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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救星来到了

  日也盼,夜也盼,无时无刻不在盼着跨出这囚笼般的东兴顺旅馆……

  救星终于盼来了。

  救星不是一个人,是一整个团队。

  救星团队的领队,正是萧红希冀的初衷,是一位仗义疏财的文艺副刊编辑。早在他聚集起他的团队展开拯救这位日后大放异彩的年轻落拓女子之前,就已经帮助、提携了不少陷于困顿之中的热血青年。经他一手扶持的这些热血青年,复经他的点拨,又一个个成为未来中国出类拔萃的文学中坚骨干。他是侵略者铁蹄践踏下的哈尔滨的“鲁迅”-因为他同鲁迅一样,不仅有着一副扶助文学青年的热心肠,并且乐此不疲地将其付之于实践,而且,更有一身藐视侵略者和伪政权的傲骨!他将他主政的文艺阵地,办成了令日伪特务检查机构难以涉足的堡垒。

  当时的哈尔滨,林林总总的大小报纸倒是不少,有《哈尔滨日报》、《哈尔滨公报》、《东三省商报》、《大北新报》、《五日画报》、《国际协报》等。

  萧红写信求助的,是《国际协报》。早在前些年东省区立女一中的求学生涯中,萧红就注意上了这张报纸。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也越来越喜欢上了这张报纸。她尤其喜爱这张报纸的文艺副刊-这也是她最初的文学之梦的伊甸园。

  《国际协报》是一张商办性质的报纸,在哈尔滨的影响比较大,销路也比较广,而且还远销至北京、天津、上海等关内各大城市。而这张报纸最有影响的版面,又当数文艺副刊。文艺副刊的主编叫裴馨园,笔名老斐-同事和读者也都这么称呼他。《国际协报》为日报,共四版,文艺副刊则占据了第四版的二分之一的版面。在这副刊的版头上,裴馨园用老斐的笔名,专门开设了一个名为“老斐语”的专栏。他几乎是每天都要用这块“老斐语”的专栏,写上三五百字的杂感或散文,用比较隐晦的语言来揭露当时黑暗社会的弊病,表达在日寇铁蹄践踏下的人民的痛苦心声,失学失业青年心中的烦闷,评论当时国际上发生的新闻、丑闻。有的时候,《国际协报》与哪家报纸发生了矛盾,老斐也即刻启用这个专栏来打笔仗泄愤。据老斐的妻子黄淑英晚年在见到平反复出的萧军后撰文回忆说(老斐早于1957年病逝在北京),当时老斐接受编辑《国际协报》文艺副刊的工作时,曾向报社高管提出过一个十分苛刻的条件:“如果让我负责主编,就不许可任何人来干涉我,也不受任何检查。”意即拒绝像其他报纸的文艺副刊那样接受伪满特务机关的所谓检查。因此,凡这个副刊所选用的稿件,均由主编老斐一篇篇亲自过目。录用后,他又亲自审阅校样。对一些有爱国心、民族自尊心、显露出才华、又能反映时代风貌的青年作者的作品,老斐一经过目,总是尽力给予他们以发表的机会。

  在老斐培养的年轻人中,就有萧红挣脱苦海后与之结为夫妻的萧军。

  出生于辽宁义县的萧军,早年从军,进过张学良主政的东北陆军讲武堂。日寇发动“九一八”事变后,他多次图谋发动兵变,但又屡遭失败。哈尔滨保卫战时,他和讲武堂的同学、大他一岁的方未艾一起在冯占海的抗日前沿部队里干过联络和宣传鼓动工作。

  叙述至此,笔者感到有必要向本书读者提供一段暌别80年的史实。这段史实,与1980年2月20日经中共中央组织部、宣传部批复,1980年4月21日由中共北京市委组织部、宣传部公布的《关于萧军同志问题的复查结论》中指出的“萧军同志早年投身于民族解放运动……是一位有民族气节的革命作家”的说法,是一致的。当年-1931年岁末的寒冬腊月,萧军与方未艾策划舒兰兵变失败,被迫来到哈尔滨,后来被吸纳入抗日名将冯占海指挥的哈尔滨保卫战前沿部队做宣传联络工作,内中,是存在着一定的渊源的。

  其实,早在此前七年的1925年,年方18岁的萧军和19岁的方未艾,就有幸结识了日后在中国抗战史上占据一席之地的冯占海。

  那一年,因在长春商埠学校反抗蛮不讲理的叶姓体育教员,又拒不认错道歉,萧军被学校开除了。半年后,倔犟的萧军独自一人来到吉林城,被招入吉林长官公署卫队团(序列为东北陆军第三十四团)骑兵营当了一名见习上士文书,并由原名刘鸿霖改为刘吟飞,他要“风送白云飞”“欲展雄心走大荒”。也几乎就在这同一时刻,本名方玉书的方未艾,亦因为在公主岭日本农业专科学校响应缘起上海席卷全国的“五卅”反日示威运动,领导同学罢课游行,竟然逼迫得平日里趾高气扬的日本校长自杀了。于是,他为避难进入了江城,入同一卫队团步兵营任上士文书,并改名为方靖远。此时,担任步兵营营长的冯占海与骑兵营营长王裕恩,均系张学良叔父张作相的亲戚。冯、王二人早年毕业于张学良主政的东北陆军讲武堂,而方靖远、萧军日后也入陆军讲武堂深造,这是后话。凑巧的是,冯占海与比他年小8岁的萧军都出生于渤海湾畔的辽宁义县,是正儿八经的辽东老乡。

  时隔一个甲子,1988年6月22日萧军逝世后,在其京西木樨地寓所灵堂的一隅,82岁高龄的方未艾老人向笔者娓娓道来:当年,两人图谋抗日兵变时还作了具体分工,萧军在舒兰军营中做策反工作,而方未艾则前往哈尔滨一线,同东北陆军三十四团团长冯占海、中东铁路护路军司令丁超、东北军十六师师长李子铎联系兵变部队的安置事宜。以后,兵变失败被逐,为各抗日部队做联络工作,也正是冯占海的提议。于是,当冯占海会同另一位全力主战的东北军将领李杜指挥打响哈尔滨保卫战后,萧、方二人也就责无旁贷地投入了由老学长指挥的抗日前沿部队的宣传联络工作。1932年春节前夕,2月5日,两人协助中共地下党军委成员金伯阳(本名金永绪,当时化名杨朴夫。亦即本书下文提及的侥幸逃脱日寇魔爪,带伤前来萧红萧军住处报讯并辞别,赴前线杀敌牺牲在抗日疆场上的那个北杨),向前沿部队的士兵们散发了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起草的《告东北同胞书》,以及东北人民抗日救国会的《慰问抗日将士信》等。

