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德独自在闭目养神,一睁眼,与一道目光相遇。是鲁震山。
傅明德怔了怔,一笑:“从咱们一见面,你就盯着我看……”
“傅坛主,你去过台儿庄吧?”鲁震山突然说。
傅明德猝不及防,又忙掩饰地:“台儿庄在哪儿?我没去过……”
小痦子凑过来:“台儿庄……就是打小日本的吧?”
鲁震山不理小痦子:“你参加过台儿庄大会战,当督战官,迟师长陪着你,奖赏我们敢死队队员。”
傅明德笑了一下:“你认错人了。我要是参加过台儿庄大会战,也成了抗日英雄!怎么能来蹲共产党的监狱呢?笑话!”
鲁震山说:“打过台儿庄的人,也不一定都是抗日英雄……”
“台儿庄,你胡说什么?”裘双喜插了一句。
鲁震山瞅了眼裘双喜:“你不过是个监狱长,知道个屁……”
裘双喜抬手朝鲁震山打过去。鲁震山一把抓住他的手:“这可是你先动的手!”
鲁震山一个回拳把裘双喜打了个跟头。
小痦子上前拉住鲁震山。傅明德拉起裘双喜。
侯仲文跑过来,喝问:“怎么回事?”
裘双喜爬起来:“没啥事儿,走路不小心,叫石头绊了一跤……”
侯仲文怒斥:“长眼睛不看路,留它喘气啊!”
见侯仲文走远了,小痦子往鲁震山身边靠了靠,小声说:“鲁大哥,你没跟着逃跑,是不是知道点什么啊?”
鲁震山看了眼小痦子:“知道什么?”
“知道逃不出去呀。你要是告诉我一声就好了,让我跟着遭了一顿罪,这嗓子到现在还火辣辣地痛……”
“你就跟着姓宁的混吧,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
刘前进找了几处管教们休息的地方,也没见到他想找的周圆。他溜到一个山坡后解开腰带掏出家伙准备方便一下时,却看到周圆正在山坡上采野花。他刚想躲到旁边的石头后,周圆却发现了他,脆生生地叫了声:“支队长!”
刘前进只好把干了一半活的家伙塞进裤子里,佯装看风景地四下张望,两手慌乱地扎上裤腰带。
周圆手里握着花跑下山坡,她的帽子上插着几朵艳丽的野花,很是醒目。
刘前进有点尴尬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周圆将手里的花伸过来:“怎么样支队长,这些花漂亮吧?你闻闻,可香啦。”
刘前进看了眼伸到鼻子下的鲜花,推开:“我一直找你哪。”
“找我?”
“我问你,你和甄世成在卧云寺贴封条的时候,封条下面,少没少一块,能有这么大吧……”刘前进比画着。
周圆想了想:“没少吧。怎么了?”
“下面有没有啥特别的,注意到没有?好好想想。”刘前进定定地看着周圆。
周圆想着,突然很肯定地说:“有!”
刘前进眼睛一亮:“什么?”
“甄科长把糨糊抹多了,沾了我一手。”
刘前进扫兴地叹了口气,转身朝山坡下走去。
周圆上前拦住:“支队长,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
“没有,你让开吧。”
“你那么严肃,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摘花是犯纪律的事哪……”
“有工夫好好歇一歇,摘那些玩意儿干什么?又不能顶饭吃,还消磨革命意志!”
“怎么能这么说?这些野花多漂亮啊,你太老古板了!”
“你-”
“你就老古板!年纪不大,思想守旧!”
周圆气呼呼地说完,跑开了。
远处,甄世成向这边张望着……
彭浩觉得有必要尽早跟刘前进谈一谈了。他想知道刘前进到底有什么心事瞒着自己。
彭浩将刘前进拖到一个僻静处,和盘托出想说的话。没想到刘前进却在装糊涂:“有什么可瞒你的?没有,真没有。”
彭浩厉声:“卧云寺的事,你怎么想的,你给我直来直去说出来!用不着跟我藏着掖着!”
刘前进看着别处。
“刘前进,你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卧云寺的事你越不问我,越说明你心里有鬼!挺大的鬼!”
刘前进扯着嗓子:“废话!当然有鬼!宁嘉禾逃跑的每一步显然都是经过周密安排、精心布置、里应外合,没有鬼才怪了!”
