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赛珍珠
Pearl Buck(1892--1973)
摂
“我们要从那些岛跳到什么地方去呢?”定男认真地问道。
“那谁知道?”他的父亲答道。“谁能限制我们未来的发展?这得看我们怎么干了。”
定男像往常一样,把父亲的每一句话都牢记在心里。他的父亲从不和他开玩笑,也不跟他玩,可是为培养这个独生子却费尽心血。定男知道父亲最关心的是他的教育。为了使他受到良好的教育,在他二十岁时,父亲就把他送到美国去,学习外科和医学方面能学到的一切知识,三十岁时他回国了。他父亲在临终前已经看到了定男不仅成了著名的外科医生,而且还是个科学家。因为他正要完成一项使伤口完全不受感染的新方法,所以没有随部队到国外去。他还知道,他不去的另一个原因是:老将军的病正在治疗,或许要做手术,而这种手术可能有某种危险。所以就把他留在日本了。
此刻,云翳渐渐从海面上升起。近几天,白天异常暖和,暖空气在夜间碰到海浪上面的冷空气结成一层浓重的雾。他望着离海岸不远的一个小岛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浓雾渐渐弥漫到海滩上,到了房子下面,在松林中缭绕。不多一会儿,就会把整个房子笼罩起来。那时他就回家去,他的妻子花和两个孩子正在家里等着他呢。
可是,就在这时门开了。她身着和服,上面披着深蓝色的毛羽折,向外看了看,深情地走到他身旁。伸手挽着他的胳膊,他站在那儿微笑着,没有说话。他是在美国认识花的,可是在确切知道她是日本人之前,他克制着自己不坠入情网。倘若她不是纯粹的日本血统,他父亲一定不会同意他们的婚事。他时常想,如果没有碰到花,不知道他会和谁结婚。但这也许是天意吧,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颇有点诗意地在一位美国教授家里,他碰到了花。教授和他太太都是好心人,他们很愿意帮助这几个外国学生,而这些学生虽然有点烦他们,但还是接受了他们的好意。定男常常告诉花,那天晚上,他差一点就没去哈雷教授家。他们的房间很小,饭菜难以下咽,教授夫人又是那样罗罗嗦嗦。可是他去了,并且在那儿认识了花,那时花是个新来的学生,他已经感觉到,如果有一点可能的话,他就会爱上她。
现在,她的手在他的胳膊上,给他带来一种欢乐的感觉。尽管他们已结婚多年,并且有了两个孩子。他们并没有轻率地在美国就结婚。他们在学校完成学业后,回到日本老家,他的父亲相看了她之后,才按照日本风俗举行了婚礼,虽然定男和花事先早已把一切都谈妥了。他们的婚姻幸福美满。她把脸颊贴在他的臂膀上。
正在这时,他们同时看见雾里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那是一个男人,他被海浪抛出水面-看上去是被一个海浪打上来,站在地上。他跌跌撞撞地迈了几步,在雾中可以看到他的身躯,双臂高举过头。接着雾又把他裹住,看不见了。
“那是什么人?”花喊道。她松开定男的手臂。他们同时伏在走廊的栏杆上向下看去。后来他们又看见了这个人。他用四肢在地上艰难地爬着。随后,他们看见他倒下,俯卧着不动了。
“也许是打鱼的吧,”定男说。“海水把他从船上冲到水里了。”他飞快地跑下台阶,花跟在他后面,宽大的袖子在风中飘动。离这儿一二英里的地方,左右都有些渔村,可是,这里则是光秃秃的、荒凉的海岸,岸边布满着礁石。可以看到岸边的阵阵浪花上,耸立着一块块尖利的礁石。不知怎的,这个人居然绕过了这些岩石,他一定被岩石划伤得很厉害。
等他们来到他跟前时,他们发现情况确实如此。他身边的一片沙子已被血染红了。
“他受伤了!”定男叫喊着,一下子跨到那人身旁,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脸埋在沙子里。头上的旧帽子,已被海水浸透。他穿着一件湿透了的褴褛上衣。定男弯下腰,花在他的身旁,他把那人的头转过来。他们看见了那张脸。
“一个白人!”花轻声说道。
是的,是个白人。湿帽子从他头上掉下来,露出湿淋淋的黄头发,长长的,好像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理过了。是一张年轻的脸,带着很痛苦的表情,上面长着刺猬似的黄胡须。他已经失去知觉,全然不知身边发生的这一切。
这时定男想起了他的伤口,开始用外科专家所特有的熟练动作去找寻伤口。在他碰到伤口时,鲜血又开始流出来。定男在他背部右下方发现了一个绽开了的枪伤,皮肉已被火药烧黑了。看来,就在几天前,他中了弹,可是没有治疗包扎。更糟糕的是,他的伤口又撞到了礁石上。
“哎呀,他流了那么多血!”花轻轻地说道。此刻雾已把他们团团围住,而在这个时候,没有人会到这儿来。渔夫都已回家,连海边的流浪汉也会认为一天已经结束了。
“我们拿他怎么办呢?”定男喃喃地说。可是他那熟练的双手,却在本能地设法止住那可怕的流血。他用长在海滩上的海苔把伤口捂住。那人在昏迷中痛苦地呻吟着,可是没有苏醒。
“最好是把他扔回海里去,”定男自言自语地说。
这时,血暂时止住了,他站起身来,掸去手上的沙子。
“对,毫无疑问,那样做最好了。”花坚定地说,她依然注视着那个失去知觉的人。
“倘若我们把这个白人藏在家里,我们就会被捕的,可是我们要是把他当作犯人交出去,他就一定会被处死。”定男说。
“最好还是把他扔回海里去。”花说。可是,他们俩谁也没有动,他们带着一种奇特的反感盯着这个毫无生气的躯体。
“他是哪国人?”花轻声问。
“看来像是个美国人,”定男说。他拾起那顶军帽。对了,那上面有几个几乎辨认不清的字母。“是个水兵,”他说。“一艘美国战舰上的水兵,”他把字母拼出来:“u。s。Navy,是一个战俘!”