  哈尔滨沦陷后,萧军留在了哈尔滨,卖文为生。就在这时,他得到了热心肠的老斐的赏识。

  1932年4月,萧军给《国际协报》寄去了一篇名叫《飘落的樱花》的散文。与此同时,他还给编辑部写了一封信,说明了自己的困境,希望能挣点稿费维持生活。稿子登出来后,报社派人送来一封信,还有五元钱,并约萧军去报社见见面。来人还说,这五元钱,是编辑个人对作者的一点敬意,谈不上什么稿费。就这样,萧军认识了“操江浙口音”的小个子副刊编辑裴馨园。裴馨园很是看重萧军。他认为萧军是一个质朴、有才干的好青年。他放手请萧军帮他整理稿件,校对清样。最后,他就索性让萧军负责《国际协报》文艺副刊所需稿件的选编,乃至跑印刷厂付印,联系一些业务。而老斐只负责最后稿件发表的审定与签名,其余时间则忙于《五日画报》等报刊的编务。其时,老斐和他的几个朋友合资在道里五道街开设了一家“明月小饭馆”,又名“一角钱饭馆”,见萧军和方未艾无住处,他就请萧、方二人搬到小饭馆去食宿。

  一个月后,方未艾找到了工作,到《商报》去编副刊《原野》去了,随即搬往报社去住。应老斐热情相邀,萧军也从这家小饭馆搬到附近的老斐家中去住。从此,萧军开始从事文学生涯,同时启用“三郎”这个笔名,为副刊写些各类稿子。

  说起来,当年,正是得益于《国际协报》文艺副刊这个阵地,在老斐的带领下,聚集起了一批年轻、血气方刚的爱国青年,除最早的方未艾和萧军外,还有舒群、罗烽、白朗、金人、梁山丁和金剑啸等。上述人中,有三人是中共地下党员,他们是舒群、罗烽、金剑啸;其中的舒群还担负着第三国际的情报联络工作,他们全是沦陷区的左翼文艺骨干。金剑啸后来牺牲在日寇的屠刀下。舒群、罗烽各自从青岛的国民党监狱和哈尔滨的日寇监狱出狱后流浪到上海,通过周扬的介绍,加入了“左联”。萧军、舒群、罗烽、白朗(后加入共产党)等四人进延安后,都出席了由毛泽东亲自主持召开的延安文艺座谈会。特别是舒群,受毛泽东的委托,与周扬一道起草了出席延安文艺座谈会的作家、艺术家名单。经党中央和毛泽东同志批准,舒群还先后担任了(继丁玲之后)延安《解放日报》文艺副刊的主编和鲁迅艺术文学院的中文系主任。

  当年,在哈尔滨,也正是得益于这些血气方刚的爱国青年的加盟,老斐的视野越来越开阔,胆子也越来越大,办刊的宗旨越来越旗帜鲜明。后来,老斐在原来文艺副刊的基础上,新增了《儿童专刊》和《新年特刊》。在东兴顺旅馆过着囚徒般生活的萧红,就经常读《国际协报》的文艺副刊,久而久之,对这家报纸的印象更好更深刻了。这也是她在万般无奈中投书《国际协报》副刊主编裴馨园求助的初衷所在。

  大约是在1932年7月9日,正在报社编稿的老斐收到了发自道外东兴顺旅馆的一封信,写信人名叫张乃莹,亦即后来在中国的文坛上大放异彩的那个萧红。

  此信的大致内容是,讲述她为反抗封建包办婚姻,追求婚姻自主离家出走。后来因为生活无着而上当受骗,无力偿还积欠旅馆的六百多元食宿费。现在,旅馆老板要将她卖进圈儿楼(妓院)抵债。又因她已经和家庭断绝了关系,在哈尔滨无亲无故,且很快就要生孩子,处境非常险恶。故而写信给编辑,希望他们能伸出同情之手,设法救助她摆脱眼前的危难境地,等等。在信中,她还无来由地指责了老斐,写下了诸如“我们都是中国人”等这类话。

  看过萧红这封充满着火药味的求助信之后,老斐觉得很有意思,一边笑着一边说道:“在中国人里,还没有碰见过敢于质问我的人呢!这个女的还真是个有胆子的人。”

  老斐随后把信给几位常来编辑部座谈的撰稿作者看了之后,坚定地表示说:“我们要管,我们要帮助她!”

  7月11日那一天,萧红接连给老斐打来告急求助电话,向他诉说旅馆老板日趋逼债和她目前的悲惨处境,再次要求老斐伸出救助的手。电话放下,老斐深感事情的严重性和其可能产生的后果。于是,他迅速召集起一帮子给《国际协报》文艺副刊写稿的作者,商量如何搭救萧红出苦海的良策。当天下午,老斐让萧军跟随他一起去东兴顺旅馆实地探访,但被萧军一口拒绝。随后,老斐又打电话召来舒群和一个名叫冯大胡子的作者,一起去了东兴顺旅馆。

  这里附带说明一下,老斐所在的《国际协报》,原在距萧红所在的东兴顺旅馆很近的地方-道外北七道街路西。至萧红落难时,《国际协报》已搬至道里的新城大街(今尚志大街)五道街。而老斐家与报社仅相邻一条街,在中国四道街37号。此外,他还在附近开了一间名叫“一角钱饭馆”的餐饮馆。顾名思义,这家饭店经营的都是一角钱的菜。是专门为穷酸文人和穷苦百姓设置的,微利经营,在当时的哈尔滨也算是有点儿小名气,深受普通大众的欢迎。

  老斐领着舒群、冯大胡子一起来到了东兴顺旅馆。在向茶房问清了萧红居住的房号后,就直奔二楼南头那间堆放杂物的阴暗小屋。萧红打开门,一看是几个陌生人,显得很是不安。老斐赶忙解释道,说他们是《国际协报》的,看了她的信,很是同情。他还安慰萧红不用怕,也不用担心,尽管放心住着,他们会和旅馆老板交涉的,谅老板不敢卖她。双方叙谈约十分钟后,老斐一行三人走出了萧红的房间,并且找到了老板,同时向后者出示了记者证,警告他不许对萧红存有歪念,一定要照常供应伙食,一切费用由他们负责。老板见是报馆来的人,内心十分紧张。尽管心中十分地不乐意,但也不敢发作,怕报馆一旦披露,他就做不成生意了。他表示,只要归还所欠的这几百元食宿费,萧红就可以自由走人。

  当天晚上,裴馨园又邀请了一些作者(这中间就有萧军和他的在东北陆军讲武堂的学长方未艾)到道外的北京饭店吃饭。这是一顿商议救助萧红的专门晚餐。虽然大家都十分同情萧红的处境,但是谁也没有能够想出一个更好的办法。毕竟是六百元的欠款哪,这么一笔的巨额欠款,谁也拿不出来的。甭说眼前几个流浪青年,就是有正当体面职业的老斐,他也拿不出来呀!结果是,大家只空谈了一阵,谁也拿不出具体有效的办法来,白吃老斐的一顿酒菜了。

  萧军在这一年的12月25日写下的题为《烛心》的“实录”文字(后收入二萧合著的散文小说合集《跋涉》,写《烛心》的时候,萧红已经和萧军结合成了夫妻。而此时的老斐因撰文抨击腐败开罪于哈尔滨的伪满高官已遭解职,赋闲在家-秋石注)中这样回忆道:

