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世成进大车店算是轻车熟路了。他带着老班长和战士们赶着马帮一走进大院,阿宽就一脸是笑地迎出来:“甄科长,又来镇上进货啊?”
“啊。你们周老板呢?让她给我们做燃面。”
周大姑从店里迎出来:“哟,甄大科长,我一听有人要吃燃面,就知道是你来了。你可好久没来镇上了。没有你来照应,我这小店的生意都冷清多了。”说着,忙叫手下帮着拉马、卸装备。
甄世成笑着:“周老板还看得上我这几个小钱呀?”
老班长打量着周大姑,周大姑觉出老班长的眼神并不友善:“这位同志-”她看看甄世成。
“这是我们的老班长。告诉你啊周老板,我们新锦屏的场长和书记当年可都是他手下的兵啊。”
周大姑做出惊讶状:“是吗?哎呀老班长,快里面请。阿宽,备好热水,让甄科长、老班长洗把脸、解解乏。”
老班长跟着往店里走:“听口音,周老板不是本地人吧?”
“老家河南,过来好几年了。”周大姑往里让着老班长。
“茅厕在哪儿?”老班长四下看着院子。
周大姑朝院子一角指着:“拐过去就是,套院西边。阿宽,领老班长去。”
“不用不用。”老班长进了套院。
一个小二指着西边石头搭起的茅厕:“就这儿-”
老班长进茅厕,拐弯处迎面出来个低着头的男子,从老班长身旁过去。
老班长进了茅厕,解着裤带,突然意识到什么,提着裤子匆匆跑回来。
院子里,小二在扫院子,刚才的男子不见了踪影。老班长问:“小二,看没看见刚才从茅厕出来那个人?”
小二摇摇头,又点点头。
老班长急了:“到底是看见还是没看见?”
小二挠挠头,指着套院:“从这儿走了吧……”
老班长系着裤子跑出套院。
周大姑堵在门口朝老班长喊道:“同志,快来洗把脸,水都倒好了。”
老班长问:“周老板,刚才看没看见一个大高个从套院出来?是你店里的客人吧?”
周大姑愣了下:“大高个?有有,在后面饭堂吃饭呢。”
甄世成拿毛巾擦着脸,从屋里出来:“洗把脸吧老班长。”
“跟我来,有情况。”老班长招呼身后的两个战士。
甄世成没明白过来:“怎么了这是……”
两个战士跟着老班长冲向后屋饭堂,甄世成看看周大姑:“怎么回事?”
周大姑脸子一拉:“小小一个大车店,能有啥情况嘛……”
老班长带着战士冲进饭堂。住店的客人们正在吃饭。
老班长打量着食客,墙角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瘦高的男人,背对着老班长。
老班长提枪向瘦高的男人逼近。赶来的甄世成和周大姑都很紧张。周大姑慌乱地跑过来:“我说长官,我这都是住店的客人哪!怎么动起枪来了……”
老班长逼近目标,低声叫道:“宁嘉禾!”
甄世成闻言一惊。
背对老班长的男子没有反应,继续埋头吃饭。老班长一拍男人的肩头,男人回头。
不是宁嘉禾。
老班长愣住了。
周大姑慌忙过来,安慰着男人:“庄老板,误会,误会,这位同志认错人了。您慢用,慢用。”
庄老板不满地瞪了一眼老班长。
老班长尴尬地:“打扰打扰,刚才你是上茅厕了吧?”
庄老板“啪”地一摔筷子:“我在这里吃饭,你茅厕茅厕的,还让不让人吃饭了嘛?”
周大姑安抚着:“这位老哥就是随便问问,你是不是……去过?”
庄老板不满地:“当然去过,哪个一天还不去几趟茅厕嘛!”
周大姑赔着小心:“是是,庄老板你慢用。小二,给庄老板送盘花生米。”
老班长疑惑地走开,四下看着饭堂。
甄世成小声说:“老班长,宁嘉禾早被击毙了,你是不是活见鬼了?”
