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前进赶到寨子口,老班长已经带着六个身着便衣的战士等在树下了。
一支精悍的队伍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关晓渝脱了衣服坐在床上看书,外面响起敲门声,她以为是周圆回来了,趿拉着鞋下地开门:“我还以为你能聊到下半夜哪。”
门开了,外面站着侯仲文。
“…大队长……”关晓渝下意识地抱了下前胸,匆忙回身抓过件外衣,背过身穿上,“我还以为是周圆呢。”
“我路过你这儿,见屋里的灯亮着……”侯仲文站在门口,“不耽误你休息吧,这么晚了。”
“没事,没事。进来坐。”
“小周不在啊?”侯仲文看着屋里。
“她去支队长那儿了,她有个稿子军区急着要,去跟支队长核实点情况。”
“这个时候去核实什么情况,这个小周啊,也不想想支队长现在哪顾得上她。”
“我也这么说,可她还是要去。你坐吧,我给你倒碗水。”关晓渝有点忙乱。
“不用了,我就是过来问问,听支队长说,”侯仲文看着地上已经上了锁的发报机,“这东西坏了,不知道坏到什么程度。我们大队的犯人里有明白无线电的,在国民党那儿就干过这个的修理,我回去问问,他能不能修。”
侯仲文的话还真难住了关晓渝,她不能告诉侯仲文关了发报机是刘前进的决定,可不说实话,她又觉得愧对侯仲文,这让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发报机没坏,小李就不会因为送情报牺牲了。今天晚上开会,文捷同志还对这件事情提出过意见,可惜这个事情我知道得太晚了。”
“让犯人来修发报机,我怕……”关晓渝找着理由,“要不,问问支队长再说吧。”
侯仲文想了想:“也对,我去问一下支队长吧,你提醒得对。别找个不可靠的人来,他非但没有修好,再做个什么手脚,那就坏了。我去问问支队长。”
侯仲文转身往外走,关晓渝跟到门口:“那……”
“你快回去吧,外面风挺大,别感冒了。”侯仲文笑笑,走出去。
关晓渝看着侯仲文出了院子,才回屋。她为自己刚才骗了侯仲文而深感内疚,可她又能怎么办呢?这个球只得踢给刘前进了。
侯仲文来到刘前进的住处,周圆一个人已经在屋子里等了半天了。他去茅房找了一圈儿,也没有看到刘前进的影子;从马大虎的躲躲闪闪中,侯仲文猜出点端倪。又听说彭浩今晚要去自己那儿睡一宿,他拔腿就跑,还真追上了在自己住处外徘徊的彭浩。
“怎么?前进不在屋里?”彭浩觉得奇怪,“马大虎没说他去哪儿了?”
“他吭吭哧哧,像是知道什么。可就是不说。”
“我回去问问。”彭浩掉头就走,侯仲文跟上。
两个人到了的时候,周圆还在屋里傻等着。马大虎见到气势汹汹的彭浩,先耷拉了脑袋。
“马大虎,你老实说,支队长到底去哪了?”彭浩虎着脸。
马大虎不语。
“你哑巴了?你给我说话!”彭浩吼起来。
“快说话呀马大虎,出了什么大事你再说就晚了!”侯仲文急得恨不得给马大虎一巴掌。
马大虎嗫嚅着:“…我不知道。”
彭浩问:“和支队长走的还有谁?”
马大虎抬眼看了看彭浩:“还有老班长和六个战士,他们都换了便衣。”
彭浩一惊:“坏了!他们去搞粮了,怪不得要把我支走。胡闹!”
“这怎么办呢?”周圆很是焦急,“马大虎,你真是的。支队长走了你不告诉我!”
彭浩想了下,看着侯仲文:“老侯,你和前进上山的时候,不是见过瓦扎头人山寨有个粮囤吗?他们肯定是去那儿了。”
侯仲文点了下头:“不过,那个位置,我……还真记不太清了。当时是个彝族老乡给我们带的路。”
“那总应该有个大概方向吧?”
“那倒是有。”
“这就行了。你赶快去集合战士。人,不必太多,一个小分队就行。咱们马上出发!”