  你第一次给馨君写的信,馨君由你那里归来,向我们诉说你的现状,和你约略的过去。信据说确是你自己写的-那时我们正是在道外北京小饭店吃饭-我听到这些,只是茫然的向自己的唇中倾了两杯酒而已。他们之中有的计划着怎样抽自己的薪水为你还债(直至现在也没见到他们凭谁抽过一元钱的薪水),有的为你筹划着将来的职业,有的……但我却是什么也不能。我说给他们,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我只有头上的几月未剪的头发是富余的。如果能够换到钱,我可以连根拔下来,毫无吝惜的卖掉它,也来帮助你。他们全笑了,说我尽说醉话,畸娜!我几曾醉过来?最后还是馨君说:要我写文章卖。我说,“天啦!在哈尔滨写文章卖给鬼吗?何况,我又不会写卖钱的文章呢。”那时的馨君也似有些黯然起来!我们散开,各自走各自的路。当夜我因为酒的过激,竟是失眠了一夜。那全是前夜的事了。昨天午间你来电话时,我是正在馨君的座位上,为他整理一些外来的稿件,你接连的几次电话我全知道,但我却一次也没答过你的话……我明知我是没有半些力量能帮助你,我又何必那样的沽名的假慈悲啊!所以在馨君他们要我一同到你那里去时,我全推却了。

  仅仅相隔了一天,也就是7月12日的下午,老斐又接到了张乃莹打来的电话,说她在旅馆里很是寂寞,想借几本文学书看看,因为她是失去了自由的人,希望能把书送到东兴顺旅馆来。老斐接电话的时候,适巧萧军在一旁,于是他就请萧军走一趟,并了解一下有关情况。于是,萧军接受了老斐的委托,带着几本书,以及老斐写的“介绍信”,在一个快近黄昏的时刻,来到了哈尔滨道外正阳十六道街的东兴顺旅馆。

  由于萧军是以报馆编辑名义前来探望的,旅馆老板在存有一定戒心的同时,又不得不让萧军探望张乃莹。

  旅馆人员将萧军领到长长甬道尽头的一间小屋子跟前,说:

  “她就住在这间屋子里,你自己敲门吧!”

  对于这次奇特的晤面情况,萧军后来是这样回忆的-

  我敲了两下门,没有动静,稍待片刻我又敲了两下,这时门扇忽然打开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在门口中间直直地出现了。由于甬路上的灯光是昏暗的,屋内并没有灯光,因此我只能看到一个女人似的轮廓出现在我的眼前,半长的头发散散地披挂在肩头前后,一张近于圆形的苍白色的脸幅嵌在头发的中间,有一双特大的闪亮眼睛直直地盯视着我,声音显得受了惊愕似的微微有些颤抖地问着:

  “您找谁?”

  “张乃莹。”

  “唔……”

  我不等待邀请就走进了这个一股霉气冲鼻的昏暗的房间-这时她拉开了灯,灯光也是昏黄的。

  寻了靠窗的一只椅子我坐下来,把带去的书放在椅边一张桌子上,同时把老斐的“介绍信”递给了她,什么话也没说。在她看信的过程中,我把这整个的房间扫描了一下,由诸种征候来看,可以断定这是一间不久以前曾做过储藏室一类的地方,那股冲鼻的霉气就是由此而发的。

  她双眼定定地似乎把那信不止看过一次。她站在地中央屋顶上灯光直射下来的地方,我发觉她那擎举着信纸的手指纤长蜡型似的双手有着明显的颤动……

  她整身只穿了一件原来是蓝色、如今显得退了色的单长衫,“开气”有一边已裂开到膝盖以上了,小腿和脚是光赤着的,拖了一双变了型的女鞋;使我惊讶的是,她的散发中间已经有了明显的白发,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再就是她那怀有身孕的体形,看来不久就可能到了临产期了……

  在她看信的过程中,我是沉默地观察着一切,研究一切,判断一切……

  “我原先以为您是我在北京朋友J君托来看我的……原来您是报馆的,您就是三郎先生,我将将读过您的这篇文章……可惜没能读完全……”

  她从一张空荡荡的双人床上,扯过一张旧报纸指点着:

  “我读的就是这篇文章……”

  我看了一下那报纸,上面正是连载我的一篇题名为《孤雏》的短篇小说中的一段-原来在老斐信中他提过我的名字。

  站起身来,我指一指桌子上那几本书说:

  “这是老斐先生托我给您带来的-我要走了。”我是准备要走了。

  “我们谈一谈……好吗?”

  迟疑了一下,我终于又坐了下来,点了点头说:

  “好。请您谈吧!”

  她很坦率、流畅而快速地述说了她的过去人生历程以及目前的处境……我静静地听取着……

  “由于我欠了他们六百几十元钱,还不上,他们不让我再在原来的房间里住下去了,竟把我挪来这间预备客房,作过贮藏室的屋子来住了,又阴暗,又霉气!真他妈……”

  在她述说过程中,无意间我把散落在床上的几张信纸顺手拿过来看了一下,因为那上面画有一些图案式的花纹和一些紫色铅笔写下的字迹,还有仿照魏碑《郑文公》字体勾下的几个“双钩”的较大的字,问着她:

  “这是谁画的图案?”

  “是我无聊时干的……就是用这段铅笔头画的……”她从床上寻到一段约有一寸长短的紫色铅笔头举给我看……

  “这些‘双钩’的字呢?”

  “也是……”

  “你写过《郑文公》吗?”

  “还是在学校学画时学的……”

  接着我又指点那字迹写得很工整的几节短诗问着她:

  “这些诗句呢?”

  “也是……”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一抹淡红的血色竟浮上了她那苍白的双颊……

  这时候,我似乎感到世界在变了,季节在变了,人在变了,当时我认为我的思想和感情也在变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我认识过的女性中最美丽的人!也可能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她初步给与我那一切形象和印象全不见了,全消泯了……在我面前的只剩有一颗晶明的、美丽的、可爱的、闪光的灵魂……

  我马上暗暗决定和向自己宣了誓:

  我必须不惜一切牺牲和代价-拯救她!拯救这颗美丽的灵魂!这是我的义务……

  这些诗句,我今天大致还记忆着:

  这边树叶绿了,

  那边清溪唱着……

  -姑娘啊!

  春天到了……

  去年在北平,

  正是吃青杏的时候;

  今年我的命运,

  比青杏还酸!

  ……

  在这里,萧军的记忆显然有误,而且,他将萧红前后写的两首诗-在痛苦的囚笼一般的东兴顺旅馆盼着有人来解救她写下的《偶然想起》,和她在次日与三郎再度晤面并且誓订终身“两夜十二个钟间,什么全有了”、“加倍地作过了”灵与肉的双重结合后,以狂喜心态写下的六首春曲,混淆在了一起。

  应当说,在初次会面时萧军见到的是另一首名叫《偶然想起》的诗……而且,萧军在引用上述二诗时也不完全准确,请看萧红二诗原作,按原格式辑录如下-

  偶然想起

  去年五月

  正是我在北平吃青杏的时节,

  今年的五月,

  我生活的痛苦,

  真是有如青杏般的滋味。

  春曲

  (一)

  那边清溪唱着,

  这边树叶绿了,

  姑娘啊!