老班长疑惑地:“…不应该呀……”
宁嘉禾的事搅得老班长心绪大乱,他越琢磨越觉得自己看见的那个人就是宁嘉禾。甄世成却认定老班长是看错了人:“得了,快收拾收拾,跟我一块筹粮去。”
老班长说:“我这眼看书写字是花了点,可看人还从没差过,不应该呀……”
“什么不应该?你呀,别不服老。别说你,我这眼神还经常出岔子呢。别以为你爬过雪山,走过草地,就成火眼金睛了。”
“怎么胡扯上爬雪山过草地了?哪辈子的事了那是!”
“可不就哪辈子的事吗?你说你啊老班长,这雪山也爬了,草地也走了,到现在还是个班长,你亏不亏啊?”
“兔崽子,我看你思想长毛了。咱们是来干革命的,不是来当官的!”
“我随便说说……不过,你既然是他们的老班长,他们怎么着也该照顾照顾你吧,要不然,可就太没有良心啦。”
老班长盯着甄世成:“你什么意思嘛,照直说,别给我画弯弯绕道道!”
“得得得,我不说了还不行吗?看你眼睛瞪得,赶上牛啦。”
老班长要拿烟袋去敲甄世成,甄世成咋咋呼呼躲开。
一直到甄世成和老班长带着战士出去采购了,周大姑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匆匆去了后院的密室。
宁嘉禾正倚坐在炕头看书,见周大姑进来,他放下书。
“还是总指挥淡定呀,我这心可是一直提在嗓子眼。”周大姑看了一眼炕上的书,封面上居然有张毛泽东的头像,“这个……”
“噢,这是美国海军陆战队一位叫塞缪尔B格里菲斯的军官写的,这本书叫《毛泽东论游击战》。”宁嘉禾下地,活动着筋骨,“这个老美在军界里,是最早研究毛泽东军事思想的人,看一看,确实是受益匪浅哪。咱们现在的游击战术跟当年的毛泽东一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啦。”
“总指挥,您也太长他人的志气了。”
“我长不长有什么用,党国现在不都是退居到弹丸之地的台湾岛去了。”宁嘉禾突然想起什么,“那个老头子走了吗?”
“走了,采购去了。”周大姑说,“看来,那个老头子对总指挥印象还真挺深。要是您腿脚慢点,可就麻烦大了。”
“还是周站长紧要关头反应机敏,处变不惊啊。”
周大姑摆摆手:“是总指挥福大命大躲过一劫。以后,还得多加小心。”
周大姑看到房角的马桶:“总指挥,我多句嘴,行吗?”
宁嘉禾点点头:“周站长请讲。”
“这屋里有现成的马桶,您实在不该出去冒这个风险。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没办法向上峰交代呀。”
宁嘉禾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一直待在屋里……实在难受……我也想出去透透气。谁知能出这种事……唉!他们能住多久?”
“最多一天,听说新锦屏又快揭不开锅了。今天筹到粮食,明天一早就能往回赶。”
宁嘉禾问:“他们到哪里收粮?”
“镇上粮庄啊,总指挥的意思……”
宁嘉禾琢磨着。
甄世成领着老班长走进一家颇有规模的粮庄。粮庄里人气很旺,老板看到甄世成,连忙小跑着过来:“哟,甄科长来了。快里面请,里面请。”
“我们先看看货再说。”甄世成爱理不理,引着老班长四下看着,老板跟在旁边,不时插嘴说上一句半句。
在一个粮柜前,老班长抓了把米仔细看着,捏起一撮放进嘴里,细细品起来。
甄世成走到旁边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门口一闪,甄世成看到了一惊。那个男人正是背着褡裢的一个“老熟人”。
中年男人笑吟吟地看着甄世成,甄世成慌张地回头看看老班长,老班长背对着他。甄世成过去,压低声音:“你怎么来这儿了?我说过我不干了,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不跟着甄科长怎么行啊,我要仰仗甄大科长吃饭的。”中年男人一脸笑模样。
“你-”甄世成恼羞成怒。
中年男人看看甄世成的额头:“甄科长的伤,早就好了吧?”