“如果昨天晚上不住在卧云寺,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宁嘉禾逃跑的事了?”
刘前进不语。
“我不想说这是巧合。可我告诉你,前进,支队长同志,这件事……真是巧合!巧合得我都不愿相信是巧合。那方圆几十里地,唯一可住的寨子叫唐静茵一伙给烧了大半个。他们为什么烧寨子?你说得很对,就是逼着我们住进卧云寺!他们就是做了这么一个套,让我们往里钻;我们钻进去了,他们就里应外合地往外‘捞’宁嘉禾……而偏偏……”
“而偏偏那个卧云寺就是你找的!让要犯住在那里,也是你提出来的,你不就是想说这是巧合,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嘛……”
彭浩恼火地:“你也不仔细想想,我如果真是内鬼,敌人会这么轻易就把我抛出来吗?他们会这么愚蠢吗?我会这么愚蠢吗?”
“你的意思,我根本就不应该怀疑……你是内鬼?”
“…我不知道。换了是你,我可能也会怀疑,可我知道,这个怀疑是站不住脚的……”
“又说废话!站得住脚我还在这儿跟你说这些?我早把你抓起来了!”
彭浩叹了口气,掏出火柴点烟。火柴盒面是“火人”牌商标。
刘前进盯着火柴盒,突然一把抓过来摔在地上,狠狠地踩着!
彭浩急眼了:“你干什么!”
刘前进踩着脚底的火柴盒,踩碎了还不解气,又一脚踢出去。转身走开。
“你这是干什么?啊?你到底抽什么风!”彭浩吼道。
一骑快马飞奔而来,张连长在刘前进面前跳下马敬礼:“报告支队长,假和尚一伙土匪已经安全移交给军管会同志。”
“归队吧。”
“是。”张连长离开。
彭浩过来:“你到底怎么回事?还没跟我说明白呢!”
“内鬼的代号……是‘鹤顶红’!”刘前进面无表情,脸上的肌肉突突突地跳着。
“鹤顶红?”彭浩重复了一句,“…这东西按照民间的说法儿,可是一种可怕的毒药,一旦入口,是要置人于死地的!”
刘前进定定地看着彭浩。
彭浩也看着刘前进:“这不过是个内鬼的代号,有什么嘛,你还用得着跟我藏着掖着?”
江中,几条木驳船逆流而上。
唐静茵、阿慧站在江边的巨石上,看着滔滔的江水和缓慢航行的船只。
阿慧说:“阿姐,你怎么知道共党的押解队伍会水、陆并进,沿江来到这里?”
“昨天在卧云寺门前,你大概没注意寺门上那两张封条吧?”唐静茵展开撕下的封条一角,“这张封条的下端空白处,你看,有两条墨线,一条是直线,一条是曲线,两条线都指向西南向的这条江。”
“是内线留给我们的路标!”
“我是走到跟前,才看清这上面的墨线和小字的。”
阿慧看了看说:“是联络暗号……”
唐静茵点头。
阿慧指了指江中的船只:“共军的粮食是靠这几条船来运输供给的,我们只要搞掉船上的粮食,他们就会不战自乱,我们就可以乱中救人了。”
唐静茵沉吟:“运粮船上有咱们的人……”
从古至今,兵家都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重要性。保护好运到水口场的粮食,刘前进早就对甄世成耳提面命过多少次了。尽管有战士押送着从水路运来的粮食,但花子装扮成的络腮胡子还是混进了运粮队里。
江边已经戒严,两队持枪的解放军战士威严地巡视着。
络腮胡子和帮工一起将麻袋抬到马背上。
与运粮船几乎同时到达水口镇的,还有浩浩荡荡的押解队伍。在几个地方干部的引领下,侯仲文、甄世成、文捷进了接待站。
苟敬堂对裘双喜介绍水口场:“这里可是个水陆重镇啊,想当初,我苟家在这里的生意红火得很,我跺一脚,整个水口场可都跟着乱颤!”
傅明德看看苟敬堂,摇摇头。
小痦子好奇地问:“傅坛主,他说的真的假的?”
