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要把先前噤声时没说的话补上一样,这些日子诸葛逑泰的话突然多了起来,当然他还是不跟黄肃禄说话,他把憋着的话跟黄任许说。
何况他和黄任许在一起的时候多,他们熬药,屋子里弥漫着那种涩苦的气味。
他们边熬药边在这种涩苦的气味里说话。
“黄河水情十万火急。”诸葛逑泰说。
黄任许点着头:“我知道我知道,白脸读报了哩,报上说的……说是在山西一个叫永济的什么地方决口了……”
“四川还地震……天呈异象呀……”诸葛逑泰说。
“听说死了不少人?”
“那是……几十座村子都陷到地底下去了,让山埋了……”
“啧啧啧……”
黄任许很乐意诸葛逑泰跟他话多。
诸葛逑泰待我就是格外不一样哟。黄任许这么想。
再说言多必失,他嘴里总要漏出些东西来。他想。
黄任许指的是医术。诸葛逑泰的祖传秘方,就是族中也是示男不示女,不肯轻易外传的。外传了那还叫祖传秘方?
其实这事上黄任许倒是想多了,有一天诸葛逑泰突然就决定将一两种绝密方子告诉黄任许,这只是迟早的事。在诸葛逑泰看来,前铺这地方只是刀枪伤,单一,秘方在乡间也不常用;二来诸葛逑泰觉得黄任许人不错,一直伺候照顾自己无微不至。
我不能让别人老另眼看黄任许。所以他说话时有意无意就透出个一二来。
诸葛逑泰说话只是他突然就想说,是憋坏了还是嘴痒?或者是想说话排遣内心的一些什么?诸葛逑泰说不清。
黄任许很乐意。他每天搜肠刮肚。
那天就说到入队伍的事。都说红军是“匪”,可他是好人。
“谁?”诸葛逑泰说。
“他是好人我就跟了他,后来,我就知道红军不是匪是穷人的一支队伍……”
“你说得我云里雾里的,你看你……”
“那我从头说吧……”
“你说!”
“卢德铭被打死了。”黄任许说。
“卢德铭是谁?”诸葛逑泰说。
“我们团长呀……”黄任许说,他有些亢奋,扯扯就扯上那件往事。
诸葛逑泰那时正有些疲累,他想抽口烟,于是坐了下来:“你说你说……”
黄任许也得意起来,以为诸葛逑泰听出了兴趣。他咳了一下,清清嗓,兴致勃勃接着说:“群龙无首嘛,当时追兵就像惹急了的蜂,黑压压气汹汹在身后。”
“后来就横了一座大山……有人说我们就两条路了,要不死要不上山为匪,你们要做就做,我不想待下去了,我走……”他说。
“他那么一说人心就不稳了,大家都起了要走的心……说好趁月黑天,换了军服远走高飞……”他说。
“我趁黑窜进竹林里。他就一把把我拽住了。”
“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黄任许说。
诸葛逑泰瞪大眼等黄任许说出那个人,可黄任许没说,他眉开眼笑着说着往事。
“人不信命不行。他说他那天晚上闹肚子。他说他想憋憋不住,他说茅厕里蛆多到处拱,他受不了就到竹林里屙去了……我溜进竹林里他一把就揪住了我……”黄任许眉飞色舞。
“他是个懂仁义的人,他没把我说出去。另几个跑的都没跑成,抓回来第二天都给毙了……他没供出我,他救我一条命……你说我还能走吗?”
“你娘个东西到底是哪个嘛,你跟我神秘?”诸葛逑泰大声说了一句,他真有些生气。
黄任许眨巴了好一会儿眼睛,他不能不说了,他一脸的尴尬,他想了想,觉得不能说不能说,但也不能不说。
黄任许凑近诸葛逑泰:“就是常看你们下棋的那个瘦长男人。他们叫他刘长有,可我知道他不叫那名……他们不让我说……”
“噢噢?他为什么改名?”
“谁知道?我也觉得蹊跷。”黄任许说。
“弄得神神秘秘的他们还不让说?”诸葛逑泰说。
“谁知道?谁知道?”
“你不该说!”诸葛逑泰说。
黄任许又眨巴了好一会儿眼睛,心想,你不那么吼一声,我能说吗?我当然不该说,可嘴里却说:“你是我什么人?我还信不过你吗?你看你。”
就这样,诸葛逑泰知道了戴尔东的秘密。其实知道了也没什么。
但诸葛逑泰是个好奇的人,那天,他直接跟戴尔东说:“我信黄任许的话,你原来并不叫这个名,你是个神秘的人。”
戴尔东只笑笑。
很快,许多人都知道戴尔东还有另一个名字。齐满年觉得这是个事。他没把黄任许叫到房里。他想他不能不要面子和威风。
我不能为这打草惊蛇。他想。
我得让他跳跳,让他充分暴露。黄肃禄突然提出要把诸葛逑泰送回云翔,他就把这两件事联在了一起。
难道内鬼不止一个是两个?齐满年这么想。
我要主动出击。他想。
去瑞金他也和首长汇报过这想法。首长说为了红军医院的绝对安全,一切手段都可以采用。这是一枚令箭,有此在握,他可放手布网收网。
戴尔东又找过一回刘锡吾。
“我无论如何得回了。”戴尔东说。
“我知道自己的病……”他说。
刘锡吾有些沉重起来,关于戴尔东的病情,宋成庚找过他一次,从宋成庚的口里刘锡吾和齐满年知道了戴尔东的实际情况。
“肺癌晚期。”宋成庚说。
“这么严重?”
“嗯。可能也就三个月,弄不好更短……”
几天后,戴尔东就提出要回的事。刘锡吾很严肃地看着他。
“你不能走,你的病情不是那么简单。”刘锡吾跟他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病很严重……”
“随时……”刘锡吾不知道该怎么说。
“随时可能倒下,你说就是,我知道……就是因为我知道随时可能离开人世,我才更要走,我是战士,得死在战场上!”
刘锡吾又来找宋成庚。宋成庚说:“他也来我这说过这事了。”
“你怎么看?”
“我能怎么看?如果组织决定,一切服从。”
刘锡吾去找白长吉。他把戴尔东的事跟白长吉说了。他想听听白长吉的意见。
“你真想听我意见?”
刘锡吾点着头。
“有些事是科学,儿戏不得的……很可能他就死在路上……若要万无一失,最好能派个医生护送。”
当然必须万无一失。刘锡吾又找到宋成庚:“首长路上的事就交给你了。”
齐满年执意派林北放护送戴尔东,他跟林北放也那么说:“交给你了,你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戴尔东离开前找齐满年谈过一次。大致的意思是你对于前铺的保卫工作提了自己的看法,你是个责任心极强的好同志。必要的警惕当然重要,但切不可妄疑呀。
齐满年点了点头,说:“首长放心。首长一路平安。”他绽了个难得的笑容,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当然不能多说,他走的是一步险棋,实际上他把首长当成一个饵。既然首长的真实身份不再是秘密,那很可能有人闻风而动。这是红军中的一个重要人物,当局曾经花两万大洋买他的脑袋。再说,他身上有红军的许多重要机密。
齐满年把该布置的都布置了,他很满意,他觉得天衣无缝。当然,他也自信很安全。万无一失。他想。
§§第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