我们该让时光倒转,转到岭东寨,再回到这个中年男人喝茶的那个屋子里去-
一个壮实的伙计进来:“老板,咱们等的客人来了。”
跟在伙计身后的,是一个穿军装的男人。照进门里的阳光,逆着打在他身后,从正面看不清他的面孔。
中年男人不满地说:“怎么这么半天才来,脱不开身吗?”
穿军装的男人回身关上门,屋子里本来就有限的光线更暗了。
中年男人指了指桌子上的褡裢:“你要的东西我拿来了。上次的事,咱们做得很圆满。这一次咱们还得继续呀!”
中年男人掏出一沓钱放在桌上:“这是定金,请甄科长收好。”
甄世成收了钱:“陈老板,这事我不能再干了。上次在老龙口如果不是阴差阳错赶上土匪烧了粮站,事情就暴露了!”
陈老板一笑:“那说明你甄科长吉人自有天佑嘛!那把火不是正好救了你吗?”
甄世成使劲搡了陈老板一把:“你敢拿老子开心!”
陈老板身边的伙计突然出手,打得甄世成蒙头转向。
今天又见到陈老板,甄世成知道他的噩运又要开始了。怕老班长看出自己的异常,甄世成让陈老板去门口的胡同等自己。陈老板压低了声音笑眯眯地说:“我找你好久了,一会儿可别让我找不着你啊!”
甄世成跟老班长说自己去买包烟,抽身去胡同里见了陈老板。他愁眉苦脸地哀求着:“陈老板,这事真的不能再做了,我们支队的头头已经察觉了。再做下去,肯定要出事,到那时,我可就完了。”
陈老板抽了一口烟,吐出的烟圈久久不散,陈老板看得着急,用手指把悬在半空的烟圈搅碎,慢悠悠地说:“想发财,哪能一点风险没有?这军粮你甄科长也不是卖了一回两回了,要出事不早出了?”
“上次在老龙口真是那把火救了我,就这样,我们老班长还看出粮食少了呢。”
陈老板指了下粮站:“那个老兵?这简单,做了他!当兵打仗死个把人算个屁。你回去报他个意外伤亡不就得了。”
“我怎么看你越来越不像买卖人了?你还想杀人害命啊!”甄世成不满地说。
“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本来就匪民不分……好了,不和你罗唆了。”陈老板将一个装钱的信封递给甄世成,甄世成不接。
陈老板将信封往甄世成衣兜里一塞,走了。
甄世成看着陈老板走远……
伙计把扛出的粮食码在大车上,老班长带着战士把麻袋捆好。回到大车店,老班长又叫人把散在屋檐下的麻袋也装上车,捆好。
甄世成说:“这些让伙计帮着慢慢干吧。走走,咱爷俩进屋喝两盅,周大姑给准备了瓶陈年的老窖。”
老班长说:“少喝点吧,明早天不亮就得起来赶路呢。”
“这你还不懂?喝点小酒,晚上睡个踏实觉,明天才有精神头哪。”
“这么些粮食丢在院里,你睡得着啊?”老班长摸出烟袋,“晚上我在这儿看着吧。”
“安排两个战士看着就行了,你老胳膊老腿的可经不住折腾。这要是让刘场长和彭书记知道了,还不吃了我?该说我虐待他们的老领导了。”甄世成打着哈哈,往屋里拉老班长。
“你再说我老,我可收拾你!”老班长拿烟袋锅朝甄世成头上比画了一下,“安排两个人值下半夜的班,上半夜我看着。”
自打粮食拉进了大车店,宁嘉禾就打上了主意。周大姑以为宁嘉禾要把粮食抢走,觉得大可不必,那样既打草惊蛇,又把大车店给暴露了。宁嘉禾摇摇头,说:“要是他们拉回去的不是粮食,而是一袋袋的毒药岂不更好?”