傅明德淡淡一笑,将碗里喝剩的水泼到地上:“覆水难收,过去的事还管它是真是假干什么。”
傅明德看一眼鲁震山,走开了。
小痦子凑到鲁震山跟前:“鲁大哥,这傅坛主怎么总是阴阳怪气的。”
鲁震山看了眼傅明德:“他是人是鬼,我也一直纳闷。”
宁嘉禾若无其事地看着周围的环境。他的目光扫到一家茶馆门前,突然像被蜇了一般。
装扮成村姑的阿慧正朝押解队伍里张望。她面前的小摊上摆着花生、瓜子、胡豆、香烟。
男犯的队伍走远了,宁嘉禾还不断地回头张望。马大虎从后面推了他一把:“看什么哪,快走!”
花子扮成的络腮胡走来,蹲在摊前东挑西拣;阿慧使了个眼色,花子走进茶馆。
间口不大的茶馆里,坐满了喝茶的人。
老板娘提了把铜壶在一张张茶桌之间穿梭忙碌,一边热情吆喝,一边往茶碗里续水。
唐静茵头戴礼帽,身着长衫,坐在靠街边的座位上。她面前的桌上放着瓜子、花生,手指捏着碗盖轻轻拂着茶水。
花子走到唐静茵的桌前坐下,随手打个响指:“来碗沱茶!”
老板娘来到桌前,茶碗摆好,茶壶一提,茶水注得滴水不漏。
花子低声道:“共军的运粮船看得很严,路上无法动手,我们已经在水口场码头安排好了人,他们也许是察觉到了什么,运粮船停到镇外一个隐蔽的江边,那里又有地方部队接应,还是动不了手。”
唐静茵思忖着,盯着花子:“那就从水底下做做文章嘛。”
花子点头。
唐静茵喝了口茶,低声道:“明天押解队伍离开之后,到三号联络点把内线送出的情报取走。看看他们走哪条路。”
“我知道。”花子说。
街道上,两个干部模样的人说着话进了茶馆。
“胡豆便宜啦,谁买谁划算!”阿慧高声叫卖。
阿慧的吆喝声传进茶馆里,唐静茵抬头四下看看,站起身来:“我先走一步。”
花子点头。唐静茵放下两张纸币,起身走向后门。
天黑下来,持枪巡逻的战士刚走过去,几个土匪从粮垛后闪出,迅速跑到江边,悄无声息地潜入水中……
在水口场刘前进、彭浩的临时住宿的小屋里,刘前进出神地盯着手里的一盒“火人”火柴,目光游移。
彭浩洗完脸走过来:“睡吧,别寻思了。”
刘前进像是没听见。彭浩摇摇头,脱下外衣躺下。
关押男犯的大院里,男犯们整齐地躺在长廊下睡觉,持枪的马大虎带着战士在院里巡视。
远处突然传来枪声,枪声在静夜里显得特别刺耳。刘前进和彭浩前后脚冲出屋子。
刘前进听了听,果断地说:“是江边!”
枪响时,大院旁边关押重犯的屋子里也反应迅疾。
宁嘉禾、裘双喜、傅明德、小痦子、苟敬堂等人立即挤向窗前,望着外面。
裘双喜兴奋地:“一定是唐司令来救我们啦!”
宁嘉禾仔细辨别着声音。
“总指挥,我们不能老是在这儿等着啊,得闹点动静,配合唐司令!”裘双喜摩拳擦掌、急不可耐了。
“对!对!得配合一下……”小痦子附和着。
“大家作好准备!找点得手的家伙……”苟敬堂吆喝起来。
宁嘉禾沉静地说:“不要轻举妄动!这院里院外戒备森严,我们是没法逃出去的!”
本来跃跃欲试的犯人们,听了宁嘉禾的话后,慢慢安静下来。
刘前进带着小李等人正朝江边跑去,迎面碰上甄世成。
“甄科长,怎么回事?”
“支队长……粮船沉到江里了!”
刘前进大惊:“啊?为什么不把粮食都卸下来!怎么还放在粮船上!”
“船上的粮,是准备运到下一个接待站的。谁知道土匪半夜潜到江里,把船底给剐开了!”
“粮船外围不是安了流动岗吗?”