“他是逃出来的,”花轻轻地喊道。“怪不得他被打伤了。”
“而且是在背后,”定男表示同意。
他们踌躇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然后,花下了决心说:“来吧,看看我们能把他扔回海里去不?”
“若是我能的话,你呢?”定男问道。
“我不能,”花说,“如果你能自己……”
定男再次踌躇起来。“这真是怪事,”定男说道,“假如他没受伤,我会毫不犹豫地把他送交警方。我才不怜惜他呢!他是我的敌人。所有的美国人都是我的敌人。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你瞧他的脸有多蠢。可是,他受了伤……”
“那你也不能把他扔回海里去了,”花说,“那么我们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他抬回家去。”
“可是仆人们怎么办呢?”定男问道。
“我们只需告诉他们,我们要把他交给警方-而事实上我们也必须这样做。定男,我们得为孩子和你的地位着想。假如我们不把这个战俘交出去,会危及我们全家的。”
“当然啦,”定男同意道,“我怎么会不那样做呢。”
意见一致了,他们就把那人抬走。他轻飘飘的好像一只饿得只剩下毛和骨头的鸡。他们抬着他走上台阶,他的胳膊耷拉着。他们从侧门进了房子。这门里就是过道,他们把那人抬过过道到一间空卧室。这原是定男父亲的卧室,自从他去世以后,就一直空着。他们把那人放在铺着厚厚席子的地板上。这里的一切摆设都照着老人的意愿布置成日本式样-他绝不肯在自己家里坐在一把椅子上,或睡在一张外国式的床上。花走到壁柜旁,拉开一扇柜门,拿出一床柔软的被褥。她犹豫了。这床被褥的面子是用绣花绸子做的,被里是纯白的绸子。
“他太脏了,”她不情愿地咕哝着。
“是的,最好给他洗洗,”定男说,“你是不是打些热水来,我来给他洗洗。”
“我不愿意你去碰他,”她说,“我们该把这事告诉仆人们。我去告诉由美。她可以把孩子放下,来一会儿。”
定男想了一想。“就这样吧,”他同意了,“你去告诉由美,我去告诉其他的人。”
可是,这张毫无血色、失去知觉的面孔,促使他先弯下腰来摸了摸脉搏。很微弱,但还在跳动。
“他得动手术,否则就活不了啦,”定男说,沉思着,“问题是动手术也不一定能活下来。”
花惊恐地喊道:“别抢救他!如果救活了怎么办?”
“如果他死了又怎么办呢?”定男答道。他低头凝视着这具一动不动的躯体。他一定有非凡的生命力,否则,绝活不到现在,但是他是那么年轻-也许还不到二十五岁呢。
“你是说,如果动手术死了怎么办吗?”花问道。
“是的,”定男说。
花疑惑地想着,定男没等她回答就转过身去。“无论如何得给他治一下,”他说,“首先我们得把他洗干净。”他快步走出房间,花跟在后面。她不愿单独和这个白人在一起。这是她离开美国后见到的第一个白种人,可是她丝毫也不能把他和她过去在美国熟悉的白人联系起来,在这里,他是她的敌人,不管他是死还是活着,都是一个威胁。
她对着儿童室喊道:“由美!”
可是孩子们听到她的声音,她只好进去待一会儿,对他们笑笑,逗逗那个将近三个月的小男孩。
她抱着孩子,他那柔软的黑发贴在她胸脯上,她努了努嘴,说道:“由美-跟我来!”