上半夜大车店后院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周大姑一直没找着得手的机会。下半夜再不动手,天不亮粮队就走了。周大姑可不想让宁嘉禾觉得她这个情报站是吃干饭的。
在粮车前守了大半夜,要说一点不困那也是假的。老班长这阵儿就有点脑袋发木的感觉,他晃了晃头,也顶不了多大的事,就起身溜达起来。一辆粮车后面传出细碎的声响。老班长警觉地提枪摸过去,绕到粮车后一看,却是一只野猫在觅食。老班长低吼了一声:“一边去!”
野猫不动,瞪着两只绿的可疑的眼珠子看着老班长。老班长做了个假动作,野猫才恋恋不舍地跑开了。
两个战士打着哈欠过来接岗:“老班长,你回去睡会儿吧。”
老班长揉了揉太阳穴:“还真是坚持不住了,行,还有三四个钟头咱们就该上路了。你俩惊着点啊,我眯一会儿去。”
周大姑在屋里听着老班长上了二楼,楼上响起开门的吱呀声,才披着衣服出来,跟在她身后的阿宽手里拿着包东西。
周大姑提着马灯来到后院,两个战士警觉地断喝:“谁?”
周大姑把马灯举到自己脸前面:“同志,是我,上趟茅厕。这人上了岁数,毛病也多,一晚上得起好几回夜。”
战士过来看了看:“是周老板啊。”
“晚上这天可是凉得很,得多穿点衣服。要不我让伙计给你们熬两碗姜汤吧。”周大姑做出回身的动作。
“不用啦,再坚持坚持天一亮我们就该赶路了。”
“你们哪,也真是不易。”周大姑感叹着,提着马灯走去,走到不远,突然“哎哟”一声叫唤,两个战士忙跑过去,周大姑倒在地上,被丢到一边的马灯已经灭了火。战士扶起痛得呻吟不止的周大姑。
一直躲在房后黑影里的阿宽窜到屋檐下,撑开麻袋口,将包里的东西倒进去。
周大姑还在大呼小叫着,阿宽跑过来:“大姑,你怎么了?”
“哎哟,痛死我了!”周大姑叫得凄凄惨惨。
战士说:“周老板摔倒了,快扶她回屋看看,不行就快找大夫去。”
阿宽背起周大姑,周大姑叫得更厉害了,一个战士提着马灯把两人送到屋里。
晨曦中,马帮出了院子。
战士们吆喝着马匹,老班长提醒战士:“小点声,还有客人睡觉呢!”说着,打了个哈欠。
甄世成说:“刚睡着就起来了吧?我说用不着看着嘛,你呀就是胆小。胆小没得将军做,一点不假。”
老班长说:“我看你是觉睡多了,一睁开眼就胡咧咧。”
日到中天,马队在蜿蜒坎坷的山道上踽踽前行。甄世成看到前面有一片树林,擦着脑门上的汗跟老班长商量:“歇会吧,人和马都快撑不住了。”
老班长早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点点头。
甄世成喊:“原地休息啦!”
战士们停下,将马背上的麻袋卸下。一匹马趁人不注意,拱着从麻袋口露出的玉米。
一些披着灰色披风的土匪在草莽林间不时闪现、隐没,显得颇为神秘。
土匪们收拢身上的披风,蹲伏在草莽丛林间,远远看去,像是一堆堆、一块块色彩驳杂的石头。
甄世成和老班长倚在树底,甄世成咬了两口火烧,喝着军壶里的水,递给老班长。老班长摇摇头,在小本上写着什么。铅笔尖太粗,他在旁边的石头上小心地磨着。
甄世成说:“又记你那变天账,有啥好记的。”
老班长说:“这两天都没记啦。哎,锦屏镇的‘镇’字咋写?”
“左边一个‘金’字旁,右边一个‘真’,真假的‘真’。”
老班长写着,突然想起什么,他盯着甄世成:“不对,那个周大姑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甄世成歪着脑袋,一脸茫然。
“我想起来了,当时我带人冲到饭堂,喊一个吃饭的瘦高个男人‘宁嘉禾’,周大姑劝着那个男人,说‘庄老板,误会,误会,这位同志认错人了’。这个周大姑又不知道我找的人是谁,他怎么就说我认错人了?”
