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有一家画刊的年轻女编辑来访问我,她把小提包里的东西统统抖搂在我的桌子上:香粉、粉扑、唇膏、钥匙、笔记本和钢笔。然后她一边把桌上的东西一件一件扔回提包-就剩下笔记本和钢笔,一边开始进行早先预约好的谈话。她准备给画刊写一篇关于布拉格的文章,可是第一个问题就暴露出她作为新闻记者的稚嫩。她信赖地看着我的脸,天真地问我:从什么时候起我才真正喜欢这个城市的。
真是碰巧了!对这个幼稚得叫人哭笑不得的问题,我能够准确地回答,甚至是乐于回答的。
我小时候经常到不远的伏尔塔瓦河上游的克拉鲁比-我的外婆家去。你坐快车去的话,站一会儿就到了。到克拉鲁比去始终是一件使我感到无限快慰的事。可是等到假期过去一半,我就开始想家、想妈妈。有一天,我竟绕过克拉鲁比墓地跑到德伯恩去了。从那儿踏上公路干线走到了都尔斯柯,甚至都尔斯柯也走过去了。我跑得累极了,不得不在沟边的田埂上坐下来喘一口气。就在这一瞬间,我看见了她-布拉格。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赫拉德强尼的剪影,但对于我来说,是多么又惊又喜的一瞬间呀!这幅剪影最多不过像当时贴在火柴盒上的火花那么大。我高兴得哭了起来,眼泪啪啦啪啦地从我的灰尘满面的脸上掉到衬衣的领子上。这一场哭,是思念与爱的哭,是两种强烈情感合而为一的哭。直到今天,每当我驱车钻出维诺赫拉德隧道时,就情不自禁地想念布拉格。我甚至在巴黎的时候也情不自禁地想念她,真是了不得!
老年人往往爱哭。哭是有原因的。生活中不如意事常八九,哪能总是笑逐颜开。有一次我跟卡莱尔托曼说起我偶然到过的蒂内茨圣母院。那是一座未建成的哥特式大教堂的壮丽遗迹。托曼立即泪水盈眶。因为蒂内茨附近正是他的家乡柯柯维采。
我坐在斯拉维亚咖啡馆的窗口,注视着民族大街两边熙熙攘攘的人行道。从前这里却是可以安静散步的地方。扬聂鲁达早先经常在这儿散步的。
我可以生动地想象出他的身影。我们对他都很熟悉。当年他可是个美男子,他的面容无疑曾吸引了不止一个妇女的目光。假如今天他从这里走过,他的脚步会把沿街的玻璃窗震响。是的,一定会这样的!这天下午春光明媚,贝特静山上的丁香正送出芬芳。
若说这位著名诗人是布拉格最伟大的诗人,恐怕不会有人提出异议。可是在他的诗作中除却偶尔不显著地提一提之外,竟找不出一首以布拉格为题的诗来。然而,他的全部诗歌几乎都充满了布拉格的气息,聂鲁达爱这个城市,并且在这里生活。因而直到今天,小城和赫拉德强尼还充溢着诗人个人的魅力。聂鲁达还在不断地回到那里去。啊,不!聂鲁达始终没有离开过那里。我们到处可以遇见他,在每个角落里遇见他,无论春冬,无论暑夏,还是令人怀念的布拉格金秋。
有一位评论家在评论《披着光明》这部诗集时责备我在诗歌中只描写布拉格的历史美,而对于一度曾是平民与工人聚居、工厂林立的布拉格无产阶级市郊却不屑一顾。这样的指责是不公正的,我从前和现在都并非如此,我必须为自己辩护。我生长在日什科夫,这个风光如画的布拉格市郊的欢乐和哀愁至今活在我的心中。从前,倘若有人蒙住我的眼睛,领我从克拉洛夫斯基-维诺赫拉德走往日什科夫的话,我能准确无误地说出它们的地界。我能辨出日什科夫街道上的气氛,我的脚能摸出日什科夫的人行道和马路,知道哪儿是没有盖房子的空地块和公园。当然,我不打算做一番自我评价,然而我诗歌中的无产阶级世界一如往昔,尽管与此同时我可能描写加冕大典上的珠光宝气。
我常常站在日什科夫的崎岖、陡峭而富有特色的街道上眺望布拉格。从玻璃匠街的转角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远处的赫拉德强尼。当我从一个由小店铺、小酒肆和敝旧不堪的小饭馆所构成的世界中走出来,跨进古色古香的、由历史岩石筑成的魅人领域,将额头贴在圣维特教堂的阴凉的玛瑙上时,我此时此刻的感受也许足以说明布拉格为什么会使我如此着迷了。
我在日什科夫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时间并不太长。生活太匆忙了。在那里,我亲身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因为面包涨了两个铜板,愤怒的人群上街游行。我记得,他们让我扛标语牌,牌上用铁丝绑住一只圆面包,并且在2Kr。上醒目地打上叉。在那里,我还经历过一场激烈的进入维也纳国会的选举。那是社会民主党人同教权派的斗争。当时教权派的头头是臭名昭著的神甫罗德尼茨基。这位教士即使在教徒中,也是不受欢迎的。在他吃力地-因为他肥胖得出奇-爬上布道台之前,教堂里的人几乎走光了。妈妈在家里经常讲起这件事。我拉着爸爸的手不往教堂跑,而是跑到社会民主党的宣传站和单独设立的投票站去。这些印象深刻的早年经历引导我在几年之后走向离日什科夫不远的“人民之家”。