“我把他放上床就来,”由美答道,“他要睡了。”
她和由美一起走进儿童室隔壁的卧室。她手里抱着婴儿,由美在地板上铺着褥子,让婴儿睡下,盖好被。
随后,花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在前面,他们一起到了厨房。在厨房里,两个仆人正因为主人告诉他们的事,被吓得手足无措。老园丁也管些家务,他在不断地捋着他那几根八字胡子。
“主人不该给这个白人治伤,”他愣头愣脑地对花说,“这个白人本来就该死。他先挨了枪子儿,后来又掉进大海,碰到礁石上。假如主人拗着枪子儿和大海去医好他,枪子和大海会报应我们的。”
“我会把你的话告诉他的。”花有礼貌地说。虽然他不像老人那样迷信,她自己却也开始害怕起来了。帮助一个敌人会有好下场吗?尽管如此,她还是叫由美打些热水送到那间房去。
她走在前面,推开隔板门,定男还没有来。由美放下木桶,走到白人跟前。她一看到他就把厚厚的嘴唇固执地撅起来了:“我从来没给白人洗过澡,”她说,“现在我也不给这么脏的人洗澡。”
花厉声对她说:“主人叫你做什么,你就该做什么!”
“主人不该叫我给敌人洗澡,”由美固执地说。
由美呆板的脸上,显露出那么强烈的抗拒神情,使得花不由得感到一阵无名恐惧。倘若仆人诬告些什么,该怎么办呢?
“很好,”她很有身份地说,“你要知道,我们不过是要使他恢复知觉,好把他送回监牢去罢了。”
“我不管这事。”由美说,“我是个穷人,这事和我不相干。”
“好吧,”花温和地说,“那么请你去干你自己的事去吧。”
由美立即离开了房间,这样,就剩下了花一个人和白人在一起。要不是由美的固执激怒了她,她因为太害怕了,是不敢一个人待在这里的。
“笨蛋。”她愤愤地骂道,“难道他不是人吗?况且是一个受伤的,无依无靠的人。”
她心里充满了一种优越感,竟然弯下腰去,解开裹在白人身上的褴褛衣衫。他的胸部裸露出来,她用由美拿来的冒着热气的水,浸湿了一块干净的小毛巾,小心地给他擦脸。这男人的皮肤,虽然经过风吹日晒变得很粗糙,却仍然肌理纤细,看来他小时候皮肤必定非常白嫩。
她并没有对这男人增加一些好感,因为他毕竟已不是一个孩子了。但是,她仍然一面这样想,一面继续为他擦洗,直到把他身上擦得干干净净。可是,她不敢给他翻身。定男到哪儿去了?这时,她的愤怒己平息,下来,她又变得焦躁不安了。她站起身来,在拧干的毛巾上擦了擦手。她给他盖上被子,生怕他着凉。
“定男!”她轻声呼唤。
她叫他时,他就在门外。他的手已碰到门把,此刻门开了,她看见他身着白色手术罩衣,手里提着外科急救包。
“啊!你决定动手术了,”她喊着。
“是的,”他简短地说。他转过身去,背向着她,打开一块消毒毛巾,铺在日本式壁龛上,把手术用具放在上面。
“拿些毛巾来,”他说。
她顺从地但却怀着不安的心情,走到堆放床单的架子那里,取出毛巾。对了,家里还有些旧席子,应当拿些来垫着,这样血就不会把地上的厚席子弄脏了。她走到后面的走廊上,园丁在那儿堆了一些破席子,天气很冷时,他用来在夜里保护那些不经冻的灌木。她抱起了一抱席子。
可是等她回到屋里时,她看到这些席子已经没有用了。血已渗过伤口上的纱布,把他向下的席子弄脏了。
“哎呀!那席子!”她喊了出来。
“噢,毁了。”定男答道,好像毫不在意,“帮我给他翻一下身。”他朝她下命令。
她默默地顺从了他,他开始小心地擦着那人的背。
“由美不肯给他擦。”她说。
“那么,是你给他擦的了?”定男问道,并没有停下他那利落的动作。
“是的。”她说。
他似乎并没有听见她说什么,但她已习以为常,他工作时总是专心致志的。她在那里想:他干得那么出色,也许他根本不在乎在他手底下的这个人的身体是个什么东西呢。
“如果他需要麻醉的话,你得给他上麻药。”他说。
“我?”她茫然地重复道,“可我从没给人麻醉过呀!”
