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有康很吃惊,他觉得有些事不可思议,这么个荒野地方,这些人真的就弄出一桌像样的菜肴来,堪称山珍海味。其实事实确是,海味没有,山珍名副其实。那些东西,他在南京都没尝过,石鸡,岩鱼,马蜂的蛹,野鸡野兔斑鸠……大小不一的笋,还有叫不出名的野菜和树芽芽……
大家落了座,有人说诸葛逑泰呢?
黄任许早就叫去了呀,有人说。他们往那间棚寮望去,那里静悄悄的。
“怎么回事?”刘锡吾说。
林北放说:“我看看去。”
很快林北放回来了:“我们吃,他们说给他们留点就是。”
“这两个鬼,好酒好菜套不住他们,他们干什么呢?”有人说。
林北放一脸的惑然,他小声地说:“他们说他们做药哩……他们说那血不能耽误了,要一气呵成。”
说得大家脸上都是问号勾勾。
有人反应过来了:“啊呀!原来人家要麂血是为着这个?”
黄肃禄一脸的得意:“我说我家姨父不是那种人吧?”他往人群里扫了一眼,那眼神有点那个。
刘锡吾说:“给他们留点好吃的。”
毕有康那天喝多了酒,其实那天好多人都喝多了酒。大家给毕有康敬酒。
有人说:“你看你这人也是,处成兄弟了你就走?”
毕有康说:“你们把我当兄弟?”他眉眼眨着,眼里红不拉丝的。
其实他根本没醉,他天生能喝酒,但常给人假象。
有人说:“你也是,不是兄弟你能出手帮我们?”
“那喝!”毕有康完全不是平常的样子。他想,我跟他们喝个痛快,想起要离开这地方,内心一角也隐隐的有种酸楚。他们叫他兄弟,他们一脸的真诚,可他们是些匪呀“赤匪”。他们中的一些人最初给他的不是这种脸色,他不明白什么时候那些人对他的态度就悄然地发生了变化。就为这个,这些天他一直内心有莫名的纠结。
他又喝了一碗。“我撒……个……尿去……”他说。
他再也没有回来,他坐在山坎的那片黑暗里,在那他看得见他们,他们却看不见他。他们还在那浪喝浪喊,后来还有人浪唱了起来,唱的是他听不懂的当地小调或者说是民歌。他没管那些,他坐在那独自想事。
我是不是很留恋这地方,我心上起那么多的忧思?他们是我的敌人,可我怎么让他们叫我兄弟?他们叫我兄弟,我很响地应了。我怎么了?
他坐在那,觉得心里有一根长长的绳子,然后,他抽着,抽出了那些日子。他翻看着,回忆起很多细节。他细细想着前铺的每个男人和女人,那些往事让他感觉温暖以至感动。
他们太热情了,他们对他很好。开始他以为他们是想拉拢自己,看上的是自己的医术,可后来他渐渐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那些笑脸和问候是真心的。这是一个神奇的地方,这是一伙神奇的人,只要处身于他们中间,他们总能让你融化。他目睹了一些人的融化过程。几个人几乎就是石头,可石头就是有了变化,这说不清。比如那个教会医生,已经和自己一样,和这些人的言谈举止都没什么差别了。还有那个脾气古怪的乡间郎中,别看一直不苟言笑,别看他永远是势不两立的一副模样,可迟早要融到这潭水里,他现在也分不清这潭水的清与浊了。事实上,你置身于水里,也许真就分不清清浊的了。
我真的搞不清了。他想。
比如这群人,他们为“匪”,可他们的行径却与匪有根本的区别。
他们有血有肉,他们有信仰和追求,有时候,他们和你说起来似乎还真的有几分道理。为什么土豪们有房有地有万贯家财,而大多数人没有?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社会不公呀,我们要的是公平公正。那时候毕有康想,是呀是呀,他们说的也并不无道理。再说,孙文先生不也曾主张过联俄联共,毕竟三民主义和共产主义在某些方面有其共同点。为什么就要“剿灭”?为什么本是同根生,相煎如此急?石过刀草过火,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毕有康先前没想过这些,现在他不得不想。那些日子,几乎隔三差五就有伤兵从前线送到这里,然后每天都有人从他们中抬走,抬到南坡那地方。进山的多,出山的少,就是出去的也多是缺胳膊少腿的了。每天他都在哀号惨叫和血糊中度过,他觉得他那颗心是不是都让那些惨烈的东西弄得冷酷起来,虽然他是医生,但医生是治病的,不全是来疗伤的。
国家的悲哀在于几千年来战乱连连,为什么就不能放下戈矛和平相处过平静安康的日子?他想了些日子,他和白长吉说起这事。白长吉笑着说,你可以信教。
他当然不会信教,他也不会遁入佛门。不过他可以远离战火,他是个医生,医生可以治病救人。他想好了,他决定走,离开战争。
毕有康跟刘锡吾说我还是想走,他没说回去,他说想走。
回去和走不一样,回去就是回到从前,走却不一定。
他说我想走。
他打算好了,回到老家去,开个诊所。一来尽孝心,二来为百姓做点事。就这么简单。
毕有康下了走的决心,也跟齐锡吾说了,刘锡吾很爽快地点头答应。
§§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