  春天到了。

  (二)

  我爱诗人又怕害了诗人,

  因为诗人的心,

  是那么美丽,

  水一般地,

  花一般地,

  我只是舍不得摧残它,

  但又怕别人摧残。

  那么我何妨爱他。

  (三)

  你美好的处子诗人,

  来坐在我的身边,

  你的腰任意我怎样拥抱,

  你的唇任意我怎样的吻,

  你不敢来在我的身边吗?

  诗人啊,

  迟早你是逃避不了女人!

  (四)

  只有爱的踟蹰美丽,

  三郎,我并不是残忍,

  只喜欢看你立起来又坐下,

  坐下又立起,

  这其间,

  正有说不出的风月。

  (五)

  谁说不怕初恋的软力!

  就是男性怎样粗暴,

  这一刻儿,

  也会娇羞羞地,

  为什么我要爱人!

  只怕为这一点娇羞吧!

  但久恋他就不娇羞了。

  (六)

  当他爱我的时候,

  我没有一点力量,

  连眼睛都张不开,

  我问他这是为了什么?

  他说:爱惯就好了,

  啊!可珍贵的初恋之心。

  萧军当时的想法是这样,而萧红呢?除了盼望早日跳出火坑外,她对于萧军的认识还有更深一层次的东西。后来在香港临终弥留时刻,萧红在回顾自己短暂一生的时候,曾和骆宾基先生谈到了自己当时的一些心理状态。萧红是这样认为的,当萧军持着老斐的信踏进她住的那间阴暗、霉湿的储藏室小屋时,她被“来访者”那种豪气的握手鼓舞了,而呈现出只有久旱逢甘霖时的那种欢快的心情。正如骆宾基先生在其《萧红小传》一书中写的那样:“这初见的欢快只有在为旧社会所损害而又不屈地给社会以有力的反击,带着浑身伤痕的战士互相会见的那开始一瞬间,才能感觉到的。这欢快,表示着彼此没有给敌对势力所毁灭的慰藉,表示着本身战斗力又增强了的庆幸。而且这欢快也只有年轻的时候,充满蓬勃之力,并且是初入‘战场’不久的人所持有的。”

  萧红的脸色是苍白的,一举一动都显示出大肚子女人特有的笨重姿态。在她的目光中,既有对未来新生活的希冀,也有对往昔所遭受的磨难与痛苦的不堪回首,目的只有一个,判断来访者的好坏,保护好自己。然而,对于萧军,她是一开始就坦率地说明了她的一无所依的处境,没有半点的掩饰-事实上也办不到。

  萧军向张乃莹说,他的生活也同样的险恶和破碎,他同样在生活线上挣扎,他同样是独自一人生活,唯一比乃莹优越的是,他拥有自由。但这自由,由于日本帝国主义对东三省的侵占,是有一定的限度的,但这毕竟是自由。因此,无论多么困难,他也要帮助她逃离这火海。

  萧红是在即将被卖入圈儿楼(妓院)的千钧一发的当口结识萧军的,这当然是一件可喜可贺可资纪念的一件事情。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萧红是在万般无奈中-类似别无选择的选择,或者叫做没有办法的解脱险境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在当时,除发起营救她的计划的团队领导人老斐外,去探望去慰藉她的青年人并不少,但他们都是一些清一色的从未婚宦的年轻人。唯独萧军结过婚,在辽宁义县乡下有他的妻子-尽管在前不久他去信说给了她另行嫁人的“自由”。而且,萧军是一个开放型的青年男子。他对萧红坦言的那个“O学-爱便爱,不爱便丢开!”的性爱哲学观点,充分证明了这一点。而恰恰是这一点,就埋下了未来必定会分手的种子。也使她与他之间,从一开始就显得不怎么和谐:既惧怕失去对方,又不信任对方。这可以从他们结合第十八天-同年7月30日萧红在东兴顺旅馆那间阴暗、潮湿的小储藏室里所作的《幻觉》一诗中得到印证。《幻觉》,真实地表达了萧红当时极为复杂的心态。她和他同居了,但她从他过于奔放的做派中嗅出了未来命运的危险。其实,这时,困居在旅舍中的萧红不可能也无法探知,在萧军的生活中是否还有其他女性出现-除却千里之外的那个乡下发妻。但是凭着女性的直觉和本能,萧红意识到了这一点。未来短短不足六年的共同生活,是活生生地映现了,而且还不止一个。但《幻觉》这首诗的缘起,却来自于她所做的一个梦!看起来,貌似荒唐可笑,然而,却又异常真实得很!

  《幻觉》一开头便写道:

  昨夜梦里:

  听说你对那个名字叫Marlie的女子,

  也正有意。

  其间,萧红直白地表述出了自己不安的心境:

  我的名字常常是写在你的诗册里,

  我在你诗册里翻转;

  诗册在草地上翻转;

  但你的心!

  却在那个女子的柳眉樱唇间翻转。

  最终,萧红写出了她的“希望”:

  把你的孤寂埋在她的青春里。

  我的青春!

  今后情愿老死!

  《幻觉》一诗,刊登在距萧红作此诗的两年后,她和萧军为躲避日伪和伪满洲国的迫害出逃哈尔滨半个月前-1934年5月27日,由她后来结识的好友,同样是左翼女性白朗编辑的《国际协报》副刊《国际公园》上。

  也许,月下老人只是给他们创造了一个机会,一个相遇互诉衷肠短期结合的缘分,而从来不曾想过要为她和他系过白头偕老的红线!

  在《烛心》一文中,萧军继续实话实说地描述了两人当时的一些对话和心态:

  我看过你的诗,兴奋得几乎使得跳起来;谁再敢说哈尔滨无女人哪……你告诉我,你也曾为别人与自己抗战过来!你现在竟是一员负了伤的战士吗?还是一只脱了群的弱雁……我们谈到读书;谈到现在几位新的作家;又谈到你的幼年。最终又谈到你的友人,和那个抛开你的人……你说你在他的身上,竟找不出一句话来!喜欢饮酒喜欢唱歌;还喜欢作画……但你却不喜欢太阳!你说太阳只是一个毫没情趣的鲁莽男子……也许因为那太阳的光与热,久久不曾临到你那幽暗小囚室的缘故吧?“你对于爱的哲学是怎样解释呢?”你这样微笑的在问我着。“谈什么哲学,O学-爱便爱,不爱便丢开!”“如果丢不开呢?”“丢不开……便任他丢不开吧!”你觉到我这样话说得太中和了,于是我们全纵声大笑。

  毋庸置疑,正是在这“O学”爱情观的怂恿下,第二天,当萧军再度来到萧红居住的这间阴暗、潮湿的储藏间时,两人便把“爱之旅程上”的一切“全作过了”。萧军写道:

  你会说,我们的爱发展得太迅速了!太迅速时,怕要有不幸的事情发生来横障我们吧……不错!我们是太迅速了,由迅速至相爱,仅是两个夜间的过程罢了。竟电击风驰般,将他们经年累月,认为才能倾吐的,尝到的……那样划着进度的分划-某时期怎样攻;某时期怎样守,某时该吻,某时期该拥抱,某时期该……怎样-天啦!他们吃饱了肚子。是太会分配他们那仅有的爱情了,我们不过是两夜十二个钟间(原文如此-秋石注),什么全有了。在他们那认为是爱之历程上不可缺的隆典-我们全有了。轻快而又敏捷,加倍地作过了,并且他们所不能作,不敢作,所不想作的,也全被我们作了……作了……

  关于《烛心》,萧军老友陈隄在1992年3月11日撰写的题为《萧军在哈尔滨》的追忆文章中认定:“写于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的中篇小说《烛心》,是他与萧红结合经过的记录。小说中没有一点虚构。小说中的春星、馨君、畸娜是萧军、老斐、萧红的代名。”

  因而,萧军最终的结论是:

  不平常的会见,平常的结合!