“好。”侯仲文出去。
“彭政委,我也要去!”周圆说。
“不行。”彭浩回绝。
“让我去吧,我在这儿等了半天,我要跟支队长核实的情况还没-”
“你快回去休息吧!”彭浩打断周圆的话,“做好你该做的事。”
周圆一惊!她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压缩饼干空盒上的一行字:佳人怀春,莫乱方寸,晨起暮歇,做好你该做的事。
周圆还在愣怔着,彭浩已经跨出屋子。可他刚才说的那句话却被放大了无数倍,在周圆耳边回荡着:“做好你该做的事……”
周圆像被定住了,吃惊地看着彭浩的背影。
天刚刚放亮,刘前进和老班长带着六个战士找到了囤粮的木房。看到刘前进小心地撬开窗户让战士爬进去,老班长拉住刘前进:“咱这哪是借粮啊,分明就是抢粮来了!”
刘前进安抚老班长:“放心吧,我带着钱哪。”
木房的一根柱子上,点着的油灯一跳一跳。看守粮囤的两个年轻彝兵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床前立着两支火药枪。一个战士从窗户钻进来,悄悄打开了房门。
刘前进、老班长、战士们摸进来,拿走了火药枪。
四个战士扑到床上,用绳子把两个彝兵捆绑起来。
一个彝兵还没醒过劲来,“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刘前进手持驳壳枪:“明人不做暗事,实话告诉你,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
“你们是共军?共军是不抢粮食的!”
刘前进一笑:“你说对了。不过共军也是人,也得吃饭!你们大头人不供军粮,又不准老乡卖给我们,没办法,我们只好亲自来买了。”
战士们开始装粮。刘前进从怀里掏出纸笔,在写欠条。
另一个彝兵趴在粮跺后悄悄往外挪去。
刘前进拿着欠条对彝兵说:“告诉你们的瓦扎头人,谁与人民为敌,阻挡我们解放军前进,我们就一定要消灭他!”
“我不敢。”彝兵吓得往后退缩。
“一定要照我的话转告他!”刘前进把欠条拍到桌上,“还有,这是我们买粮的欠条,我签了字的。告诉他,买粮的钱,我们肯定还!”
彝兵看了眼欠条,不住地点头:“是,一定转告,一定转告!”
另一个彝兵从后窗逃走。
晨光从林隙中洒下,路径难辨。侯仲文带着彭浩、王友明、冯小麦以及十几个战士在林中迷了路。
“老侯,你们到底进没进过树林子呀?”彭浩问。
侯仲文望着四下:“方向应该没错吧……”
彭浩不满地说:“什么叫‘应该没错’?进过就是进过,没进就是没进。”
“要不你们先在这儿等着,我再找找。”
“不行,”彭浩说,“不要停下,要么继续往山里走,要么干脆回去。我们这样盲目地在老林子里转来转去,一旦遭遇土匪埋伏后果不堪设想!”
侯仲文看着彭浩,眼神有些异样。
王友明看看彭浩,又看看侯仲文,欲说什么……
逃走的那个彝兵很快带着一伙土匪回来了,他们将木房围住,开枪打伤了一个战士。刘前进一边带着人还击,一边掩护老班长把粮食装上马车。
枪声惊动了一直在树林里徘徊不前的彭浩,侯仲文兴奋地指着一个方向:“在那边!彭政委!”
彭浩望向枪声大作的鸡冠岭半山坡,似在斟酌、思忖什么。
王友明焦急地:“到底上不上啊?彭政委。”
“上!但要弄清情况再上。到了坡下之后,听我的命令,不许擅自开火,不能伤了彝兵。”
木房里的刘前进和外面的土匪形成了对峙的局面。
刘前进判断一下土匪的火力,对老班长说:“我把土匪引开,你们护好粮食准备突围!”
“行,你千万小心!”
刘前进带着战士跑开,开枪引着土匪跟过去。老班长带着战士刚准备突围,被土匪一阵猛烈的枪弹逼了回来。
山上,一个土匪大喊:“里面的共党听着,你们被包围了,快放下粮食出来投降吧!”
刘前进挥手就是一枪,喊话的土匪应声倒地。
土匪的机枪吼叫起来,把刘前进和他身边的战士逼到了房角。
半山坡下,彭浩、侯仲文、王友明带领战士跑来。
彭浩大喊:“准备战斗!”