“安是安了,可是……人手不够……再说,好多战士晕船,上去没一会儿工夫就吐得一塌糊涂……”
“没有吃的,看我不把你撕把撕把炖了!”刘前进气呼呼地跑去。
甄世成看着刘前进的背影。月光下,他满是沮丧和惊恐的脸上,泛出难看的惨白……
回到住处,刘前进气得在屋里转圈,彭浩劝道:“行了,快睡吧,你再闹心,那些粮也没了。”
“这些可恶的土匪,我简直让他们逼疯了!”
“粮食不够,大家一起紧紧裤腰带还能对付过去,这身边的内鬼不早点挖出来,可是叫人寝食难安哪。”
刘前进叹了口气:“我真是没用,这内鬼怎么就找不出来哪……”
彭浩盯着刘前进:“前进,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怀疑到我头上了?”
刘前进被彭浩盯得有些不自在:“行了,别神叨了,睡觉。”
彭浩睃着刘前进:“我倒希望能遇上真神,把你心里、我心里的鬼抓出来!”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心里可没鬼……”
“那是我有!我刚才的话你还没回答哪,你说,是不是怀疑我了?”
“…我可没说啊。你别多心……”
彭浩笑了:“怀疑我也正常。咱们支队的领导层就这么几个人,哪一个人都应该怀疑。不光我,连你也应该被怀疑!”
“我?”
“当然。咱们走到哪儿土匪跟到哪儿,如果没有藏在内部的‘鹤顶红’通风报信,土匪能像影子一样甩都甩不掉?咱们能像傻子一样就这么叫土匪捉弄?”
刘前进叹了口气:“是啊。每个人都有疑点,包括我,也包括你。不过,你的疑点可比我大多了……”
彭浩点头:“我知道……从卧云寺出来以后,你是不是专门又回去了一趟?”
刘前进看了眼彭浩。
彭浩厉声:“回没回去?说啊!”
刘前进点了点头:“…我还想问你,那两张封条-”
“封条怎么了?那是我叫人贴的!”
刘前进苦笑:“你就是多事……就那么个封条,还用你大政委去布置啊?”
“少废话!封条到底怎么了?你快说!”
“封条有问题……”刘前进把卧云寺门口那两个战士的话对彭浩说了。
彭浩想了想:“不对呀,贴上去的时候我还看了一眼,不缺呀!”
刘前进说道:“有个老太太,还领着个姑娘,她们看看就走了……”彭浩突然打断:“老太太?是唐静茵?”
刘前进点点头。
“难道封条下面……内鬼做了文章?”
“很可能!”
“不可能!”彭浩斩钉截铁,“封条上的字是我布置写的……我叫甄世成上伙房弄了浆糊,让他和周圆一块去贴的……”
刘前进躺下。
彭浩说:“西征的路还长着呢,你要是成天这么疑神疑鬼草木皆兵的,我看,内鬼没抓出来,参谋次长没挖出来,不用到新锦屏,咱俩就得先疯了!”
“你以为我愿意这样?你以为我愿意看谁都像内鬼?把自己和别人都整得一惊一乍,你以为我不累?”
“那你也不能无中生有瞎怀疑一通吧?那个封条要是你贴的,我会怀疑你是内鬼吗?”
刘前进坐起来:“真要那样,就该怀疑我!你帮我洗干净疑点,我感激你!现在,我把对你的怀疑说出来,就是想早点证明你是干净的,是没有问题的!你还纠缠个没完了,我要认准你是个鬼,还能在这儿跟你这么说话啊?你怎么像不了解我似的……”
彭浩沉默。
“老彭,你知道从一开始我就不信你是内鬼,可你现在也没有充足的理由证明自己没有问题啊。你我现在该做的,就是把真正的内鬼挖出来,尽早还你一个清白!”
彭浩苦笑:“这叫什么事啊……内鬼在哪儿还不知道,咱俩倒叫内鬼搞乱了阵脚……”
山路上,队伍在闷声行走,囚犯们汗流浃背,疲惫不堪。
柳春燕用手不停地掀动着贴在胸前汗湿了的囚服:“他妈的,这臊汗衫,湿漉漉的贴着胸脯子,就像男人的手,烦死了!”
凌若冰说:“你就这么折腾,不热才怪呢。心静自然凉。”
柳春燕不屑地:“你心静怎么也流汗了?”
大菊说:“要是能洗个澡就好了!”
柳春燕挑衅道:“眼前就有江,有能耐你下去洗啊!”
