、偷窃行为、说谎欺骗、战争争端以及残暴蛮横,艺术家是永远不能与之调和的。
这就是文学在不受批评的情况下赖以生存的一个传统。但是,每一代艺术家和批评家的任务正是用自己的眼睛来观察。也许,他们会看到更为糟糕的丑恶现象,但是他们至少是在独自进行观察。他们不会,也不可能允许自己世世代代死抱住自己没有检验过的观点。由于这种蓄意的熟视无睹,我们就没有资格称自己为艺术家。我们接受了自己谴责的东西--狭隘的专门化、势利和等级制度结构。
但令人遗憾的是,这种等级制度的情形,以及解放、独立和创造性的情形,总是对那些梦想到处都有一种更为充实、更为自由的生活的穷苦人颇有吸引力。作家是受人景仰的,作家也是受人羡慕的。但是他有什么话好为自己说的呢?他说,正如作家们已说了一个多世纪那样,他与自己的社会生活隔绝了。因为这个社会受到其太上皇的鄙视;那些老爷们玩世不恭,对艺术家们只是轻蔑。社会上没有真正的公众。因为公众与社会疏远了。作家梦想到各种各样的时代,在那些时代里,诗人或画家表达了一种时间地点的完美统一,他们得到真正的承认。享受着与周围环境生机勃勃的和谐一致--作家梦想的是一个黄金时代。实际上,没有那种黄金时代,就没有荒原。
那么,这个时代根本就不是什么黄金时代,只是现在这样的时代。难道我们只能报怨这个时代吗?我们作家还有着更好的选择。我们要么就闭起嘴巴毫不声张,因为时世确实太糟糕了;要么就继续抱怨,因为我们有着写书的本能,有着欣赏的才华,这种本能和才华甚至连这些被损害被玷污的时代也无法抹去。孤立的职业作风就等于死亡。如果没有老百姓,小说家就只能是一件古玩,就会感到自己处在一只玻璃盒里,正沿着通向未来的某个阴郁暗淡的博物馆走廊缓缓行进。
我们生活在一个对艺术家仿佛有着无法克服的敌意的科技时代。因此艺术家必须为生活而斗争,为自由而斗争,和其他每一个人一样--为正义和平等而斗争,因为这二者已受到机械化和官僚化的威胁。这并不是意在劝告小说家赶快冲进政治领域里去。但是在开始的这个阶段,小说家必须开始发挥自己那长期得不到使用的聪明才智。如果他要拒绝政治,那就必须懂得自己拒绝的是什么东西。他必须开始思考,而且不只是要思考自己那狭隘的个人利益和个人需要。
(王宁 译)
1977年获奖作家
[西班牙]维森特阿莱克桑德雷
Vicente Aleixandre(1898--1984)
欢乐的荫影下,
百花迎着太阳开放,
那个太阳
正是照着我的淡淡的月亮……
我们走上屋顶平台。佩德罗当时住在马德里,他在贝尔加拉太子街的房子有个平台,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从那里望出去的是塞维利亚城的屋顶。他是马德里人,出生在首都一条阳光充足的古老的街道:但是在塞维利亚大学教过几年书,我觉得他在那里的春光滞留的夕阳下,从他住房的高高的屋顶平台上看到了温暖的希拉尔这高塔,这才是“堂佩德罗”不可缺少的背景衬托。
这个马德里人写的诗歌全是素描,没有色彩,我见到他就联想到塞维利亚。他不修边幅,肥硕笨重,去了塞拉利亚,回来时腰板笔直,仪表整饬,几乎可称是瘦长的身材有了新的和谐,甚至添了蕴含色彩的幽默:那是淡金黄色彩,在可能隐藏着的太阳下熠熠发光;那正是“甘菊”的色彩。
他脸庞的色调浓重,像某些塞维利亚人似的近乎橙褐,一双阅历很深的眼睛澄澈明亮。他带着亲切的嘲弄神情,总是乐意听你谈话。你说着说着,到了某个时候会停下来,望他的眼睛:嘲弄和亲切的光点在宁静深邃的蓝色中消失了,那是一个使你心旷神怡的境界。
岁月推移,人们了解了生活,几乎经历了一切。剩下的是对某些为人类立极的人的崇敬回忆,在那个静谧的真正极限中,人们不会无所适从,仿佛找到并认识了自己。那里就是安详真挚的佩德罗萨利纳斯。
(王永年 译)
1978年获奖作家
[美国]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
Isaac Bashevis Singer(1904--1991)
--两片树叶的故事
森林很大,密密地长了树,有各种各样的叶子。时间是十一月,往时候天已经冷了,也许还下了雪,可是,今年十一月天气还比较暖和。夜晚天凉,刮起风,但是早晨太阳一出,天又变暖了。你会以为还是夏天,不过整个森林的地上已经铺满了落叶,有的橘黄像番红花,有的如红酒,有的金光闪闪,有的五彩斑驳。树叶是被风、被雨刮下的,有的在白天,有的在夜晚,它们给森林铺了一张厚厚的地毯。虽然桨已经干了,叶子依旧发出清香,太阳穿过活着的枝条照在落叶上,经过秋天风雨而存活虫子和蝇子爬在落叶上。落叶下面的空隙给蟋蟀,田给其他许多寻求泥土保护的活物提供了藏身之地。那些冬天不迁移到亚热带去而待在这里的鸟雀,在光秃秃的枝上栖息。其中有的麻雀,它们的身体很小,然而天生很勇敢,而且过几千代积累的经验,它们跳啊,叫啊,搜寻着森林在这个季节提供的食物。最近几个星期来,许许多多有翅和无翅的虫子死去了,但是也没有哀悼它们的逝去。上帝造物的活物知道,死亡只是生命一个阶段。春天来临时,森林会再度长满翠绿的草叶,灿烂的花朵。候鸟从南方归来,找到它们遗弃的臼。即使窠臼被风雨损坏了,修复也很容易。
在一棵几乎掉完了叶子的树的梢头,还留着两片树叶。一片叫奥勒,一片叫特露法。奥勒和特露法长在同一枝树杈上。它们长在树梢,因能得到充足的阳光。不知道为什么,奥勒和特露法经受住了风雨和料峭的夜寒,仍旧挂在那枝头。谁知道为什么一片树叶掉落,而另一片树叶却留下呢?可是奥勒和特露法相信,问题的答案在于他俩相互间深厚感情。奥勒比特露法略为大些,但是特露法更漂亮、更柔弱。当风吹、雨打、雹子从天而降的时候,一片树叶能帮另一片树叶什么忙呢?即在夏天,有时也有叶子会脱落;何况秋冬一来,更没有办法了。虽然此,奥勒还是找一切机会来鼓舞特露法。当最猛烈的暴风雨来临,雷劈电闪,风不但会刮走叶子而且折断枝杈时,奥勒恳切地对特露法说,特露法!用你的全力坚持呀!
