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锡吾和齐满年匆匆从山坳那边走过来,脸黑得难看。每到这种时候,两个人的心里就像塞满了石头。近来前线仗打得激烈,已经送了数批伤员来前铺。但抬着进来的多,走着出去的少。医院成了埋尸场。就是从这有幸走出去的,也多半缺胳膊少腿。他看见那些伤愈的士兵离开前铺时涕泪涟涟。他们的一只胳膊或者一条腿就埋在那边山坡的泥土里,和那些死去的弟兄埋在一起。
刘锡吾每看到那场景,心如刀绞。
要是有足够的医药,这一切不会发生,至少不会像眼下这么严重。
他们大清早的又去埋了三个死去的士兵。他们往回走,突然就看见宋成庚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
“黄……黄……”
有只大手忽一下将刘锡吾和齐满年的心揪了,两张脸白得像张纸。
“黄肃禄……他回了……”
刘锡吾长长舒出口气:“我当什么事哩……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说什么事黄了。”
齐满年有些疑惑,他觉得这事不可能:“你看清了是他?”
“当然当然,烧成灰我也认得他。”
“这怎么可能?”
“他把人带回来了。”
“这更不可能!”
齐满年知道宋成庚说的那个人是谁,不可能!那更是天方夜谭,黄肃禄真能把想带回的那个人带来前铺?
可很快他就相信一切都是真的,那不是天方夜谭。他看见那个诸葛逑泰,据说这个人有高招妙术,能药到病除,妙手回春。可看上去那个人就像个乡绅,那个人是有钱人,在齐满年看来,有钱人没好东西。
他看见刘锡吾他们喜笑颜开。
我想不出有什么让你们那样。他想。
这么个人来这地方,安知非福哩……鬼知道……他想。
他没笑,没有人注意他,这个人平常就不苟言笑。他们看不透他的心思。他们无所察觉。
白长吉和毕有康也一脸的欢天喜地。
有人事后问白长吉和毕有康,你们笑什么?
多个医生能多活下几个人。他们说。
最得意的当然是黄肃禄。
“你歇歇你歇歇。”他们给他递水,还破例给他倒了杯酒。
“我不累我歇什么?”
“啧啧!”有人啧了几声。
“你啧啥?”黄肃禄说。
“不容易。”
“你说呢?”
“我说不容易。”那人说。
“那是。”黄肃禄说,“我家姨父长着颗石头脑壳,生死不肯来。看就是,不来也得来,我上手段了,我本来不想给我姨父上手段的,可我没办法。要不然我怎么有脸子回来?”
“说你不会回来了,有人真说你不回来。”
“谁?”
“齐队长那么说的。”
“他放屁!”
“人家说齐队长不好惹,又是上头派下来的。”
“我怕他个什么,我找他去。”
大家以为他那么说说的,没想到他真的去找了齐满年。
午后的阳光很好,照射在草尖叶梢,洋溢着融融暖意。黄肃禄昨晚多喝了几口,昏昏然沉睡了一夜,日头照到窗沿上,他才揉揉眼,爬了起来。有人说:“瓮坛里有烤薯,还有菜粥,你吃点。”
黄肃禄没吭声。他“哐”一声推开门,一大片的金黄涌进门来。
他没吃饭,也没说话,径直朝太阳一脚高一脚低走去。他一直走向那间屋子。他看了看那地方,停住了步子,统着手在那坨大石头上坐了下来。
他不是犹豫,像是在等待什么。
屋门被人推开,齐满年出现在那摊阳光中。
黄肃禄看着齐满年走出老远,悄然随其身后从容地跟着。
齐满年去了病房,每天一大早他第一件事就是去那地方。他牵肠挂肚的,常一夜睡不好。那里每天都有消息。那里住着的是伤号。有人一夜间闯过了鬼门关,而有人却在昏睡中走上黄泉路。每天他都牵挂,睁开眼就朝那里去,大悲或者大喜。
今天情况很好,三个重伤员已经醒过来,高烧也退去了。几个轻伤员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边晒日头边说话。
齐满年没有加入他们的话题。他想,今天事多,我没时间聊天。我抽根烟就走。
他坐在那个树墩上抽烟,才吸了两口,看见一团人影在脚尖。
“哎!”
他抬起头,看见黄肃禄站在他面前。黄肃禄不叫他齐队长,也不叫他名,他朝他哎。他哎得很大声,坐在那的伤员都抬头朝这觑望,眼里一大片的诧异。
黄肃禄要的就是这目的。
“你说的?真是你说的?”
“什么?”
“你说我不会回了,你说我远走高飞?”黄肃禄说。
齐满年把烟掐了。他用脚尖狠狠踩着。
“就是,是我说的。”
“你还想说我就是那个内鬼?”
“是这样,现在我还有怀疑!”
“你这人?”
“你想怎么样?”
齐满年揣不住了。他手伸向腰间的匣子。
“你看你?”黄肃禄轻轻地说。
“我回来了,我不仅回来而且我把我姨父弄来了。”他语调里有些得意。
“弄来了弄来了……”齐满年说,他语气里的意思是弄来就弄来,白搭,那是茅坑里的石头,他不会给红军卖力气的。
“看就是!”黄肃禄很响地说。
“我会让你看到的!”他说。
然后,他就走了,他就为跟那个男人说这几句话。
他觉得身上汗水涔涔的,他想,这大冷的天气身上怎么那么多的汗?他不知道,那个叫齐满年的男人也大汗淋漓。