大菊瞪着柳春燕:“你这是说话呢,还是放屁啊?”
“你说谁放屁?”
“说的就是你!”
柳春燕凑上去:“我撕了你……”
凌若冰赶紧走到两人中间,拿出一盒清凉油,递给柳春燕:“来,抹点儿这东西就不热了。”
柳春燕瞪了凌若冰一眼:“我不要!”
大菊伸手抢过清凉油:“不要白不要!”
如火的骄阳,把这条山路烤得快要烧起来了。可是谁也没想到,队伍转过一道山弯,一道飞瀑从天而降,银珠飞溅,水声响亮。
凌若冰望向飞瀑下的一汪潭水。
柳春燕眼望深潭,停住脚步,大菊等女犯都站定。
严爱华跑过来:“走啊,怎么不走了?”
柳春燕哀求地说:“政府,让我们洗个澡吧。”
“再不洗,这身上都要生蛆了。”大菊说着,一边解衣扣,一边鼓动着身边的女犯们,“姐妹们,是吧!”
“对啊,洗个澡吧!”“求求政府啦!”女犯们七嘴八舌地嚷起来。
严爱华见大菊的衣服已经解开几个扣子,斥责道:“你把衣扣扣上!一个女人说敞怀就敞怀,成何体统!我警告你,大菊,别属穆桂英的,阵阵落不下你,哪儿热闹往哪儿凑!”
文捷跑过来:“有什么情况吗?”
“大队长,能不能让大家洗个澡啊?”凌若冰指指瀑布下的潭水。
柳春燕挤到文捷身边:“大队长,我们女人不像他们男人,再不洗洗,身上就臭了!”
文捷看着瀑布,犹豫着。
凌若冰说:“再不洗个澡,会生出毛病的……”
文捷看了眼凌若冰,对严爱华说:“我去跟支队长说一声。做好警戒。”
让文捷没料到的是,她的话刚说了半截,刘前进就火了:“不洗出不了人命!就这样我还嫌走得慢呢……一群女犯,哪那么多穷讲究!”
“就因为是女犯,是女人,才更得洗洗啊。不然她们真的一病一大片,别说走得慢走得快,你连步都别想挪!”
彭浩说:“前进,文捷说得有道理。不过,这瀑布下边水深水浅还不知道。万一出个什么意外……这样行不行文捷,让她们在谭边上简单擦洗擦洗吧。”
刘前进没好声气地说:“洗吧洗吧,你们说了算……惯她们臭毛病!”看了一眼手表:“就给他们十分钟,多一分钟都不行!给我看紧了!”
文捷小心翼翼地说:“让男犯们也洗洗吧……”
刘前进不语。
彭浩说:“行了,让他们都快点。”
文捷还要说什么,彭浩给了他一个眼色,两人匆匆走去。
不远处,周圆拿着水壶,一直朝这边张望。
瀑布下的水潭,让女犯们搅成了一锅粥。大菊和柳春燕开始还在水谭边撩水洗着,可洗着洗着,两人居然都脱了外衣,穿着抹胸肚兜下到潭里尽情洗起来。不远处,凌若冰蹲在潭边,洗了洗毛巾,擦了擦手脸,然后掀起衣襟,用毛巾擦着腋窝。
大菊碰了下柳春燕:“你看凌若冰,洗得多斯文,还摆个留洋学生的臭架子!”
柳春燕怪声怪气地:“人家和咱们不是一路人。”
大菊颇为神秘地:“我听说她在外国好几年,备不住是个美蒋特务……”
“瞎扯,她要真是美蒋特务,不早收拾她了?我看管教都对她挺客气的,根本就没把她当老犯……”
水潭边,凌若冰起身,打量着眼前的山崖。
山坡一棵树下,刘前进倚着树干,嘴上衔了根草,闭着眼睛。夸张的、变了声调的一个声音又自远而近地冲向耳畔:“鹤顶红、‘鹤顶红’……”
一只晃晃荡荡的水壶出现在刘前进面前。他突然一睁眼,吓了一跳。
一声清脆的笑声响起。是周圆。
“干什么呢?你吓我一跳!”刘前进眯缝着眼,看着周圆。
“你吓我多少回了?也应该我吓你一回啦!”周圆又伸了下水壶,“快喝点吧,我刚接的泉水,可凉快了!还有点甜哪。”
刘前进接过水壶,看了看。
“喝吧,没毒哇!”