众战士卧倒端枪,向土匪猛烈开火。土匪腹背受敌,顿时大乱,喊叫着向山上的一条小路撤去。
一个战士兴奋地看着刘前进:“一定是政委带人来支援咱们了。”
刘前进大喊:“同志们,咱们的大部队来了,敌人被包围了,带上粮食冲出去,与大部队会合!”
刘前进带头冲了出来,彭浩、侯仲文、王友明和战士们一边开枪射击,一边冲杀过来。
土匪很快没了影儿。
太阳东升,霞光照耀着山林。
“借粮”小分队满载而归,骑在马上的刘前进哼着小曲,走在队伍最前面。彭浩阴着脸跟在后面。侯仲文默然地跟着彭浩。
刘前进回头看了一眼彭浩和侯仲文,故意唱起了戏词:“锦囊妙计安排定,偷营劫寨趁月明。龙潭虎穴敢驰骋,探囊取物-马到功成……”
对面,关晓渝和几名战士跑过来。王友明高兴地迎过去,压低了声音说:“咱们有粮食了!”
关晓渝看着侯仲文:“太好了!”
侯仲文看到彭浩冷冷的神情,也严肃起来。
众战士跑过来,围着马车上的粮食兴奋地议论。刘前进指着几个战士:“赶紧把那两包舂好的米送到伙房去做饭。”
众战士喊叫着,拉马走去。
彭浩过来,严肃地说:“前进,咱俩必须谈谈。”
刘前进说:“往返好几十里,一夜没合眼,都又饿又困。等吃饱睡足,有了力气,再谈吧。”他从彭浩面前走过去。
“不行!马上就谈!”彭浩的态度很坚决。
两人到底还是坐到了桌前。桌上,有一盆稀粥,一碟萝卜咸菜。
刘前进和彭浩隔桌对坐。彭浩的面前摆着一碗稀粥,一双筷子。他不吃不喝,生气地抽着烟。
刘前进端着碗大口地喝着粥,不时地夹块咸菜,吃得满头大汗。
彭浩绷着脸,看着刘前进。
刘前进放下碗,抹了一把嘴巴,打了一个饱嗝,伸了伸懒腰。
彭浩不咸不淡地说:“你吃饱了,咱们可以谈了吧?”
刘前进木然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可谈的。瓦扎头人的山寨有粮食,咱们不能眼看着战士和犯人挨饿吧?饿着就走不动路,走不动路就不能按时到达新锦屏,到时完不成任务,谁负责呀?”
“所以你就带人去抢?”
“我可没抢,给他们打了欠条,我签了字。这叫买。”
“你把人家捆绑起来,拿枪逼着,那能叫买?”
“我跟他们说了,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他们都承认,共军是不抢粮食的。”
“这么干是往解放军的脸上抹黑,破坏民族团结,违反群众纪律!”
“我拿粮给钱,够意思了!”
“还有,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事先不跟我商量?还故意把我支走了?”
“跟你商量,你会同意吗?我是支队长,当一回家怎么还不行啊?”
“你独断专行,屡犯错误,后果很严重,你想过没有?”
刘前进轻松地一笑:“我想得很清楚。再犯错误,再挨处分,屡教不改,无可救药,开除党籍,撤职查办……”
“你-你这还像个支队长说的话吗?”
“只要能把队伍平安带到新锦屏,圆满完成这次押解任务,不当这个支队长,我也心甘情愿。”
“你可以不当这个支队长,可是你绝对不可以拿战士的生命开玩笑!你连粮囤的情况都没搞清楚就带人闯进去,结果,叫人家包了饺子!没弄来粮食再搭上几条人命,你的错误可就犯大了!”
刘前进打着哈欠,躺在床上:“这条你批评得对。我也没想到土匪会派重兵看守,多亏你带人及时接应,谢谢你了,彭政委……”
“你-”彭浩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在屋里踱着步,刚要说点什么,却听见刘前进的鼾声已经响起来了。
彭浩无奈地摇摇头,拿过被子盖到刘前进身上,轻手轻脚地出去,随手带上房门。
少顷,被子慢慢掀开,刘前进探头看看房门,又躺下,出神地望着天棚……
老班长回来以后,带着炊事班的战士把粮食过了磅登了记,这才放心地回到住处。刚拿起针线缝了几针昨晚在树林里刮破的衣服,周圆来了:“老班长,没休息呀?”