“这很简单。”他不耐烦地说。
他打开伤口的包扎,血流得更快了。他借着安在前额上的手术灯的光,察看伤口内部。“子弹还在里面,”他用平淡的口吻说,“不知道礁石碰的伤口有多深,如果不怎么深,我或许可以取出子弹来。可是这已不是表层出血了。他已经失血过多了。”
这时,花恶心起来。他抬起头来,看见她脸色蜡黄。
“可别晕过去,”他厉声说道,没有放下手术刀,“倘若我现在停下来,他就非死不可了。”她突然用手捂住嘴巴,跳起来,跑出房门。他听见她在外边花园里呕吐。可是他仍然继续做着手术。
“吐完了她会好些,”他想。这时他没有想到她可从来没看过动手术啊。可是,在她很难受的时候,他却不能即刻到她身旁,不禁使他望着这个像死人一样躺在他刀下的男人,感到不耐烦和焦躁起来。
“这家伙,”他想道,“天晓得干吗非救活他。”
这种想法使他不知不觉地变得冷酷无情,他加快了动作。
这男人在昏迷中呻吟起来。定男没有理睬,只顾发泄怨气。
“哼哼吧,”他喃喃地说,“你爱哼哼就哼哼吧,我干这个也没有多大乐趣。其实,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给你做手术。”
门开了,花又走了进来,连头发也没顾得上整理一下。
“麻醉剂在哪儿?”她用清晰的声音问道。
定男用下巴指了一指。“你回来得正是时候,”他说,“这家伙要醒过来了。”
她取出药瓶和一些棉花。
“怎么用啊?”她问。
“只要把棉花浸上药水,放在鼻子下面就行了。”他回答说,一刻也没有耽搁手里的工作,“如果他呼吸困难的话,就拿开一会儿。”
她俯下身子,靠近这沉睡着的年轻美国人的脸。她想,这是一副可怜而瘦削的脸,嘴唇歪扭。尽管他可能还没有感觉,但是他的确很难受。望着他,她不知道过去他们听到的关于犯人受折磨的事是不是真的。有时像是些闪烁其词的谣传,道听途说,而且总是自相矛盾。报纸上总是报导说,日本军队所到之处,人们热烈欢迎,欢呼得到解放。可是,她有时总是想起像老将军那样的人,在家里毒打妻子,但是,因为他在满洲战役获得辉煌胜利,所以人们现在已不再提起这些事了。假如一个男人可以如此冷酷无情地对待一个可以任他摆布的妇女,难道他就不能残酷地对待这个人吗?
她真心希望这个年轻人不曾受过苦刑。正在这时,她注意到了,就在他颈部靠近耳根的地方,有几道紫红色的伤疤。“看这些伤疤,”她轻声地说,抬头望着定男。
可是他没有回答。
这时他感到镊子尖碰到了一个硬的东西,离肾脏很近,这是很危险的地方。一切杂念都立即烟消云散,他完全沉浸在喜悦之中。他用手指灵敏地向深处探查。他对于人体的每个部分都了如指掌。教他解剖学的美国老教授非常重视这方面的知识。他总是说:“先生们,对人体的无知是外科医生最大的罪过!”他一年又一年地在课堂上大声疾呼:“不彻底地掌握人体的构造,不掌握到就像人体是你造的那样的程度,就去动手术,那就无异于杀人。”
“还没有到肾脏,我的朋友。”定男喃喃自语。他习惯于对着病人自言自语而忘却了他正在动手术。“我的朋友,”他总是这样称呼他的病人。现在他还是这样称呼,忘记了这位病人却是他的敌人。
接着,迅速地,伤口被干净利落而又精确地切开了,子弹被取了出来。这人颤动了一下,可是他仍然昏迷不醒。在昏迷中,他吐出了几个英语词儿。
“内脏,”他轻轻地、断断续续地说,“他们……割了……我的内脏……”。
“定男!”花尖声叫起来。
“嘘。”定男说。
这人的过于安静,促使定男怀着憎恶的心情拿起他的手腕。噢,脉搏依然在跳动,那么微弱,那么无力,但是,倘若想要救活这个人,已经足够了。
“可是我当然并不想让他活过来呀。”他想。
“不用麻醉了。”他告诉花。
他迅速地转过身去,好像根本没有停下来过,从他的药箱里挑出一个小药瓶,灌满了一支注射器,在病人的左臂上注射。然后他放下注射器,再拿起病人的手腕。脉搏在他的手指下跳动着,一下,两下,然后逐渐有力起来。
“这个人总算活过来了。”他叹了一口气,对花说道。
年轻人醒过来了,极度虚弱,当他领悟到他在什么地方时,他那蓝眼睛里充满了悲哀,使得花不得不向他道歉。她亲自照料他,因为仆人都不肯走进这间屋子。
当她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时,她看见他十分紧张,竭力做好准备,等待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别害怕。”她温和地请求他。
“怎么……你会说英语……”他气喘吁吁地说。
“我在美国住过很久。”她回答。
她看出他想说些什么,可是他没力气说了。于是她跪下来,耐心地用瓷匙喂他。他不想吃,可还是吃了。
“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她说。她并不喜欢他,可还是去安慰他。
他没有说什么。
手术后第三天,定男来了。他看见这年轻人正坐在床上,由于用力,他的脸色煞白。
“躺下!”定男喊道,“你不想活了?”
