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满年死了。女人们号哭着,凌信瑛哭得惨痛欲绝,她悲悲切切地哀号,像一些细细纱线,把女人们的哭声都从她们喉咙里扯了出来。
他们把齐满年埋在戴尔东的墓边。刘锡吾叫人弄了一块碑来,请诸葛逑泰写字,诸葛逑泰写得一手好字。刘锡吾说:“先生你来给满年的石碑上写字吧。”
诸葛逑泰说:“好好!我来写。”
黄任许说:“他活着时只认您老先生的字哟。”
刻字的活是黄任许干的,他还做过两年的石匠,他说:“我做过那活什,那年头要养家,什么都学过。我给他细细雕,我把字雕好。”
那几个字是:共产主义革命战士齐满年同志之墓。
为那几个字刘锡吾琢磨了很久。他找宋成庚商量。
“你看这提法合适吗?”他跟宋成庚说。
宋成庚读着那行字,哦了一声。
“这是他想要的呀……”刘锡吾说。
“我们那些在苏联待过的同志,对这个尤其看重。”
“我知道他看重……”
“我也这么想的,他一生都在追求这个,他在九泉之下会感到欣慰的,可是……”刘锡吾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他觉得齐满年在前铺的日子得罪人太多,成天怀疑这个疑心那个,找内鬼。他把很多人都当过内鬼。
宋成庚出了个主意,说:“把这行字写出来再说。”
“噢噢。”齐锡吾立刻明白了,宋医生很聪明,他说把字写出来,前铺的所有的人都能看见,要是有人有反应,表情上看得出来。他就找了诸葛逑泰写字,老先生没说什么,他铺纸,蘸了墨,很端正地写了那几个字。“行吗?”诸葛逑泰说。刘锡吾看诸葛逑泰的脸,平平静静。
“行哟!”刘锡吾说。他拈了那张纸,招摇地走着,风扯动,那薄薄宣纸被风拂得岌岌可危,他看见那些人直着眼朝他看,然后几个说哎哎,小心哟别让风扯烂了哟。他们没说别的,他们都看见那行字了。他们没说什么,他们的表情和诸葛逑泰一样,看不出个什么,很正常。
刘锡吾有些莫名感动,他甚至觉得鼻子酸酸,事情不像他想的那样,他没想到那些人对齐满年的态度竟然这样宽容。他觉出了那些人的宽容,他想,这就好,这几个字能刻在他的坟头了,齐满年在九泉之下也安心了。他看着黄任许挥动着小锤让凿子在那凿刻着,石碑的粉屑飞溅弥散,那墨写的一行字就刻在了石头上,觉得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安。
埋葬齐满年的时候,天下了点雨。大家站在雨里,身上湿湿的。风一吹,有些凉,刘锡吾说大家把帽子戴上!没人听他的,没人戴。这又让刘锡吾感动了一回。他知道,对于齐满年的功与过,大家想了权衡了,好像大家并无太多的计较。只是这个男人的死,那个问号一直悬在大家的心头上。他也百思不得其解,可他觉得没时间多想,按命令,明天就得转移,前铺还有许多事情得安排。
有人烧了一堆火,他们在火边坐着,烤着身体,也烤着衣服。他们觉得暖和多了,烟四处弥漫着,呛得他们眼红鼻水流,他们好像并不在意这个。刘锡吾觉得暖和多了,心里有事坐不住,站起来往洞子那边走。走走,听得身后那人嘴里跳出几个字:“我看是出鬼了!”
刘锡吾站住了,那有棵大树,他就站在粗大的树干后面。他往那边看去,火更旺了,但烟细了许多。那是因为风静了,烟变得细小了,直直地升腾起来,在高处弯到了一边。
烟也飘成一个大大的问号。
有人说:“怎么会……”
“就是,怎么会?好好的……”有人说。
东面的河溪岸畔依然有凌信瑛的哭声,伴了流水声,断断续续。
“是呀是呀,好好的他怎么去了那地方?”
“谁知道?”
“我们那地方说鬼魅缠身了……”
“你信呀?我看他是不想活了……”
“好好的不想活?我看他是别的什么事……”
刘锡吾听着那几个男人的交谈。他们说到别的什么事,他也曾那么想过齐满年,刘锡吾的脚像钉了个钉,他站住了,他想听听他们怎么说。那个问号勾勾也勾着他。
“能有个什么事哩?咹?你说说你说说……”他听出像是黄肃禄的声音。
“可能……”
“可能什么哟。你说说你说说?”