日什科夫这个声誉卓著的市郊,曾经为了商业投机的目的迅速地在斜坡上建立了起来。斜坡一泻而下,直至有着历史意义的高岗的谷底。这样一个地方不言而喻是我少年时代最心爱的冒险乐园,从玩玻璃弹子到多次的一见钟情,从踢足球到薄暮时分躲在地窖里或阁楼上的初次拥抱。等到我约女朋友去散步的时候,我已放弃了日什科夫的街道。因为我觉得那儿已经不太保险了。我往往转移到贝特静山的山坡上,转移到宽阔的斯特洛莫夫卡的树阴底下去,那儿的一株株古树上钉着有它们名称的铁皮小牌子。
贝特静山-爱情的果园和恋人的幽谷,从春天起,花间枝头就飘荡着歌声。经“饿墙”梳理过的风带来克里沃克拉特树林中的芬芳,它还收尽贝特静山灌木丛里的馨香,把它们一并散发到布拉格的各条街道上去。夏日的骄阳投射在树木上的时刻,这个果园是光艳照人的;秋雾笼罩着布拉格时,她具有婉约凄迷的风姿。然而,唯有在春天,当她淹没在一片雪白的花海之中时,才显示出无与伦比的美。
克拉洛无斯卡奥勃拉这个名字对于当代的布拉格人来说似乎太长了些。于是人们就把它叫做了斯特洛莫夫卡!园内百年珍贵古树的树涛声至今听来犹不失皇家气派。林木丛中发出的音响如此深沉,是任何用银丝绕成的低音弦所发不出来的,也是人类的言词无从表达的。
如果说贝特静山不仅在刹那间会攫取孤身行人的全部注意力,甚至将含情脉脉、四目相对的恋人的眼睛也吸引到映现在万树丛中的赫拉德强尼和小城区的独特风姿上去,以致忘记了接吻,那么在斯特洛莫夫卡的幽邃的一隅,他们便会深深地沉入爱河而如痴如醉,更哪堪杜鹃花的袭人浓香呢?
咱们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吧。
像我们这样一个人口不多的小民族,每到危急时刻人们便会格外依恋文化艺术古迹和本民族伟大人物的杰作。这些伟大人物绝大部分都在首都生活和工作过,他们在墙上留下的活生生的影子是磨灭不掉的。因而全民族在艰难时刻都会注视这里,这些墙从来不是沉默和死寂的。
我警惕着不去拨动感伤的琴弦,以免奏出旧时代粉饰太平的人经常唱的旋律。然而,在苦难的岁月里,条条道路通向这个城市,这是唯一的希望之路。当屋顶上响起刺耳的警报声时,我们为这个城市的命运,也为民族的命运战栗。这种依恋之情名称很简单,名曰爱。
感情用种种传奇故事的轻纱蒙在远远近近的历史上。编造这些传奇故事并非为了乱真,而是减轻一些命运的沉重感,帮助人们在逆境中想到美好的时光。你们想想,当字旗插在布拉格宫上的日子!
我们默默地站立在历代国王的陵墓前,只有伟大民族的诗人才有理所当然的勇气描绘列王的真实形象。我们只能热爱他们,或者保持沉默。
即使是好心好意的外国人也不会理解我们同历史之间的这种联系。惟有把这个国家看做自己的祖国,把这个城市视为自己的生身之地的人,才能透过这张非物质的轻纱,深刻地理解这种联系。
不过,我们的这个街道纵横、宫室华美、景色绮丽的首都,也曾随着岁月的推移而有所改变,有过新的面貌,甚至遭受过烈火的摧残。尽管如此,她在我们每个人的心目中依然是多姿多彩的。以布拉格宫和大教堂为中心,按照秘密年轮的排列,凝聚着一代又一代建筑师的天才。布拉格是世界上有数的几个最美丽的城市之一。对于这个民族的成员来说这该是何等欣慰呀!想起其他几个欧洲城市不久前的命运,我们不禁更加不寒而栗了。
诗人和科学家们的热情叙说永远也不会完结。我们欣喜而专注地倾听着描绘这个城市的命运和魅力的词句,倾听着有关这些阅尽沧桑、风格别具的建筑物的无数奇闻逸事。然而,我们今天也正在急速地塑造着城市的面貌,现代的高速度更反衬出历史的雄辩性。在这个并不幸运的大陆的中心,历史是我们的权利和数百年来所作的努力的保证和见证。
这个城市的名字在我们发音吐字颇为柔和的母语中,属于母亲、妇女和恋人的性别。她确实是我们的母亲和恋人,曾被描绘成仪态万方的笑吟吟的女子形象。这在我们同这个城市的关系中,在我们的目光、歆羡和言词中又增添了几分柔情。即使她的古老栅栏曾被战火熏黑,她的墙表现出男性才有的坚硬,我们还是乐于蜷缩在她的花园、果林或僻静处的女性温柔之中。布拉格天空的星星并不比欧洲大陆上的其他都市更明亮、更特殊些,然而至今我们在这个城市里还能发现若干可以休息身心,思考生活与梦想的好去处。凡此种种特点,我们已习以为常,往往视而不见,倒被来此游历的外国人发现了。因为在其他城市里没有这种地方,也没有这个时间供你沉思冥想。
现在,你们别出声!过几秒钟,在我数到一百以前,栗树上黏糊糊的花蕾很快就要绽开了。我要数数:一、二、三、四……九、十……好!
我说完了,姑娘收拾用钢笔和用速记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同香粉、唇膏、钥匙放在一起,起身告辞。我以一半朋友一半父辈的身份俯身吻了她的前额。她先是一愣,然后对我妩媚地一笑,亲了我的嘴。
我十分满意这一表示感谢的方式。在我这个岁数,光是这样的微笑也足以使我感动的了!
(庄继禹 译)
1987年获奖作家
[美国]约瑟夫布罗茨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