有时在寒冷和刮风的夜晚,特露法泣诉道:“奥勒,我的日子到了,不过你可要坚持呀!”
奥勒反问道:“那为什么?没有你,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如果落,我要和你一起掉落。”
“不,奥勒,不要这样!一片树叶只要还能挂着,它就不能撒手……”
奥勒回答道:“那全看你是不是和我一起留下。白天我瞧着你,爱着你的美丽。夜晚我闻见你的气。不,我决不愿意留下做一棵树上最后一片孤独的叶子!”
特露法说:“奥勒,你的话真甜蜜,但这不是真话。你明知道,我也不再爱漂亮了。看,我有多少在啊!我的汁液全都干了,我在树枝面前感到惭愧。它们的眼神充满了对我的怜悯。有时候我觉得它们在嘲笑我变得这样枯萎。我已经失去了一切,只剩下一样东西-我对你的爱情。”
奥勒说:“这不就够了吗?爱情是最高的,最美的。只要我们彼此 相爱,我们就会待在这着,任何风暴都不能摧毁我们。特露法,让我告诉你,我从不曾像现在这样深切地爱你。”
“为什么,为什么,奥勒,我全都变黄了。”“谁说绿色才美,黄色不美呢?所有的颜色都一样美丽。”
奥勒正说这个话的时候,特露法几个月来一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一阵风来,把奥勒从树梢上撕脱了。特露法开始颤摇,看来她自己快扯掉了,但是她还牢挂着。她看见奥勒落下去,在空中摇晃,她用树叶的语言对他喊:“奥勒!回来!奥勒!奥勒!”
可是她的话还没喊完,奥勒已经不见了。他同地上的树叶混杂在一起,分不清了,剩下特露法孤零零地挂在树上。
白天未尽的时候,特露法还勉强忍住了悲哀。但是天黑下来,冷雨开始滴落,她就陷入极度的悲痛中了。她把所有树叶的苦楚全都怪到树的身上,怪这粗大的树干和强劲的树枝。叶子掉了,树干却又高又挺地立着,牢牢地扎根在地里。风呀,雷呀,雹呀,都对它无可奈何,对于这大概永生的树来说,一片树叶的命运有什么关系呢?在特露法看来,树干是和上帝一样。它用树叶遮体几个月,然后又把树叶抖落,它用汁液滋养了树叶,高兴活多久就多久,然后又让树叶干渴而死去。特露法哀求树干把奥勒还给她,叫夏天回来,但是树干听不见,或者是不听她的祈求……
特露法没有想到,一个夜晚会有这么长,这么黑,这么冷。她对奥勒诉说,盼望着回答。但是奥勒没有回音,没有一点表示他还存在的迹象。
过了一会,特露法迷糊了过去。这不是睡眠,而是一种奇怪的倦怠。特露法醒来,惊异地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挂在树上。在她睡着的时候,风已经把她刮下来了。这次的感觉,和往常日出时她在树上的感觉不同。她所有的恐惧和忧虑全都消失了。现在她意识到,自己不只是一片仰人鼻息的叶子,而且成了宇宙的一部分。她不再是渺小的,纤弱的,短暂的过客,而成了永恒的一部分。借住某种神秘的力量,特露法懂得了自己的分子,原子,质子,和电子的奇迹,懂得了自己所代表的巨大的能量,懂得了包括自己在内的天设的计划。在她旁边躺着奥勒,他们重逢时彼此产生着一种过去未曾感觉过的爱。从四月到十一月,他们日夜担心发生的东西,却原来不是死亡,而是得救。一阵微风吹来,把奥勒和特露法吹起,他们在幸福的情绪中冉冉升起,只有那些解放了自己,并同永恒融合在一起的,才感受到这样的幸福。
(裘克安 译)
1979年获奖作家
[希腊]奥德修斯埃里蒂斯
Odysseus Elytis(1911--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