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个晴朗的日子,齐满年找到他。也是在那条溪河边。我们走走,齐满年对他说。他们就走到了溪河边。
“你比五年前瘦多了。”齐满年侧着身子对他说。
“五年前?你说五年前?”
那个男人哼唱了一句曲子,那是首俄罗斯民歌,叫《灰蓝蓝的鸽子》。
宋成庚脑子里立刻想起这个人是谁了。对,就是五年前,那时他在苏联,在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回国的前三个月,他们被集中在基辅的一座军营里集训。不错,我就是在那次联欢会上看到这张脸的。宋成庚想。那天全体学员联欢,有人上台朗诵高尔基的名篇《海燕》,那个人朗诵得很好,很投入,眼里满是激情。他对那双眼睛印象深刻。后来,有人提议那个人再来个节目,结果他唱了那首俄罗斯民歌《灰蓝蓝的鸽子》。
“哦哦,是你?”宋成庚说。
“你那时好像不叫这个名?”他说。
齐满年说:“身不由己呀,革命工作的需要,回国后改了个名。”
“我们算是校友,你知道我的历史,你还怀疑我?”宋成庚开门见山,他觉得这样好。
齐满年笑了下。
“你笑什么?”
“正是我知道呀……”
“什么?你说明白点。”
“回国时你迟到了二十天。”齐满年不看宋成庚,他要看他就好了,他不看他,看地上某个地方,那儿有一棵树。他不看宋成庚,宋成庚就不知道那男人的眼神,他想,那个姓齐的说这话时眼里一定充满了那种东西。
“可那是因为火车在海参崴因特殊原因耽误了。”宋成庚大声说,他有些急,他想起来了,是有那么回事,为这二十天,当时就被人调查过,后来组织不是有过结论的吗?
他没想到齐满年会跟他笑,齐满年一直笑笑地跟他谈这事,而这个男人一直没什么笑脸,今天有点反常,他一直笑着。
“我们两个倒个个……要搁我,你想想你会怎么样?”齐满年突然说。
宋成庚想了想,摇了摇头,他没想过这问题。现在他在想着,对呀,要搁自己处理这种事,会怎么样?
“前铺突遭袭击,医院损失空前……我们得找出原因,以防后患。”齐满年说。
“是这样,但……”
“要是你,你会怎么样?”
宋成庚朝齐满年点了点头,他觉得事情确也是这么回事,要搁自己,也会像齐满年这样,怀疑所有的人。这理所当然。
你知道现在要做的是什么?他听到齐满年这么跟他说。其实齐满年根本就没开声,那声音来自自己身体的某个地方。
我得工作,我不为所动,我得一切按正常工作。我心里没鬼我怕个什么?身正不怕影斜。
那会儿宋成庚同样是想到工作。“算了吧。这不是你干的活。你有你的事情,你的事重要……他们都在忙着……”他听到刘银凤跟他说了这么一句,立刻就想到了工作。想到工作他就成了一阵风。
他消失在那条石垒的堤坝,拐过竹林掩映的碓屋,他想去9号棚寮,那有个截肢的伤员受了感染,他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他得去看看。很多人就那么死去,你不能死呀。他想起那个伤员的那张面孔,还是个伢。他已经走到那了,隔着篾墙能听到几个伤兵的说话声。他们说着什么地方的一个寡妇,他们爱说那种有些荤腥的事儿。宋成庚站在门口听了一会,正要推门进去,听得有人叫他的名字。
是齐满年。
宋成庚站住,静静地那么看着齐满年,打那次谈话之后,每当齐满年找他,他总是这么静静地站着看着齐满年。
齐满年说:“你跟我来!”
他们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宋成庚觉得脖子和手臂渗着凉气,他好不容易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揣摩着这个晴朗的午后,那个男人急切而神秘地找他到底为个什么?
“我想知道戴尔东是不是可以离开医院,你应该给他彻底检查一下。”齐满年说。
宋成庚很意外,他没想到会是这么个事,说:“你就问这个?”
“我想知道……”
宋成庚有些诧异,就为这么个事?觉得不可理解,那个男人的伤其实算是已经痊愈。前铺,关于伤情,都不能用正常的医疗程序来看待了,缺医少药,伤病员日见增多,只要伤病初愈,一般都另行安排。但却迟迟不让那个男人走,宋成庚一开始就有些奇怪,他没问,没想到齐满年现在提起这事。
“你给我个实际的判断。”齐满年说。
“你想让我告诉你什么?”
“就是说戴尔东现在离开前铺会不会出现病情反复?”
“这很难说。我只能跟你这么说,有可能平安无事,也有可能突然复发。”
“我知道了……”
“你怎么问起这个?”
“我只想知道一下……你别多问。”
宋成庚笑了笑:“都一样,我也只是想知道一下,你不说也就算了……”
“但我告诉你,戴尔东肺部确有问题,严重到什么程度现在很难说。”他跟齐满年说。
齐满年似乎还想说个什么,可他没来得及说出来,棚寮里一声女人的凄厉的叫声夺去了两个男人的注意力。他们冲进茅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