甄世成说:“这有什么奇怪的,那个庄老板是人家周大姑的老客人,是好是坏人家能不知道啊?”
老班长琢磨琢磨,还是摇摇头:“我得把这个记下来-”
老班长在本子上写下了:“7月16日回新锦屏路上。昨天在锦屏镇大车店里碰到一个人,我觉得他就是-”
路边的一堆褐色的“石头”动了一下,披着披风的花子举枪射击,“砰”的一声,老班长中弹,他艰难地喊了一声“有敌人-”便倒在地上。那个小本还紧紧抓在手里。
战士们立即进入战斗。
土匪们向马帮射击,受惊的马匹四处逃窜,那匹吃了玉米粒的马刚跑了两步,便踉跄着倒地,嘴里吐着白沫。
山道上,硝烟弥漫,枪声激烈……
甄世成和战士们一边还击,一边退进树林,土匪们冲上来,将麻袋抬到马驮子上,拉着马跑去。战士们甩出几颗手榴弹,乘着爆炸的烟火,向土匪发起冲锋。
花子率领的小股土匪抵挡不住,丢下几具尸体,四下逃窜。
甄世成跑到老班长身边,带着哭音大喊:“老班长!老班长!”
傍晚,甄世成带着人马回来了,只有六匹马还驮着粮食。场部院子里,几副简易担架上躺着牺牲的战友,他们身上盖着一块块雨布。
“老班长呢?”刘前进厉声问。
甄世成哭得说不出话来。
彭浩含泪掀起一副担架上的雨布。老班长两眼紧闭,手里死死抓着的那个小本上已经沾染了血迹。
刘前进悲愤地逐个看着那几个牺牲的战友。
彭浩问:“老班长留下什么话没有?”
甄世成摇摇头,擦着一脸的泪水。
彭浩费了好大劲才把小本从老班长手里拉出来。
周圆踉踉跄跄地跑来,看到担架上的老班长,放声哭着扑上去。哭了一阵,她在老班长衣服上找着什么,终于找到了那个她缝上的三角口子,她哭得更厉害了。
关晓渝试图拉开周圆,却怎么也扯不动她。一旁的甄世成上去帮忙,周圆一看到甄世成,突然发疯似的捶打起甄世成来:“保护不了老班长,你怎么还有脸回来……”
甄世成委屈地嘟囔:“老班长牺牲了,你以为我不难过……”
周圆的过度表现起初还让刘前进感到不解,可他又看不出周圆的悲痛里有丝毫虚假的成分,到后来,他也被周圆的真情感染得流了泪……
老班长和牺牲的战士被埋在农场山后的高坡上。大家都走了,周圆还跪在老班长的坟前。刘前进过来,默默蹲在旁边。
“…老班长说没就没了……为什么要让他去呢?为什么不找个腿脚利落的年轻人去?老班长白疼你了……”周圆还在抹着眼泪。
“你父母都还在吧?”刘前进轻声问。
周圆点头。
刘前进说:“我从小是孤儿,就没见过爹妈啥样。从我还是毛头小子时,我犯了错、惹了事儿,都是老班长护着我……这么多年我就把老班长当爹了……你还说老班长白疼我了,你这话跟拿刀子挖我心差不多……”
周圆又哭起来,哭得好像比先前更厉害了。
甄世成不愧是个算计高手,回农场的时候,他把遭土匪伏击时打死的几匹马也给带回来了,让炊事班做个马肉炖土豆,也算是给大家伙改善了一回伙食。
一阵阵肉香从炊事班的院子里飘出来,早把大伙的馋虫勾出来了,还不到开饭时间,院子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管教和战士。一桶桶饭菜挑出去,大家吸着香气,都急得不行了,一个管教说:“闻到马肉香,神仙也跳墙啊。”
另一个管教纠正说:“那叫‘闻到驴肉香,神仙也跳墙’。”
“好长时间没吃上肉了,你挑头还这么大。别说马肉,就是耗子肉,我都想吃一口。”
“这土豆块炖马肉,再来一碗白米饭……那滋味……哎!”大家集体在想象中体味着即将实现的美事,都兴奋得眼睛发绿了。
冯小麦排在几个管教身后,眼神有点发呆。
一个战士碰了下冯小麦:“想什么呢?不是馋傻了吧?”