他动作轻柔而不容抗拒地迫使这人躺下,他检查了一下伤口。“你这样会害死你自己的,”他责备道。
“你要拿我怎么办呢?”这男孩子怯生生地问道。他现在看上去不过十七岁。“你要把我交出去吗?”
好一会儿定男没有回答。他检查完伤口,就给他盖上绸被。
“我自己也不知道拿你怎么办,”他说,“我当然应该把你交给警察。你是个战俘……不,什么也不用告诉我。”他看出这个年轻人想要说话时,就摆了摆手,“倘若我不问你的话,连名字也不要告诉我。”
良久,他们对视着,然后年轻人合上双眼,翻过身去脸冲着墙壁。
“好吧,”他轻声说道,他的嘴角现出痛苦的神情。
花正在门外等着定男,他即刻觉察出她碰到了什么麻烦事。
“定男,由美告诉我,如果我们继续藏着那个人,仆人们就呆不下去了。她说他们觉得你和我在美国待的时间太长,因而对自己祖国的感情淡薄了。他们认为我们喜欢美国人。”
“没有这么回事,”定男严厉地说,“美国人都是我们的敌人。可是我的职责是救活一切可以救活的人。”
“仆人不会理解这些的。”她着急地说。
“是的。”他也表示同意。
他们俩谁也说不出别的什么来了。不知怎么地,家务总算还照常进行着。仆人们变得越来越小心戒备起来。他们仍和往日一样恭谨有礼,可是,从他们的眼里却可以看出,他们对主人是冷淡的。
“我们的主人该怎么做是很清楚的。”一天早晨老园丁说。他这一辈子都在种植花草,在管理草坪方面也是个行家。他为定男的父亲培育了日本第一流的草坪花园,每天清扫那绿茵茵的草毯,不让一片树叶或一根松针落在这绒毛似的草地上。
“我的老主人的儿子很懂得他应该怎么做。”他说着,顺手从一棵树上掐下一个芽,“可是在这个人眼看就要死去时,他为什么不让他流血而死呢?”
“少爷是个外科能手,多么危急的病人都能救活,所以他处处想要显显身手。”厨娘轻蔑地说。她熟练地割开一只鸡的头颈,紧握这只不停扑腾的鸡,让鸡血滴到一棵山葡萄的根上。血是最好的肥料,老园丁一滴也不会让它浪费掉的。
“我们只是担心孩子们,”由美伤心地说,“假如他们的父亲被当做卖国贼抓起来,他们该如何是好?”
他们并不打算背着花说这些话,这时她就站在附近的走廊里插花瓶,她知道他们是说给她听的。她知道,他们对她的看法是对的。然而连她自己对自己做的有些事也不能理解。在感情上,她并不喜欢这个犯人。她已逐渐地把他当成犯人了。甚至他昨天冲动地说:“无论如何,让我告诉你吧,我叫汤姆。”
那时,她没有喜欢他,而只是微微地弯了弯腰。她看见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伤心的表情,可是她并不想减轻他的伤心。他待在这里确实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至于定男呢,他天天都细心地检查伤口。今天总算拆完了线,这个年轻人不出两星期就会完全康复。定男回到办公室,仔细地用打字机打一封给警察局局长的信,报告全部情况。“二月二十一日,一个逃犯被冲到我的房子前面的海岸上。”打到这里,他拉出书桌的一个暗屉,把这份未打完的报告塞了进去。
又过了七天,发生了两件事。早晨,仆人们都走了。他们,把自己的行李捆在大块的方棉布头巾里。花早上起床后,发现屋子没有打扫,早饭也没有做,她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很不高兴,甚至有些恐慌,但是,女主人的尊严使得她不便有所流露。相反,当他们在厨房里来到她面前时,她大方地点了点头,付清了工钱,还谢了谢他们的帮忙。他们哭了起来,可是她却没有流泪。厨娘和园丁是看着定男长大的,由美哭是舍不得孩子们。她非常难受,走了几步又跑回到花的跟前。
“倘若今天晚上孩子为了要我哭得太厉害,就派人来找我吧。我现在回家去,你知道我家在哪儿!”
“谢谢你。”花微笑着说。可是她心里想,无论孩子怎么哭闹,她也不会去找由美的。
她做早饭,定男照顾着孩子。除了提到仆人们走的事以外,他们谁也没有说到关于仆人们的一句话。花在给犯人送去早饭后,又到定男这儿来了。
“为什么我们分辨不清该怎么做呢?”她问他。“连仆人们都比我们看得清楚,为什么我们和其他日本人不同呢?”