“还休息……文绉绉的,一嘴的学生腔!我还是听着说睡觉更顺嘴。”
“好,睡觉!睡觉!昨晚你们一宿没睡,白天应该好好休息休息才对。”
“光休息,这衣服谁给我缝啊?你不会说,呦,老班长缝衣服哪,来,我帮你缝!”
“我正准备说这话呢,你抢我前边了!让我被动……好像我多不懂事似的。”周圆撒娇地说着,拿过老班长的衣服缝了起来。
老班长也不谦让,点着烟袋锅,一边抽烟,一边慈祥地看着周圆缝衣服:“看样子,你小时候在家没娇生惯养!”
“我六岁我妈就教我针线活了。”
“对,对,闺女就得有个闺女样……小周,你来有事吧?”
“是呀,我吃饱了喝足了,来感谢感谢老班长你呀!”
“感谢我什么?”
“要不是你们找来了粮食,这会儿咱这押解队伍,早饿趴下啦!”
“那不是我的功劳,都是支队长的主意!你去感谢他吧!”
“老班长,这次你们把粮食弄回来救了大急呀,我看彭政委怎么还不太高兴了呢?”
“这件事……支队长考虑得是有点不周到……”
“可不是嘛,昨天晚上我去跟他核实点情况,他骗我说去茅房-害得我等了半天!原来你们弄粮食去了!”
“怎么,来找老班长诉苦啦!”随着话音,刘前进进来。
周圆站起来:“谁诉苦了,我说的是实话嘛!你就是有缺点!”
“什么?我有缺点?”刘前进看了一眼老班长,“我还有缺点?”
老班长举起烟袋要打刘前进:“瞧把你能的!”
刘前进佯装害怕,逗得周圆笑起来:“老班长,就该好好教训教训他!”
刘前进叹了口气:“小周啊,我算彻底得罪你啦。”
“谁让你骗我的!”说着努起嘴,不理刘前进。
“那是一计!兵书上管那叫‘金蝉脱壳’!懂不懂啊!小毛丫头!大半夜的非找我说那些不着调的事,我一脑门子装的可是全队上千口子人吃饭的大事!吃、喝、拉、撒!这吃排第一!懂不懂?一点大局观念都没有!”
老班长不愿听了,替周圆打抱不平:“就你懂!就你懂大局!就你的工作最重要,人家小周的工作就不重要哇?她写文章,那也是上级交代给的任务!”
“对,老班长说的对!”周圆脸上阴转了晴。
刘前进还要回嘴,被老班长的手势拦了回去:“行啦,行啦!你找我有事吧?”
“有点事!”刘前进看了周圆一眼。
周圆立即明白了:“好啦,老班长,你们谈事吧!我走啦!老班长,你可要小心了,如果他跟你说去茅房,你可要跟住他!否则,他就又没影啦!”
刘前进看着周圆,真是又恨又爱……
刘前进来找老班长倒是没有什么太实质的事情,他说上回让土匪烧粮烧怕了,还有就是总觉得那回的事跟甄世成有脱不了的干系,想再给老班长提个醒。老班长想不到的是,刘前进跑到他这儿来,其实只是想暂时躲开彭浩。
彭浩以为刘前进能睡个大觉,可从马大虎嘴里知道他根本就没睡,他就想跟刘前进好好谈一谈,可一进屋发现刘前进早没了人影。
彭浩连着抽了两根烟,烟雾弥漫中拿过纸笔伏在桌上写起“我的思想汇报”。刚写了几个字,侯仲文推门进来了:“怎么,支队长不在啊?”
“他出去了,找他有事啊?”彭浩问。
“不找他,我有些想法,想跟党组反映一下。”侯仲文坐到彭浩对面的椅子上,“支队长带人抢粮,又给你捅了娄子,我担心你难于处理。”
“没什么难处理的。这次搞粮的事,我已经批评他了。”
“我觉得这件事光批评,还是不够的。”
“那你认为……”
“应该处分。擅自带人去抢粮,破坏群众纪律,影响民族团结,性质恶劣,后果严重啊。我建议召开党组会,讨论研究一下。刘前进同志作为先遣一支队的支队长,这么做以后会犯更大错误的!”