“谅你没这个胆!”刘前进说完,抿了一小口,把水壶递给周圆。
周圆不接:“再喝点。”
刘前进笑了下,又喝了一大口,递给周圆:“谢谢。”
周圆接过水壶:“我应该谢谢你。”
刘前进不解:“谢我?”
“你是领导,肯喝我的水,是给我面子,我应该高兴!”
“这哪跟哪呀!”刚说完这句话,刘前进突然两眼一瞪,手捂肚子,脸上痛苦扭曲。
“…支、支队长,你……你怎么了?”周圆慌了。
刘前进手指水壶逼视着周圆:“这……这水……这水……”
周圆吓得脸色煞白,刚扭身要跑,又回身语无伦次地申辩:“哎……支队长,没……没……我没什么呀……不是我……”周圆眼泪急了下来。
刘前进突然脸子一收,哈哈大笑起来。
周圆一愣,恍然大悟:“…你……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坏蛋!”
周圆的大眼睛里涌出泪花。
刘前进忙哄起来:“…哎……对不起、对不起……开个玩笑嘛……谁让你老说我严肃、古板呢?我这一不严肃、一不古板吧,你就变这样了!再说,我这还不是顺便考验你一下嘛!要不这样……你再骗我一下……”
刘前进将水壶塞给周圆,周圆不接,刘前进笑着说:“来呀,你来呀-”
“去你的吧!”周圆“扑哧”一声,破涕为笑。
刘前进端量着周圆。小丫头晒黑了,刚来时的圆下巴变瘦了,脸上却显出好看的线条来了……不错,有点像个野战军的女战士了。刘前进的心里少有地、忽地涌上一种暖暖的东西。
刘前进说:“一天到晚这么走啊走的,是不是觉得挺累?”
周圆笑笑:“累是累点,可挺有意思。你要是能经常跟我说说话,就更有意思了。只是,不许再开那样的玩笑了!”
“你以为我就那一计呢!太小瞧我了!我虽然没啥文化,但《孙子兵法》、《三十六计》我倒背如流!”
“吹牛吧你!你哪像个领导哇!瞧人家彭政委,又谦虚又稳重……”
“哎……怎么说话呢?你是谁呀,没大没小的,教训起我来了!”
“谁敢教训你呀,我那叫提意见!不要说你这么个小官,再大的官我也敢提意见!哼!”
“行行,你厉害,你厉害……”
“服气了吧?那你得支持我工作。”
“服气?那谈不上。说,什么工作?”
“我要给你写篇文章,发到报纸上。”周圆认真地盯着刘前进,“想要把这个故事写得生动吸引人,你得好好给我讲,从头到尾地讲,一个环节都不能落,像你怎么知道唐静茵他们要在卧云寺劫人,怎么知道宁嘉禾会从暗道逃跑,怎么知道暗道口就在大殿里,你怎么布兵排阵,等着敌人来自投罗网……”
刘前进笑起来。
“你笑什么?我说的这些,你听没听明白啊……”
“我笑你中了我一计时那哭样可真丑哇!”刘前进学着周圆的样子。
周圆正要发作,小李跑过来:“支队长,休息时间到了。什么时候出发?”
“出发。”刘前进起身,看了周圆一眼,笑笑,走去。
周圆气得一跺脚:“你欺负人……”
队伍行进在山路上。
刘前进和彭浩盯着要犯们的背影。
彭浩说:“在卧云寺,宁嘉禾逃跑还要带着这几个人,说明文章就在这几个人里头。”
刘前进点头,“不过,他一下子带走这么多人,弄得目标这么大,也说明这个老鬼到现在还没找出那个参谋次长。”
“我看,有必要对这几个人一个一个地审一次。”
“这几个人个个都是顽固不化的坏蛋,要从他们嘴里掏出真话,不容易啊。”
“那怎么办?程部长催得这么急……”
刘前进像是自语:“其实,让他更急的,还是‘内鬼’的事……”
关晓渝拿着电报跑过来:“支队长!程部长来电!”