冯小麦叹了口气:“想想老班长,还哪有心思吃……”
周围的管教和战士都不吭声了。临到冯小麦,炊事员将打好的饭菜递给他。
冯小麦打回饭,彭浩坐在桌前翻着老班长的小本在看。
小本上这一天的日期是7月16日,是老班长的绝笔日记,上面只写了不到两行字:“昨天在锦屏镇大车店里碰到一个人,我觉得他就是”,后面就没有了。彭浩想了想,又往前翻了一页。这一天是7月13日写下的:“今晚小周姑娘来了,她心事挺重,我问她怎么了,她吞吞吐吐。本来快言快语的一个人,今天这是怎么了?有工夫我得好好跟她唠唠……”
彭浩又往前随便翻了几页,日期上标明是6月9日:“老龙口粮站仓库。我看见小江在灰堆里捡弹壳,他说是给彭政委找手表,我帮着他一块找着了。”
彭浩还在琢磨什么,冯小麦催他先吃饭:“马肉炖土豆,炊事班说凉了就不好吃了。”
刘前进和马大虎进来,刘前进抽了抽鼻子说:“这么香啊?听说今天改善伙食。”
彭浩拖过旁边的椅子:“一块儿吃吧,我正好跟你说点事。”
刘前进对马大虎说:“你去把我的饭打过来吧。”
冯小麦把自己的一份饭推过来:“支队长,你吃吧,我不想吃。”
刘前进说:“马肉都不想吃,你想吃什么?”
冯小麦眼圈发红,彭浩说:“他是又想老班长了。”
冯小麦哭了,马大虎也受到传染,别过脸去。
刘前进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好了,都别哭了。老班长活着,他也不愿意看到我们老为他难过,不吃不喝的。”
彭浩说:“一会儿你俩去炊事班,弄碗好点的马肉,再盛一大碗米饭,送到老班长的坟前,让他和我们一起改善改善吧。”
彭浩挑了一大块马肉放在刘前进的米饭上。刘前进看着碗里的马肉:“如果不是咱们的粮食一直紧张,这战马……真不该吃啊。”
“行了,你这么说,还让不让人吃了?特殊时期嘛。甄世成问我,战马留着给大家改善改善生活行不行,我想也好,让它最后再作一把贡献吧。”
刘前进用筷子翻着碗里的马肉:“这匹马是被土匪用枪打死的吗?子弹取出来没有?我们得了解土匪的装备情况。”
冯小麦说:“炊事班的同志们说没找到枪眼和子弹。”
刘前进一愣,盯着冯小麦:“没找到?那这马是怎么死的?”
“他们也不清楚,反正拉回来的时候马就死了。”
刘前进把筷子一扔:“不明白死因怎么随便就吃了!”
彭浩半天反应过来,急忙往外跑。
刘前进抓起桌上的电话,摇了几下,电话通了,刘前进急促地问:“友明吗?监舍里开没开饭?”
监狱里这会儿刚开饭了。管教们提着木桶给犯人们分饭,犯人们闻到肉香,兴奋地敲着手里的大号饭碗,扯着脖子朝窗外喊:“快点,快点,肉味都快跑没了!”
王友明匆匆跑过来,喊着:“马肉不能吃!”
犯人们火了,从窗户里伸出一只只愤怒的拳头:“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虐待犯人!”
王友明大喊:“大家冷静点,冷静点!这个马肉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是你们想吃独食!”
犯人们一起起哄,裘双喜、傅明德参与其中,带头叫着。
刘前进和彭浩在炊事班了解到的情况特别不好。
炊事班班长说:“我们连马耳朵、嘴巴都仔细看了,马嘴里有一些没嚼碎的玉米粒都抠出来看了。”
彭浩问:“玉米粒呢?拿出来看看。”
炊事班长跑进屋子,不一会儿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空瓢,问炊事班一个战士:“谁看见瓢里的碎玉米粒了?”