侯仲文的话让彭浩琢磨了很长时间,他想再听听文捷和老班长的意见。于是,缺席了刘前进的这个非正式会议在老班长的率先质疑中开始了。
“这个会其实该让前进参加,这么一整,我觉得不大正常。”老班长抽着他的小烟袋,毫不掩饰对彭浩的不满。
彭浩说:“没让刘前进同志参加这个会,就是想请大家畅所欲言,就仲文同志的动议,说说自己的真实想法,没那么严重。”
“说支队长去买粮食是个严重错误,我觉得这么说对他确实不大公平。”文捷说。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侯仲文态度强硬,“一支队不是刘前进一个人的一支队,他背着政委另搞一套的做法,就是独断专行!”
老班长说:“他另搞的这一套,又不是阴谋诡计,我觉得算不上什么,这倒是为大家解决了燃眉之急的大问题嘛!”
“还不是大问题?他们都被土匪围住了,要不是政委带着我们及时赶到,那是要死人的!”侯仲文看了彭浩一眼。
彭浩面无表情。
侯仲文接下来的发言指向就更加明确了:“照这么无组织无纪律下去,我认为都应该考虑刘前进同志到底适不适合当这个先遣队的支队长了!”
文捷说:“我在想,咱们如果需要武装通过鸡冠岭,刘前进不当这个支队长了,谁能代替他,带领部队打好这一仗?这个问题是当务之急。”
侯仲文说:“我看,彭政委就行!”
彭浩摆了摆手:“仲文同志,你是从地方上来的,不太了解部队上的情况。我和刘前进合作多年,从来就是他管军事,我管政治。要说领兵打仗,还得是他!”
文捷说:“我们既然对刘前进带人搞粮是不是错误,还没有统一认识,又不宜在大战之际走马换将,我的意见,党组暂不讨论罢免支队长的问题。”
老班长点头:“我同意文捷的意见。”
侯仲文看着彭浩。
彭浩迟疑了一下:“我同意。”
散会后,彭浩留下了老班长。他已经感觉出刘前进一直在回避自己,他知道老班长在刘前进心目中的位置,刘前进现在既然不愿跟自己多说,他就想把自己的一些看法多跟老班长交流交流。他真是憋屈得太难受了……
“老班长,从小李的事情发生以后,我跟前进的交流特别困难。我也知道,他这阵心里一定特别乱。内鬼明明白白就藏在我们党组的五个人里面,可就是揪不出来……太折磨人了。”
老班长叹了口气:“这件事,是叫人头痛呀。如果我没猜错,你怀疑的内鬼已经有主了。”
彭浩警觉地:“你说是谁?”
老班长盯着彭浩:“侯仲文。”
彭浩沉默了一会,点点头:“他的可能性最大。”
老班长说:“小李牺牲后,我也怀疑过他。可是,他有不在杀人现场的证明啊!”
彭浩问:“什么证明?”
“根据小李牺牲的地段和他伤口的血块结痂程度来判断,小李在出发的当晚就被人枪杀了。可是,那天晚上,侯仲文和我在一起。他带着犯人跟我在炊事班帮着择野菜,一直忙乎到半夜。”
“这……”彭浩疑惑了,“那还有谁呢?”
送走老班长,彭浩躺在床上发了一阵呆,想起什么,喊进冯小麦,把一叠材料装进大信封里,用糨糊粘上信封口:“去把这个送给关晓渝,告诉她这是我写给军分区首长的汇报材料,让她登记一下,回头通过机要渠道报上去。”
冯小麦刚走,门又开了,彭浩以为又是冯小麦,不想,推门进来的却是周圆。这一阵儿周圆来得太勤了,他觉得有点不正常。
“又找支队长啊?”彭浩问。
“不是,我找彭政委。”周圆将手里的一沓稿子交给彭浩,“请政委审查。”
“这是……”彭浩接过稿子。
“这是写支队长的一个通讯稿,要报给军区宣传处的。支队长老躲着我,也不配合我采访。我只能从侧面去写他。不知道有些地方是不是准确,我不好把握,请政委帮着把把关。”周圆说得很自然,她定定地看着彭浩,脑袋里又闪出彭浩说过的那句话-“做好你该做的事。”
彭浩大致翻了翻稿子:“写了不少,动作挺快。”
周圆故意说:“你不是跟我说,让我做好我该做的事嘛!”
“对,今后就要这样,领导没布置的工作,自己也要积极主动去做。”
“可昨晚,我积极主动要求跟着你们一块去找支队长,你还不让我去哪。”周圆观察着彭浩的表情。
“那有危险,又是夜间行动,女同志去不合适。”彭浩面色冷淡,“还有别的事吗?”