刘前进接过电文,上面写着:“西南各地潜伏特务活动猖獗,近期屡屡发生暗杀、爆炸、纵火等等反革命恶性事件,挖出敌参谋次长的工作迫在眉睫。还须切切注意,唐匪时刻准备和你们背水一战……”
刘前进将电文递给彭浩,彭浩看着,面色严峻。
侯仲文走来:“支队长,有什么问题吗?”
刘前进又把电文从彭浩手上拿回揣进口袋:“程部长怕我们偷懒,催我们再走快些。”
侯仲文苦着脸:“这么个行进速度,不算慢了!”
“再加把劲吧,老头子着急呀。”刘前进叹了口气,望着远处的群山。
“再着急,这路也得一步步地走啊。”彭浩掏出地形图,指着一处山脉,“这逍遥岭没有一天的路程可过不去啊。”
刘前进拿起地图看了半天,还给彭浩:“我跟张连长上前面看看。”
刘前进示意小李牵过马来,翻身上马,打马而去。
侯仲文看着刘前进远去,对彭浩说:“既然支队长这么心急,中午的休息时间就缩短十分钟吧。”
“行吧。”彭浩说。
逍遥岭上不平静。
今天早晨先遣队刚离开水口场,花子就在三号联络站拿到了“鹤顶红”送出的情报,说头天晚上因为运粮船被暗算,刘前进从有限的加强连里抽调了一个排去保护粮船。下午押解队伍会经过逍遥岭,让唐静茵赶快组织附近大小山头上的兵力,打先遣队一个措手不及。接到这个情报后,唐静茵便亲自跑了四个山头,总算动员出200多人的兵力,在中午之前把持住了逍遥岭上的两个重要关口。只要刘前进带着队伍进入自己布下的“口袋阵”,她只等着收网就行了。
然而让唐静茵万万没想到的是,程部长的一个紧急电报不但让刘前进改变了先遣队的行程,更无意中躲过了一场浩劫。
刘前进指挥队伍走进山谷没有多远,彭浩、侯仲文、文捷便都不约而同地找来,让队伍马上停下来,说走错路了。刘前进现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是吗?怎么错了呢?算了,将错就错吧,没准儿这里也能出去。”
“什么叫也能出去?前进,你这样说太不负责任了。咱们押着上千的犯人,这样走错了路,那后果不堪设想啊!”彭浩急得脸都涨红了。
“看你急的那样,放心吧,我逗你们哪!”刘前进扫视着大家,“山谷这条路我问过猎户,能穿过去,省得走逍遥岭了,那得至少爬一天。这条路,就是石头多点,不大好走。咱们带着这帮坏蛋不是出来游山玩水的,就应该让他们吃点苦头!”
众人面面相觑,事已至此,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山谷里的这条路虽说不长却极不好走。虽说断崖遮住了似火骄阳,谷底的风有了几分怡人肌肤的凉意,但沟壑里乱石挡道,杂树横生,每一步几乎都要手脚并用。管教们、战士们握枪在手,高度紧张地瞻前顾后,巡视着已经没有了队形的囚犯队伍。犯人们的骂骂咧咧一直没有停下来。
“快点!都给我快点!”刘前进大声吆喝着,在他声嘶力竭的断喝中,队伍终于缓缓出了谷底。
回头望望两道断崖下的这条透着凉风阴气的山谷,刘前进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有些事情你真是不能往深里去琢磨,一琢磨自己都要吓出一身冷汗来。他想,要是内鬼和唐静茵联手在这里对先遣队打一次伏击,那他刘前进可就毫无办法了。他担心的事情彭浩也想到了:“前进,我知道你走这条路是想抢时间,可你想过没有,敌人要是在这里打咱们一个伏击,你怎么办?你这就是在冒险!咱们过去因为冒险犯下的错误有太多的教训啦!”
刘前进点着头,态度诚恳地:“对对对,这事儿我错了,下不为例啊,下不为例。以后我再犯这样的错误,你们要及时纠正我。”刘前进指了下侯仲文:“老侯,你可是咱们一支队的定海神针,你也要提醒我啊,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我犯错误。文捷,该说的话你也要说啊。”
侯仲文和文捷不知该如何回答,彭浩知道刘前进刚才的“诚恳态度”是装给他们三个人看的,他根本就是明知故犯。彭浩气咻咻地走开,侯仲文摇摇头,苦笑着和文捷走开。
看着几个人的身影远去,刘前进孩子样地“嘿嘿”笑起来。
一直带着全副武装的战士守护在断崖两头的张连长气喘吁吁地跑来,刘前进朝着他的胸口捣了一拳头:“抢出这一天路程,该给你记一大功!”