那人不说了,沉默了下来。黄肃禄的声音很大,人家就是想说也哑了声,他似乎一点也不想让别人说,其实想说的人,在黄肃禄的质问下心里一点底气也没有。
“难道他是去追敌人?偷袭的那帮人不是叫秦宽年他们给收拾了?”黄肃禄说。
“难道他是去采药?他这么个样子,他去采药?他没伤时也没见去采药的呀?”他说。
“难道他想去查哨?难道他那么个伤能四处走了去查哨?”他一句比一句声更高更响了说。
没人吱声,大家沉默着,黄肃禄很得意。他继续亮了大喉咙说着。
“也许他忏悔了,他说人家内鬼,他觉得对不起大家……”他说。
“也许就是这样,他觉得他不想活了,他就跳了崖……”他说。
黄肃禄要不是挨了一下,他肯定还要说下去。可他脑壳上重重地挨了一下。“哎哟!”他厉声叫了起来。黄肃禄捂着自己的后脑,他看清了那个人,其实谁也没留意到那个女人,凌信瑛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黄肃禄的身后,她握了一根柴棍给了黄肃禄后脑一下狠的。
黄肃禄捂着后脑,那手的指缝间很快渗出红红血水来。
大家紧张地看着那个男人,可黄肃禄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干,他就那么捂着脑壳呆站着。
“你胡说!你喷粪!”凌信瑛眼睛里满是怒火。她指尖要挨着黄肃禄的鼻尖了。
“他不是去采药不是去查哨,他也不是去追敌人什么的,是有人害了他,知道吗?”她声嘶力竭地喊着叫着。
他们觉得这女人伤心悲痛,脑子受了刺激,他们都很同情她,他们都不看她,他们也不看黄肃禄。
“有人害了他!”女人喊着。
刘锡吾觉得风突然有些冷,他想过去安慰一下凌信瑛,但深知无济于事,没往火堆那边去。
我得忙转移的事,我得安置下那几个人。他想。
他离开了那地方,但没离开那女人的这句话。
“有人害了他!”凌信瑛第二天一大早在门口堵住了刘锡吾。
刘锡吾也不看凌信瑛的眼睛,他说:“没人……你看你那么说?”
“有人!有人害了他!”女人固执地说,女人的脸像一块冷铁,自齐满年受伤后,凌信瑛的脸就这么个样子。
“瑛妹子,这事可不能乱说。”
“我没乱说!”
“没那事……你没个证据……”
那你说他怎么会在那地方?
刘锡吾噎住了。谁都隐约觉出齐满年的死因。其实那不难推测,许多的东西破灭了,有一种人接受不了自己的失败,他的偏执曾经害过许多人,终究也害了他自己。你也许能说他有火热的革命激情,也许能说他对革命过于赤胆忠心,但他总是好心办坏事。齐满年就是这种人,他不是反动派也难说是小人,他有坚定的信仰,有为革命献出一切随时流血牺牲的决心,也有着非同寻常的革命意志,但总是把一些事情弄坏。
可这能说吗?能说刘锡吾也不愿说,谁都不愿说。
“有人害了他哟!”女人唠叨地说着。
“哪有……”
“你说哪有?”
刘锡吾摇着头,他又牙痛了。诸葛逑泰说用了他的方子那病就绝根了,可没绝根哟,现在他又痛了起来。他捂了捂腮帮子,看了看那边。
人们在忙着安置伤员。他昨天跟白长吉和毕有康还有诸葛逑泰都说过,他说接到命令了,前铺要合并,红军的医院要合并。他不知道其实这次合并,伤员全要送去安置了,红军有大行动,那时候没几个人知道这事。
他们觉得只是一次普通的例行公事,前铺不安全,条件也不太好,后方的医疗状况要比这好许多。他们只知道这些。
他觉得事太多,他想去找白长吉几个,没想到叫凌信瑛一大早就堵在了门口。
“有人害了他!”
“人命关天……”
“是人命关天!”
“你说说你说说……”
刘锡吾看着那个女人。
“难道他是去追敌人?难道他是去采药?难道他想去查哨……他们说得对,都不是!”
“那是什么?”
“我说了……是有人害了他,有人把他推下崖的……”
“你看你那么想。”
“他说得对!前铺有内鬼!”
刘锡吾注意到那女人的眼睛,眼里现出一种光亮,那种光亮和齐满年一样,他觉得那目光像冷冷的刀。
“有内鬼,千真万确……”
他听到女人在说。
他不知道怎么走出女人那种目光的搅缠的。他好像跟凌信瑛说了一句什么,女人又号哭了起来,他想不起自己说的是什么,但他宁愿女人的那张嘴被哭号占着。他很同情凌信瑛,但很无奈。他知道他跟这个女人说不清,她眼里那目光让刘锡吾诧异,像中邪了一样,他不知道怎么会是这样。他想,等事情过后是不是会好些,他想,等事情过后好好跟这个女人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