周圆摇摇头。
“那你回去吧。”彭浩挥了挥手。
周圆悻悻离开。
少了刘前进的党组会议开得火药味十足,作为当事人的刘前进却因为终于有仗可打了而兴奋不已。张连长不但带着当地政府援助的粮食回来了,还借来了一个连的机动兵力。
刘前进看着鸡冠岭地形草图,对张连长说:“这里有个隘口,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宁嘉禾、唐静茵率领土匪上山,妄图凭借天险阻挡我们西进新锦屏。这一仗看来不打不行了。”
张连长说:“打就打吧,这一路光跟着先遣队跑道儿了,还没捞着个正儿八经的仗打一打哪。”
“叫你一说,我还真心痒了。”刘前进笑笑,“实际上岭上岭下都有路,只要我们的兵力够了,这个隘口根本挡不住我们!”
“打鸡冠岭还是以机动部队为主,你们就做好押解犯人过岭的准备吧!”
刘前进急了:“那可不行,说什么我们也得掺合掺合,配合机动部队,好好收拾收拾这帮兔崽子!”
坐在屋子中间矮桌前喝茶的这个男人我们不会觉得陌生,他一直是尾随在先遣队身后的一条影子。他身上背着的那个褡裢随便扔在桌子上。
一个壮实的伙计进来:“老板,咱们等的客人来了。”
跟在伙计身后的,是一个穿军装的男人。照进门口的阳光,逆着打在他身后,从正面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孔。
中年男人不满地说:“怎么这半天才来,脱不开身吗?”
穿军装的男人回身关上门,屋子里本来就有限的光线更暗了。
中年男人指了指桌子上的褡裢:“你要的东西我拿来了。上次的事,咱们做得很圆满。这一次咱们还得继续呀!”
吃过晚饭,甄世成才带着出去采购盐巴的战士回来。一进屋,老班长就看见蔫头耷脑的甄世成脸上有块伤。
老班长放下手里的小本,上前查看:“这是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撞了下,不碍事。”甄世成推开老班长的手。
“怎么,跟老乡动手了?”
“没有,就是摔了下,盐巴我都送到炊事班了。”甄世成疲倦地倒在床上。
老班长跟到床前:“要不找文大队长来给你看看吧,染上破伤风,那可麻烦大啦。”
“行了老班长,”甄世成不耐烦地说,“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真的没事,你就别管了。”
在唐静茵和宁嘉禾的威逼之下,瓦扎头人的“借路”许诺非但没有兑现,就连自己的鸡冠岭官寨他也做不了主了。一场恶战似乎在所难免地要打起来,瓦扎头人连夜带着家眷躲走了。头一天,土匪们就开始在鸡冠岭官寨的山坡上挥锹铲土,搬运石头,紧张地构筑起工事。唐静茵选中这个地方,看好的便是此地进、退、攻、守都极为方便。
先遣队中午行进到了距鸡冠岭一公里开外的山路上,雄峙于群山之上的鸡冠岭遥遥可见。张连长带领的先头部队已经跟土匪交上了火。
刘前进命令:“各大队停止前进,一切按原定方案行动!”
司号员吹响了军号,行进的队伍停了下来。刘前进指指不远处的一个山洞:“老彭,你安排犯人进仙人洞,我带一分队上去!”
彭浩拉住刘前进:“我们的主要任务还是看好犯人,别让他们借机闹事。还是你在这儿坐镇,我带人上去吧。”
犯人们被赶进了两头通风的山洞里,洞口外,马大虎等人手拿一大把小红旗,插上了一大圈警戒旗。四周是持枪的战士。
王友明高喊:“谁要是越过警戒旗,就作违反监规处理!”
众男犯低声议论着,仔细听着鸡冠岭方向传来的激烈枪声。
裘双喜轻蔑地看着插小红旗的管教:“一会儿宁总指挥该来救咱们了。插这些玩意顶个屁用!”