“谢谢支队长!”张连长擦着脸上的汗水。
“不过,这功记不了。”刘前进望着山谷,“没出事就是咱们俩造化大啦。”
张连长也回头望着山谷:“支队长,这种险棋以后还是别走了。你不知道,从押解队伍一进了谷底,我这心就悬在半空,生怕出事。这仗要是真打起来,咱们的胜数可不大啊。”
阴冷的凉风从谷底吹来,刘前进打了个寒战。
逍遥岭上的唐静茵一直等到日落西山才不得已收了兵,各山头的匪首本来不太愿意参加这次行动,可碍于唐静茵是宁嘉禾老婆的身份,再加上唐静茵许诺将来台湾空投的物资会有他们一份,大家才都带着人来到逍遥岭。没想到在大太阳地里暴晒了一整天,却连先遣队的人影都没见着一个。后来得知人家抄了近道从谷底走了,唐静茵的一腔怒火非但无处发泄,还要赔着笑脸跟大小山头的匪首们赔不是。早就被晒蔫了的匪首们没等唐静茵解释完,已经带着自己的人马呼呼啦啦走人了。
这次“将错就错”的结果可以看做是刘前进的命好,可傍晚押解队伍住到临崖小镇的大院落里发生的一件事情,却差点要了刘前进的命。
男犯宿营的一个大院子里,一排房屋是临崖而建的。王友明在安排重犯时,出于安全考虑,很自然便将宁嘉禾、裘双喜、傅明德、苟敬堂、小痦子、鲁震山等几个人塞进了一个这样的房间。门上的一把大锁一扣,等于完全掐断了要犯们逃走的心思。
屋子里的窗户已经用几条木板钉死,这间临时监舍显得更加昏暗。
男犯们各自择地安歇,苟敬堂看好一处角落,刚要坐下,被裘双喜一把拉起:“滚,这是总指挥的地方!”
苟敬堂嘀咕道:“还摆谱……”
傅明德走到窗前,透过木板间隙朝外张望。
窗外,是道悬崖。
裘双喜使劲拉了拉木板,木板有点松动。裘双喜一较力,一块木板的下方被拉开,他探出头向外张望:陡峭的悬崖深不可测,而墙沿下有一道逼仄的窄石沿。
宁嘉禾也过来向外看着。裘双喜兴奋地低声说:“总指挥,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在帮我们!”
宁嘉禾脸上现出疑惑。
苟敬堂、小痦子、傅明德等人都凑过来,向外面观望。苟敬堂只看了一眼便觉得脑袋发晕:“这……这不找死吗?”
“那你就在这里等死!”裘双喜咬牙切齿地说。
大院里,几口大锅雾气腾腾,几个扎着围裙的火夫往木桶里盛米粥。刘前进揭开大锅,用勺子捞了一下。
彭浩伸过头看看:“这么稀?”
甄世成带着马大虎进来:“彭政委、支队长……”
刘前进气呼呼地说:“正要找你哪,这米粥稀成这样,还能当饭吗?”
“支队长,我知道。一到镇上,我就四下寻摸找粮;可是,镇上的粮店都没粮可卖了。”
“没粮可卖?那镇上的人都喝西北风?”
“我也纳闷,可粮店老板说,昨天有人来把镇上所有的存粮都买走了……”
彭浩拽起刘前进离开那几口大锅:“看来,敌人在水口场弄沉运粮船,还是没打算收手。”
“姓唐的疯娘们儿,我真是越来越不能小瞧她了……”
“赶快电告军分区指挥部,让他们快想想办法吧。”
刘前进点头:“那就让老班长多弄点粮,正好在老龙口会合的时候捎上。”
“一会儿我去告诉关晓渝,赶快联系。你快歇着吧。”
刘前进说:“我去看看那几个兔崽子安排得怎么样。一想到身边老有个‘鹤顶红’跟着、卧着……我这胆是越来越小了……”
刘前进已经走到大院门口了,他又转身去看那几口大锅,却看见甄世成像是躲在煮粥的蒸蒸热气里正往这边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