定男没有回答,可是没过多一会儿,他就走进犯人住的房间,粗暴地说:“今天你可以站起来了。我要你每一次只站五分钟,明天你可以试试站十分钟。你的体力恢复得越快越好。”
他看见在年轻人这张依然没有血色的脸上闪现出恐惧的表情。
“好的,”男孩子低声说道,显然他决定还要说些什么,“我觉得我应该感谢你,医生,因为你救了我的命。”
“不要谢得太早了。”定男冷冷地说道。他看见这男孩子的眼里又闪现出恐惧,正如动物本能的恐惧一样。他颈部的伤疤一下子变成了深红色。这些伤疤!怎么落下的?定男没有问。
到了下午,又出了第二件事。花正在吃力地干着她过去没怎么干过的活,忽然看见一个身穿政工制服的信差来到门前。她的手发软,连呼吸也屏住了。一定是男仆人们去告发了。她跑到定男跟前,喘息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是这时信差已跟着她穿过花园来到这里,她指了指信差,其实已没有必要了。
定男正埋头看书,这时他抬起头来。他在办公室里,办公室南面的隔板敞开,好让阳光从花园里照进来。
“什么事?”他问信差,接着他看清了这人的制服便站起身来。
“请您进宫一趟,”这人说,“老将军又犯病了。”
“噢,”花松了一口气,“就这事吗?”
“就这事?”信差大声地说,“这还不够吗?”
“是的,是的,”她回答,“真对不起。”
当定男走来向她告辞时,她在厨房里,可是什么也干不下去。孩子们已入睡了,她只是坐下来歇歇,不是干累了,而是恐惧已使她精疲力竭。
“我还以为他们是来逮捕你的呢。”她说。
他低头凝视着她焦虑的眼睛。“为了你的缘故,我一定要把这个人甩开。”他难过地说,“无论如何我要甩掉他。”
“当然啦,”将军有气无力地说,“我完全能理解。这是因为我在普林斯顿得过学位。这样的日本人太少了。”
“阁下,我对那个人并不感兴趣,”定男说,“虽然我给他动了那么好的手术……”
“对,对,”将军说,“这就让我感到更少不了你啦。你说,要是像今天这样发病,我还能受得了吗?”
“顶多一次,”定男说。
“那么,我当然更不能让你出事了。”将军焦急地说。他那苍白的日本型长脸,变得毫无表情,这表明他在沉思。“不能把你抓起来,”将军说着,闭上了双眼。“假如把你判处死刑而第二天正好我非动手术不可,那怎么办?”
“还有别的外科医生呢,阁下。”定男建议说。
“没有一个是我信得过的,”将军回答说,“最好的几个是德国人培养出来的。即使我在手术中死去,这些人也会说手术做得很成功。我一点也不欣赏他们这种观点。”他叹了一口气。“可惜我们不能把德国人的冷酷无情和美国人的多情融为一体。这样的话,你能够把你的犯人交出去处死,而我却相信在我失去知觉的情况下你也绝不会害我。”将军笑了起来。他有一种不寻常的幽默感。“作为一个日本人,你能不能把这两种外国素质融为一体呢?”他问道。
定男笑了。“我不太敢肯定,”他说,“阁下,为了您,我不妨试试。”
将军摇摇头。“最好不要拿我做试验,”他说。他此刻如同一个驰骋沙场的指挥官,因为屡建战功而肩负着控制整个南太平洋的责任,时刻为自己的生命安全担忧而忽然感到一阵瘫软。“不幸的是这个人恰好被冲到你的家门口。”他有点气恼地说。
“我也觉得这样。”定男轻声地说。
“最好是把他悄悄地干掉,”将军说,“当然不用你,而是让不认识他的人。我有自己的刺客。要不今天夜里我派两个人去你家里-最好是随便哪天。你什么都不用管。现在,天气已经暖和,等他睡着了,你把他睡的房间里冲着花园的隔板打开,这不是很自然的吗?”
“当然这显得很自然,”定男同意说,“这隔板天天夜里都是开着的。”
“好,”将军打着哈欠说:“他们都是很能干的刺客-他们可以不出声音,可以不让血流出来。你要愿意的话,我还可以叫他们搬走尸体。”
定男考虑了一下:“阁下,或许那样最好。”想到了花,他便同意了。
于是他向将军告辞,向家走去。一路上仔细考虑着那个计划。这样,他什么都不用管了,什么也不要告诉花,因为她要是知道家里要来刺客,一定会害怕得了不得。像日本这种独裁国家,这种人当然是非常必要的,因为统治者还能用什么其他的办法,来对付反对他们的人呢?