  这其间,还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

  在1932年7月13日,萧军与萧红互诉衷肠定情后,萧军将萧红介绍给好友方未艾相识,方未艾长萧军一岁,萧军以兄长礼事之。在萧红逃离囚笼前,方未艾也常去探视“弟媳”萧红。在此期间,萧红曾两度赋诗-旧体诗五言绝句致方兄,这是她一生中仅存的旧体诗。现辑录如下-

  轶诗之一:《对镜有感》:

  因居客舍久,百感动心间。

  两鬓生白发,难明长夜天。

  这首五言绝句真实而又形象地抒发了作者遭人遗弃后一种无可奈何及其孤寂待救的心情。

  轶诗之二:《致方曦》:

  高楼举目望,咫尺天涯隔。

  百唤无一应,谁知离恨多。

  方曦,乃方未艾(即方靖远)。时方未艾在哈尔滨《东三省商报》任副刊主编,食宿皆在此。而萧军供职的《国际协报》及所居斐家均在道里,距萧红被囚的东兴顺旅馆较远。然而,《东三省商报》位于道外正阳十四道街,距东兴顺旅馆仅两街之隔。萧红于百无聊赖中三约方曦来会,而方则囿于伯婶之嫌予以再三拒之。于是,萧红乃讥方曦为封建顽固分子。诗中所言两人居住近在咫尺,实则远若天涯,欲见而不得,心中未免滋生怨恨之意,遂以此委婉诗句责备之。

  方曦得诗后,曾将上述两诗报以萧军。至萧军1988年逝世,除去战乱及政治因素,方未艾一直与萧军以兄弟事之,坦诚相待达63年之久。

  那时候,萧军独身一人寄居在老斐家中,斐妻黄淑英如对待亲兄弟一样热诚地款待着他,相互之间处得很融洽。萧军如欲救出乃莹,除了接来同居结为夫妻外没有别的办法。因为她一无去处二无职业又怀了孕,不能独立生活。但是第一步必须先为她筹钱还债赎出来才行,可是六百元不是个小数……正当他一筹莫展的时候,8月7日凌晨,人们尚在梦乡中,一场导致成千上万人流离失所的特大自然灾难发生:至7月中旬以来的连降大雨,加上江堤年久失修,松花江决了堤。其溃堤处,正是距萧红被囚禁的东兴顺旅馆咫尺之间的道外九道街。咆哮的洪水一直漫延到张乃莹居住的旅馆二楼了,旅馆的人都逃命去了,只留下一个看门的老茶房。老板临走时叫他看住张乃莹,别让她跑了,等着老板带妓院的人来领她走。

  这一日,和萧军一同常来看望的方靖远也惦念着乃莹,他划着一只小船来看她,这才知道整个旅馆只剩下老茶房和乃莹两个人了。方靖远问道:

  “三郎来过了吗?”

  “没有。”乃莹同样的一脸焦急模样。

  “奇怪,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来呢?”说着话,方靖远又向老茶房说道:“你为什么还不走?等着淹死吗?”

  老茶房回答:“老板让我看着她,怕她逃跑了,待会他们就来领她。”

  “你快逃命去吧!楼房让水一泡就会倒塌。她也是一个可怜的人,你放了她吧!”

  在方靖远的劝说下,老茶房同意了。随即,方靖远又对乃莹说道:“你跟我走吧!”

  “好!”

  张乃莹高兴地回屋去收拾东西了,但刚一收拾却又迟疑了起来,她想起了7月13日那一天和三郎誓订终身的事情。最后,她对方靖远说道:

  “你走吧!我等三郎来接我。”

  见她态度甚是坚决,方靖远只好说:“好吧!我马上就去找三郎。”说完,他划着小船走了。船行至半道,遇到了正要去接乃莹的萧军。方靖远问道:

  “你怎么才来?”

  “老斐病了,叫我替他发稿,刚弄完,乃莹呢?”

  “我去接她,她不肯跟我走,非要等着你,你快点去吧!”

  这边,待老茶房走了以后,乃莹等萧军不来,一怕水淹了旅馆待不住,二怕旅馆老板真的领着妓院的人来,于是,她就独自一人搭上了路过的一只运柴船,按照萧军留下的地址来到了老斐家里。当萧军接她扑空赶回来时她早已到了。好心的老斐夫妇俩将她安顿在客厅里住下,一直到她临产由萧军送往医院为止。

  其实,早在方未艾、萧军等人想方设法营救萧红之前,已经有人前往东兴顺旅馆去探望过萧红了。他,就是最早随同老斐前往探视的19岁中共地下党员舒群。在萧红未来的生命进程中,舒群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是舒群帮助她和萧军圆了文学之梦,倾囊相助,不惜以自己母亲的祖传金器,资助了二萧的首部小说散文合集《跋涉》的出版;又是舒群,在她和萧军即将遭受日满特务机关捕杀的当口,张大双臂为他们营造了一个短时期宁静生活的港湾。还是舒群,当自己和妻、妻兄一起遭国民党特务逮捕之后,坚不吐口,保护了“左倾”面目的萧红与萧军,并使得他们再一次逃离危险,安抵鲁迅身边。倘若后来在武汉,萧红能够稍稍听取一下舒群忠告意见的话,那么,她也不会在年仅31岁的英年之际悲惨地离开人世……

  就在松花江决堤,洪水漫延到道外十六道街东兴顺旅馆的那一天,曾经是东北海军航海学校学生的舒群,用党组织发给他的出差生活补贴,给萧红买了两个馒头和一包香烟,然后将这些东西用油纸包好顶在头上,游泳来到旅馆。抵达时天色已晚,旅馆里已经是黑洞洞的一片,大水漫进了旅馆的一层,彼时的萧红又饿又冷,蜷缩在二层楼上她那霉气冲天的小屋里,身上只穿着一件洗得发了白的天蓝色的旧旗袍。因为怀孕,旗袍的开襟一直扯开到腰间,用几枚别针胡乱地别着。而舒群呢,因为是泅水过来的,弄得浑身上下全是泥……两人就在如此这般狼狈的情况下又一次见了面。由于天色已晚,外面街上又是白茫茫汪洋一片,舒群无法再泅游回去,就在水渍满地的旅馆二楼的地上靠墙蹲坐了一夜。据舒群晚年向人讲述,当时,萧红感动之余曾寄希望于舒群能把她带走。但舒群是无力办得到的,即使是临时收留一下也办不到。因为此时,舒群的全家也从一片泽国的道外流落到了南岗,父亲几乎沦为了乞丐,全家的生活尚无着落呢,又怎么可能有力量来安置挺着大肚子的萧红呢!