傅明德说:“这是刘前进的心理战术,对你我不灵,对别人还是很灵的嘛。”
官寨附近的山坡上,战事正紧。临时指挥所里,可以清晰地听到枪声如爆豆。窗外,火光冲天,硝烟弥漫。宁嘉禾手持望远镜,不安地走来走去。
花子大汗淋漓地跑进来:“总指挥,情况不太对头啊……”
宁嘉禾立刻变得沉静如常:“怎么了?慢慢说。”
“不光是劳改部队那百十号人,好像还有援兵也上来了!”
宁嘉禾一惊:“快去告诉唐司令,不要恋战,马上撤!”
花子转身往外跑,险些撞上进来的唐静茵。宁嘉禾迎上去:“静茵-”
唐静茵满脸沮丧:“撞见鬼了!共军的援兵部队居然从天而降了!”
一匪兵慌乱地跑进来:“总指挥,共军冲上来了!”
花子慌了:“总指挥、唐司令,咱们怎么办?”
宁嘉禾对花子说:“你熟悉地形地物,带司令先走,我负责掩护。”
“嘉禾,要走我们一起走!”
“别说了。”宁嘉禾提枪往外走,“突围后,咱们在藏龙洞会合!”
群龙无首的土匪们眼看着大势已去,簇拥着唐静茵往寨子里逃去。宁嘉禾不见了唐静茵的身影,也不再恋战,带着土匪们一边还击一边朝树林里跑去。张连长紧追不舍,宁嘉禾带人穿过树林,跑到寨子口。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有五六个护兵在接应宁嘉禾,手里牵着高头大马。
出了树林的宁嘉禾脱掉外衣,朝着寨口狂奔,护兵牵马过来接应,宁嘉禾把衣服扔给护兵。
彭浩带着人从山下抄近路上来,只见一个穿着国民党军装的人在护兵的保护下已经出了寨口。
张连长冲着彭浩大喊:“彭政委,宁嘉禾跑了!”
彭浩冲上山头,张连长跑过来。
山路上,宁嘉禾打马狂奔。
张连长从旁边战士手里拿过轻机枪,“嗒嗒嗒”,一梭子弹像雨点似的喷射过去。那个穿国民党军服的人中弹,从马上栽了下来,滚下山崖。
“该把他活捉回监狱!”彭浩恼火地嚷了一句,跑下山坡。张连长跟在后面。
山崖下,穿着军装的宁嘉禾趴在烂石堆旁,身下是一摊污血。
一个战士上前把尸体翻过来,宁嘉禾的脸上血肉模糊。
“就这么死了,太便宜他了!”张连长踢了一脚宁嘉禾的尸首。
彭浩蹲下查看着尸体。
让唐静茵断然没有想到的是,鸡冠岭官寨的几个出口都被刘前进设上了哨卡。早知如此,还不如从山上逃跑的机会更多一些。唐静茵和花子在寨子里转悠了半天,跑进一户农家翻出两套衣服,装扮成一对彝族夫妇走出来。
刘前进把看管犯人的任务交代给文捷和老班长之后,带着侯仲文赶到了寨子里。听彭浩说了宁嘉禾的死讯,他吩咐张连长:“一定要把唐静茵这个匪婆子给我找到,宁嘉禾没蹲完的大狱,我要让她接着蹲!”
张连长带着战士们开始了地毯式的搜捕,不时有隐藏在老乡家里的土匪被搜出来。
官寨大厅里,“叭”的一声枪响,一个战士倒下了。张连长机警地往一根柱上一靠,枪口一抬,朝着大梁上一个点射,躲在梁上的土匪栽了下来。
装扮成彝族夫妇的唐静茵和花子跑进一个院子里,两人刚要躲进屋子里,冯小麦提着枪跑来,花子顺手操起一个水桶,到院里的井台上打水。他沉着地把木桶绑在绳子上,顺到井里,提上一桶水。
冯小麦看到一个土匪躲到屋角,大喊一声:“不许动!”
土匪向冯小麦放了一枪,转身朝房后跑去。冯小麦追出几步,回头朝唐静茵和花子喊:“老乡,快躲起来,这里危险!”
唐静茵和花子朝房后跑去。跑在前面的花子刚拐过房角,唐静茵身后响起一声断喝:“站住!”
唐静茵站下,花子要回来,唐静茵示意他快跑,花子跑到房后。
两个战士提枪过来。
唐静茵沉着地回身,操着方言说:“大军,你们的人让我躲起来。”
一个战士问:“刚才那个人,朝哪跑了?”