当他跨进美国人住的房间时,他竭力克制着保持头脑的冷静和理智。可是,当他打开房门时,使他惊奇的是这年轻人已下了床,正准备到花园里去。
“这是怎么回事?”他喊道,“谁同意你离开房间的?”
“我不习惯于得到允许才行动,”汤姆愉快地说:“天哪!我觉得我已经差不多好了。可是,这边的肌肉会不会老是这样发僵呢?”
“是这样吗?”定男问道,他感到有些意外。他把别的事情都忘了。“可我觉得我在手术时已经预防发生这种情况啦。”他自言自语地说。他撩起这人的汗衫,仔细观察那正在愈合的伤口。“假如锻炼不行的话,”他说,“按摩可能会有用。”
“没有多大关系。”年轻人说。他那年轻的长着亚麻色粗硬胡须的脸是那样憔悴。“我说,医生,有些话我一定要对你讲讲。倘若我没有碰到像你这样的日本人,我是绝不会活到今天的。我很清楚这一点。”
定男点了点头,可是他说不出话来。
“真的,我很清楚。”汤姆热情地说下去。他的干瘦的大手紧握着椅子,手指节都发白了。“我想假如所有的日本人都像你一样,就不会有这场战争了。”
“也许吧。”定男半天才说出话来。“我想现在你最好是躺回到床上去。”
他扶着这男孩子回到床上,然后,鞠了一躬:“晚安。”他说。
那天晚上,他睡得很不好。他一次又一次地醒来,他总觉得听到了花园里有沙沙的脚步声,树枝被人踩断的声音,以及小石头被踢到地上滚动的声音。有心事的人往往会幻想到这些声音。
第二天清晨,他找个借口先到客房去。如果美国人不在了,他只要告诉花他不在了,这是将军吩咐他这样做的。可是他一打开门,立即就知道昨夜没出事。枕头上是那长着粗硬的亚麻色头发的头。他可以听到熟睡时发出的均匀呼吸声。他又轻轻地关上了门。
“他还睡着。”他告诉花,“他睡得这样好,说明他快好了。”
“我们拿他怎么办呢?”花再一次轻声地提出这个问题。
定男摇摇头。“这一两天我就作出决定。”他回答。
他想,毫无疑问,一定是第二天夜晚了。那天夜里起了风,他听着外面风吹折树枝和吹动隔墙的呼啸声。花也醒了。
“我们是不是该起来把病房通向外面的隔墙关上?”
“不必了,”定男说,“他现在可以自己去关了。”
可是第二天早上美国人却依然活着。
于是到了第三夜,当然了,一定是这个夜晚啦!夜里下着小雨,从花园里传来房檐的滴水声和缓缓的流水声。定男睡得比前两夜好些,可是一声猛烈的撞击声把他惊醒,他跳下了床。
“怎么回事?”花叫了起来。婴儿被她的叫喊亩吵醒,开始放声啼哭。“我得去看看。”可是他抓住她不让她动。“定男,”她喊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别去,”他低声道。“别去!”
他的恐惧感染了她,她屏住呼吸站在那里等着。四周一片静寂,他们悄悄地爬回到床上去,把婴儿放在他们中间。
然而,当他早晨打开客房门时,年轻人还在那儿。他很快活,已经洗好脸站在那儿。他昨天要了一把剃刀把胡子剃了,今天他脸上略添了些血色。
“我好了。”他欢喜地说。
定男很疲乏,他把裹在身上的和服紧了紧。他突然下了决心,不能再这样等一夜了。这并不是因为他为这个年轻人的性命担忧,不是的,他只是觉得,这样神经太紧张,有点不值得。
“你好了,”定男同意他的话。他压低了声音说:“我想最好是今晚,我把我的小船放到岸边,里面装好吃的和一些衣服。你可以把船划到离海岸不远的小岛上去。小岛离海岸近得很,费不了什么力气。岛上没有人住,因为暴风雨天它就会被淹没。可是,现在不是暴雨季节。你可以住在上面,等有渔船路过。他们经过时离小岛很近。因为那儿水很深。”
年轻人盯着他,慢慢地领悟过来。他问道:“我一定得走吗?”