  次日一早,天刚放亮,舒群回去了,而萧红又陷入了一片茫茫的期待之中。

  关于这次虎口与水中脱险,萧红在其实录性散文《弃儿》(刊1933年5月6日-17日长春《大同报》副刊)中传神地描写道:

  水就像远天一样,没有边际地漂漾着,一片片的日光在水面上浮动着。大人、小孩和包裹青绿颜色,安静的不慌忙的小船朝向同一的方向走去,一个接着一个……

  一个肚子凸得馒头般的女人,独自地在窗口望着。她的眼睛就如块黑炭,不能发光,又暗淡,又无光,嘴张着,胳膊横在窗沿上,没有目的地望着。

  ……

  “我怎么办呢?没有家,没有朋友,我走向哪里去呢?只有一个新认识的人,他也是没有家呵!外面的水又这样大,那个狗东西又来要房费,我没有……”她似乎非想下去不可,像外边的大水一样,不可抑止地想:“初来这里还是飞着雪的时候,现在是落雨的时候了。刚来这里肚子是平平的,现在却变得这样了……”她用手摸着肚子,仰望天棚的水影,被褥间汗油的气味,在发散着。

  ……

  松花江决堤三天了,满街行走大船和小船,用箱子当船的也有,用板子当船的也有,许多救济船在嚷,手中摇摆着黄色旗子。

  住在二层楼上那个女人,被只船载着经过几条狭窄的用楼房砌成河岸的小河,开始向无际限闪着金色光波的大海奔去。她呼吸着这无际限的空气,她第一次与室窗以外的太阳接触。江堤沉落到水底去了,沿路的小房将睡在水底,人们在房顶蹲着。小汽船江鹰般地飞来了,又飞过去了,留下排成蛇阵的弯弯曲曲的波浪在翻卷。那个女人的小船行近波浪,船沿和波浪相接触着摩擦着。船在浪中打转,全船的人脸上没有颜色的惊恐,她尖叫了一声,跳起来,想要离开这个漂流的船,走上陆地去。但是陆地在哪里?

  满船都坐着人,都坐着生疏的人。什么不生疏呢?她用两个惊恐、忧郁的眼睛,手指四张的手摸抚着突出来的肚子。天空生疏,太阳生疏,水面吹来的风夹带水的气味,这种气味也生疏。只有自己的肚子接近,不辽远,但对自己又有什么用处呢?

  那个波浪是过去了,她的手指还是四处张着,不能合拢-今夜将住在斐家吗?为什么蓓力(即萧军-秋石注)不来接我,走岔路了吗?假设方才翻倒过去不是什么全完了吗?也不用想这些了。

  六七个月不到街面,她的眼睛缭乱,耳中的受音器也不服支配了,什么都不清楚……

  她嘴张着,眼睛瞪着,远天和太阳辽阔的照耀。

  待到她摸索着来到老斐家后-

  一家楼梯间站着一个女人,屋里抱小孩的老婆婆猜问着:你是芹吗?

  芹开始同主妇谈着话,坐在圈椅间,她冬天的棉鞋,显然被那个主妇看得清楚呢。主妇开始说:“蓓力去伴你来不看见吗?那一定是走了岔路。”一条视线直迫着芹的全身而泻流过来,芹的全身每个细胞都在发汗,紧张、急躁,她暗恨自己为什么不迟来些,那就免得蓓力到那里连个影儿也不见,空虚地转了来。

  ……

  萧红脱险后,跟萧军在老斐家里住了有二十来天,直至八月底临产了送进医院为止。

  在我这个版本之前,有不少版本写到了他们在老斐家居住后期横遭斐家人白眼、讥笑,乃至抽走被褥让他们住光秃秃土炕的凄凉景象。另有一些版本在论及上述这些所谓的“世态炎凉”时,也实事求是地谈到了处于热恋中的二萧在斐家的一些有失检点,或者说是别人眼中看不惯的举动,来证明“萧红和萧军在裴馨园家里的处境是很尴尬的”。对此,笔者依托史料,述说自己的不同见解。

  笔者以为,不管怎么说,萧红的新生是与老斐分不开的。萧军救萧红-这个“救”的付诸行动,实际上,就是两人危难之中的结合。而萧军“救”萧红,若非是老斐一手安排,萧军是不会去的-老斐接到萧红的求助信后在道外北京饭店(老斐出资)召集的餐席上,萧军已经表明了他的无法(无能力)参与救助的鲜明立场。其次,在哈尔滨遭日寇占领的情况下,萧军之所以能够继续留在哈尔滨,也同老斐的鼎力相助是分不开的。要知道,在冯占海抗日部队撤离后,萧军和方未艾在哈尔滨已经到了无法生存下去的地步。他们四处写稿子试图换取生活费的做法并不奏效,一些报纸虽说刊用了他们的稿子,但是并不付稿酬,独独老斐主持的《国际协报》副刊给他们送去了至为金贵的五元钱。以后,老斐又侠义地收留了他们,并尽自己所能安排他们的食宿,这在当时兵荒马乱的哈尔滨社会里,可以说,只此一家。其三,救援萧红的是老斐整合、率领的一整个团队。若非老斐和舒群等人接信后率先去探望萧红,给萧红以温暖、抚慰和安全感-正是由于报界的及时介入,旅馆老板才不会马上将把她卖进圈儿楼为娼的计划付诸实施。而头一天老斐、舒群他们去探视,使萧红见到了自由的曙光和生存下去和希望,于是,才会有第二天萧红打来电话,提出看书的要求;于是,老斐才会安排萧军前往送精神食粮;于是,才有了萧军的东兴顺旅馆之旅,有了赏识萧红才华的机会,有了两人“两夜十二个钟间”的超乎人们意料的结合与未来……

  而萧红一脱离险境便自行来到老斐家,老斐家则责无旁贷地收留了她,并供给她和萧军食宿,这是多么弥足珍贵的人间真情呀!如果忘记了这一点,又意味着什么呢?

  试想,一个挺着大肚子的落拓女子,与一个并没有举行过婚礼及履行过必要手续的流浪男子,居住在别人家的客厅里,加上时而露现的不雅观举止,无论是老斐的家人,还是在其左邻右舍的眼中,又是一种什么形象及印象呢?笔者以为,有看法,有闲言碎语,才是正常的。就是自家的穷亲戚来投奔,时间一长也难免会有怨言呢!

