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一个晚上,当雪花同炉火以及五彩缤纷的蜡烛在我身体里燃烧时,马厩雇工从不深的睡眠中惊醒,半醒半梦,浑身粘着干草,狂奔在夜的大街上与狗的喘息中。几只狗追上他,对他龇牙咧嘴。在村庄边上的一座房子前雇工停下脚步,他敲打着窗玻璃上的冰花,张开冰凉的双唇朝屋里呼喊。屋檐上的冰锥跌落到他的肩上、鞋上。年老的接生婆抬起肥胖而佝偻的身躯,在羽絮纷乱的浑浊中下了床,顶着一头乱发,浮肿着脸,提着颤颤巍巍的煤油灯走到窗边。当她看清楚冰花后面马厩雇工的脸时,大叫:我就来。
墓碑上的遗像里有一个灰色的下巴。
接生婆披着黑色披肩上路了。披肩的流苏左右摇晃,后面跟着在冰雪中狂吠的那几只狗。到了大门前狗群停下来,继续狂叫。分娩的时候我悄无声息咬紧双唇做着挤压的动作。狗的狂吠就是我的痛楚,狗叫声飞到窗外远远的夜色里,传到雪地的上空。接生婆舞动着钩花针和弯剪。我目光虚弱,停留在她黑色披肩的流苏上。当她从我大腿间抱出婴儿时,双手沾满鲜血。我注视着孩子。她的脸上汇集着在狭小局促的房子里生活的所有人形形色色的孤独。这些孤独藏身于孩子的冠状动脉,流淌过她脸庞。她头盖骨旁跳动着那个女仆自杀的孤独;太阳穴里是我那半身不遂的婶婶烤面包的孤独;脸颊上是我耳聋的祖母缝扣子的孤独;双唇周围闪烁的是我那胆怯的妈妈没完没了削土豆的孤独。
墓碑上的遗像里有一个瘦削的鼻子。
孩子下巴尖上有个活生生、热乎乎的胎记在发光。那是我身体在分娩时的孤独。而在胎记的光照到我、燃烧我、冷却我的地方,是孩子自己的孤独,尽管她呼吸着,却找不到这个世界。老接生婆在碱液和烈酒里清洗钩针和弯剪,然后根据大小放入她的柳条筐里。她把灯芯穿过针眼,为我缝针。我看到了那个死鸡撕裂的肛门肌肉。马厩雇工提来一桶沸水。他把桶放到窗边的时候用湿漉漉的眼光瞄向我沾了鲜血的大腿。接生婆把针插入黑色的布里,用一张粗布盖住柳条筐。在几乎转身离开时,她说:你的孩子很健壮,不过今年的雪很厚。由于孩子降生于雪夜,而这个新年开始于分娩的阵痛,她的忧伤将深入骨髓,伴随一生。冬天她将感觉很冷,她不会属于夏天,她会梦到炎热在喊叫。她将比所有在世的人都热爱那些不在人世的人。她多愁善感,她将热爱泥土之下的泥土。
墓碑上的遗像里有着沉静的呼吸。
我在这个严冬之夜生下的是个女孩。祖父高腔大嗓地自言自语,满面怒容地走向外面的冰天雪地,祖母说。他讨厌那些给他的牲畜送饲料的雇工们。他吃不下饭了,他嫉恨那些雇工,因为他们是男的,家里都生有男孩。祖父说:你给我生的孩子,洗礼时就叫她勺把,反正爱怎么叫都行,我不管。
墓碑上的遗像里有深沉的声音。
一天,祖父死了,属英年早逝。走前也没告诉我,当他身体里感觉到死神临近时是怎么回事。他是在一个夏日里倒下的,面朝黄土而去,将自己的身体交给大地,停止了怨恨和旁观。他丢下他的田地兀自走了。账本发霉了,那些个数字蒙上厚尘,一摞摞单据无人问津。土地听话地带来丰收,仓满囤尖。雇农们在田间苦苦劳作,不和我说话。他们的儿子们嚼着新鲜的面包,一天天长大。我的女儿不叫勺把,但是她害羞、胆怯,正如祖父胸中藏着的那匹马的白色鼻孔。晚上她坐在长凳上,不唱歌,只是观望,倾听别人讲话。马厩雇工的儿子常常站在她的身旁。他长着因贫穷而胆怯的眼睛,他说话的声音因辛劳而轻微。我告诉女儿:人就应该像男孩这样害羞和低调。他身体里没有长着白色鼻孔的马,所以他不会来耕耘你。
墓碑上的遗像里有一个剪影。
房子后面毛蕊花盛开着。它分出枝桠,如手指般瘦削,弯曲着,仿佛这个世界断掉的手。花的黄色不是太阳的那种黄,祖母说。整个夏天我都想要一个花畦,它不是田地的一部分,而是位于家门前的一个坟包。我种下带有根状茎的蕨类植物。每当下雨,它就像一条被啮齿咬坏的鱼漂浮在院子里,发出腥臭味,黏乎乎地像裹尸布贴在人的小腿肚上。蕨类植物仅仅度过了一个夏天。秋天它开始腐烂,冬天,暴风雪掩埋了它。春天到来时,花畦里长出的麦子把房门前变成了一片田地,将那圆滚滚的颗粒执拗地推进了麦穗。这土地就像受到了诅咒,滥用和贪欲使其扭曲变形。
祖母的墓碑在成长。苔藓像疾病一样改变着它的皮肤。祖母赤脚走在世界末日的边缘,缩着脑袋,顶着厚重的头发。她的双手拎着寿鞋。鞋跟被湍急的水流冲歪了。她坟上的泥土犹如农田又恰似草地,年复一年地花开花落。白色的百合开花、凋谢,把它的芬芳散发到我的下巴、嘴里以及齿间。我的牙齿白如墓碑上的瓷片。
教堂钟楼的周围,云互相挤压,形成一堆堆流沙似的团块。那黑色的来自我对墓地的害怕,而那白色的是百合花浓郁的芳香。
祖母的双颊在夏日傍晚的墙上变得酡红。黑刺梨木里,她的脊椎穿过叶片而生长,那里也生长着来自盲目的土地的庇护所给予她的亡者乐园。
墓碑的遗像里没有面孔。
夏日在变化。安慰草开花了。
祖母没有墓碑上的遗像。
祖母有一片云和一座坟墓。
(严莹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