“我想是这样的,”定男和蔼地说,“你应该懂得……这儿不是久留之地……”
年轻人完全明白了,他点了点头。“就这样吧,”他简单地答道。
傍晚前,定男没有再去看他,天一黑他就把那结实的小船拉到岸边,船里放上食物和瓶装淡水,那是他白天悄悄地买来的。他还从一家当铺里买了两床被子。他把船拴在水里的一根木桩上,因为现在涨潮了。天上没有月亮,他摸着黑干,连手电也没用。
他回家时,就像往常刚下班那样,花什么也不知道。“由美今天来了,”她一边给他准备晚饭一边说,虽然她是一个比较开明的人,但仍不和丈夫一起吃饭。“由美抱着孩子哭了,”她叹了一口气说,“她想孩子想得厉害。”
“等到外国人一走,仆人们就会回来的,”定男说。
当晚他睡觉前先到客房去,亲自给美国人量了体温,检查了伤口、心脏和脉搏。或许是由于激动吧,他的脉搏跳得不规则,年轻人苍白的双唇紧闭,双眼炯炯有神。只有他颈部的伤疤发红。
“我知道你又救了我一次命,”他对定男说。
“没有什么,”定男说,“只是你要是再在这儿待下去就不太方便了。”
他犹豫了好久,考虑要不要把手电筒给美国人。最后,他还是决定让他带走。那是他自己的小手电筒,是他夜间出诊时用的。
“如果你的食物吃完了还没有渔船来,”他说,“你就打两下信号给我,信号要在太阳落到地平线的那一瞬间发出。不要在天黑后发信号,那就会被人发现。如果你平安无事,可是还留在那儿,就打一下信号。在那里很容易捉到鱼,可是你只能生吃。生火会被人发现的。”
“好的。”年轻人低声说。
他换上定男给他的日本衣服,最后,定男用黑布把他的亚麻色头发包上。
“好啦。”定男说。
年轻的美国人热烈地握了握定男的手,没有说话,然后迈着稳当的步子穿过街道,走下台阶,消失在花园的黑暗中。一下……二下……定男看见他开亮手电筒找路。这不会引起怀疑。他一直等到岸边又亮了一下,才关上隔门。那天夜里他安静地入睡了。
“你说那家伙逃跑了?”将军用软弱无力的声音问道。他在一星期前动了手术,那天半夜,定男被唤来做了这次急救手术。差不多有十二个小时,定男都不敢肯定将军还能不能活下来。病已发展到胆囊了,后来老人终于深深地呼吸起来,并且想吃东西了。定男不敢问他关于刺客的事情。他只知道刺客没来。仆人们回来了,由美彻底清扫了客房,还在屋子里熏硫黄,把白人的气味赶走。谁也不说什么。只有园丁在生气,因为他错过了修剪菊花的季节。
一星期后,将军好了一些,定男觉得可以和他谈谈犯人的事了。
“是的,阁下,他逃跑了。”定男说。他咳嗽了一声。这说明他还没有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可是他不愿意再打扰将军。然而老人忽然睁开了双眼。
“那个犯人,”他说,略为有点精神了,“我是不是答应过帮你杀了他?”
“是的,阁下。”定男说。
“啊,啊!”老人惊讶地说,“我是说过!可是你看,这些日子我病得厉害,所以我一直就只想着自己了。总之,我忘了我答应你的事了。”
“阁下,我不知道……”定男喃喃地说。
“我确实是太大意了,”将军说,“可是你应该理解,这并不是我缺少爱国心或者是失职,”他着急地望着医生,“你会理解,如果事情张扬出去,你懂吗?”
“当然了,阁下。”定男回答。他忽然明白了将军已经落入了他的掌握之中,其结果是他自己得救了。“我发誓忠诚于您,阁下,”他对老将军说,“并证明您对敌人是极端仇恨的。”
“你是个好人,”将军轻轻地说,“你会得到报酬的。”
那天傍晚,定男在朦胧的海面上仔细撩望那个小岛时,他得了报酬。在一片暮色中,不见一星亮光。岛上没有人了。他的犯人已经走了-安全地走了,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他曾经告诫过他只能上朝鲜渔船。
他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望着大海。年轻人那天晚上就是从那里被冲上来的。不知不觉地,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他所熟悉的其他白人的面孔-那个教授,一个呆板的人,就在他家里他碰到了花,还有教授的妻子,没有头脑而又爱说话的人,心眼倒是不错。他又想起了他的解剖学老教授,他反复告诉学生,手术刀无情,要极端负责任。然后他想起了那胖胖的、衣服穿得很邋遢的女房东。那是因为他是个日本人,很难找到住处,而她最后同意他在她那破旧的房屋里住下了。美国人对日本人充满了偏见,一个人明明知道自己比他们强却生活在这种偏见之中是很痛苦的,他想起了他当时是多么看不起这个无知识的肮脏老太婆。他曾经想要对她产生一点感激之情,因为在他留学的最后一年,他得了流行性感冒,她在他病中护理了他。但是这种感激之情很难产生,因为在护理他时,她并没有少讨厌他。当然啦,那时白人是恨令人讨厌的。日本终于和他们公开宣战,这使人出了一口气。现在,他又想起了他的犯人那张年轻而憔悴的面孔,那是一张令人厌恶的白人的脸。
“奇怪,”他想道,“我真不明白我为什么不把他杀掉。”
(钮琪 译)
1939年获奖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