一个战士说:“我刚才喂鸡了,你不是说留着喂鸡吗?”
“你就勤快!”炊事班长没好气地说。
“去看看鸡。”刘前进带头跑向后院,几个人跟在后面。
后院鸡舍里,七八只鸡躺在地上,有的已经死了,有的还在扑棱扑棱地蹬着腿……
凌若冰今天要离开新锦屏了。文捷和关晓渝过来帮她收拾东西,可凌若冰实在没有什么东西,一个洗得早就泛白的军用背包干瘪地躺在桌子上,里面装的还都是凌若冰入狱前的一点物品。
文捷看看农场后来发的一些日用品:“这些带上吧,都用得着。”
凌若冰摇摇头。
“回去以后,有什么打算吗?”文捷问。
“走一步看一步吧。”凌若冰说。
关晓渝说:“你的情况既然已经有了结论,组织上同意你可以回原来的部队继续当军医。”
凌若冰苦笑了一下:“有了结论当然好。可是坐过一回监狱毕竟是事实,再想回到从前,不可能了。”
文捷不知道应该再对凌若冰说点什么了。
“我走了。”凌若冰拿起军用背包。
“我送送你吧。”文捷说。
两个人出了门,默默走了一段路,凌若冰说:“行了,你忙去吧。”
文捷摇摇头:“我不光代表自己来送你,还代表彭书记,本来他也要来的,场部那边可能走不开。”
“谢谢你们。”凌若冰说,“我坐了两年监狱,是命运的阴差阳错也好,还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场冤枉也罢,可在狱里这两年,你和彭书记从来没拿我当犯人看待,我最应当感谢的人就是你和他!”
“你言重了若冰。”
“我是就个人感情而言,真的,我对新锦屏的感情已经超过了家乡。而追根溯源,还是对新锦屏的人有感情……”
“那你和彭书记,能不能……再走得近一些?”
凌若冰凄然一笑:“不可能。”
“为什么?”
“彭书记出身贫农,人又能干,前途无量;我呢,出身资产阶级,我和他之间,横亘着一座大山啊!”
“可你是一名革命干部啊,你应当对他的感情充满信心……”
“我对什么事情都可能充满信心,唯独……在感情问题上……”凌若冰转身望着远山,泪水盈满了眼眶。
文捷站到凌若冰前面:“如果可以,若冰,你能留下来吗?”
凌若冰看着文捷。
文捷说:“这不光是我的意思,农场需要你这样的人,老彭……也希望你能留下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马大虎跑进来:“文副场长,不好了,有战士中毒了!”
文捷一惊,看了眼凌若冰,跟着马大虎跑去。
凌若冰愣了愣,也跟了上去。
医院里,中毒的战士躺在手术床上。文捷跑进来,脱掉外衣穿上白大褂,跟进来的凌若冰犹豫了一下,也脱掉外衣。
“若冰-”文捷看着凌若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先救人吧。”凌若冰套上白大褂,去屋角的水盆洗手。
刘前进在抢救室门口走来走去。
彭浩透过玻璃门向抢救室里张望,文捷和凌若冰在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
“马大虎!”刘前进突然喊了一嗓子,“甄世成怎么还没到?去把他给我抓来!”
“前进,他不是带着人在检查粮食吗……”彭浩说。
“再有问题我掐着他脖子把毒粮喂给他吃!”刘前进恶狠狠地勾起手往下一压。
“你冷静点,里面还抢救呢。”彭浩指了指屋里。
文捷推门出来。众人迎上。
文捷摘下口罩:“六班的五个战士吃饭早,中毒比较深,好在发现得早,洗胃以后,现在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五班那三个呢?”刘前进着急地问。
文捷摇摇头:“他们比六班吃饭还早……已经……”
彭浩一拳打在门板上,手被门板的钉子扎破。
甄世成匆匆跑来,喘着粗气:“刘场长,彭书记,都检查过了,有两袋粮食有问题,也像是被人下毒了!”
刘前进上前就是一脚,将甄世成踢出几步远,跌倒在地。
彭浩一把拉住刘前进:“你干什么?”
