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诸葛逑泰那时一直站在棚寮的小窗前往那条路看。他看着毕有康的背影消失在那片杉林后面,他眼里幽幽地流出些什么东西。
那天清早,他莫名地又站在了那个地方,幽幽着一双眼往那片杉树林后望了一眼,有些不经意,可他却看见那个男人出现在那片树林前。
诸葛逑泰揉着眼睛,他以为他眼花了。他又狠揉了那么几下。
他没看花眼,千真万确是那个叫毕有康的男人。他还看见那个黄肃禄,已经多日不见这个叫他姨父的男人了,他悄无声响地离开了前铺几日,原来是接白脸男人去了。
人们叽喳着往那边去。这是件新鲜事情,毕有康竟然回来了。他打开门,也跟了大家跑了出来。
毕有康脸上黑灰邋遢,但看去精神还好。
“怎么回事?”有人问。
毕有康也云里雾里。
他离开护送他的黄肃禄和林北放,坐着那竹排。他们说排随流而下游走个半天时辰就能到地方,可晃着晃着,毕有康就迷糊了过去。睁眼,看见几根粗脚杆杵在他眼前,他蹿跳了起来。我到地方了吗?他说。那几个男人狰狞着面孔。你个叛徒!他们呸了他一口。他明白了,他想,他是叫便衣队给抓着了。红白交界的地方,双方都有便衣在活动。
我不是叛徒。不过他没跟他们说这五个字。他想,有地方能说清楚的。他很平静,他觉得他心里没鬼。他似乎认得那地方,当初就是从这里进入所谓“匪区”的。那有座塔。他想,排过了那水域就是政府的地盘了。
到那就说得清,我才不担心呢。他这么想。
但排却停了下来,他们让他上了岸,走进那片竹林,然后他们蒙了他的眼睛抬着他走了一些时辰。拿去他脸上那块布时他依然觉得一片漆黑。后来他知道那些人把他弄到一处阴湿的洞子里。
他说,这是哪?没人理他。
他听到他们的说话声,啵叽啵叽。他还听到另一些细碎的声音,后来就毛骨悚然起来,他听说过洞子里有老鼠,有老鼠就会有蛇,阴湿的洞子里的蛇被他们描述得很可怕,他觉得脊背地方凉飕飕的有什么掠过,就湿涔涔的了。
“有人吗?”他喊着。
有个影子在他眼前晃了下,那男人给他送来吃食和水。可没跟他说话。
他不知道在那黑暗里待了多久,直到听到洞外噼叭的一阵枪声。他想他完了。后来,他看见火光,有人朝他走来。
他愣住了,他看清了光火中的那张脸,竟然是黄肃禄。
黄肃禄朝他笑:“你看你……说了你别走,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他们要你的命……”
“他们……”
“你想就是,你跟红军做事情,他们就把你看做红军的人了,跟我姨父一样,我姨父当年说我跟红军同流那个什么……”
“同流合污……”
“就是就是……”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毕有康觉得很奇怪。
那时候大家也围住了黄肃禄,也这么问,黄肃禄很得意,他说:
“你们觉得有点那个是吧?那是,早就跟秀才说了的嘛,他不听。那些人会放过他?他不信,这不?才出山就叫人盯上了哦。”
有人说:“可这事怎么就让你黄肃禄知道了呢?”
黄肃禄笑笑:“哪哟,也是他秀才命大福大,怎么就撞到我先前的几个弟兄手上。”
黄肃禄眉飞色舞:“我那几个弟兄那天去横圩赶集,我和北放正要回前铺,北放说要去弄点旧报纸。我说毕秀才都走了你弄那劳什子干什么?北放说我自己看呀。你看看这短命鬼出息了哟,他说他看。我说好好,你找去,我喝茶等你。”
“我没想到等来我过去的几个弟兄。五根和钱大耕他们。”
“五根走进茶楼一眼就看见了我,说:‘哎哎,肃禄兄弟!是你呀!’”
“我说是我是我,没想到碰到你们!”
“五根说今天赶上什么运哟好事连连。”
“我说你们碰到什么好事了?”
“他们就笑,嘴笑得像开开的烟盒。”
“我说看你们笑得像蠢婆模样。”
“蠢人有蠢福,说看见河中那只排上有几个人,我们当是走私的,拦住了,可没货,只绑了个人。”
“我兄弟给我说了那事,我兄弟把那人的衣着描绘了一通。我一把就揪住我兄弟的领口了,我说你娘的你没说谎?我兄弟吓坏了,我兄弟说大哥你没事吧?我说我没事我朋友有事。我说走吧,兄弟这事耽误不得。”
“我就去了那地方。果然是白脸。这家伙他命大。这家伙撞到我兄弟手上了。你看这事真他娘的。”
黄肃禄对人说,他叨叨地说。
“就这么……你看就这么个事……”
有人信,有人将信将疑。
白长吉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有人觉得这是场阴谋,心里怀疑一个人,觉得一切都由一只黑手操控。
大家怀疑齐满年。这种事他能做出来。
有人就说他为什么这样做?
咦!他要留下毕有康,他们导演了一场“戏”,他们想让毕有康死了回去的心。
然而有人觉得不是这么回事。那个姓齐的一直不喜欢这个人留在前铺,他会做这种事?齐满年说一个顽固的反动军医,他能真心拥护革命?不要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哦。再说,白军一直在找寻他的下落,留在这是个惹祸的苍蝇。他希望他走得越远越好。
不是齐满年,那总不是刘锡吾吧?刘锡吾是想留下毕有康,但他怎么的也不会用这手段。
黄肃禄?他没这份心思,他也没必要这么做。
也许真就是个巧合。
他们后来都愿意相信那是巧合,他们都很高兴。只有齐满年,他脸还那么板着看不出喜怒哀乐,不过他没说什么。这有点让人意外。
刘锡吾说:“毕先生既然回来了就再住些日子。”
人留客不如天留客。他说。
再住些日子再住些日子,等入秋了我们再送你走。
毕有康笑了笑,说实在这一趟让他受惊吓不小,他还真不敢随意再走出这片山了,他当然是说笑的话,只是内心出奇的平静让他自己都惊讶。我怎么了?好像去和留都无所谓的了。
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个谜。
是黄肃禄。但他永远不会说。
他觉得这已经足够,姓齐的你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谁说我没用?
我把诸葛逑泰弄来了,我还把毕有康给留下了。你们还想说什么说什么去,我心安理得。
他去了那棵老树下,他把那些棋子摆好了。
他想那两个人来走棋。可没看见有人往这边走,四周很安静,有几只鸟雀不安分地在枝叶间跳来蹿去。
黄肃禄有些无聊,他闲敲着棋子。林子里响着那种声音,像滴泉入潭,又如啄木鸟叩林。
§§第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