  还有,许多传记作者忽略了一个事实,一个至关重要的事实。这就是,仗义执言、好帮助人的裴馨园,此时遭遇了不测,致使家庭的日常开销也成了问题。

  这一年8月哈尔滨猝然爆发的百年未遇的特大洪灾,令半个哈尔滨变成了一片汪洋泽国。这个洪灾,在使弱女子萧红侥幸死里逃生的同时,也使得数以十万计的哈尔滨穷苦百姓流离失所。面对一派破瓦颓垣、满目疮痍、大批灾民露宿街头的凄惨景象,正直、满腔义愤的裴馨园愤然提起笔来,以《鲍鱼之肆》为题撰写了一篇针对性极强的杂文,刊登在自己掌控的《国际协报》副刊上。其笔锋之犀利,矛头所向,直指日伪政府的反动黑暗统治。恰巧,时任伪哈尔滨市市长的那个人也姓鲍!恼羞成怒的伪市长鲍观澄竟然逼令《国际协报》开除裴馨园。社长张复生出于无奈,为保全《国际协报》的生存,只得忍痛割爱让裴馨园离开了这家报纸。直至第二年的春上,裴馨园方又担任了《哈尔滨公报》的副刊编辑工作……

  当我们清楚上述这一切之后,我们还会赞同几十年来流传的有关裴家人对萧红的所谓“冷漠”和“世态炎凉”的说法吗?难不成,因抨击日本人卵翼下的伪满高官腐败而遭解职失了业的老斐,在自己一家人的日常开销难以为继的情况下还将负责二萧的食住生存到底吗?

  在没有交一分钱住院和生产费的情况下,剽悍的辽东汉子萧军-三郎,将足月临产的萧红强行送进了医院分娩。

  萧红产后,由于前一段时期的流浪与挨冻受饿,加上惊吓,身体很快就衰弱了下来,各种病,如脱发、头痛、肚子痛……纷至沓来。而且由于交不起住院费,不住时地遭到医生护士的冷漠对待,她心酸极了!

  这一天,当萧军进入病房的时候,她含着眼泪痛苦地向他诉说道:“我再也不能在这里忍受下去了!不然这枕头和床……就是连一头苍蝇也要虐待我……”

  萧军像哄孩子一般的向她劝慰道:“再忍耐一些日子吧!这里总比牢房好……也比出去好。”他说的是实话。“这里又供给面包和牛奶,你若是一个人吃不了,还可以藏起来留给我……总之,你不能回家,一回家,你就非操劳不可,而一操劳,又非生病不可!何况……”这后面的话,萧军窝在心里边没有说出来,他们是寄人篱下呀!一个人短暂地住上一段时间尚可,而两个人,两个都身无分文的人则就远远不同了,也许她一出院,人家就不让住了呢!

  萧军强装笑颜地一边劝慰,一边将她扶坐在临窗的椅子上。在阳光的照射下,她的脸色越发显得苍白了,他感觉到她像是一座用石膏雕刻出来的模型,既没有血与肉的涌搏,也感受不到她的纹丝呼吸。他不由得紧紧地捏住了她的手,怜爱地说道:“你的头发又脱落了,但是白的却少了!”

  乃莹悲哀地说道:“我不相信你说的话-白的怎么能减少呢?不要给我宽心……我也不会悲悼失去了的青春。”

  ……

  过了一会儿,萧红催促他:“走吧,要不然,医院的庶务又来问你要钱了。”

  萧军笑了,是苦涩、无可奈何的笑:“在我进门的时候,他们已经向我要过了。”

  萧红一下睁大了她的两只本来就很大的双眼,问:“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只要你好了,总会给他们钱的。”

  “哪来的钱?”萧红怀疑地望着他。

  “总会有办法的……”说到这里,萧军一下动上了硬气,“至多,我请他们把我送进牢房里,坐两个月的监狱,总可以抵补了吧!”

  第二天,萧军一如往常地处理完报社的工作,又匆匆地踏进了哈尔滨市立第一医院妇产科的走廊,在门口,一位好心的护士告诉他,自从昨天他走了以后,乃莹就一直忧郁愁苦地临窗坐着,不知坐了有多久,今天一早病就加重了,可是由于没有钱,医生……萧军听完,便匆匆地走入了她的病房,又匆匆地呼喊道:“乃莹,我来了!”

  她一见到他,顿时眼泪如喷泉一般地涌了出来,她抽抽泣泣地说道:“三郎,我最亲爱的,这回……这回我……也许……也许会死了……”

  “不会死的!”萧军猛地一跺脚说道,“我这就去找他们!”

  大夫是找到了,他们正在妇产科办公室里笃悠悠地下着围棋,但主治大夫根本不理睬萧军的一再恳求,而且还嘲讽地对他说:“没有钱,就别来住医院!”他还指责萧军不懂礼貌,进门不敲门,还说如嫌不好,可以转换医院……

  这下,萧军被激怒了,他上前一步,刚健有力的手一扬,只听“哗啦啦”一叠声响,棋盘给拽翻在了地下,棋子滚动得满屋子乱转,他狂怒地向他们宣告道:

  “…我向你们说,如果今天你医不好我的人,她要是从此死去……我会杀了你,杀了你的全家,杀了你们的院长,以及你们院长的全家,杀了你们这医院所有的人!现在,我就等着你来给我医!”

  说完,他一拧身子跑回了乃莹的病房,发昏也似倒在她的旁边一张空了的病床上……不多久,几乎是前脚碰后脚,那个刚才还是一副绅士模样的大夫也匆匆赶来了,一进来,就赶忙给正发着烧的乃莹打针、吃药……

  待到萧军从昏昏沉沉的似梦非梦的幻境中醒过来时,大夫和护士已经做完他们应该做的一切走了。病房里很安静很安静,他的乃莹脸色是恬静的。他向她慰问,她伸出了柔弱的手,百感交集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他的额和脸庞,深情地说道:“三郎,我最亲爱的,是你……”

  萧红出院的时候,正值中秋节过后,因为无钱偿还住院费、医药费及伙食费等,只得忍痛将婴儿留给医院转送了他人。

  出院后,老斐叫孩子送给他们五元钱,叫他们另找住处。第二天,两人只好去欧罗巴旅馆开始了同居生活。因为涨大水,每天二元的高昂房租根本无法维系,萧军不得不四处奔走,去教武术及当家庭教师教小孩国文……

  欧罗巴旅馆是为俄侨和富人开的,老板是沙皇时代一个富有的白俄贵族。15年前的那场震撼世界的十月革命令他心惊胆战,于是他席卷细软逃到了这座号称“东方莫斯科”殖民地一般的中国东北都市。他依然是一个富有者,富有者的贪婪是永无止境的。松花江一涨大水,大批道外的难民拥进了道里,于是白俄经营的旅馆房间价格也随之天马行空地翻上了跟斗。

  萧军揣着老斐给的五元钱,领着刚从医院产床上下来的张乃莹住进了欧罗巴旅馆房价最低廉的顶楼。

  拖着产后虚弱的身子,萧红吃力地挪着步子。在她的眼中,这欧罗巴旅馆三层楼的楼梯,好比天梯一般高不可攀。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扶着楼梯的栏杆,迈着两条颤颤巍巍似乎是并不属于她的腿,才挪动几步,竟连手也哆嗦了起来……

  好不容易迈进了房间,她便一头倒在了床上,无力地用袖子慢慢擦拭着脸。

  “你哭了吗?”