“你还说!你怎么也不问问马是怎么死的就让他们吃呀,啊?”刘前进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脖子上青筋暴突。
回到办公室,刘前进还红头涨脸地坐在桌子前生气。
甄世成胆怯地站在门口:“我明天一早就去锦屏镇,这两袋粮食是从谁家收的,我能查出来。”
“你脑子进水了你!”刘前进指着甄世成,“谁家的粮食,麻袋上面都写得一清二楚,要真是他们投毒,能让你一查一个准儿吗?”
彭浩点点头:“粮店投毒,目标太明显了。他们要是投毒的话,也不能光投两麻袋。还有,检查的时候,发现麻袋的上半部分粮食有毒,下半部分基本没有。这样推测,毒药应该是后来有人投进去的。”
甄世成泄了气。
“你再仔细想想,你们从粮店采购完之后,还有谁接触过这批粮食?”彭浩看着甄世成。
“没有谁啊。收购完事就拉回大车店了。”
“大车店?”彭浩问。
刘前进一指:“那就是大车店的事。”
甄世成摇摇头:“不应该啊,把粮食拉回大车店,就一直有专人看管,没有任何人接近过。当天晚上,老班长和我看的上半夜,下半夜是两个战士看的,都没出什么事。第二天天不亮我们就走了。一路上再没有接触过生人。”
彭浩说:“你们在锦屏镇那么大张旗鼓地买粮,不引起敌人注意才是不正常的。”
刘前进说:“要不是毒死了这匹马,我们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哪!”
“支队长、政委,幸亏你们发现得早!”
刘前进一挥手:“少在这儿拍马屁!”
甄世成委屈地嘀咕:“本来嘛……”
刘前进一声断喝:“本来什么?再出这样的事,看我不崩了你!”
彭浩想起什么,将甄世成拉到一边:“你和老班长在锦屏镇大车店里,遇没遇到过什么人?”
“没有呀?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问问。”
刘前进看着彭浩和甄世成。
经过这个事情,凌若冰决定留下了,文捷一把抱住凌若冰,高兴地说:“我就知道你舍不得离开我们。”
听到这个消息,刘前进和彭浩也很高兴。在刘前进宿舍里,彭浩一个劲儿地说:“咱们这个医院,太需要凌若冰了!”
刘前进在大木盆里洗着脚,滚热的水烫得他很是舒服,眼睛鼻子都快挤到一块去了。他拿出脚踩在木盆沿上,看着彭浩说:“咱们医院是需要,我看你也很需要,你是最不希望她走的。”
彭浩急了:“这是我希望的事吗?人家的事情组织上给甄别平反了,愿不愿在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待下去,是她自己的事。”
“一听你这话就是不希望她走。”
彭浩无奈地:“当然,农场建医院确实需要人才嘛……你别想歪了啊!我是从农场的建设考虑,没有半点儿私心杂念。”
“有点私心杂念怕什么,我又没说你什么。”
“你怎么回事刘前进?你正经点好不好?”
“你看你看,一说到凌若冰你就急,狐狸尾巴到底露出来了!没私心杂念你急什么?”
彭浩抓起桌上的一块抹布扔到刘前进脸上:“你还给我胡说八道!”
“你呀,就这点不好。喜欢人家就喜欢嘛,还遮遮掩掩!”
“去你的……”
“说实话,我也觉得凌若冰的人品不错。不过,我也得给你提个醒,她毕竟是出身资产阶级的阔小姐,又是个医术高超的大知识分子,臭毛病不少,和咱们不是一路人。”
“她敢于背叛剥削阶级家庭,能够参加革命,还入了党,说明她的思想是积极上进的。经过这次的磨难,她更会走好今后的人生之路。”
“你看你看,她这么多优点我都没发现,还是你有心!”
彭浩要打刘前进,刘前进一掀门帘跑出去。
“刘场长,怎么了?”马大虎见刘前进光着脚跑出来吓了一跳。
“彭书记抽风啦!”刘前进笑起来。他这是真为彭浩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