“那边。”唐静茵伸手一指,手指上的钻石戒指划过一道金光,分外刺眼。
战士看见戒指,警觉地握着枪,逼过来:“唐静茵!”
唐静茵一惊,随即冷静地堆起笑,用方言:“大军,我听不明白你说的啥子话……”
唐静茵要走。
战士断喝:“站住,再不站住开枪了!”
唐静茵站下,向藏在房后的花子示意躲起来。花子溜走了。
两名战士端着枪朝唐静茵逼来。
唐静茵继续笑着:“大军把土匪赶走了,好得很!卡沙沙!卡沙沙!”
唐静茵哈腰去捡地上的水瓢,提起裤腿,正要摸枪,战士断喝一声:“住手!”“站起来,举起手!”
两把枪同时指向了唐静茵的脑袋,唐静茵慢慢起身,沮丧地举起手。
一个战士用枪指着唐静茵:“好个女匪首,鬼点子还不少!”
院子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另一个战士回头,面露喜色:“报告,唐静茵抓-”
战士话音未落,一声枪响,战士大瞪着两眼,惊愕地慢慢倒下。另一个战士刚回头,又是一声枪响,也慢慢倒下了。
唐静茵惊讶地看着穿解放军衣服的这个人……
侯仲文带着战士在搜捕零星的残匪。
院子里,彭浩正蹲在两具战士的遗体旁,摸着他们是否还有呼吸。
冯小麦从房后跑回来,见状大惊!侯仲文和甄世成也跑过来。
“刚才这有个老婆婆……”冯小麦像是才意识到什么。
彭浩一听,起身向房后跑去,侯仲文、甄世成、冯小麦跟在后面。
房后有一处断崖,崖边的一棵大树上拴着一根井绳,垂向崖底。
侯仲文沮丧地“咳”了一声。
虽然跑了唐静茵,程部长还是为先遣队铲除了宁嘉禾,顺利通过鸡冠岭而高兴。
刘前进和彭浩却都在为唐静茵的逃跑感到自责,更觉得那两名战士死得有点蹊跷。刘前进一口咬定,是内鬼打死了两名战士,才放跑了唐静茵。
“有根据吗?”彭浩问。
刘前进从右边口袋里掏出两个空弹壳:“这是我在井台边找到的,你看看。”
彭浩接过空弹壳看着:“又是我们用的手枪子弹。”
“你再看看这个。”刘前进从左边口袋里又拿出一个空弹壳,递给彭浩。
“这个……”彭浩不解。
“这个是在小李牺牲的路边找到的。”
彭浩将三个弹壳放在一起,三只空弹壳一模一样。
“什么结论?”刘前进问。
彭浩看着刘前进:“这个内鬼,也是杀害小李的凶手?”
“没错,是同一个鬼!这个鬼,不管他如何伪装,我也要把他的画皮扒下来!”
彭浩像是没听见。
刘前进问:“当时是谁先赶到井台边的?”
彭浩犹豫了一下,轻声说:“…我。”
“…还有呢?”
彭浩摇摇头,神态怪异。
刘前进观察着彭浩,眼神也是一反常态。
“内鬼”在这个晚上又兴风作浪了。马灯下,一双手在昏暗的灯光下展开一张细长的纸条:到达新锦屏前,一定设法毁掉档案!鹤顶红。
唐静茵在藏龙洞一直等到第二天早晨,也没见到宁嘉禾的影子。正当她坐立不安的时候,洞外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唐静茵和花子迎到洞口,跑进来的却是阿慧,她手里攥着一纸电报,一见唐静茵便红了眼圈:“阿姐!”
唐静茵厉声:“快说话!”
阿慧哽咽着说:“共军的通报说,宁总指挥……殉国了……”
唐静茵愣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在藏龙洞里藏身的这一夜,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个结果,可当这个消息真正传来的时候,她还是难以接受。她不相信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救出来的宁嘉禾,还没等干出点有动静的作为,就这么离开了人世。
宁嘉禾是傍晚一瘸一拐来到藏龙洞的,他身边带着一个小匪,两个人都是彝族打扮。洞内已经空无一人,地上到处是丢弃的空罐头盒……
小匪问:“唐司令还能去哪?”
宁嘉禾摇摇头。
“那我们怎么办?”
“走吧,会找到唐司令的。”宁嘉禾和小匪朝着洞外的密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