  萧军问道。

  她哽咽着支吾道:

  “…我擦的是汗呀……”

  好长一刻,乃莹方才醒过神来。她这才发现,眼前的这个房间竟是这样的白-道外东兴顺旅馆那狗窝似的阴暗、潮湿、发霉的房间自是不可比,白屋子的棚顶是斜坡的,除了一张大床,屋内还有一张桌子,一把藤椅……住在这白色的小屋子里,宛如在梦中一般。

  乃莹喝着萧军用漱口杯打来的开水,和萧军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说话间,门被打开了,走进了一个高大个子的俄国女茶房,她的身后是一个中国茶房。

  冷冰冰的问话:“租铺盖吗?”

  “租的。”

  依然是冷冰冰的声音:“五角钱一天。”

  “不租。”“不租。”乃莹和萧军几乎同时作了否定的回答。

  她和他的话音刚落,那俄国女人仿如入室行劫的强盗一般,三下五除二,动作十分麻利地将床上的枕头、床单,外加桌布一起揪了下来。刚才还满眼洁白的小屋一下子变了颜色,床上是一张破旧不堪的草褥子,桌子肮脏至极,满布着黑色的斑点和发霉的白圈,仿佛几十年没有擦拭过。

  晚饭是俄式面包和白盐,“汤”是白开水。

  刚吃罢晚饭,窄小的房门被一下推开了,一下拥进了三四个挂着枪、刀的黑衣警察,虎狼一般地擒住了萧军的双臂,接着把他们的唯一财产-柳条箱翻了个稀里哗啦。

  “旅馆有人报告说你带枪……”挂刀的警长一边问道,一边从床下扒出来一个长长厚实的纸卷,里面包的是一支剑,一支带有红穗头的剑。警长抖动着剑柄的红穗头问道:

  “你哪里来的这个?”

  就在这当口,门口那位向警察局报警的俄国人,急急地抖着手,连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他显然没有想到“枪”会是剑。

  警察要萧军随他们到局里去,萧军撒着两只湿漉漉的手-他刚才正光着膀子在洗脸,一边准备走,一边连声问道:

  “为什么单单用这种方式检查我?妨害我?”

  最后,警察的态度温和了下来。

  原来,当他们踏进这间旅舍的时候,白俄经理来取房钱,一天两元,一月六十元,而他们手头只有四元五角-坐马车花掉了五角。

  那白俄挺精明的,他像是知道他们没有多少钱似的,在拿到手中两元钱的票子后,继而说道:“六十元一月,明天给!”他还威胁道,如果交不出月租:“你的明天搬走,你的明天走!”

  萧军一见他那吹胡子瞪眼睛的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也厉声回说道:

  “不走,不走-”

  “不走不行,我是经理-”

  萧军一下从床下取出那纸包着的剑,指着白俄的鼻子说道:

  “你快给我走开,不然,我宰了你!”

  于是,那白俄经理三步并作两步,慌慌张张地跑着去报告了警察,说新来的房客带着枪……

  剑被警察带走了,临走时,警长向萧军说道:“若是日本宪兵发现你有剑,那你非吃亏不可,了不得的,说你是大刀会,我替你寄存一夜,明天你来取。”

  一场虚惊过去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萧军就外出打工挣钱去了,乃莹则忍着饥饿,一直等到夜晚萧军拖着疲惫的身子、冰冷透湿沾泥的裤管回来,晚饭仍然是馒头、白盐、白开水……

  第三天一早,他们搬出了欧罗巴旅馆,一辆马车载着两个人和一个全部家当的柳条箱,驶向了商市街。

  商市街25号,是中东铁路局财务处王处长的家。萧军在这里找到了当家庭教师的固定工作,教其八岁的儿子国文与武术,每月给20元学费。萧军见王家院中有两小间西屋空着,经与房主协商,房主则以“不交学费”为苛刻条件让萧军夫妇“白住房子”,其时已经是天寒地冻的哈尔滨十月了。现在,他们总算有了自己的“家”,生活才得以安定下来。

  从外面友人处借来了一张铁床,向房主借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萧军从破烂市上买回了刀、碗、筷、锅、盆、水壶……还有一包白米和一张草褥子。

  萧军除了白日里教王处长的儿子国文和武术,晚上又光着头冒着严寒出去教中学生国文……

  因为王处长是个有身份地位的人,大门口有门卫,宪兵特警和侦探特务都不来打扰,他们住在这里倒也很安全。在初到商市街的日子里,乃莹常常是又冻又饿地站在过道里等候着萧军回来。

  萧军回来了,上唇挂着霜,他有气无力地冲她笑笑,随后从口袋里摸出带着体温的烧饼让她吃。没等乃莹吃完,他又走了,说着要去找新的工作。

  他就这样无休止地劳累奔波着,一切都是为了生计-过去是他一个人,一切都好办,现在是两个人。他既然有能力把她从水深火热之中救出来,那他也一定有能力养活她!

  为了这个苦难的家,萧军是那样地马不停蹄地四处打工,为此,萧红心中十分不安,她试图独立谋生,以减轻萧军肩上的担子。于是,她也走出家门,到电影院去帮助金剑啸画广告,然而,由于不得要领,只干了一晚上,就被影院经理给辞退了。

  对于这次不成功的打工尝试,萧红后来在其实录散文《广告副手》一文(收入《跋涉》合集)中有过极为形象的描写:

  门扇打开走进一个鼻子上架着眼镜,手里牵着文明杖,并且上唇生着黑鼻涕似的小胡。他进来了,另一个用手帕掩着嘴的女人,也走来了!旗袍的花边闪动了一下,站在门限:“唔,我可受不了这种气味,快走吧!”

  男人正在鉴赏着大牌子上的颜色,他看到大牌子上方才芹弄脏了的红条痕,他的眼眉在眼睛上面皱着。他说:“这种红色不太显明,不太好看。”

  穿旗袍的女人早已挽起他的胳膊,不许再停留一刻:“医生不是说过吗?你头痛都是常到广告室看广告被油气熏的。以后用不着来看,总之,画不好凭钱不是什么都可以做到吗?画广告的不是和街上乞丐一样多吗?”

  门扇没给关上,开着,他们走了。他们渐去渐远的话声,渺茫的可以听到:“女人为什么要做这种行道?真是过于拙笨了!过于想不开了……”

  ……

  正是九点一刻,蓓力的朋友(画广告的那个青年)来了,他说:“昨夜大牌子上弄的那条红痕被经理看见了!他说芹当广告副手不行,另找来一个别的人。”

  ……

  此时,虽说天空扬起了雪花,大地也已经上了冻,但对于刚刚脱离火海的乃莹来说,无疑是一个鲜花盛开的阳春季节。

  为了庆祝萧军与乃莹的结合,方靖远在他编辑的《商报》副刊《原野》上出了一期特刊。在这期特刊上,刊登了乃莹所作的《春曲》,还有萧军的感怀:《寄病中悄悄》。在《春曲》中,悄吟-萧红表达了自己内心对获得新生的无比喜悦;而萧军为正在产褥中的乃莹所作的《寄病中悄悄》,其感情之真挚、笃厚处处可见。

  时方靖远笔名方曦,萧军笔名为三郎,乃莹则取“悄吟”为笔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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