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弄来很多荤素。
已经开春,山里漫长着鲜嫩的绿,也有花,各色野花肆无忌惮地开着。前铺近来也稍清闲下来,据说前线的战事暂时地停歇下来,有时候就这样,“围剿”的军队被派去作了别的用场。国际国内的形势常常很复杂。南京方面有时弄得首尾难顾,按住葫芦起了瓢,他们得抓重要的事情先办。或者说他们改变了策略,赤色根据地得一个一个“剿灭”,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他们就是那么想那么部署的。
据说,“围剿”大军开去了鄂豫皖。那边仗打得激烈。而这边也许他们想放一放,反正瓮中之鳖,什么时候收拾都行。他们也许就是那么想的。那年的春天相安无事,人们感觉和平像感觉春天一样,对眼前的日子和将要到来的日子充满了幻想。他们放下了枪,觉得已经回到从前的日子,很平和惬意,安详而幸福。
送来前铺的伤病员少了,前铺也轻闲了下来。在这片山疙瘩里只有齐满年还是那么忙碌,他依然还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干着,依然用那种目光看人,依然很紧张……
黄任许他们不一样。黄任许说:“春来了,我们进山去。”
山里人总有一些山外人难以理解的本事。比如他们空着手出门,进门时就满载而归,你弄不明白他们怎么就能搞到那种东西,笋呀葛根诸多野菜什么的,这都不稀奇。可有时会扛着只麂子拎着串野兔山鸡什么的,这就有点那个了,赤手空拳呀。其实不是没枪,也有两杆铳的,但不能用,有严格的纪律规定。在前铺这地方不是万不得已不能动枪,一来弹药紧缺,不能随便用于捕猎;二来前铺是个隐秘的地方,枪声容易引起外人的注意而暴露目标。他们什么也不拿就拿一把柴刀,常常就能有收获。
毕有康好好地领教了一下山里人的本事。
毕有康说我还是想走,现在你们这里也不缺人手了,我还是想回去,他找到刘锡吾这么说。
刘锡吾说好的好的,我们答应过的事,我们不会食言。
刘锡吾说,你等一天两天的行不?
毕有康点了点头,但有几分疑惑。他看着刘锡吾。
刘锡吾说没别的意思,你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得弄些好菜好酒为你饯行。
毕有康笑了笑,他心想,这里酒好像还有些,不久前外头送来好几坛,可是好菜没有哟。
但那天,他亲眼看见那些佳肴怎么戏法般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黄任许几个拎着柴刀晃荡在崖路上时,毕有康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我也想跟你们去走走……”毕有康笑着说。
黄任许说爬山走崖的不是你秀才去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们叫他秀才。
毕有康说,也没什么吧!你别吓我。
好吧好吧。他们说,权当看风景,也权当散散心。
毕有康就跟大家进了山,走了有一整天确实走得疲惫不堪,不过,一路上他都新鲜着。哈,怎么的就真能那么弄到麂子野兔和山鸡?他觉得那过程让他惊诧和新奇。
他们把竹子砍了,弄成一节节竹筒,找地方埋在那,找地方是因为那很讲究。溪岸边,走着的黄任许突然就停下步子。他跪趴在那,脸几乎贴着地了。
“你找什么?”毕有康问。
黄任许很神秘地朝毕有康摇了摇手,示意他别出声。然后,他小心地在那布套。先是找到路边的一根竹子,然后弄了一根青藤,黄任许在手里揉着,就成了一根软绳,然后他把一根竹子扳成曲状,扳成了一张弓,然后将那根“软绳”缠在那一头,绷得紧紧,将另一头在竹筒里打了个结。
“我找的是麂路,麂子有自己的路,它们黄昏时来溪边喝水,走哪条路来,必走哪条路回。在那下套有盼头。”黄任许说。
“运气好的话今天我们能套着个肥东西。”黄任许跟毕有康说。他指了指对崖:“我们到那等吧。”
他们就去了那地方,那有块石头,他们坐在石头上,从高处可以看到下套的那地方,一览无余。
“我们坐一会,要到日头落山里才有结果。”他说。
毕有康哦了一声。他在兜里掏摸了半天,掏出那半盒烟来。那包烟,他一直没抽。他弄出一根来递给黄任许,黄任许摆了摆手。
“你别客气……”
黄任许笑了一下:“看你说的,我跟你客气个什么?是这地方不能抽烟。顺风,烟顺风走,味会惊跑麂子。”
“哦哦。”
黄任许在身边草丛里找着什么,后来刨着那团泥土。他从泥里扒出根东西来,他剥去了皮,是黄黄的一截。
“你要是忍不住瘾,嚼这个。”黄任许把那根东西递给毕有康。
毕有康摇了摇头没接。他们没抽烟,也没说话,他们在那静等。黄任许觉得毕有康会有些不耐烦,他一定感到时间有些难熬。
他想错了,毕有康没不耐烦,他觉得这事很新鲜,他有所期待。新鲜好奇和满怀期待让他很有耐心。
黄昏的时候,他们听到那边一通响动。
“秀才你真运气好。”黄任许说。
“拿根烟来拿根烟来!”他说。
毕有康掏出烟递上去,黄任许拈出两根,点了,递了一根给毕有康。“咱抽一根再去,让那活物折腾一下。”
两个人在那抽烟,日头红红,正往西边的凹坡里一点点下去。那凹坡就像一张大嘴,一点点把那颗猖狂了一天的日头吞下去了。他们从容地抽了那根烟,黄任许站了起来,往那地方走去。
“那活物折腾累了,现在去弄正是时候。”
“天都要黑了……”
“你是怕天黑了有豺狗?哈,别怕,有我哩。”
毕有康笑了笑,他确实有些担心,他们平常把山里的夜说得很可怕。他看着黄任许在那忙碌那只麂子。
“为什么要等那么久,明天一早来取就是,上套了,它又跑不了……”
毕有康说。
“你说的?”
“怎么?这索套我看是只狮子缠住了要脱身也难……”
“哈,这你就不知道了,秀才……”黄任许把那只麂解了套,在手上拎了拎。
“哈,一只肥东西。”他喜笑颜开。
“你个秀才就是有运气……哎,你说什么难……噢狮子……”
他说。
毕有康竟然点了点头。
“你就不知道了吧。别看麂子这么个样样,可它为了逃命,会咬断自己的一条腿。”
他们往回走,天那时已经黑了,黄任许砍了两根松枝,点了,递一根给毕有康。火光灿灿的。黄任许不知道是因为那只麂子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有些亢奋,话很多。
“你脚步重点,弄出响动……蛇怕响动。”黄任许说。
“我说秀才你真的要走?”他说。
“嗯。”
“想家了?”
“有点。”
“想起来好笑,你来时我觉得你不怎么的,就一反动军官……处着处着,你就变了……”
“我没变,我还那样样。”
“我们觉得你亲切起来,不是我。是我们……”
“噢……其实我觉得你们也那个了……”毕有康停下了步子。
黄任许回过头:“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们也挺好的,跟我原来想的不一样……”毕有康也站在那,举了火把,火光忽闪扑跳,映着他的脸,一脸的认真神情。
“你要是不走就好了……”黄任许叨叨地说,他自己也知道这不可能,继续往前走着。
“你看我说的……这是不可能的事……”他说。
后来,他们都没说话。麂子一直在黄任许的背上挣扎着,弄出一些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